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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情殇

    (一)

    在这战乱的年代,任何时刻都会有枪声响起。

    深夜,绿水村的人们都还在沉睡。忽然一阵震耳欲聋的轰炸声响起,打破了寂静的黑暗。一时之间,村子里火光冲天,很多房子都燃起大火。国军又在轰炸,绿水村正好是两军交战的边界地带,遭受炮火的袭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然而就在这次轰炸里,一枚炸弹落到了月芽的家里,她的母亲、爷爷奶奶、姑姑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一年,月芽才9岁。

    月芽永远记得,当时的房子里起了大火,亲人都倒在血泊里。9岁的她却只会大哭,完全没意识到大火正一点一点的向她靠近。正在这个时候,透过已经被烧坏的大门,她看到外面来了很多穿着灰色军装的人,有人喊:“里面还有小女孩!”又有人说:“火太大,没办法进去。”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说:“我进去试试!”旁边的人说:“排长,太危险了!”但这个人似乎顾不上有人阻拦,还是冲了进来。冒着大火,他一把抱住正哭泣的月芽,因为怕火会烧到她,他解开衣服的扣子,用身上的一件薄薄的棉袄把月芽包在怀里。然后往外冲了出去,月芽几乎可以闻到他头发烧焦的味道。燃烧的木板掉了下来,正好砸到他的右臂,瞬间抱着她的手臂一片血肉模糊。所幸,他还是把她救了出去,并且毫发无伤。

    映着火光,月芽才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他还很年轻,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虽然看上去风尘仆仆,依旧掩盖不了他英武的五官。他的眼睛尤其漂亮,目光清朗而又不失神采。他弯下腰问月芽:“小姑娘,你没事吧?”

    月芽却抬起头问:“我娘他们呢?”那人一愣,看了看还在燃烧的房子,然后轻声说:“他们——去了一个地方。”

    “去了什么地方?”月芽天真的继续问。

    那人想了想,说:“去了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在火光里却忽然黯淡了下去。

    月芽本还想继续问下去,却看到那人缓缓的取下自己的帽子,露出浓密的头发。他温和的说:“我叫陆湘川,是你父亲生前的战友。你可以叫我陆叔叔。”

    月芽的父亲秦怀生也参加了红军,但一年前在战场上牺牲。陆湘川与他曾在同一个部队,两人虽然年龄相差七八岁,但一直称兄道弟,感情甚笃。秦怀生牺牲前,曾让陆湘川照顾自己一家老小。却没想到,秦怀生一家人还是死于轰炸中,还好小月芽能安然无恙。

    月芽就是这样认识他的,这个时候他是红军三十四师的一个排长。

    陆湘川本来想把月芽托付给绿水村的普通人家照看,但这里因为经常打仗,村子里已经没多少人,而且大多数都自顾不暇。陆湘川便决定带着月芽到革命根据地乐会县,那里比较安全。

    月芽随着三十四师的队伍一起赶路,陆湘川让她坐在自己的马上。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后,月芽变得不再开口说话。无论陆湘川以及其他人怎么逗她,她总闭口不言。让陆湘川一时也没办法。

    这一天,陆湘川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上长满了颜色各异的花朵。他用草编成一个环,再摘下各色的花朵插上去。然后带着在月芽的头上,并故作夸张的说:“哇,我们的月芽可真漂亮啊。”见月芽还是不吭声,陆湘川问了一个连队的士兵,终于借到了一小块镜子,让月芽自己照照。月芽终于是个孩子,看到镜子里自己头上美丽花环的时候,还是开心的笑了。

    行军了半个月多,终于到了乐会县。一路上,月芽已经把陆湘川当作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天气渐渐寒冷,陆湘川把自己身上唯一的那件薄棉袄脱了下来给月芽穿上。棉袄上还带着陆湘川的体温,温暖的就像靠在篝火边一样。排里的战友经常开玩笑的说:“陆排长,你干脆认月芽当女儿吧,这可是个大便宜啊,不出几年月芽就可以孝敬你了。”每当此时,陆湘川总是笑着说:“她是秦怀生的女儿,跟我的女儿又有什么分别。何况我和秦怀生曾经约好,我们两个人中不管谁牺牲了,就要照顾好对方的家人,要把对方的孩子当作自己的。”

    到了乐会县后,陆湘川把月芽托付给一位烈士的父母。并把那件棉袄连同他身上所有的银饷都留了下来。因为蒋介石的围剿,陆湘川不久又随部队到前线去打仗。临行前,月芽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拉着陆湘川的手就是不放。他没办法,只得抱起她,安慰着说:“我会回来的,以后每三年我都至少会回来看你一次。”可无论怎么说,月芽就只搂着他的脖子,哭个不停。

    陆湘川无奈,只好说:“月芽,我问你,你想你父亲吗?”

