我很久没有见到黎了。
我说不清他对我意味着什么，也许我认为他整个儿地代表了一种类型，是一种我不敢苟同的、和我平时接触的人截然相反的类型。
他是我唯一的异性朋友，因为我对朋友的定义比较狭窄，所以用它来筛选我接触的异性时，他便成了唯一。即便是这唯一，也是在进了大学以后。
我的前半生一直是在呵护中长大，中学时代几乎没接触过异性朋友，以致于到了21岁，偶而和他们走得近一些，就有那种“禹入裸国亦裸而游”的感觉，也许我已经到了变异的边缘。
而黎却是个例外。他曾经给我的印象很不好，那还是在孩提时代，他经常被瑾欺侮地哇哇大哭——亲爱的小瑾，我在这里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然而当我六年后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几乎高出我一个头，再也无法和那个懦弱的小男孩联系起来了，而且性情也大变，他言语油滑，行为随便，在中断了六年联系之后，竟然嘻嘻哈哈地对我说“我叫你小妹妹好吗？”在惊异过后，我也哈哈一笑说随你便。
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一方面斥责他那些大不敬的言辞，一方面又觉得和他聊天开心得很。我说真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坏，他呵呵笑道：男人越坏，女人越爱。我一楞，说你再这样子说话我永远不睬你。他听得出我真生气了，从此不再给我打电话。
接下来我就听到他一系列唐吉诃德式的荒唐行为。最先是他在室友的帮助下追一个女生，72小时内被莫名其妙地甩了，然后瑾告诉我他说要追她，还没见什么行动，瑾又来跟我说他这回说要追我了，我反感得很，所以一直刻意和他保持距离，直到今年的冬至。
像我这样一个极度被动的人总是要等到命运的推动才会出现人生轨道的偏差，我认为他是异类，和他成为朋友绝对是我的人生轨道出了问题。
冬至是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这一片长长的黑夜也同样投在我几乎空白的人生扉页中，我多年来小心翼翼维系着的家庭终于在那天破裂了，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我其实一直是处于预期状态的，但事实到来的时候却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终于相信了张爱玲的名言：事实往往比想象更离奇。
晚上六点天已全黑了，刚刚逃回学校的我独自在寝室里度过了几乎让人发疯的两小时，我不知道所有的人去哪儿了，周末的娱乐？自修教室？打工挣钱？我不停地拨电话，只感觉今晚要没人陪我的话我就过不下去了。瑾的电话连续忙音，所以在我拨通黎的电话时竟宽慰地想哭。他已经听不出我的声音了，经过一天一夜的神经紧张后，我的声音略显嘶哑和扭曲，我不得不报上名字，那时候我简直觉得那不像是我的名字。他略带嘲笑的口吻让我突然觉得宽慰，也许今晚真的找对人了。那时正是八点整，听得见窗外的风在呼啸。
天又黑又冷，他在楼下等我。我本来想洗一把脸，擦去泪痕再下楼去，却突然想，我还想掩饰什么吗？我不就想把一些最最令人不堪回首的事情说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听吗？何必在乎自己的眼睛会流露什么心事，因为我根本就是满肚子心事。
他问我你想去哪儿，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他说我怕你冻着，要不去餐厅吧。餐厅是温暖的，昏暗的，电视里的男女主人公正在激烈地争吵，看电视的男女却在禺禺细语。我们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哭过了，我点点头，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泪水的闸门还开在那儿，我什么都不敢说。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包餐巾纸说，看，我都准备好了。可我始终撑着，撑着，泪水在涌上来，可就是流不出来。后来我想，如果我当时哭了会怎样？也许他会把他的肩膀借给我，然后也许一切都不同了，据说他的初恋就是从借肩膀开始的，幸而我的忍耐力，要不然不仅仅是我的人生轨道出了偏差，而是整个儿的脱离轨道，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他开始讲他的故事，一个并不动人的初恋故事，但他讲得很幽默，我很惊讶我可以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子笑。我问，是她甩了你，还是你不要她了？他说是我提出的，但在这之前彼此心里都已经有感觉。我当时无法理解。几个月以后，我才多少知道他的话有多夸张，事实是那个女生要出国了，初恋在现实面前撞得粉碎，为了留点自尊，他只能先提出分手，刻骨铭心倒是刻骨铭心的，但却已经变了味。也许初恋本就是飘忽的，尤其经过了记忆的无数次过滤，留下的就是一个纯粹人与人的故事，骗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他说，我不是好人，这话我跟很多人都说过，也跟她说过，但我至少是真小人。
他说，该轮到你了。我沉默了，思绪很乱，从什么时候开始说？他的故事总还有开始的时刻，而我的呢？我既不是故事的主角，又如何得知它的起点？一年前？十年前？三十年前？突然间，灯灭了，餐厅里有阵短暂的骚动，而我在黑暗中仿佛抓住了一些思绪，断断续续地说起来，我的故事比他的冗长，也比他的悲哀，还夹杂着愤恨和诅咒，只是我当时已毫无力气去恨什么，所以这种恨意直到接下来的几天才感觉到。
