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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皮

    “世间有鬼,画皮成人,于野间诱良人。画皮之面貌美如花,实则赤眼青面,状似无常。”

    ——《志怪小品•画皮》

    “你说什么?”

    掌中热茶尚未拿稳,乍听之下险些将一盅好茶泼出去,我厉声道:“你方才所说可当真?”

    “千真万确,薇儿亲眼看见族长去请张道人,说今晚就要动手,现在怕是已经布置好道场,只等时辰到了就派人收服沈公子。”薇儿拽了我的裙角,颤声道,“表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我将茶盅掷在案台上,心乱如麻,按着胸口,声音竟然都颤抖了:“他们人在哪里?”

    薇儿怯声道:“听他们说,是向族长家里去了。”

    唤来彤羽备了马车,急急便往门外走。薇儿在一旁抹着泪道:“薇儿的命是沈公子救的,说什么也不信沈公子是鬼。”

    “你走吧。”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听到这句话才想起薇儿不过好心前来报信,不应将她牵扯进来。

    “表小姐,您一定要救救沈公子。”薇儿痛哭失声。

    救,怎么个救法?我自己尚无人可救,又如何救得了他?

    彤羽劝走了她,回身牵了我的手,掌心一片冰冷。我察觉自己的失态,强笑道:“彤羽可听过画皮的故事?”

    书生赶考路上巧遇落难女子,两人一见钟情,相爱,遂结为夫妻。岂料如花似玉的枕边人竟是孤魂野鬼,每晚夜半无人时,起身执笔仔细描绘红颜。幸被道士识破她的身份,告知书生那张画皮下不堪入目的本来面目。

    “你说,若你是那个书生,你该如何是好?”

    彤羽笑了:“少爷对少夫人情深意重,少夫人还怀疑什么?”

    我也笑了,心中空明连成一线,恢复了往日淡漠的姿势:“说的也是。”

    下了马车,族长家一片肃杀,安静得掩去了阴谋的蛛丝马迹。

    彤羽向下人通报,却被拦在门外。她杏眼一瞪,冷笑道:“放肆,表小姐有急事同长老商量,误了正事谅你有十条命都担不了!”

    守门人为难道:“不是小人不放表小姐进去,老爷吩咐了,今夜任何人都不允进出。”转头看四周无人,乃凑近了耳语道,“实话说吧,张道长在里面施法布道,表小姐千金之躯,贸然进去恐怕会招惹不吉利。”

    我心一沉,推开他便向里走去。

    大堂中央,灯火通明,乍看之下似乎无甚不妥,我心中虽疑惑张重德的作派,仍不得不小心谨慎。

    族中长老见到我,皆有些许诧异,我提起裙摆,朝族长跪下。姨母见了,哎哟直叫,忙过来扶我:“挽玉你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我打断她:“挽玉只盼族长给个说法,为何要请来张道长为难夫君?”

    族长沉默,必是料到我知情后会有如此举动,于是后发制人,什么话也不愿透露。倒是张重德缓步而出,徐徐道来:“表小姐有所不知,非是贫道为难沈公子,此事证据确凿,沈公子实已非我族。”

    他嘴角带笑,眼中无情,沉声道:“表小姐乃大家闺秀,自表老爷表夫人过世后便深居后院,自是不谙人情世故,可曾想过沈公子的出身来历?”

    我应道:“若是真心相待,何必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好个真心相待。知人知面不知心,表小姐可识这个道理?”他眉目似冰,仍保持着那似有似无的表情,道,“早在沈公子初来本地,贫道便觉事有蹊跷,沈公子面若桃花,实属妖祸之貌,且他来路不明,自称苏州人士,然而据我所知邻城并无此人,可见他必有欺隐之处。到得后来,有人见他夜间多次去后山,行踪诡秘。薛长老知晓后,曾派人悄悄跟踪,却在行至山脚时被偷袭,昏迷不醒。自上次沈公子咯出黑色之血,大家皆有所怀疑,敢问有哪个人类流着黑血?何况更有府中下人见其深夜起而画皮,镜中青面獠牙,唯阴冥之鬼方有如此面貌。那下人大着胆子,趁无人时取了画皮来,便是此物。”

    从怀中取出薄如蝉翼的一张人皮,扭曲了栩栩如生的五官,迎着光,透着狰狞的目光,将我钉在原地。我愣着,全然忘了理会周围的窃窃私语,脑中便是那人过往的笑容,一点一滴,连成涓涓小溪,细水长流。

    “即便如此,”我喃喃道,“即便如此,他平日悬壶济世,如何待人,你我心知肚明。他可有丝毫害人之心?你们竟是要杀了他……”

    “既已知道他非人类,怎可轻易放过?”语气里有一丝不耐与焦躁,必是怪我误了他的时辰,“他一时无害人之心,怎知他以后也没有?表小姐,万不可被他的皮相蒙蔽了,薛家上下几百性命,万不能断送在他手上!”

    我发着抖,压抑着哭腔,道:“你们就不怕杀错了人?”