    月芽听了,点点头。陆湘川继续说:“那你就要学习你父亲,他是位战斗英雄。有一次,我们的部队被困在山头上,不但没有粮食,连水也没有。我们都渴得口干舌燥,你的父亲却把他壶里最后一口水给我喝了。他当时骗我说他已经喝过了,而其实他只是用水湿了一下他的嘴唇。如果不是援军来的及时,那一次我们都死了。月芽,你是他的女儿,看见你就像看到他一样。所以,你要学习你的父亲,要坚强点才对。”

    每当提起秦怀生的时候,陆湘川的眼睛是悲伤的。月芽不再哭泣,她不愿意看到陆湘川伤心难过。

    战事紧迫,陆湘川还是走了,而且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后的月芽已经十二岁,这天从养父母那里知道陆湘川回来,她一路小跑,冲到村口。果然见到陆湘川在队伍前迎面走来,三年的时光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变化,只是显得更加成熟了一些。月芽大声叫:“陆叔叔——”然后飞快的跑过去,本是想像三年前那样希望他抱起自己。然而等跑到他身边,月芽忽然害羞了起来。只是腼腆的小声叫了声:“陆叔叔——”。十二岁的她,已经开始懂得害羞了。

    陆湘川欣喜的说:“这是月芽啊?看起来好像长高了一点了。”月芽天真的说:“我长大了嘛。”

    陆湘川与众人都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的时候,陆湘川连里的指导员郑学昌结婚,师部的王政委安排加菜。陆湘川就把月芽叫到营里跟他一起吃饭。月芽问陆湘川:“陆叔叔,为什么人都一定要结婚?“

    陆湘川说:“因为一个人一辈子会很孤独,结婚后就是两个人,可以互相陪伴。”

    “那谁和谁都可以结婚吗?”

    “那可不是,要是无血缘关系的一男一女,并且真心相爱的才能结婚。”

    “那陆叔叔你以后也会结婚吗?”

    陆湘川笑着说:“或许吧,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肯嫁给我。”

    月芽想了想,说:“那陆叔叔你不要担心,长大后我嫁给你就是了。”

    陆湘川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月芽的头,说:“等你长大还要太久的时间,那个时候我可是已经老了啊。”

    月芽一仰头,不服气的说:“我一定会很快的长大。”

    陆湘川又笑了起来,小女孩这样天真的话,他也没记在心里。

    这次回来,陆湘川也只在乐会县待了几个月,不久就随部队赶去前线了。临行前,他对月芽说:“月芽,你要学写字,三年内我还会回来看你学的怎么样。”

    月芽点点头,“陆叔叔,我一定会学会写字的,可你一定要回来看我,我以后每天就在村口那等你回来。”

    陆湘川笑笑,却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别等,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如果三年内我都没回来——那就更别等了。”

    “为什么?”月芽问。

    陆湘川迟疑了一下说:“因为——如果三年后我都没回来,可能我也去了一个地方了,再也回不来了。”

    “是我爹娘去的那个不用打仗的地方吗?”

    陆湘川一愣,没想到她还记得三年前他说的话。他点了点头,说:“别担心,那个地方虽然好,可我还是喜欢这里,所以会尽量回来看你的。”

    (二)

    然而,这次他的承诺却没有实现。三年后,陆湘川依然音讯全无。这个时候的月芽已经逐渐懂事,她知道所谓的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其实就是意味着死亡。随着日子的流逝,她心里开始一天天的绝望起来。

    尽管担忧,但月芽还是不敢去想,她照样每天去村口的高坡上观望。月芽养父母的住址已经改了好几次,她担心陆湘川回来了没办法找到她。每逢有部队在附近驻扎,她都会去打听。可是到了第四年也过了一大半的时候,依然没有陆湘川的任何消息。当然没好的消息也没坏的消息,这让月芽多少还是抱着希望。

    这年,月芽满16岁,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了。两条辫子又粗又长,小时候的圆脸变成了鹅蛋脸,明眸皓齿,白皙而微红的皮肤带着少女特有的俏丽。

    这天听说县里刚来了支部队,月芽像往常一样跑去部队的驻扎处,想去打听一下陆湘川的消息。到了营地,月芽正想找个人来问问。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这位老乡,请问——”月芽全身一震,立刻转身,居然看见陆湘川就在她眼前几米的地方。他穿着军装,没戴帽子。四年的时间让他愈加成熟起来,目光变得深邃。比起七年前第一次见他时候的那种英俊,他略多了一点沧桑。笑起来却没有变化,依旧明朗而阳光。

    月芽瞪大眼睛,愣在那里。这忽然而来的惊喜,居然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可是,陆湘川却显然没认出她,毕竟从一个小女孩到现在的一个大姑娘,变化是很大的。他只看见这位有着一双大眼睛,鹅蛋脸,美丽而明艳的姑娘,正瞪着眼睛看着他。让他在一瞬间竟然忘记要问什么。

    陆湘川回了回神,接着问:“这位老乡,请问一下,这个村子里一个叫秦月芽的小女孩家住在什么地方?”

    陆湘川当然不会相信,他眼前的这位少女,竟然是七年前他救下的那个小女孩。

    月芽终于也回过神来,原来陆湘川并没有死,他现在好好在站在自己的眼前。月芽这一年以来的等待,一年来焦虑担忧的心忽然间松了开,她的眼泪迅速的涌上眼眶。她什么都没想,喊了一句:“陆叔叔——”就跑上去,用手臂挽住陆湘川的脖子,像小时候一样,把脸庞靠在陆湘川的胸前,大声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的说:“陆叔叔,你不是说每三年一定会回来看我一次吗,可是现在都四年了,我还以为你也像我爹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这回轮到陆湘川呆住,身边的战友也纷纷侧目,毕竟看见一个大姑娘忽然这么亲昵的搂住陆湘川,还哭的这么伤心,都感到万分的奇怪。陆湘川愣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正是他一直挂念的小月芽。他惊讶而又高兴的说:“你是月芽?怎么变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现在都16岁,你自然是认不出了。”月芽边擦眼泪边说。

    陆湘川笑了起来,对身边的战友说:“大家看,这就是秦怀生的女儿,七年前我在绿水村救下的那个小女孩。”

    这时一个人说:“陆营长,当年叫你认下这个干女儿你没答应,你看现在这么快就这么大了,可以孝敬你了。”