他说他像看了一部电影，是一部社会上最流行的婚姻危机片。我淡淡地笑了，他没有表示同情，这正是我要的。家庭的破碎同时也意味着自我意识的重新调整，我受不了任何人同情的眼神，虽然我真的很需要安慰。
我从餐厅里向外张望，对面是巨大的第五宿舍，整齐的灯光十分安详，我刚刚一阵子的激动过去了，突然觉得筋疲力尽，仿佛整个人被掏空了，随时可以倒下，他说你该回去了，好好睡觉，失眠的话给我打电话，我点点头。他好象就有这么一种令人宽心的感觉，至少我知道，今晚我是不会再哭了，要哭也要等到第二天恢复了精神，然而第二天，我的悲哀就被仇恨的情绪代替了。
自从那次以来，我对他的戒心全部放下了，我承认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了我极大的帮助，使我终于咬着牙去面对接下来的一串梦魇，我一直对他心存感激，也把他看作好人。
等到再次见面时已是第二年的五一节，过去的四个月里我近乎自虐地将自己淫浸在枯燥的课本中，试图让多做少想让自己麻木，就这样我挨过了在证词上签名的颤抖，挨过了法院拖沓的调节，挨过了控诉双方的博弈和较量，最后居然还是挨过了离婚，那张离婚协议书我一眼都没瞧。我相信总有一天早晨醒来时能这样子对自己说，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五一节我和瑾筹划了一次同学聚会，地点设在康辉园。我很想见到黎，那时的我被动到从未想到只要打一个电话就能看见他。
那天，还有一个同学没到，黎便打电话去催，我们一眼看到他的手机上挂着两个叮当作响的小玩意，笑他怎么挂这么小女生的东西，都想看看。他把手机递给我，那是两个淡紫色的塑料挂件，一个上面写着“黎”，另一个写着“洁”。我心中突然一紧，然后笑自己的在意。在吵闹声中我笑道，你有必要这样昭告天下吗，他没有回答。
那次的聚会没有什么事好做，先在康辉园里划船，我和水华、罗辉、吴健、程阳波（我曾经的同桌）同坐一条船，我很感激瑾没把我和何磊分在一条船上，但没有想到这样给了他更好的拍照角度，我和水华不断躲着闪光灯，黎在旁假装叹气：你们大方一点嘛。
从康辉园出来，我们又去了二中消磨时光，那是瑾的高中。现在我终于明白不是我神经过敏，黎的眼睛始终在追随着我，让我几乎成了焦点人物。我说我有点冷，他当众脱下衣服给我，我的脸唰地红了，逃避别人异样的目光。
后来瑾想出一个花样，每个人轮流说自己有没有男朋友或女朋友，有的人说几句关于他或她的情况。结局大概是对半开，瑾是被动选择单身，而我回答得最轻松，轻松得有点冷淡——没有，也从来不想要。黎的女友是S大学的，我无从想象，我觉得对于他我的想象力匮乏到了极点。
我想我真的跟他是朋友。
两个月后是瑾的生日，虽然她想在20岁前找到男朋友的计划破灭了，但在一大堆礼物和朋友中间还是笑得灿烂甜蜜，我知道我妒忌她，那种如今就算让我死掉重生也不可能获得的幸福笑容。有人说生命是一连串的劫，我不知道这是否仅仅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劫，我只无助地感到，那种少年式的温柔和纯真永远离我而去了。
那天我最先见到的竟然是何磊，我不咸不淡地说，我还以为你在看球，今天好象是半决赛。他不咸不淡地回答，别提了，我不想看西班牙队。后来黎对我说，原先他一直以为我会和何磊在一起的，但是结果总是出人意料，他太偏激了，而你，太冷了，你们总对对方有一肚子的意见。我说是的，他太像我了，我就害怕看到另一个自己。
在和何磊冷场的时候，黎出现了，我松了一口气。
那晚是瑾请客，还有一位是瑾的朋友，彼此认识但不熟。我和瑾在枣阳路上的各个据点搜刮最便宜的美食，比如香酥鸡、甜豆羹，最后还为男生买了两瓶啤酒，我很久没有那么开心了。餐厅里的电视机前围满了看半决赛的人，我们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但是我感觉得到，黎的眼睛始终在我身上转，那至少让我证实自己的存在，我已经被自己忽略太久了。
他一直在逗我，而且变本加厉，我懒得去管是什么原因，他既然不在乎被人看在眼里，我又何必在乎？有时候我觉得和他在一起我一定会被他宠坏、带坏，他会让我笑个不停，又会让我想哭。我取出送给瑾的银色挂链，他先抢了过去，夸张地喊，哎呀，这是送给我的吧？我头一偏说，你配吗？他说，我发觉你说话越来越带刺了，然后从脖子里拉出一根很粗的链子，尽头挂着一个银色的圆柱体，说我也有。我伸手说给我看看，他连忙躲，说你不能乱碰男人的东西懂吗？我突然间醒过来，我为什么要和他玩这种低级游戏？我乖乖地坐好，为刚才的轻浮举止深深自责。他小心地解开链子给我，我拆开圆柱体，原来里面是一卷佛经，我怔了一下，把它传阅给瑾，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你真够狠的，还没有人敢拆开过呢。何磊看过了那卷佛经，叠不回去了，干脆恶作剧似的揉成一团，黎冲上前抢回他的宝贝递给我，我小心地卷起，重新塞回那个圆柱体还给他。一个无宗教信仰不信任何主义不承认人应有良心的人居然带着佛经，谨说，这就是爆发户的嘴脸。
接下来的时间全是他一人在做秀，何磊和那位朋友都懒得理他了，瑾笑嘻嘻地看好戏。他不断地跟我说话，要我和他一起去衡山路泡吧，我说你请大家吗？他说这样，你的帐我来付怎么样？我一笑，开始觉得他今晚不正常了，在他口口声声的催逼下，我突然冲口而出：你为什么不找你女朋友？他的表情尴尬了，何磊讽刺似的说，就是，咱们可都是孤家寡人。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我说要回去了，大家便把我送到十舍楼下。踏上第一级阶梯，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别忘了我们下回一起去酒吧！我回过头来，笑得很甜，但声音很冷：我不干！你找你女朋友去！
