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女人潮湿的下体。重复缠绵,无休无止地浸润每一寸不安分的空气。天色阴沉得没有来由,却分明在欲语还休中,时刻进行着并不晴朗的预示。每一个狼狈不堪的行人凌驾于水面上,湿漉着刘海,放低了眼神,赶赴每一个并不精彩的光阴。
他以为,这是这个春季最长的一次阴郁。重复的水滴,轮回往复地把对于工作残存的热情挤压到无处容身。就像被车辗碎的肢体,散落,凌乱,费尽力气地去收拾,结果只能是作呕的疲惫和厌倦。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发线如同退潮的浪,也像股市里不断下滑的曲线,呈现无奈的疲态。苍老原就不是一个词语。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冰冷。血腥。血肉模糊。
身边有小职员唤着经理。是的。这是属于他的头衔。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里闯出来的名堂。看似虚无,却毕竟是足够傍身的荣耀。他点了点头,在转身的霎那,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疲惫。好像从脚底一直向上缓慢升起,蒸腾成不愿分散的迷雾,直把整个人笼罩和包围。
有时候,灵光就是在冰冷的瞬间撑破土壤,艰难爬出的。在风吹起额上仅有的几缕发的时刻,在臃肿不堪的身体似乎已经承载不起每一个机械而麻木的白昼的时刻,在深如古井的思维的陷阱里昏昏欲睡的时刻,灵犀闪动,是锋利无比的箭,刹那贯穿几乎要因碌碌的生活而停摆的心脏。他恍然忆起,自己似乎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讲过真话。那些久违的真实的言语,是枝头短促开放的花,过了季,便不再重新绽放。
然而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他喃喃自语。虽然无穷无尽的谎言堆砌成了每一个向上攀爬的台阶。然而真话的芬芳,毕竟也久违得令人分外想念。年龄的时针已指向五十。还有多少可以从肥厚的唇中吐露出真话的日子。这突如其来的紧迫和若有所失,把他的胸腔压出一声钝重的叹息。
说一日真话。这是脑海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城略地的一句话语。这句话如此顽强,这般坚定地盘踞,好像任何抵抗和防御都成为徒劳的苍白无力的行径。说一日真话。这五个字像女人五个修长纤细的手指,紧紧掐住了他的咽喉,好像不去贯彻,便会马上窒息。于是,他心满意足地拨了拨光秃油腻的额头,拨了拨那假想中的风华正茂,浓密茂盛,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即将上阵杀敌的勇士,不可一世,充满气力。
她走过来。娉婷地。妖娆地。同样不可一世地。她是他的秘书。刚从学校的大门迈出的年轻女郎,是一颗饱满的水蜜桃,全身上下充溢着的是与他的迟暮昏黄完全不同的鲜嫩优美。水果引发食欲。她诱发性欲。他不敢把性欲这两个词冠冕堂皇地放到舌尖上,甚至放到那隐秘的狭窄的心里——那对于他金碧辉煌的头衔是一种并不光彩的污蔑和侮辱。但是,每一次吞咽口水,把满心等待喷薄而出的欲念硬生生咽下,那感觉就像把拉出来的污秽又塞入肛门。灼痛。难受。
说一日真话。这五个字像依附了魔咒般,在脑壳里冉冉升起,并且怎么用力,都压不下。他决定做一个忠实于自己的真男人。把已经选定的目标,已经下定的决心,贯彻和执行到底。于是,他肆无忌惮得极近兴奋地,张开了口,把所有的念想一并释放,酣畅淋漓,痛快得像刚征服了身下的女人,忽然全身颤栗。每个字都朝外飞出去,飞到她嫩白的脸上,飞到她勾魂的瞳孔里,飞到她零乱着发丝的耳畔。他看到她的脸色逐渐改变,一开始是纸一样的洁白,接着是太阳般的火红,最后就不甚美好了,完全晕染成猪肝似的紫黑的肮脏色泽。