    月芽当年也见过这个人,叫郑学昌。原来是陆湘川连队的指导员。

    陆湘川哈哈大笑,说:“老郑,我还没结婚,就有这么大的女儿,以后谁还肯嫁给我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

    到了吃饭的时候,月芽饭没吃几口,就托着腮帮出神的看着陆湘川。月芽从每天在村口开始等待陆湘川回来开始,不知为何,等待陆湘川竟然变成她一个沉甸甸的心事。这几年里,她总是幻想再与他重逢的时候,他该变成了什么样子,是胖了还是瘦了,是白了还是黑了,自己是否还能一眼就认出他。脑子里总是想这些问题,让她的思念变得每日剧增。每天夜里做着类似这样的梦,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并没回来,就感到一阵的伤心。这几天,陆湘川真的回来了,她又感觉仍像在做梦,怕一旦醒了,陆湘川不在,又要让她无休止的等下去。她忽然害怕了等待的日子,她觉得这次陆湘川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走就是几年,又音讯全无了。

    过了一会,见月芽在发呆。陆湘川放下碗筷,开玩笑的说:“我有那么好看吗?至于让你看了这么久,连饭都不吃。”

    月芽却一本正经的问:“陆叔叔,这次你可以在这里多久?”

    “放心,部队这次在这里修正,估计要半年。”

    月芽继续问:“半年后你又要去哪里打仗?”

    “这要看上头的命令了,怎么了?”陆湘川问。

    月芽想了想说:“陆叔叔,让我也参军,跟你的部队一起去打仗好不好?”

    “什么?”陆湘川惊讶的问,然后又笑起来说:“我的部队没有女兵,就算你参军了也不可能整天跟着我啊。”

    月芽这回急了,红着眼圈说:“那怎么办啊,我就是不要老在这里等你了。”

    陆湘川溺爱的说:“你怎么还是个小孩子,现在不是已经16岁了吗?”

    “就是因为我长大了,所以我才要跟你一起去打仗啊。”

    陆湘川想了想,说:“这样吧。要跟着我的部队不可能,不过参军倒是可以考虑,回头我帮你想想办法。”

    月芽一听,虽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但能参军的话见陆湘川一面至少容易多了吧。这下月芽就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月芽刚从河边洗完衣服回来,就看到陆湘川来找她。另外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一同而来。这女子年龄比陆湘川略小,剪了齐耳的短发,穿着军装。容颜清秀,又落落大方。可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她与陆湘川站在一起,看起来还很熟悉,让她无由的对这女子竟然产生不了好感。

    见到月芽,陆湘川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刘英医生,也是我们纵队医疗队的副队长。”

    月芽心里虽然对刘英没多少好感,但嘴上还是说:“刘医生您好。”

    刘英走过来拉着月芽的手端详了一下,说:“这就是秦怀生的女儿呀,没想到这么漂亮。”

    陆湘川继续说:“月芽,参军的事情基本上可以定下来,以后你就在医疗队里,跟刘医生多学点文化。过几天刘医生会带你把一些手续给办了。”

    听到自己能参军了,月芽还是高兴了的大声说:“谢谢陆叔叔!”

    接下来,月芽果然如愿的参了军,在医疗队里当了一名护士。虽然什么都不懂,好在有刘英指点她照顾伤员,做一些简单的包扎换药类的简单事情。

    这天第一次正式的穿上军装的月芽高兴的跑去找陆湘川,一进屋里,看到陆湘川正在桌子前擦抢,立刻大声说:“报告营长!”

    陆湘川听到声音一愣,抬头一看,穿着军装的月芽愈加俏丽。不禁笑着说:“还很像模像样嘛。”

    “陆叔叔,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今后我也是军人了,所以只能叫你陆营长。”

    陆湘川反问:“谁说是军人了,就要换称呼?”

    月芽的眼睛转了转,说:“你想啊,部队里的人都跟你称兄道弟的,我如果叫你叔叔,那不成了部队里所有的人的晚辈了吗?”

    陆湘川笑说:“只要你喜欢,怎么称呼都可以。”

    月芽问:“真的怎么称呼都可以吗?”

    “当然。”

    “那如果我直接叫你陆湘川呢?”

    陆湘川笑着说:“你现在是军人了,咱们也算是战友,直呼名字有何不可。”

    月芽心中高兴之极,不知怎地,她从这次重逢开始,就不再喜欢称呼他为叔叔。总觉得他还很年轻,这个称呼却把他叫老了。

    陆湘川点了一支烟,看了看月芽,又说:“你父亲要是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也一定很高兴。他生前经常跟我提起,说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儿,还说都不舍得以后让你嫁人。我当时还劝他说女大不中留,总要想开点的。”

    “我才不会嫁人呢,我以后啊,就永远陪着你。”月芽笑意盈盈的说。

    陆湘川笑着说:“那怎么可能?只怕再等几年,你就要急着出嫁了。”

    月芽没再辩解,她静静的看着陆湘川抽烟,忽然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

    陆湘川淡淡的说:“你父亲去世的时候学会的。当时我坐在他的尸体旁边,本想看看他身上有什么东西需要拿回去给你们的,可是他的身上除了一包烟之外,什么都没有。我就把那包烟拿出来抽,抽了整整一夜,就这样学会了。”

    月芽这回没吭声,因为她看到陆湘川眼睛里又呈现了那种浓郁的悲伤。每当提起他的父亲,他总是有着这样眼神。

    (三)

    陆湘川的部队在乐会县修整了将近半年后,又去调去了前线打仗。而月芽所在的医疗队也随着战场的改变而不断转移。不过好在一年里,总算可以见到陆湘川几次。

    这样过了两年,18岁的月芽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护士。这期间,日本侵华,抗日战争打响。而陆湘川的部队被编入八路军,他也成了116师686团的副团长。