第二天是星期二，我和瑾照例一起吃饭，她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黎是不是很夸张？我说是啊，昨晚尤其夸张。她说，那是因为他已经失恋了。我吃了一惊。
瑾和黎小时候是死敌，黎始终是手下败将，但后来两人却成了单方面的哥们。所谓单方面是指，黎把瑾当哥们，但瑾不承认。在瑾生日的前一天，黎跑来说了一大堆不谦虚的心里话，在抒发自己郁闷心情的同时也毫不客气地伤了瑾的心，仿佛只是为了拉回一点不得不放下的自尊。瑾说，黎笑她已经快大三了，恐怕找不到男朋友了，因为年龄一点点增大，可共选择的范围越来越小，而男生正好相反，他们已经瞄准了下一批进来的新生。
我没有想到黎是这样的人，这些话也许伤不了我，但对瑾绝对是打击。真话有时候就是伤人的，所以善良的人不会轻易说，而诚实又善良的人最好没脑子，意识不到这些话的真实性。
我开始认真考虑我和黎的关系，凭我的直觉，我是绝对不会和他有任何牵连不清的关系，我的另一半应该还很遥远，远得令我怀疑我是否能活到碰到他的一天。
不久我就收到了黎的短信，让我帮他在第四楼占一个座位，他想来自修。由于那天晚上他的异常行为， 我已变得神经过敏，不想和他见面，但转眼又想，不如和他说清楚，反正认识那么多年了，我也不怕丢脸。
所以当他出现在第四楼的时候，我说我们出去，我有话和你说。
外面飘着小雨，我们没有打伞。我记得我穿了一件白色的娃娃衫，我不知道是我喜欢被看作很小，还是想以这种方式来纪念过去。
我说，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来追我，所以不要那样子跟我说话。他的表情奇特地变化着，那一瞬间，他撕下了假面具，我几乎来不及准备就看见他脸上露出罕见的稚嫩，我的大脑穿越时空终于将眼前的他和八年前那个有着同样稚嫩、天真无伪的神情的小男孩联系起来。他说出的话也是极不假思索的自卫之词：你放心，我不会来追你。想了想又补充，也许我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见了面就知道不可能。
我们绕着第四楼前的草坪一圈一圈地走着，很可笑。他说他很累，但是接下去他要去竞选班长，把权利重新夺回到自己人手中，哪怕会更加累。我发觉他的矛盾，他一方面急切要我相信他的本质是好的，可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自私供认不讳。他说他也觉得自己坏，甩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子，而且他很可能再这样坏下去，也许会让我很看不贯，也许仍然再找一个丢一个。
他说我给他的印象很美好，他不想再走近了，他不想去破坏这种感觉。他说想把我当作小妹妹一样，想维持他在我心中唯一的位置。他甚至说，如果将来我的男朋友对我不好，他会去揍他。
我想说你自以为是，想说我不需要大哥哥，想说你不是我心中的唯一，想说我不许你揍现在还不知道是谁的他。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能说你真的变了。但真正变的，也许是我自己，如果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变，那么不变的我恰恰是最大的变化，最大的罪过，我的不变对他们是最大的不敬。
我的生活依然是平静的，没有理由为了一个言语夸张的人去扰乱心境，家庭的伤痛也在渐渐淡忘，只是曾经迫切想飞出笼去的我，如今看着大开的笼门却漠然毫无兴趣。
我们终于进入了大三。
在瑾的邀请下，我和她一起去英语角。自从大一在英语角碰到不少不三不四的人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刚到英语角，瑾就从人堆里拖出了黎，后者嘻嘻哈哈地说，竟然连小雨都请到了，真了不起。然后我认识了水水，一个瘦瘦的，留着长发的男生，是瑾喜欢的那种类型，也是黎特地介绍给瑾的，天真的我没有预见到他的存在最终给瑾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
有那么一段日子，每星期我们四个都在浩远楼前的草坪上聚会练口语。说得最多的是我和水水，水水是黎的同学，英语讲得很好，我和黎都差着一截，瑾相对最弱一点，所以她经常沉默，虽然在我记忆里她的话应该是最多的。黎和水水两个人很喜欢拿我开玩笑，他们联合起来逼问我一些令我尴尬的问题，最后还要会心似的说我 too shy。
当然黎还是老样子，言语轻浮，脸皮厚得我都替他脸红，好在我也习惯了，他的每句话我都打折来理解，信个五六成就顶多了。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水水是瑾硬把他们两个拉出来吃饭，席间讨论国庆节一起去自助游，他们说希望我一起去，我很久没有去旅游了，兴奋地很，大家讨论着日子、人数、形式，最后商定一共六个人。瑾忽然问黎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她是不是要从苏州赶过来。黎说是的，所以不能太早。
那晚我还要上课，黎说送我去，到了教室我才发觉忘了问他一句话，晚上我终于忍不住给他发消息：那个苏州女孩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在大家吵吵闹闹争论着奖学金的时刻，我收到了他的信息：是的。
然后我就等着去旅游，掩饰不住好奇心想看看黎的第三任女友是什么样子，他们在暑假里就开始了，他一直没有告诉我让我很生了一阵子的气，但又想他若特地跑来告诉我这事又要让我好笑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我真的生气了。
