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我一起来的同事今年会有三个会离开这里，都是考上了研究生。

    与其抱怨，不如行动或忍耐，他们选择了前者。

    我们是今年一起来的，从不同的学校毕业，然后大包小包的满怀希望的来到这里，蜗居在一个小小的黯淡无光的小屋子里胡言乱语，构思着以后或许痛苦或许快乐的生活。那一年的夏天特别漫长，也特别炎热。我们穿梭在一条又一条陌生的街道上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街头一个陌生的拐角处覆盖在一片浓郁的树阴下，像心中巨大无边的阴影和失望。

    不知不觉来宜宾都已经两年了，刚来的时候以为自己一个星期也呆不下去，结果一晃就是两年，渐渐习惯了这里的黯淡和萧条，失意和颓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炎热、喧哗、破旧和孤独。

    去年夏天的某一个晚上，雷雨交加，我破旧的窗户被朔风摇曳的哗哗的响，那天我一直担心它会支离破碎，然后统统砸到我的床上，我甚至盘算着如果它真的寿终正寝我又将去哪里过夜，我的那些书和衣服又将如何自保。然后它终于没有坏掉，虽然裂开了一条很长的口子。第二天我从那里搬了出来，我是一个极端缺乏安全感的人，我害怕哪天自己会无端的死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并且千窗百孔，我把我的书都塞到一个很大的包袱里，然后出去叫了一辆三轮车，咯咯支支的把它们从一个破屋子搬到另一个破屋子，然后在尘土飞扬中扫地，抹玻璃，摆放我可怜的一点家当，再后来，也就渐渐在这里随遇而安起来。

    我常常一个人独坐在长江边上，看夕阳的余辉渐渐浸红江面，然后渐渐在远山的背后黯淡它的光辉，再到晚风习习，繁星满天。我老爱想起以前的事，我老爱想起小学时期回家的那一条绵延悠长的小路，小路旁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河，小河的对面是绿油油的稻田。那一年陪我走在这条路上的伙伴早已散落在我所不知道的天涯的某端，我们几乎已不再联系，而我所知道的这一条小路也渐渐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隐秘而忧伤。

    我常常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看电影，特别是，难过的时候。

    我很喜欢王家卫的《2046》，像一出关于爱情的忧伤的寓言，总有一些东西像雨后的青山，浮现在幽绵的幻觉里，缠绕着隐隐的心痛。

    二

    生活就像洋葱，要看到它的本质只能一层层的往里剥，可是越是看到它的内在就越是想要流泪。

    我们不可以对生命灰心，这是大学时候我常常告诫自己的话，一切都会好的，一切痛都会好的。就像一场独幕剧，就像一场自说自话的跋涉和渡越，在长长的路上看见一棵大树或者一常大雨，然后，流泪，然后，继续前行。总会有天明的时候，总有那么一天会有明媚的温暖，哪怕那一天遥遥无期。

    三

    我要说的是命运，早刻在我们前世记忆里的命运。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比如，我们会遇上什么样的事，遇上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理想在哪里，这个世界也许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盲目和盲从的人活在空白的阳光中却从未坦然过。五一的那5天假期，我去了兴文，那里有一个石林，还有一座很有名的山，它的名字从车窗前一闪而过，可惜我已记不清楚。

    当我在颤微微的列车上昏昏欲睡之时，我的一个朋友正在烈日之下，大汗淋漓的踏着单车环游在宜宾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路上。还有一个朋友，去了一座连名字都没有的大山，那一刻，也许正徜徉在一条幽昧的小道上，他回来说，那边的天在下雨，他还说，他在想可不可以永远不回来了……

    我在兴文的汽车站和朋友坐上了一辆三轮车，那时候太阳依旧明媚而炽热，路旁的树阴依旧班驳而空洞，像幻觉一般自由的延展着，那天下午我们在一家别致的小餐馆里吃牛肉，喝了一点酒，然后顶着太阳回去。晚上一大群人挤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打麻将，我在一旁观看，被香烟熏得头混脑涨，不辩东西。11点以后，我离开了那间乌烟瘴气的屋子，门外的大街已渐渐冷清了下来，吹着冷冷的风。老板一个人坐在屋外，看我出来给我端了只小凳子，我跟她聊了几句，独自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又依稀看了看那些群山的轮廓，觉得它们离我好远。

    老板说，既然来了，你还是去石林看看。

    我说，好。可是最后我依然没有去。

    一个人要做某件事往往有很多理由，而不做这件事往往只需要一个理由。

    我最终依然没有去的原因是，我觉得孤独。

    我在5月3日的早晨坐早车从兴文回到了南溪，那时候向睡梦中的朋友告别，而车窗外终于下起了大雨。

    我所能记下的也只有这些琐碎的事和琐碎的心情。而一切照旧，天是那么蓝。

    三

    我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读着《山海经》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窗外一片寂静，我忽然觉得夸父的故事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悲凉，他的心中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失望在支撑着他的追逐，而神话中的太阳到底是一种图腾还是一种寓意，或者只是一个空虚而落寞的象征。