    在一次战役中,陆湘川被炮弹炸伤,由于伤势较为严重,只好被月芽所在医疗队转送到后方的部队医院治疗。刘英让月芽跟着暂调过去照顾陆湘川。

    经过一番抢救,总算脱离了危险。这一段时间,月芽几乎每天以泪洗面,她担心陆湘川真的会伤重不治而永远的离开她。从很早很早之前,月芽的亲人一个个的离开她,陆湘川在她心目中就已经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陆湘川这次受伤,也让月芽在担忧和焦虑中,从一位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一位成熟的姑娘。

    陆湘川的伤终于一天天好了起来,由于暂时仍不能到前线打仗。他干脆在养伤期间,教月芽学习一些诗词、算术。

    这天,月芽在病房里没看到陆湘川,却看到他跟几个痊愈得差不多的伤员在医院的操场上聊天。其中有两个还在练习摔跤。

    陆湘川抱着双臂,懒散的站在一边观看,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像大理石一般坚毅而俊美的五官。三十岁出头的他,愈发显出成熟男子的睿智和深邃。让月芽一下子竟然看出神了,心里却无由的慌乱起来。

    这两年来,月芽的漂亮整个军内都广为人知,向她表示好感的年轻军官不计其数。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觉得那些人没有一个能比上的陆湘川的。陆湘川到底是一个怎样男子,其实月芽并不是很清楚。他温柔的时候充满溺爱和纵容,粗犷的时候会跟战友扳手腕、练摔跤,洒脱的时候不拘小节,可又从来不跟任何女同志开玩笑,显得很是呆板。让月芽最生气的是,他甚至一直把月芽当作小孩子,既宠爱又严厉。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等待陆湘川回来就成了她唯一的心事。这一刻,已经彻底长大月芽忽然发现,她从来没把他当作是自己的亲人。相反,她崇拜他、仰慕他,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崇拜、那种仰慕。也许这种仰慕在很久以前,在那场大火中他冲进来救了自己,在他把那件充满体温的棉衣穿在她的身上,或者是在他把那个美丽的花环戴在自己头上开始,陆湘川就已经在她的心里牢牢的扎根了。

    月芽正想着,忽然操场上的一个人说:“陆团长,听说你跟鬼子面对面的赤身肉搏过好几次,摔跤的功夫应该也不错吧。”

    陆湘川哈哈大笑,说:“鬼子个子矮,容易拎起来,能顶怎么个摔法。”

    那人说:“好,俺没参军之前可是拜过师学过艺的,来咱俩来摔摔看。”

    陆湘川说:“好哇。”正准备上去试试。

    忽然月芽跑了过来,喊:“陆团长——,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可以练摔跤呢!”口气甚是严厉。

    陆湘川听了,只得对刚才那人说:“你看,这有一位严厉的护士,看来只能等我伤完全好后再切磋了。”

    不管众人都笑起来,月芽把陆湘川搀扶了回去,到了屋里,陆湘川问:“诗歌这两天又学了什么了?背一首我来听听。”

    “我这两天学的是《越女歌》,我特别喜欢这首,现在就背给你听听。”月芽清了清嗓子,朗朗的开始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背到这里,月芽看着陆湘川,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陆湘川听到月芽的声音忽然有异,抬眼一看,却正好迎上月芽的目光。只见她正温柔的看着自己,眼睛里分明盛满了柔情。陆湘川一惊,连忙避开月芽的目光。

    月芽继续自言自语的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句写的多好啊。”

    陆湘川忽然觉得眼前的月芽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而是一位情窦已开的年轻女子。这首诗,再加上她这般温柔的目光。让陆湘川第一次觉得不安起来。

    陆湘川故意说:“月芽,别老是只喜欢这些儿女情长的,像岳飞的《满江红》、《赤壁怀古》写的更好。”

    月芽不以为然的说:“铁血、柔情两者兼顾嘛。”

    这天,刘英和陆湘川师里的王政委等几个人,来医院看望陆湘川。见到陆湘川伤势好的差不多了才放心。王政委一直是陆湘川的老领导,开玩笑的对陆湘川说:“陆团长啊,你都三十多了怎么还没结婚。人家刘英可等你很多年了吧?你好歹也得给个表示啊。”

    一句话让刘英害羞了起来,众人都笑了。陆湘川却只是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表示。可是王政委的话却让一旁的月芽感到心里不安。

    转眼几个月过去,陆湘川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很快就要回部队。这天月芽拉着陆湘川去医院后面一条河边散步。河边有很多光滑的卵石,陆湘川坐在一旁,看着月芽卷着裤脚,在河边捡石头。

    刘英对他一直有意,陆湘川的心里是清楚的。可他戎马十多年,之前很少想过关于婚姻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月芽一直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之前他一直把她当作一个小女孩。可是现在她长大了,眼神盛满了柔情。让陆湘川几乎不敢直视,也让他的心慌乱。

    正想着,忽然听到月芽喊:“看啊,我捡到了一块像宝石一样的石头!”陆湘川望去,见月芽的手里拿着一块半透明的鹅卵石。

    “你小心点,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别掉进河里了。”陆湘川的话刚说完,月芽忽然脚底一滑,“扑嗵”一声就掉进河里了。河水虽然不是太深,可月芽不会游泳。陆湘川大惊,想都没想,立刻跳了进去,把月芽抱了上来。

    陆湘川的伤势本来就还没好,这一用力,又浸了水。身上缝好的伤口又裂开,血一下子就染红了他衣服。

    陆湘川忍着疼痛,放下月芽,关切的问:“你没事吧?”