就在放假的前夕，一晚黎发来消息说，他的一个同学不去旅游了，以后一起去好吗？我隐约猜到他的意思，着急地叫他说得明确点，果然，他的同学不去旅游，那么只剩下五个人，找不到人只能踢掉一个，瑾和水水很有可能发展，能踢的只有我。
原来自助游只是花前月下的另一种形式。
原来没有男朋友竟要被人这样子欺负。
我漠然回消息，好，你们玩得开心点。他说你也要幸福快乐，好吗？
我只想哭，他凭什么叫我要幸福快乐？
第二天和瑾吃饭，她对我极是抱憾，我猜她不好意思对我说才把这个任务给黎，我猜对了，我还安慰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容忍，为什么要说尽好话来掩饰自己的失望。
国庆节到了，我却生病了，咳嗽拖了一个月才好。其间我收到了瑾的短消息，说他们刚爬上山，正坐在湖边。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高山上的湖水，据说那是挂在地球表面的一颗眼泪。
国庆节后的一个星期，瑾先来找我了，我想她和水水应该水到渠成了，我看到他们一起拍的照片，很亲热的样子。然而她却和我一样在咳嗽，我说你让他关心关心你啊。瑾对我苦笑，说我都告诉他好几天了，我不吃药就是在等他送药给我。我没想到世上还有瑾这么痴情的人，我感动地说，瑾，你不能伤害自己。她说，是啊，我该吃药了。
黎是后一天来找我的，我犹豫着要不要见他，可他真的很粘人。我也想，他应该向我道歉。
黎永远都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他非但没有向我道歉，还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一面咳嗽一面听他那些苛刻的言辞，他拍拍我的背说你真可怜。他开始不断说他的女朋友，还仔细和我比较：她的眼睛比你还大，比你高一点，她受不了我不和她说话，真的是很好玩。那一刹那，我觉得他的女朋友比我还可怜。
他说，你什么时候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我冷冷地说，等我有心情的时候。他叹息着说，你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为什么不经常逛逛街，买些衣服穿。我说我逛街会无聊，看衣服会走神，花钱会心疼。他说，咦，你竟然是双眼皮，我第一回发现。
他说他是真小人。
然后他就失去了消息，整整五个月手机不通，我们都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五个月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瑾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我由此而恨水水，想到他总算及时说清楚了他还放不下以前的女友，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我也原谅他了。可是对于异性，我更加地兴意阑珊，我的想法开始和瑾趋于一致，他们大多又懒惰，又好色，又自私，年轻的年老的都一样。我开始怀疑，我这辈子都要一个人过下去。
我想要考研，朋友为我介绍了快要毕业的研究生齐，我一听他当初是怎样考上的便觉得灰心，我已经受够了那种终日陪伴着书本的寂寥和冷清。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黎，我从他的同学那里得知他换了手机，我问他为什么换手机也不通知人，他说我哪敢，怕被你砍。我要求他出来见面。
我忘了他现在靠批判我为乐，但是在批判的背后，我看见了他的软弱。
每一次见他，他的假面具又厚了一层，果然。他在做班长的同时，更加地害怕得罪人，更加小心翼翼地应付着老师和领导；他交了很多朋友，都是有用的朋友，但没有真正的朋友；他注意与各方面的人保持密切联系，逐渐建立关系网络；他更加努力学日语，希望今后能进日本公司。他说他是要去适应社会的人，而我是要社会来适应我的人。
他说你只知道读书，除了读书你还会什么？你毫无社会经验，除非真的很有能力，要不然别想在社会上做事；你太容易轻信别人，又没有很多朋友，碰到困难只能来找我——你不要到时候哭着来找我；现在还有谁像你这个样子，居然还一稿二稿三稿地写论文！
总算他语气不够恶劣，我还是冷静思考了一下，说我们的价值取向不同，男人和女人的价值取向根本不同。但是这个社会却是由男人主导的，原因是男人是雄性的。雄性的必然是好斗的，在这个社会上最需要的是胆而不是才。所以我在说我们的价值取向不同时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我说我没有权利欲，也不喜欢你那种利益角逐的舞台。
我说也许我应该羡慕你的生活方式，他说不，是我羡慕你。
我笑了，我说你做不到的，你死都做不到。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那么得意。
他说是的，但是真的很羡慕我能够在那样的阵痛后依然以一种极其单纯的方式过着日子，不必去武装自己。他说我太单纯了。
我说你知道优秀男人的标准是什么，是胆、识、才、学、谋五大标准，用这个标准来看，虽然你什么都不懂，好在你胆子挺大。
我想起曾经和瑾争论起来，说“谋”决不是什么优秀品质，谋就是耍手腕，用手段。她说是的，但如果没有“谋”，一个男人就清汤寡水，不要看他回家会拖地板会做饭，女人照样不喜欢，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记得两年前黎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当时的我曾很生他的气，可是现在却有一种宿命的感觉。的确，女人就这点贱。