他敏锐地发现,她握紧了拳头。那么讨人喜欢的小手,握成了聚满力量的青筋暴出的拳头。但是,拳头宛若屋外浓郁的大片乌云,虽然凝聚不散的样子,却总归有散开的时候。讨人喜欢的拳头很快就松开了,讨人喜欢小嘴也张开了。他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也许是为刚才那震透灵魂的羞恼和愤怒而辩护,也许是为自己在这个工作岗位的苟延残喘而粉饰太平,更也许,是为明日境遇的改变或者上升而作出铺垫及争取。他看着那嘴,一张一合,便咧开嘴笑了。得意地。
他走过来。他是他手下的职员。满脸的猥琐卑下,一身的低鄙破落。但在每一个酒席,每一个饭桌上,他总是想当慈爱地,和善地,拍着他的肩,为那本是理所当然的奋斗和功绩给出些许言不由衷的赞美和夸奖。虽然讲出那些赞叹的时候,总有吞了苍蝇般的翻江倒海的不适。然而,既然决定让真话成为今天这一日的行动准则,那么,所谓的利用人的艺术,所谓的使唤人的手段,都可以统统抛开,暂且不提。于是,他再次张开嘴,亢奋地,把附带着腥臭口水的话,恶狠狠地喷溅出去。
他看到他愣住了。那么呆怔的姿态,好像突然被风化成古代的兵马俑,面孔僵直,眼神却有战意。他似乎刚刚从一场大梦中醒转过来,还未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去接受屋外那灿烂的阳光,以及爆炸在瞳孔中的所有风景。他看着那一张目瞪口呆的脸容,惬意地摸摸肚子,俨然一个得胜归来的大将军。原来说真话比性更美好。快感密集,接二连三,每一根快要烂掉的肠子都可以拿到青天白日下来晾晒的样子。
被真话淹没的对手正充满怒气。他感觉到了。但这怒气只能是黑夜里的昙花,维持片刻,就灰溜溜低下头去。这个在他面前毫无抵抗能力的年轻人,终究还是换上一付懵懂无知的神气,这是只属于聪明人的法力。收敛心意,隐匿真实,然后面带无辜地继续对生活的努力。这种聪明,他曾经无师自通地掌握,现在,这个年轻人,也在他无私的辅助下,成功拥有了。他嘿嘿笑着,带着看见别人步入与自己同样的泥泞中的快感,嘿嘿笑着,并十分肯定这是真话带来的成就和满意。
他走过来。他是他的同事。同僚这回事,无非是挂着笑脸给对方捅刀子。他看到了他手上明晃晃的刀子,也看到了自己的。有些时候,动物世界里的无情法则,放置于人类社会,往往已经渺小得不值一提。为了这份攻和守,为了这费尽心力的巧妙周旋,为了这圆滑世故的一进一退,他看见自己已经成了沙漠中负重的骆驼,气喘吁吁。五十岁了,还有多少可以说真话的年头。他不愿意看见这么丑陋的对手仍然在眼前傲然屹立。所以,开口。
多么美妙的旋律。满室静默的墙壁退化为洗耳恭听的小学生,眼前的男人成为吸纳声音的容器。一句又一句。每一句话都在建造着高耸入云的宏伟建筑。建筑象征坦然,愉悦,惊喜。也许所谓发泄,就是拿一把勺子,搅浑日积月累的沉淀。不管如何污浊,总归激起颜色。何等的畅快。他看见同龄的男子大惊失色,惊惧不安,满眼僵直的无法置信,满脸滑稽的阴晴不定。这重重混杂交错的情绪,终于化为齿缝中一句脏话。脏。脏不可言。摔下这么肮脏的一句,男人便愤愤地把他遗落在这充塞真话的屋里。
他开始有点出汗。嘴里嘟囔。心口狂跳。一波波无奈和恐慌的潮水,缓慢地,却不容置疑地,席卷而来,席卷而去。可是,说一天的真话。这明明是极为浅显的命题。他觉得凭借自己的意志和毅力,这么一个轻易的决心,应该可以被企及。是的。所谓决定,应被用来坚持。
她走过来。她是他的老婆,是那个几十年前用老婆这个词汇来命名的女人。但事实上,这样的词汇,在直透的光亮下,无声的暗夜里,常常显得何等苍白无力。他看着那张苍老憔悴的脸,那张被擦了屁股后丢进马桶的草纸,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下着错误的棋局。起先走错了一个,后来为了掩盖这份错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重重落子,直到盘面崩溃,一切无可挽回。更为离奇的是,到今日为止,这错了输了的棋局还在继续。
他看着她,看着她的脸色被风暴给占据,呈现出晦暗恐怖的气势。这是为第一次真话而萌发的兴师问罪,理直气壮得像她多年前第一次怀上孩子。他知道她马上要像茅厕里的苍蝇一样发出令人厌烦不堪的嗡嗡声,每一句叱骂和责问都会凝聚成冰凉可怖的蛇,要钻进肚里,吞吃所有维持活命的脏器。为了制止这被预料到的境况,他果断地,干脆利落地,斩钉截铁地,把真实的言语——抑或那已经等同于真实的谩骂,所有淤积的不满和厌恶的释放——一股脑儿,扔到那具干瘪干枯干涸的女性躯壳上。