    月芽呛了几口水出来,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就是喝了几口水。”刚说完,发觉陆湘川的脸色不太好,马上问:“你怎么了?伤口疼吗?”

    “没事,我们赶快回医院吧。”陆湘川说完,正要坚持的站起来,谁知道伤口奇疼,让他一时几乎无法动弹。

    月芽大惊,连忙抱住陆湘川说:“你的伤口又出血了!”

    陆湘川此时虽然感到伤口奇痛,但神智还很清晰。月芽紧紧抱着他,身上属于少女特有香气扑鼻而来。软香在怀,让陆湘川几乎有点迷乱。

    陆湘川推开月芽,说:“我没事,我们赶快回去吧。”

    哪知月芽见到陆湘川脸色煞白,想起陆湘川这次受伤,本来就是差一点没救回来,这回伤口流血,肯定很严重。她抱着陆湘川竟然哭了起来。“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我也不会活下去。”

    陆湘川听了浑身一震,定定的看着月芽,几乎忘记伤口的疼痛。

    月芽继续说:“我现在要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我喜欢你,两年前我就知道自己喜欢你了。所以我才要参军,就是为了想寸步不离开你。”月芽泪眼婆娑的看着陆湘川,却又满含柔情。这一刻凡是天下任何有血有肉的男子都不可能不动情,更何况月芽一直是陆湘川唯一的牵挂。

    陆湘川完全呆住,这一刻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忘了,他动情的喊了一声:“月芽……”目光专注,深情款款。

    月芽仰起脸,直视陆湘川的眼睛。轻声问:“你——也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让陆湘川一愣,神智也立刻清醒很多。他忽然想起眼前这女子是秦怀生的女儿,又怎么能跟她谈情说爱。陆湘川连忙挣扎的站起来,他推开怀里的月芽。猛的转过身去,让自己镇定下来。

    “天色不早了,我们赶快回去吧。”陆湘川淡淡的说。

    陆湘川态度的忽然转变,让月芽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她继续问:“可是刚才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陆湘川背对着月芽沉默了一会,说:“那只是你的胡思乱想,秦怀生跟我是生死之交,亲如兄弟。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你是他的女儿,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不相信!你在骗我!”月芽不甘心的说。

    陆湘川长叹一声,不再说话,正想挣扎的走回去,却感到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月芽见陆湘川晕倒,连忙跑回医院,让人把担架抬来,把陆湘川抬回医院进行抢救。

    她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刻的陆湘川眼睛明明满是柔情。难道是月芽的看错,或者还是陆湘川不愿承认。

    陆湘川的伤口重新缝了针,消了炎,总算没了大碍。

    但从那天开始,月芽明显的感觉陆湘川在逃避她,不再教她学习,也不再跟她说太多话,甚至不再看他。因为伤口浸水,本来回部队的日期要延迟了一个月。可陆湘川才半个月就坚持回部队,甚至没跟月芽打声招呼就走了。

    等月芽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半年后了。部队跟日军交战,伤亡比较严重。月芽与刘英的医疗队也同在116师驻扎地,负责抢救伤员。从上次之后,陆湘川对月芽始终淡淡的,与以前的宠爱相比,大相径庭。连刘英都觉得有些奇怪。

    这点晚上,本来已睡下的月芽越想越伤心。干脆起来跑到陆湘川住的地方,大声的敲门。过了一会,陆湘川把门打开看到是月芽,皱起眉头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有,我有话说。”月芽答。

    陆湘川微微叹气,说:“你现在已经是一位大姑娘,深更半夜的来我这里总是不太合适,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不行,我今晚一定要说,否则我睡不着!再说,如果在你的心里仅仅是把我当作我父亲的女儿,又怎么会感觉到不合适呢?”

    月芽问的让陆湘川一愣,竟然一时答不上。只得让她进到屋里来。

    陆湘川问:“好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完,赶快回去睡觉。”

    月芽心里很是委屈,现在面对陆湘川竟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眼圈一红,泪水就流了下来。让陆湘川也感到手足无措。“月芽,到底怎么了?”陆湘川把声音放温和一点问。

    “我就是想知道,我做错了什么?难道我喜欢你就是错了吗?你就要这样子对我吗?”月芽哭诉着说。

    陆湘川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月芽,把那些忘记吧。不要再钻牛角尖了。”

    “可我忘不了,从十年前你从大火里把我救出来开始,我就注定没办法忘记你。”月芽一边哭一边说。

    陆湘川站在窗户边,看着窗外圆月当空。他眼睛里映着月亮的幽光,显得忧郁而悲伤。

    “月芽,还是忘记吧。忘记那场大火,它让你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亲人,让你遇到我,这场大火注定给你的都是悲伤。可是月芽,你还小。你还不明白爱情是什么。你从9岁那年开始,世界上便只有我一个可依靠的人。你把我当作唯一的亲人那样想念和依赖,等现在你长大了,你就会把这种感情当作是爱情。这是错误的。等你将来成熟后,遇到真正爱上的人,就知道曾经是认识是场严重的错误。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后悔莫及。而我,一直希望你有最完美的一生,我以最大的努力让你幸福的成长,以后能有个好归宿,绝对不允许你有后悔的时候。这些道理,今后有一天,你自会明白。”

    月芽听了,陆湘川说的仿佛很有道理。从10年前他救下自己开始,她确实一直把他当作世间唯一的亲人,依赖他、想念他。长大后更加觉得不愿意离开他,难道这不是爱情吗?是自己弄错了吗?而今后真的会后悔吗?月芽心里一下子乱了起来,她担心真的是像陆湘川说的这样,自己的感情竟然是错的。

    月芽问:“如果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爱上其它人,都只觉得喜欢你一个,是不是就证明我没有错,而错的是你吗?”