我说不清他对我意味着什么，也许我认为他整个儿地代表了一种类型，是一种我不敢苟同的、和我平时接触的人截然相反的类型。
他是我唯一的异性朋友，因为我对朋友的定义比较狭窄，所以用它来筛选我接触的异性时，他便成了唯一。即便是这唯一，也是在进了大学以后。
我的前半生一直是在呵护中长大，中学时代几乎没接触过异性朋友，以致于到了21岁，偶而和他们走得近一些，就有那种“禹入裸国亦裸而游”的感觉，也许我已经到了变异的边缘。
而黎却是个例外。他曾经给我的印象很不好，那还是在孩提时代，他经常被瑾欺侮地哇哇大哭——亲爱的小瑾，我在这里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然而当我六年后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几乎高出我一个头，再也无法和那个懦弱的小男孩联系起来了，而且性情也大变，他言语油滑，行为随便，在中断了六年联系之后，竟然嘻嘻哈哈地对我说“我叫你小妹妹好吗？”在惊异过后，我也哈哈一笑说随你便。
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一方面斥责他那些大不敬的言辞，一方面又觉得和他聊天开心得很。我说真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坏，他呵呵笑道：男人越坏，女人越爱。我一楞，说你再这样子说话我永远不睬你。他听得出我真生气了，从此不再给我打电话。
接下来我就听到他一系列唐吉诃德式的荒唐行为。最先是他在室友的帮助下追一个女生，72小时内被莫名其妙地甩了，然后瑾告诉我他说要追她，还没见什么行动，瑾又来跟我说他这回说要追我了，我反感得很，所以一直刻意和他保持距离，直到今年的冬至。
像我这样一个极度被动的人总是要等到命运的推动才会出现人生轨道的偏差，我认为他是异类，和他成为朋友绝对是我的人生轨道出了问题。
冬至是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这一片长长的黑夜也同样投在我几乎空白的人生扉页中，我多年来小心翼翼维系着的家庭终于在那天破裂了，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我其实一直是处于预期状态的，但事实到来的时候却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终于相信了张爱玲的名言：事实往往比想象更离奇。
晚上六点天已全黑了，刚刚逃回学校的我独自在寝室里度过了几乎让人发疯的两小时，我不知道所有的人去哪儿了，周末的娱乐？自修教室？打工挣钱？我不停地拨电话，只感觉今晚要没人陪我的话我就过不下去了。瑾的电话连续忙音，所以在我拨通黎的电话时竟宽慰地想哭。他已经听不出我的声音了，经过一天一夜的神经紧张后，我的声音略显嘶哑和扭曲，我不得不报上名字，那时候我简直觉得那不像是我的名字。他略带嘲笑的口吻让我突然觉得宽慰，也许今晚真的找对人了。那时正是八点整，听得见窗外的风在呼啸。
天又黑又冷，他在楼下等我。我本来想洗一把脸，擦去泪痕再下楼去，却突然想，我还想掩饰什么吗？我不就想把一些最最令人不堪回首的事情说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听吗？何必在乎自己的眼睛会流露什么心事，因为我根本就是满肚子心事。
他问我你想去哪儿，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他说我怕你冻着，要不去餐厅吧。餐厅是温暖的，昏暗的，电视里的男女主人公正在激烈地争吵，看电视的男女却在禺禺细语。我们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哭过了，我点点头，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泪水的闸门还开在那儿，我什么都不敢说。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包餐巾纸说，看，我都准备好了。可我始终撑着，撑着，泪水在涌上来，可就是流不出来。后来我想，如果我当时哭了会怎样？也许他会把他的肩膀借给我，然后也许一切都不同了，据说他的初恋就是从借肩膀开始的，幸而我的忍耐力，要不然不仅仅是我的人生轨道出了偏差，而是整个儿的脱离轨道，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他开始讲他的故事，一个并不动人的初恋故事，但他讲得很幽默，我很惊讶我可以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子笑。我问，是她甩了你，还是你不要她了？他说是我提出的，但在这之前彼此心里都已经有感觉。我当时无法理解。几个月以后，我才多少知道他的话有多夸张，事实是那个女生要出国了，初恋在现实面前撞得粉碎，为了留点自尊，他只能先提出分手，刻骨铭心倒是刻骨铭心的，但却已经变了味。也许初恋本就是飘忽的，尤其经过了记忆的无数次过滤，留下的就是一个纯粹人与人的故事，骗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他说，我不是好人，这话我跟很多人都说过，也跟她说过，但我至少是真小人。
他说，该轮到你了。我沉默了，思绪很乱，从什么时候开始说？他的故事总还有开始的时刻，而我的呢？我既不是故事的主角，又如何得知它的起点？一年前？十年前？三十年前？突然间，灯灭了，餐厅里有阵短暂的骚动，而我在黑暗中仿佛抓住了一些思绪，断断续续地说起来，我的故事比他的冗长，也比他的悲哀，还夹杂着愤恨和诅咒，只是我当时已毫无力气去恨什么，所以这种恨意直到接下来的几天才感觉到。