他并不想收拾这一地锋芒。即便眼前的女人已经用肢体和语言表示癫狂。一道道热辣辣的疼也落下来,又落下来。可是,伴随着疼痛的,是更为巨大宏伟的快意。那些曾经一度以为会腐烂在腹中的排山倒海的言论和语句,终于有了释放的机遇。它们灵巧地,灵活地灵动地,对已经懵了的女人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攻击。极为痛快。相当舒畅。他听到女人在质问他是否疯了。这么软弱的问句已经动摇不了他直面真实的果敢决断。在真话带来的一片光明里,他好似刚吸入足够的迷幻剂,欲仙欲死,灵魂飘飘然脱出九天。
直到门被重重关上。门外传来一阵用来传达难以置信的落荒而逃的脚步声。才有那么几缕惶恐,若有若无地漂浮到眼前。他疑心那用来庇佑和掩人耳目的婚姻堡垒,也许即将崩塌断裂。但是,只是真话而已。就那么几句真话。只有今天,今天必须说一天的真话。他心虚地自言自语,在试图拉回因为快感而飘然的魂灵的同时,也是在给自己下一道不能后退的咒语。
又一个他走过来了。他是他的上司——在这充满争斗的方寸之地,也是他仅有的不得不服从。他最讨厌的是他的眼神,严厉中,充塞着几分骄傲的高高在上,猥鄙中,又沾染着直要钻进人心的无耻的窥视和洞察。他一向不肯服气,服气这因为经验和阅历,而攀爬到自己头顶的瘦小男子。服气这因了后台的坚硬,而把自己踢落一层的卑贱小人。这份不甘和不愿,天长日久,在心里酿成了黑色的虫子,活活啃出无法弥合痊愈的洞口来。现在,这洞口在流淌着深黑的血,如果放任伤口继续恶化,也许勉强控制不被决堤的疯狂,会更为剧烈地产生。所以,他要对这个被称作上司的男人,说一些真话。
这次与前两次不同,嘴唇有点颤抖。像被母亲抓了的偷糖吃的孩子一样。但是,一日真言嘛,说到就要做到。他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并在这股劲的推波助澜下,成功地完成了真话的发射。这是划时代的一次创举。惊天动地得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里面混杂着恐惧,激昂,绝望,欣喜,痛苦,亢奋的种种情绪。那些从嘴里吐出的字,完整地向被攻击的对象投掷。激起一地肢体破碎。那个瘦小的男人,就在这些破碎的肢体中被消灭,眼前成了一片坦途。
很重的一拳。那个瘦小男人幻化成发怒的狮子,亮出森白的獠牙。他发现了疼痛。那一处精准的疼痛,不偏不倚地落在腹部正中,并且呈蔓延之势往周边扩散。这份疼痛来得如此迅猛,迅猛得让他竟然忘记下一步要作何反应。那个卑贱的上司,下流的领导,依旧跳着骂着,活脱脱是一只下三烂的跳蚤。但他竟然没有捏死这跳蚤的力气,如同全身的精血被一刻之内全部抽离。他看到,她奔跑出来,他奔跑出来,她奔跑出来……每一个刚才曾被真话的轮子碾压过的人,又复活了,一个个奔跑出来,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还有得意洋洋的表情。
他们拉扯着打人者。劝着。阻隔着。摆出公正仁义的身姿,但每一道眼角的余光,却化为同屋外般的冷雨,敲打在他的每一寸身体。他想开口,他想说我只是想说真话,只是想说真话而已。却发觉喉咙里没有声音可以被渗透出来。在地上阴沉的影子里,有某种不祥的预兆在逐渐滋长,而且来势汹汹。他擦了擦油腻腻的汗水,无奈地转身,用无计可施的逃避,来避开这令人困窘,恐惧,惊悚,和忐忑的结局。
屋外。天愈发暗淡发黑了。而不愿止息的雨,还在继续冲刷着地面的一切,世间的一切,以为可以把不洁的种种都冲刷干净。有那么多人的剪影,在迷离的雨雾中退守成坚信的表情。他很沮丧,沮丧得骨髓里都发冷,血管里也再无温热的触觉。是的,事情的起因,无非是真话。说一日的真话,还愿一日的真实。但他错了吗?
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他喃喃自语。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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