    陆湘川苦涩的一笑,说:“不会这样的,很多事情,时间长了你就会慢慢淡忘了。”

    “你是让我从此忘记你吗?我如果做不到呢?”

    陆湘川想了一想,淡淡的说:“我会让你忘记的。”顿了顿,陆湘川又说:“太晚了,你赶快回去吧。”

    月芽此时也确实希望能静下来好好想想陆湘川刚才说的话,但临走之前,月芽忽然又问:“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真的从来只把我当作你战友的女儿,甚至连一个瞬间都没有喜欢过我吗?”

    月芽问这些问题的时候,分明看到陆湘川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但就像一粒石头扔进了湖水里,涟漪之后很快的又恢复了平静。陆湘川只是淡淡的说:“这个问题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本身的错误。就比如将来即使一个男子不管多爱你,如果你不是真的爱他,就不能选择他,毕竟相爱才是前提。”

    “可是……”月芽还没死心,正想继续问。哪知被陆湘川打断。

    “至于你想要的那个答案,永远不会有的。我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陆湘川依旧淡淡的说。

    月芽从陆湘川那里回来,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忽然明白,也许陆湘川有一点是说的对的,爱情是需要时间来证明的。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冯师长、王政委都在。王政委对陆湘川说:“陆团长,你的个人问题到底什么时候解决?你看看谁还像你这样,三十多岁还没成家?”

    月芽一听,立刻看着陆湘川。只见他苦笑着说:“政委,像我们这样整天打仗,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的人,谁又肯嫁给我。”

    王政委一拍大腿,说:“还有谁?刘英啊!你们是老乡,年龄又相仿,人家对你又一往情深,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湘川正欲在推托,连冯师长也说:“再说,人家小月芽可是长大了,你这个当叔叔的都没结婚,人家月芽怎么好意思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这不让咱们部队的那些年轻光棍看着直着急吗?”

    王政委马上符合着说:“就是啊,再说也不能老让人家刘医生等下去啊。”

    陆湘川看了月芽一眼,然后对王政委说:“只要刘医生不嫌弃我要经常在外打仗就行,我还能有什么好挑剔的。”

    王政委哈哈大笑说:“那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回头选个日子把婚结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只要月芽僵在那里,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陆湘川说的,会让她忘记的。难道就是用这个办法吗?

    陆湘川刚吃过饭回去,月芽就在路上追了上去。

    “你不能跟刘医生结婚!”月芽冲着陆湘川的背影说。

    陆湘川停下脚步,问:“为什么?”

    “因为你不爱她,你不是说婚姻一定要两个人相爱吗?”

    陆湘川转过身来,淡淡的望着月芽,说:“你又怎么知道我不爱她?”这句话倒是问的月芽答不上来。

    陆湘川继续说:“这是我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做。”说完,不再理会月芽一个走了。

    月芽看着他的背影,却是已经伤心欲绝。

    结婚的时间很快就定了下来。就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月芽一个人坐在自己住的屋子后面的一个小池塘边。

    陆湘川即将属于另外一个女人,这个让月芽从小就害怕的事情,终于就要变成现实。更伤心的是,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陆湘川也许是真的没爱过她,否则又怎么会跟其他女人结婚。

    月芽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一个被灯光拉长的影子出现在月芽的身边,月芽正准备转头看,忽然听到陆湘川说:“别动,不要往后看,就这样坐着。只要你一回头,有些话我就永远不会再说。”

    月芽果然没再回头了,身后的陆湘川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月芽只看见他落在地上影子,不知为何,却感到了他沉重的悲伤。

    过了一会,只听到陆湘川轻轻的说:“月芽,你和我,相差十三岁。从你和我相识那一天开始,我们已经差距了十三年的时空。”

    月芽幽幽的说:“时空只是在你的心里,所以你只把我当作小孩子,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爱上你。”

    “不,时空客观存在。它不仅仅是一段时间,也是身份、立场、感情。你和我之间,早在当初我和你父亲的相互承诺时,就已经注定。”

    “所以,这就是你绝对不会爱上我的原因。因为我是你战友的女儿,因为我们之前差了一个辈分。你怕招人耻笑,更怕没办法向我父亲交代。你虽然是身经百战的军人,可你最终也是无法挣脱世俗的伦理道德。而且,为了让我忘记你,你还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婚姻。”月芽把她这段时间想到的东西,一下子都说了出来。

    “你说的或许都没错,可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更重要的并非我的名誉,而是你的一生。是你把依赖和感激错当成了爱情,将来等你明白了真爱是什么的时候,即使你只有一秒钟的后悔,我也将终生内疚。”陆湘川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悲怆。更让月芽感到一阵心酸。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

    月芽说:“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如果我不是你战友的女儿,如果不是这样的相遇,你——会喜欢上我吗?”