他说他像看了一部电影，是一部社会上最流行的婚姻危机片。我淡淡地笑了，他没有表示同情，这正是我要的。家庭的破碎同时也意味着自我意识的重新调整，我受不了任何人同情的眼神，虽然我真的很需要安慰。
我从餐厅里向外张望，对面是巨大的第五宿舍，整齐的灯光十分安详，我刚刚一阵子的激动过去了，突然觉得筋疲力尽，仿佛整个人被掏空了，随时可以倒下，他说你该回去了，好好睡觉，失眠的话给我打电话，我点点头。他好象就有这么一种令人宽心的感觉，至少我知道，今晚我是不会再哭了，要哭也要等到第二天恢复了精神，然而第二天，我的悲哀就被仇恨的情绪代替了。
自从那次以来，我对他的戒心全部放下了，我承认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了我极大的帮助，使我终于咬着牙去面对接下来的一串梦魇，我一直对他心存感激，也把他看作好人。
等到再次见面时已是第二年的五一节，过去的四个月里我近乎自虐地将自己淫浸在枯燥的课本中，试图让多做少想让自己麻木，就这样我挨过了在证词上签名的颤抖，挨过了法院拖沓的调节，挨过了控诉双方的博弈和较量，最后居然还是挨过了离婚，那张离婚协议书我一眼都没瞧。我相信总有一天早晨醒来时能这样子对自己说，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五一节我和瑾筹划了一次同学聚会，地点设在康辉园。我很想见到黎，那时的我被动到从未想到只要打一个电话就能看见他。
那天，还有一个同学没到，黎便打电话去催，我们一眼看到他的手机上挂着两个叮当作响的小玩意，笑他怎么挂这么小女生的东西，都想看看。他把手机递给我，那是两个淡紫色的塑料挂件，一个上面写着“黎”，另一个写着“洁”。我心中突然一紧，然后笑自己的在意。在吵闹声中我笑道，你有必要这样昭告天下吗，他没有回答。
那次的聚会没有什么事好做，先在康辉园里划船，我和水华、罗辉、吴健、程阳波（我曾经的同桌）同坐一条船，我很感激瑾没把我和何磊分在一条船上，但没有想到这样给了他更好的拍照角度，我和水华不断躲着闪光灯，黎在旁假装叹气：你们大方一点嘛。
从康辉园出来，我们又去了二中消磨时光，那是瑾的高中。现在我终于明白不是我神经过敏，黎的眼睛始终在追随着我，让我几乎成了焦点人物。我说我有点冷，他当众脱下衣服给我，我的脸唰地红了，逃避别人异样的目光。
后来瑾想出一个花样，每个人轮流说自己有没有男朋友或女朋友，有的人说几句关于他或她的情况。结局大概是对半开，瑾是被动选择单身，而我回答得最轻松，轻松得有点冷淡——没有，也从来不想要。黎的女友是S大学的，我无从想象，我觉得对于他我的想象力匮乏到了极点。
我想我真的跟他是朋友。
两个月后是瑾的生日，虽然她想在20岁前找到男朋友的计划破灭了，但在一大堆礼物和朋友中间还是笑得灿烂甜蜜，我知道我妒忌她，那种如今就算让我死掉重生也不可能获得的幸福笑容。有人说生命是一连串的劫，我不知道这是否仅仅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劫，我只无助地感到，那种少年式的温柔和纯真永远离我而去了。
那天我最先见到的竟然是何磊，我不咸不淡地说，我还以为你在看球，今天好象是半决赛。他不咸不淡地回答，别提了，我不想看西班牙队。后来黎对我说，原先他一直以为我会和何磊在一起的，但是结果总是出人意料，他太偏激了，而你，太冷了，你们总对对方有一肚子的意见。我说是的，他太像我了，我就害怕看到另一个自己。
在和何磊冷场的时候，黎出现了，我松了一口气。
那晚是瑾请客，还有一位是瑾的朋友，彼此认识但不熟。我和瑾在枣阳路上的各个据点搜刮最便宜的美食，比如香酥鸡、甜豆羹，最后还为男生买了两瓶啤酒，我很久没有那么开心了。餐厅里的电视机前围满了看半决赛的人，我们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但是我感觉得到，黎的眼睛始终在我身上转，那至少让我证实自己的存在，我已经被自己忽略太久了。
他一直在逗我，而且变本加厉，我懒得去管是什么原因，他既然不在乎被人看在眼里，我又何必在乎？有时候我觉得和他在一起我一定会被他宠坏、带坏，他会让我笑个不停，又会让我想哭。我取出送给瑾的银色挂链，他先抢了过去，夸张地喊，哎呀，这是送给我的吧？我头一偏说，你配吗？他说，我发觉你说话越来越带刺了，然后从脖子里拉出一根很粗的链子，尽头挂着一个银色的圆柱体，说我也有。我伸手说给我看看，他连忙躲，说你不能乱碰男人的东西懂吗？我突然间醒过来，我为什么要和他玩这种低级游戏？我乖乖地坐好，为刚才的轻浮举止深深自责。他小心地解开链子给我，我拆开圆柱体，原来里面是一卷佛经，我怔了一下，把它传阅给瑾，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你真够狠的，还没有人敢拆开过呢。何磊看过了那卷佛经，叠不回去了，干脆恶作剧似的揉成一团，黎冲上前抢回他的宝贝递给我，我小心地卷起，重新塞回那个圆柱体还给他。一个无宗教信仰不信任何主义不承认人应有良心的人居然带着佛经，谨说，这就是爆发户的嘴脸。
接下来的时间全是他一人在做秀，何磊和那位朋友都懒得理他了，瑾笑嘻嘻地看好戏。他不断地跟我说话，要我和他一起去衡山路泡吧，我说你请大家吗？他说这样，你的帐我来付怎么样？我一笑，开始觉得他今晚不正常了，在他口口声声的催逼下，我突然冲口而出：你为什么不找你女朋友？他的表情尴尬了，何磊讽刺似的说，就是，咱们可都是孤家寡人。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我说要回去了，大家便把我送到十舍楼下。踏上第一级阶梯，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别忘了我们下回一起去酒吧！我回过头来，笑得很甜，但声音很冷：我不干！你找你女朋友去！