    这时族长开口道:“事已至此,你不必再替他求情。今日之事,做的极其隐秘,族中也只亲信参与,本不愿让你知道,便是为了大事化小。如今你既知道了,本来这妖孽是你招惹来的,于情于理,也当由你来一手了断。”

    手一挥,一把匕首当着风口掷于地,耳中是族长一字一句,如蛆附骨,全身麻痹。

    “若你在今晚将他除去,我也不计较你以往引狼入室的错,以后你便是薛家至贵之人,长老们自会再为你寻觅良婿;若明日他仍未死,又或是你私自向他通风报信,张道长法术高深,到时休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金属的光泽在满堂火烛里愈发妖娆,刺穿人眼,直指我心。一瞬间,脑中转过百念,在万般头绪中密密理出一抹镇定。

    “挽玉对不住长老们养育之恩。这件事,自会给大家一个交待。”

    不用沾血便能除去祸害,堂上众人显是满意这样的结果。我咬牙,伏身拾起那冰冷的滚烫的凶器,慢慢站起,转身,向着夜色里走去。

    回到府中,下人道少爷已就寝,我应了声,吩咐下人准备好一切,便朝房中而去。

    腰间的金属质感咯得我全身疼痛,却不得不僵硬着脚步极力忍着任何不适。月华如水,流淌在地上泛起死白的一柱光,连接天地,宛如通向彼岸的不归路。我推开门,看见他紧闭双眼,卧倒在猩红的帷帐间。在烛泪的颤抖里,我玩弄着手中的匕首,任凭冰冷的利刃滑过手心交错的线纹,一分分,一寸寸,纠结着他的发丝,深入心扉,缓缓扎根,漫无天日。

    犹记那晚,我由山脚行回府前,月光下,他终是寻了来,立于路旁,但笑不语,宛如谪仙。

    于是那在黑暗中生根成长继而弥漫心底的藤蔓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我手扶额角,在巨大的晕眩中无法自己。他托着我的腰,对着月光,许下誓言。

    任何一个少女都不会拒绝这样的旖旎。他向长辈们提亲,在所有人的惊艳中,他成了毫不起眼的薛家表小姐的夫君,入赘薛家。而我,陡然间从遗忘的角落被人忆起,所有女子都扼腕叹息,妒嫉的眼神刀子般刺得人体无完肤。我们,却一如既往,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一夜夫妻百日恩。不知人鬼殊途后,是否会念着旧情,舍了那一碗孟婆汤,含着一口执念,千百轮回仍寻了来?

    手中的匕首一抖,掉落几缕乌丝。我知道是了断的时候,既然决定了便不可犹豫不决。吹熄了红烛,瞬间沉下来的黑色幕布中,唯有金属的寒光一闪而过。

    没有人看见在浓浓夜色中向着远方驶去的马车。

    一夜夫妻百日恩。书生终是没有狠心依照道士的劝告收了画皮女鬼。他放走了自己的妻子,偷换了画皮,却被道士识穿。盛怒的道士再无顾忌,以书生为饵,设局收了女鬼。书生一念之差,累得妻子被降,自己的尸骸也弃于荒野,无法超脱,反成了孤魂野鬼。

    “照我说,他应该与那女鬼一道逃走,这样好歹夫妻俩还能平平安安过日子。”

    马车里,彤羽咬着指甲,颇为可惜地叹道。

    我瞥她一眼,淡淡道:“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取来昭明镜,细细摩挲描金卷云纹,伸指按在镜缘,逆着纹路的走向层层剥落,手指突兀在白皙的皮肤下,一点点撕破事实的真相。

    “这张脸既被发现,以后再不能用了。”

    我捏着薄薄的人皮,左看右看,想到它毕竟覆于面上这么久,一时之间,竟有小许不舍。吩咐彤羽用药融了,实在无所事事,便支颐对镜发呆。

    镜中的脸,青黑交错,繁复的花样盘旋蜿蜒,两道纵横的刀痕凹凸其上,乍看之下,其丑无比,倒应了他人所描述的“青面獠牙”。

    世上本无鬼,如张重德那般招摇撞骗败絮其中,都是人心作祟。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早就水落石出不是么:那个小厮夜里撞见的,不是画皮之鬼,是我千疮百孔的面目罢了。

    冰冷的指触滑过那条疤痕。我抬眼望去,道:“你醒了。”

    他捧过我的脸,道:“皮相而已,你知道我向来不在乎的。”

    我失笑道:“沈大少爷,你这是煽的哪门子情?”

    他不信:“那你为何逃?若不是我找到这里向你家提亲,先斩后奏,你是不是要躲我一辈子?”

    我恼了:“我不过是十年未归,想尽尽孝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哼了声,道:“你那群亲戚,趋炎附势,不尽也罢。你这么多年不在府上,竟然没一人察觉!这次若不是你阻着,我早就让他们尝尝我的厉害,哪用得着偷偷逃跑!”

    “他们毕竟养我多年,我不愿见你们两方起干戈。”我沉吟着,看他面色稍缓,“何况你中了毒,身手自是不比平日,他们人多势众,难保不会伤了你。”

    彤羽插话道:“少爷您不知道,少夫人初听那些人要对付您,急得把茶都弄翻了呢!”

    他勾起嘴角,我瞪一眼那多舌的丫头,轻咳一声,掩饰过去:“你的伤如何了?”

    “大半淤血已被我吐出,想来余毒也该清了。”

    他百般无聊,于是掀开帘子,扫一眼,喜道,“这是……”

    他回头看着我,修朗眉眼穿过记忆中的只影相对生死与共。空潭临春,古镜如洗,一瞬间,黑暗深处缱绻缠绕的丝蔓在那样洌艳的眼眸里也不得不丢盔卸甲、无处可逃,最终俯首称臣。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心中有风起与浪落。光阴滔滔,往事流转,天涯湄水间,我笑着,迎向他,不再逃避。

    “我同你回去。”

    穿梭在绰约繁华间,一路向北,两日后便可抵达沈家。

    相识于岁月江湖中,沉浮于世,九年后终渡得苦海,回头,刹那便是彼岸绚烂风光。

    世人皆有数副画皮,明眸善睐下也许是腐烂消亡的虚无,我究竟无意窥探那份壮气蒿莱的沉重。于我,此生能觅得一人,以素颜向其展现真实的本我,便是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