    陆湘川轻叹一声说:“类似这样的问题,我永远都不会回答你。世界上没有如果,你想要的答案自然也不会有。以后找个你真正喜欢的,也真的喜欢你的人,好好的过一辈子。这样我才对得起你的父亲。”

    月芽看着他的影子慢慢转身离去。她知道这个男子永远不会属于她了。她转过身,对着陆湘川的背影说:“我会向你证明,我的爱不会是错的。因为不管多少年后,我都只喜欢你一个人,永远都不会改变。错的是你,陆湘川——”

    陆湘川听了,浑身一震。但他并没有停住脚步,而是渐渐的消失在夜色里。月芽在夜色里痛哭,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肝肠寸断。

    第二天举办婚礼,所有来敬酒的人陆湘川都来者不拒。月芽把自己的杯子也斟满酒,走上前对陆湘川说:“陆团长,我也敬你,愿你们夫妻恩爱。”说完,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干了。不知道是因为酒太辣,还是她自己过于伤心。眼泪一下子便流了出来,旁边的刘英看了以为是被酒呛到的。连忙说:“月芽,这酒度数高,你随便喝一点点就行了。”

    陆湘川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也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月芽摇摇头,又把酒杯斟满。对刘英说:“刘医生,这些年你一直照顾我,以后陆团长也要劳烦你照顾了。”说完又对陆湘川说:“你不但是我父亲生前的战友,还救过我,把我养大。所以,我要敬你三杯才行。”说完,正准备再喝,却被陆湘川拦了下来。

    陆湘川沉声说:“别喝了,你会醉的。”

    月芽浅笑起来,说:“你别担心,也就这一次。我以后不会再喝酒了。”说完,又一连喝了两杯。陆湘川没有再阻拦,也陪着喝了两杯。月芽没有注意到,陆湘川深邃的眼睛里,却有着像针刺一样的疼痛。

    陆湘川在婚礼上喝的酩酊大醉后,被众人抬进了洞房。

    (四)

    由于日军侵略的加剧,战事频繁,陆湘川婚后没多久就被派到前线打仗。不但月芽见到他的时间不多,就连刘英也是一样。即便见到了,陆湘川也很少说些什么。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跟任何人都言语不多。只不过月芽还是可以感觉的到,偶尔在很远的距离,似乎总有一个目光在她身上淡淡掠过,却没办法捕捉。

    一位伤重不治的战士,临终前送给月芽一个怀表,大概是战场上缴获日本人的。怀表是镀金的外壳,比一般的怀表厚一些。打开盖子,里面除了有表之外,盖子上还有镜子。这天,月芽在的医疗队,正好跟陆湘川的部队汇合。他刚刚被任命为团长。又恰逢他的生日。月芽跑过去,把这个怀表送给陆湘川。

    “你指挥打仗,是需要看时间的,有个表总是方便很多。这也算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月芽把怀表递给陆湘川。

    本来月芽以为陆湘川会推托,谁知陆湘川接过来了,什么也没说就收下了。倒是让月芽颇为意外,这可不是陆湘川一贯的风格。

    师部的通信兵扛来了一台照相机,刘英便拉陆湘川和月芽一起去照相。刘英和月芽一人站在陆湘川的一边,就这样照了一张。

    晚上的时候,刘英做了一桌子的菜,三人围着一起吃。月芽忽然发现坐在对面的陆湘川的额头上又多了一道淡淡疤痕。月芽忍不住问:“你额头上怎么又多了一道疤痕?你身上的疤痕够多了,手臂上、脸上都有,再多的话就要毁容了。”

    陆湘川问:“额头上?没有啊。”

    月芽伸手过去,指了指那条疤痕。“喏,就是这里。”

    陆湘川苦笑着说:“月芽,这不是疤痕,这是皱纹。”

    “皱纹?”月芽一愣,仔细一看,果然是皱纹,这一刻她的心忽然像被揪了起来。

    陆湘川淡淡的说:“你都已经二十二岁,我还能不老吗?”

    刘英说:“是啊,月芽,他这些年不断的打仗,白头发也有几根了。”

    月芽愣愣的看着陆湘川,忽然想起他的话,他们之间确实有着十三年的时空。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有点了解陆湘川了。

    抗日战争已经打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这天月芽正在救治伤员,忽然看见陆湘川站在一边,远远的看着她,似乎有话要跟她说。月芽连忙把手里的工作交给其它人,跑了过去,问:“你找刘医生吗?”

    “不是,是找你。”陆湘川说。

    “什么事情?”月芽有点意外的问。

    “也没什么,明天我的部队就出发了,这回的战事可能短期结束不了,来跟你说一声。”陆湘川轻描淡写的说。

    由于陆湘川经常出去打仗,对这样告别,月芽早已经习惯。所以她也没多想,只是说:“跟刘医生说了吗?”

    陆湘川点点头。沉默了一会说:“月芽,你也不小了,我希望能看到你有好的归宿,我才能放心。还有——”陆湘川看了看月芽,目光里竟然有着久违的温柔。“打仗的事情总是难说,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你也要好好的照顾自己。”

    月芽说:“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陆湘川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陆湘川走后,月芽想了想,觉得有点不对劲,就跑去找刘英。却发现刘英正一个人哭泣,看起来甚是伤心。月芽惊讶的问:“刘医生,你怎么了?”

    刘英硬咽的说:“湘川这次去打仗,日军的兵力是他们的五倍,主要目的是去当诱饵,引开敌人的。只怕会凶多吉少。”

    月芽大惊,想到刚才陆湘川跟她说的话。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她顾不上安慰刘英,一路疾步追上正准备出发的部队。

    整装待发的陆湘川正准备上自己的军车,忽然听到月芽的叫喊声。只见她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说:“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

    陆湘川支开身边的人,问:“什么事情?”

    月芽眼圈一红,说:“刚才听刘医生说你这次去打的仗,敌军的兵力是你们的五倍,还说……”

    话还没说完,陆湘川打断说:“军人如果都只想打容易的仗,那什么时候能打败日本人?”

    月芽一时语噎,眼泪却不停流下来。陆湘川看了,口气略为温柔的说:“你别太担心,这样的仗也不是没打过,我不都好好的吗?”