第二天是星期二，我和瑾照例一起吃饭，她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黎是不是很夸张？我说是啊，昨晚尤其夸张。她说，那是因为他已经失恋了。我吃了一惊。
瑾和黎小时候是死敌，黎始终是手下败将，但后来两人却成了单方面的哥们。所谓单方面是指，黎把瑾当哥们，但瑾不承认。在瑾生日的前一天，黎跑来说了一大堆不谦虚的心里话，在抒发自己郁闷心情的同时也毫不客气地伤了瑾的心，仿佛只是为了拉回一点不得不放下的自尊。瑾说，黎笑她已经快大三了，恐怕找不到男朋友了，因为年龄一点点增大，可共选择的范围越来越小，而男生正好相反，他们已经瞄准了下一批进来的新生。
我没有想到黎是这样的人，这些话也许伤不了我，但对瑾绝对是打击。真话有时候就是伤人的，所以善良的人不会轻易说，而诚实又善良的人最好没脑子，意识不到这些话的真实性。
我开始认真考虑我和黎的关系，凭我的直觉，我是绝对不会和他有任何牵连不清的关系，我的另一半应该还很遥远，远得令我怀疑我是否能活到碰到他的一天。
不久我就收到了黎的短信，让我帮他在第四楼占一个座位，他想来自修。由于那天晚上他的异常行为， 我已变得神经过敏，不想和他见面，但转眼又想，不如和他说清楚，反正认识那么多年了，我也不怕丢脸。
所以当他出现在第四楼的时候，我说我们出去，我有话和你说。
外面飘着小雨，我们没有打伞。我记得我穿了一件白色的娃娃衫，我不知道是我喜欢被看作很小，还是想以这种方式来纪念过去。
我说，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来追我，所以不要那样子跟我说话。他的表情奇特地变化着，那一瞬间，他撕下了假面具，我几乎来不及准备就看见他脸上露出罕见的稚嫩，我的大脑穿越时空终于将眼前的他和八年前那个有着同样稚嫩、天真无伪的神情的小男孩联系起来。他说出的话也是极不假思索的自卫之词：你放心，我不会来追你。想了想又补充，也许我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见了面就知道不可能。
我们绕着第四楼前的草坪一圈一圈地走着，很可笑。他说他很累，但是接下去他要去竞选班长，把权利重新夺回到自己人手中，哪怕会更加累。我发觉他的矛盾，他一方面急切要我相信他的本质是好的，可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自私供认不讳。他说他也觉得自己坏，甩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子，而且他很可能再这样坏下去，也许会让我很看不贯，也许仍然再找一个丢一个。
他说我给他的印象很美好，他不想再走近了，他不想去破坏这种感觉。他说想把我当作小妹妹一样，想维持他在我心中唯一的位置。他甚至说，如果将来我的男朋友对我不好，他会去揍他。
我想说你自以为是，想说我不需要大哥哥，想说你不是我心中的唯一，想说我不许你揍现在还不知道是谁的他。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能说你真的变了。但真正变的，也许是我自己，如果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变，那么不变的我恰恰是最大的变化，最大的罪过，我的不变对他们是最大的不敬。
我的生活依然是平静的，没有理由为了一个言语夸张的人去扰乱心境，家庭的伤痛也在渐渐淡忘，只是曾经迫切想飞出笼去的我，如今看着大开的笼门却漠然毫无兴趣。
我们终于进入了大三。
在瑾的邀请下，我和她一起去英语角。自从大一在英语角碰到不少不三不四的人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刚到英语角，瑾就从人堆里拖出了黎，后者嘻嘻哈哈地说，竟然连小雨都请到了，真了不起。然后我认识了水水，一个瘦瘦的，留着长发的男生，是瑾喜欢的那种类型，也是黎特地介绍给瑾的，天真的我没有预见到他的存在最终给瑾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
有那么一段日子，每星期我们四个都在浩远楼前的草坪上聚会练口语。说得最多的是我和水水，水水是黎的同学，英语讲得很好，我和黎都差着一截，瑾相对最弱一点，所以她经常沉默，虽然在我记忆里她的话应该是最多的。黎和水水两个人很喜欢拿我开玩笑，他们联合起来逼问我一些令我尴尬的问题，最后还要会心似的说我 too shy。
当然黎还是老样子，言语轻浮，脸皮厚得我都替他脸红，好在我也习惯了，他的每句话我都打折来理解，信个五六成就顶多了。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水水是瑾硬把他们两个拉出来吃饭，席间讨论国庆节一起去自助游，他们说希望我一起去，我很久没有去旅游了，兴奋地很，大家讨论着日子、人数、形式，最后商定一共六个人。瑾忽然问黎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她是不是要从苏州赶过来。黎说是的，所以不能太早。
那晚我还要上课，黎说送我去，到了教室我才发觉忘了问他一句话，晚上我终于忍不住给他发消息：那个苏州女孩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在大家吵吵闹闹争论着奖学金的时刻，我收到了他的信息：是的。
然后我就等着去旅游，掩饰不住好奇心想看看黎的第三任女友是什么样子，他们在暑假里就开始了，他一直没有告诉我让我很生了一阵子的气，但又想他若特地跑来告诉我这事又要让我好笑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我真的生气了。