    四

    我在继续我的生活，继续每天的上班下班，继续每日的早出晚归，继续每日的阅读、行走、游荡，像是一艘漂浮在大海上的没有罗盘的航船。五月的宜宾天气很凉，时常在晚上下雨，睡不着的时候我就老爱想起那个让我心惊胆战的夜晚，然后打开一本《亡灵之书》或者是《灵魂的指引》逐字的看，直至入睡。

    “生命是一场牵引，我们都是被禁锢在肉体里的囚徒，肉身是我们终身的监狱，它既是一种绝对的领域，又是一种绝对的伤害。”

    “每一个人生下来就是悲哀的，无论他是否能够意识到。从广义而言，生命短暂，快乐就更是刹那芳华，未知的一切总是多而复杂，使他短暂的一生无法满足。他作为一个个体，有着和别的个体难以跨越的鸿沟，他永远是孤独的，寂寞和无助是他的影子。”

    “肉体的存在是我们前行的唯一障碍，我们想要发展，必须抛弃这个肉体。但是在久而牢之的观念中，肉体的舍弃被称为‘死’。所以很多的人，很多的智者望而生畏，甚至做梦都想能够同肉体一起飞升，可是谁都知道，蜡做的翅膀永远飞不到太阳的怀抱。”

    “也许会有一种境界，所有的人无拘无束地融会在一起，就像大海中的水一样。我们共同的欢笑，共同的悲伤，我们不会孤独寂寞无助，我们每一个都是一个整体，整体也就是每一个……”

    我在闹铃声中惊醒，昨晚的书和被子已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窗外是一个或绚烂或黯淡的清晨，然后又是一个开始。

    我快速的洗脸，刷牙，刮胡子，然后蹬着破旧的脚踏车穿过萧条的街道去上班，途中会给自己买一些早点，来到学校时会先喝完很大的一杯水，然后去教室守早读，早读过后再开始一天的备课上课，周而复始。终于在一次座谈会上我对那些到场的领导提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做这份工作的支撑点在哪里？”

    然后他们相互看了看就笑了。

    五

    我注意到这边有一种红色的花朵，每到这个时候总是开的异常的绚烂。大朵大朵的盛开在瘦弱的花枝上，低垂在屋檐房角，也有被风吹落在地上的，捡到手上会有一种暗淡的香味。

    我把它们的照片发到网上，名字叫“死亡”。

    朋友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说，它让我想起了曼珠沙华，那盛开在忘川河畔的接引之花，引领着灵魂的穿度，它们有着一样血红的颜色。也许前世的迷途上我们都曾接受过它的指引，冥冥中，它注定了我们的一切，生命的风烟暗图都在它的牵引之下展开，然后沉没进无尽的轮回。

    我不想做一个虚无的哲学家，可是我还是相信会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我们的阿赖耶识，如果找的到，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的前世是什么，是否和此生一样是一个无比落拓的人。

    我们还是来说此生吧，五一的那一个长假还发生了一件事情，我的大学同学，一个特别好的朋友结婚了。这意味着，我们再也不能半夜三更的出去狂喝烂醉然后露宿街头了。这还意味着，他从此将不在关心“存在与虚无”。

    六

    七月是一个黯淡的季节，在我们读书的时候它是黑色七，八，九。而现在，考上研究生的朋友就要走了，我们在长江边上吃饭，刚来的时候我们也在这里吃饭，长江水依旧滚滚的向前流着。大家说了些祝福的话，然后喝了很多的饮料，显的很开心，而前方依旧茫然。

    我也曾想过这样一种生活，在这里默默的结婚，生子，老去……平常的像古老的壁画。

    可是这样的过程总是比结果更加容易让人心灰意冷，然后我就什么都不想了。理想总归是用来失望的，只是有些人不明白，老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第二天是一个明媚的一天，那天早上朋友离开南溪。那天晚上我和另一个同事在一条暗淡的街上喝酒，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我说：“我好想离开这里，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到哪里去。”

    他说：“那你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然后我们就笑了，继续喝酒，直到天明。

    我忽然想到一个很古老的命题，这个命题是“太阳，何时会熄灭。”

    七

    人生又何尝不是呢？

    八

    我遇到了一个学生，今年才从乡下考上这所学校。他穿着刚刚发下来的绿色的军装，浅浅的头发，背着绿色的粗布挎包，手上提着一个红色的大暖水瓶，还有一袋苹果，满怀憧憬，充满希望。

    九年前，那个一脸明亮的少年也许也是这么站在校门口，虔诚的等待一个未知的未来，像一颗洁白而纯粹的种子。

    明天是今年7月12日，新生军训的第一天，从明天开始，又会有一个故事将从此上演，它或许是欢乐的，或许也一样忧伤，再或者，它会辛酸的让人流泪。而九年前的那一天，那一条不归路上的那一个倔强的背影，永远只是梦里的一颗枯涩的樱桃，回味在悠长的岁月中。

    九

    我们总会渡过这条河的。只要我们不会中途落水或者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