    “那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那个答案你还没告诉我,所以,你绝对不能有事。”月芽含泪说。

    陆湘川无奈的问:“你怎么还没忘记那个问题,你这个样子让我这么久以来的苦心都白费了。”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16岁的时候明白自己爱上你,到了现在我已经22岁,我的心从来没变过。以前你说我是不懂事,把感激和依赖错当作了爱情,说等我以后长大成熟了就会明白。可是现在六年过去了,我也长大了,我仍然没觉得我爱你是一场错误。错的其实是你。”

    陆湘川目光一敛,痛苦立刻充满他的眼眶。但他只是淡淡的说:“错还是对,现在说为时尚早。”

    “我就再问你一次,你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后悔过?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有丝毫的爱过我吗?”月芽问。

    陆湘川轻叹一声,说:“你真的还是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吗?好吧,打完这场仗我一定告诉你答案。”

    月芽破涕为笑,问:“真的?必须是亲自告诉我才行,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陆湘川深深看着月芽,轻轻的点了点头。“好了,我要出发了,你赶快回去吧。”陆湘川说完,登上了小吉普车。车开了一段路后,陆湘川忽然回头看了看月芽,目光里含着竟然是不舍,也是无奈和悲伤。这一刻,月芽那种不详的预感又升了上来。陆湘川这一个回眸,仿佛就定格在月芽的脑海中。汽车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汽车远去处,仿佛跟月芽之间隔了万水千山,隔了生生世世……

    几个月后,一切的噩耗,仿佛总是来得一样突然。刘英袖子上带着一圈黑纱布,她仿佛在一瞬间就憔悴了下去。看到刘英的时候,月芽感觉心里的一丝光明和希望在慢慢沉没,直至完全的黑暗和绝望。

    仗打胜了,可是686团打到弹尽粮绝。陆湘川不愿意当俘虏,他用最后一粒子弹自尽身亡。

    月芽却怎么也不相信这个消息,她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从小到大,陆湘川答应过她的事情,从来没有落空过。刘英把陆湘川的那块怀表,还给了月芽。这是打仗前陆湘川交给刘英的,嘱咐她说如果这次战役他不能活着回来,就把这个怀表还给月芽。除此之外,陆湘川什么话都没留下。

    月芽紧紧的握着怀表,她竟然发现,一旦到了最悲伤的时候,眼泪其实是流不出的。

    (五)

    抗战胜利,到全国解放,转眼十三年过去。这个时候月芽已经是军区医院的医生,她一直单身。十三年的时光,陆湘川在她心里从来没有离去过,反而像一把火,随着思念的加剧而越烧越旺。

    这天晚上,她忽然发现,一直带在身上的怀表居然不走了。便拿去医院旁边的修理铺,让修表的王师傅看一下。

    王师傅看了看表,说:“秦医生,这表也有些年头了吧?”

    月芽点点头,回想了一下,说:“十好几年了。你看看,还能修好吗?”

    “那得拆开看看才知道。”王师傅边说,边动手把表拆了开来。

    忽然,王师傅说:“哎?秦医生,这是你的吧?”说着,竟然从怀表的底座拿出了一张被剪成圆形的照片,和一张叠的很小的信纸。这怀表比一般的较厚,原来竟然可以在底座夹放东西。月芽一直很爱惜这个怀表,从来没拆开过,自然从来没发现这照片和信纸。

    月芽接过来一看,立即僵住。那照片,是当年她自己和陆湘川以及刘英的唯一一次合影。但有刘英的部分已经被剪去,只有她和陆湘川两个人。照片里,陆湘川没有看镜头,却是微微侧过脸来看她。目光里充满溺爱和温柔,又带着无奈的悲伤。这一刻月芽浑身发抖,单是照片里陆湘川的眼神,月芽仿佛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答案。可为何当初陆湘川在世的时候,自己竟然没有发觉陆湘川的眼睛里竟然有着这么多的爱意和哀愁。

    月芽用颤抖的手打开那张薄薄的信纸,几行字映入她的眼睛。只见上面写着:

    月芽,你说的没错。时空其实是在我的心里。在那个你不慎落水的河边,我发现竟然爱上了秦怀生的女儿的那一刻开始,我的一生注定就要万劫不复。我固执的认为年少的你,把感激和依赖错当作了爱情,我怕一对自己妥协,会有一天让你终身后悔。我没勇气去冒这个以你一生幸福为代价的风险。爱没能抵消愚蠢,我的一生竟然是让最爱的人彻底的远离。只不过,如果这场仗我真的不能回来,那么我之前的种种愚蠢或许是对的,或许能让你的悲伤少一点。月芽,最后一次这样叫你。谢谢你爱上我,并陪我度过这十几年惨烈的戎马生涯。也许你不知道,那些肃杀的战场都因为你而会变得温柔。陆湘川绝笔。

    月芽捧着信,把这一段字反反复复的看了好多遍。却怪陆湘川为何写的这么短,让她这么快就看完。顾不上眼前还有他人,顾不上这是在医院外面的马路边。月芽放声痛哭,这是是十三年前听到陆湘川遇难消息的时候迟来的痛哭。十三年仿佛是她与陆湘川的一个无法跨越的时空,这张照片和这封信,也竟然是十三年后才让月芽知道。陆湘川终究是没有失信,月芽要的那个答案,他还是亲自的告诉了她。

    只不过,月芽这乱世的情殇,却要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来平复。暮色之下,月芽仿佛看到陆湘川就站在不远处,微笑的看着她。目光里,全是深爱与温柔,也全是无奈和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