就在放假的前夕，一晚黎发来消息说，他的一个同学不去旅游了，以后一起去好吗？我隐约猜到他的意思，着急地叫他说得明确点，果然，他的同学不去旅游，那么只剩下五个人，找不到人只能踢掉一个，瑾和水水很有可能发展，能踢的只有我。
原来自助游只是花前月下的另一种形式。
原来没有男朋友竟要被人这样子欺负。
我漠然回消息，好，你们玩得开心点。他说你也要幸福快乐，好吗？
我只想哭，他凭什么叫我要幸福快乐？
第二天和瑾吃饭，她对我极是抱憾，我猜她不好意思对我说才把这个任务给黎，我猜对了，我还安慰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容忍，为什么要说尽好话来掩饰自己的失望。
国庆节到了，我却生病了，咳嗽拖了一个月才好。其间我收到了瑾的短消息，说他们刚爬上山，正坐在湖边。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高山上的湖水，据说那是挂在地球表面的一颗眼泪。
国庆节后的一个星期，瑾先来找我了，我想她和水水应该水到渠成了，我看到他们一起拍的照片，很亲热的样子。然而她却和我一样在咳嗽，我说你让他关心关心你啊。瑾对我苦笑，说我都告诉他好几天了，我不吃药就是在等他送药给我。我没想到世上还有瑾这么痴情的人，我感动地说，瑾，你不能伤害自己。她说，是啊，我该吃药了。
黎是后一天来找我的，我犹豫着要不要见他，可他真的很粘人。我也想，他应该向我道歉。
黎永远都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他非但没有向我道歉，还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一面咳嗽一面听他那些苛刻的言辞，他拍拍我的背说你真可怜。他开始不断说他的女朋友，还仔细和我比较：她的眼睛比你还大，比你高一点，她受不了我不和她说话，真的是很好玩。那一刹那，我觉得他的女朋友比我还可怜。
他说，你什么时候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我冷冷地说，等我有心情的时候。他叹息着说，你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为什么不经常逛逛街，买些衣服穿。我说我逛街会无聊，看衣服会走神，花钱会心疼。他说，咦，你竟然是双眼皮，我第一回发现。
他说他是真小人。
然后他就失去了消息，整整五个月手机不通，我们都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五个月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瑾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我由此而恨水水，想到他总算及时说清楚了他还放不下以前的女友，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我也原谅他了。可是对于异性，我更加地兴意阑珊，我的想法开始和瑾趋于一致，他们大多又懒惰，又好色，又自私，年轻的年老的都一样。我开始怀疑，我这辈子都要一个人过下去。
我想要考研，朋友为我介绍了快要毕业的研究生齐，我一听他当初是怎样考上的便觉得灰心，我已经受够了那种终日陪伴着书本的寂寥和冷清。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黎，我从他的同学那里得知他换了手机，我问他为什么换手机也不通知人，他说我哪敢，怕被你砍。我要求他出来见面。
我忘了他现在靠批判我为乐，但是在批判的背后，我看见了他的软弱。
每一次见他，他的假面具又厚了一层，果然。他在做班长的同时，更加地害怕得罪人，更加小心翼翼地应付着老师和领导；他交了很多朋友，都是有用的朋友，但没有真正的朋友；他注意与各方面的人保持密切联系，逐渐建立关系网络；他更加努力学日语，希望今后能进日本公司。他说他是要去适应社会的人，而我是要社会来适应我的人。
他说你只知道读书，除了读书你还会什么？你毫无社会经验，除非真的很有能力，要不然别想在社会上做事；你太容易轻信别人，又没有很多朋友，碰到困难只能来找我——你不要到时候哭着来找我；现在还有谁像你这个样子，居然还一稿二稿三稿地写论文！
总算他语气不够恶劣，我还是冷静思考了一下，说我们的价值取向不同，男人和女人的价值取向根本不同。但是这个社会却是由男人主导的，原因是男人是雄性的。雄性的必然是好斗的，在这个社会上最需要的是胆而不是才。所以我在说我们的价值取向不同时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我说我没有权利欲，也不喜欢你那种利益角逐的舞台。
我说也许我应该羡慕你的生活方式，他说不，是我羡慕你。
我笑了，我说你做不到的，你死都做不到。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那么得意。
他说是的，但是真的很羡慕我能够在那样的阵痛后依然以一种极其单纯的方式过着日子，不必去武装自己。他说我太单纯了。
我说你知道优秀男人的标准是什么，是胆、识、才、学、谋五大标准，用这个标准来看，虽然你什么都不懂，好在你胆子挺大。
我想起曾经和瑾争论起来，说“谋”决不是什么优秀品质，谋就是耍手腕，用手段。她说是的，但如果没有“谋”，一个男人就清汤寡水，不要看他回家会拖地板会做饭，女人照样不喜欢，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记得两年前黎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当时的我曾很生他的气，可是现在却有一种宿命的感觉。的确，女人就这点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