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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来爬去的人

    1

    我蹲在围墙下,像只麻雀,那种唧唧喳喳飞来飞去的灰鸟。他们在弹玻璃球,或蹲或坐,聚在围墙旁的老柳树下,于地上挖个坑,随着各自的玻璃球跑来跑去。我读的小学,是一个红色的两层楼房,它不同于一般的教学楼,形状像把折尺,若站在南山顶上俯瞰,它像一把红木做的玩具手枪。

    夏日炎热,孩子们都聚在围墙下,和围墙旁的那排柳树下,用树枝乱画,或是挖很深的坑,挖完做什么使的也不知道。我从不轻易挖地上的土,只是呆呆地蹲在墙下,看他们兴致勃勃地挖。我听说,这里原是一片坟地,我怕挖出死人的残渣碎骨,就象那年埋秋千时一样,挖出了腐朽的棺材,所以,我从不轻易伸手去挖。

    小黑就像一条泥鳅,是我的同桌,长得黑黑瘦瘦,正如我说,他像一条黑色的泥鳅。小黑曾对我们说,这红色教学楼是他爷爷设计的,我们问他,他爷爷为什么把好好的一个楼设计成手枪形,他摇头说不知道。我们便问给学校看校的孤老头,我们叫他更爷,我们问他这楼是不是小黑爷爷设计的。老头摸着西瓜皮似的光头,皱着脸说,放他娘的狗屁!他除了打自己的孩子,就没别有的本事。

    于是小黑指着更爷,吸鼻涕说,老头你才狗屁,你是个老鳖!

    更爷转过虾一样弓着的身子,操起刚切过韭菜的菜刀,蠕动缺牙的嘴,小王八蛋。

    老鳖!小黑撒腿跑了,像草丛里拼命逃窜的兔子。

    我们都惧怕小黑的爷爷,那是个强悍如一只豹子的老人,他穿得比他的四个儿子都要体面,还总要奸邪地笑,眼睛里透出野兽一样的凶光。他叫洪宾,住着村子里那时除学校外唯一的楼房,两层的小楼。他得意地站在家门口,身后的房子在南边日头的凶猛照射下,渗出的阴影像鬼魔巨大的手,将他狠狠攥住,可他却在笑,洪宾这老东西正在奸邪地笑。

    那天下午,我蹲在围墙下,闻到一股腐烂的臭味,就像一截搅过陈年酱缸的棍子,散发着近在咫尺却又虚无飘渺的气味。那气味像一只调皮的手,正捏在我的鼻子上,牵着我的思绪,让我无法自制地跟着它走。

    小同学,小同学。那声音肮脏怯懦地重复,像凉风从山洞里吹出,挟着蝙蝠的味儿。

    我听见了那声音,它从我身后的墙底处传来。我低下脖子,透过红砖墙下那道月牙形的洞,排泄雨水所用的扁洞,看见了一张蓬头垢面的脸。

    你叫我?我问他,感到臭味扑鼻,还有似乎是苍蝇的嗡嗡声。

    我求你点儿事。他谦恭地笑,是微微皱起来的笑容,同时递过来一张两元的票子,他说,你帮我买两个面包。

    我仔细看他那夹钱的手指,残破,黑如烧焦的木炭,那是腐烂的手指,竟是在活人身上腐烂的肉,而气味就是发至那里。我接过那钱,站起身,朝学校里的小卖店跑去。我是跑着去的,站在小卖店里,有些气喘地递出手里的两元票子。

    买两个面包。我说。

    面包没有了,卖光了。那个胖胖的体育老师的女人说,她的嘴里呸呸地吐着瓜子皮,低着头,像是正在肮脏的地上寻找什么。

    那买两个麻花。我想了一下说。

    我拿着麻花走出教学楼,麻花用透明塑料袋装着,香气很浓,透过塑料袋撩我的鼻子,但我胃中竟意外地生了出一种恶心,所以我走得很快,似乎在跑。

    没有面包了,买的麻花。我俯下身说,透过月牙形的墙洞看他,将手中的两根麻花递过去,那是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很油很软的麻花,它香气扑鼻,却使我有些恶心。

    哦,行行,谢谢你了。他点着头,抬起一条手臂将麻花小心举着,用另一条手臂的肘撑着地面转身,缓缓爬去。我看见了他露在外面的发黑的腿,还有煤块一样黑的脚趾。他赤着脚,像一只因为身体巨大而爬行吃力的蟾蜍,前面是一片青绿色的玉米地,他要去哪里?然后,他果然像蟾蜍一样消失在玉米地里,可那味道,还在弥漫,已经若有若无。

    谁用你买的?你管他干什么?小黑已经站在我身后,像只愤怒的老鼠。

    怎么不管?是一个残疾人,求我买东西,我为什么不管!我迷惑地望着他。

    小黑轻蔑地哧了一声,歪头,斜着眼睛望我,然后气咻咻转身走了。

    2

    母亲坐在四婶家门口的老碾盘上,还有四婶和几个妇女,一只趴在四婶家杏树上的蝉也在凑趣地叫。母亲织毛衣,听她们东家长西家短地说,还有那只蝉也在听。她们身后有一棵岁数很大的杨树,杨树是一种挺拔的树,像端枪站岗的军人。

    那个人是谁?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爬来爬去,手脚都烂了的那个。我坐在母亲对面的青石头上,仰脸望她,而那圆圆的青石头,就像个巨兽的蛋。

    母亲的身子坐得很直,就像过年时姥姥眼前的麻将牌。母亲听见我与她说话,便停下做着机械运动的手,看我,用手中的铝制毛衣针,习惯性地搔头。

    什么?他说什么?四婶坐在自制的小木凳上,迷惑地问我母亲。她胖胖的身子像个葫芦,手里还拿了把大芭蕉扇,她的脸有些迷惑。

    是洪大,洪宾的大儿子。母亲对四婶解释说。

    于是,我知道了这个叫洪大的男人,还有他亦真亦假的故事。我梳理她们支离破碎的话语,小心得就像用木制的篦子,梳理脏孩子头上的虱子。我相信,我已经对这个叫洪大的男人有了足够多的了解,起码,我为你讲诉的时候,这能称得上是一个故事。

    洪大是洪宾的长子,生长在洪宾老东西最暴躁的年纪里,他该是完全目睹了洪宾的全部狰狞,就像看那菜刀,剁下母鸡的头,真实得鲜血淋漓。而洪大却是一根弹簧,铝合金做的弹簧,有足够的劲度,弹开压来的重量。即使弹不去压在背上的重量,也绝不学牛,学马,觉不被驯服,直到那重量风干,破碎,或是对方疲惫退出。

    那时该是这样的,洪宾端坐在桌子旁,他在骂洪大,他骂洪大是个杂种。

    杂种!你这个杂种,狗东西,像你那X娘。洪宾在喝酒,或是啤酒,或是白酒,反正他的脸已经通红,那脸,就像用河沟里的黑泥捏成的,难看,且散发着腥臭之味。

    洪大垂头站着,隐藏他的脸,将他咬牙切齿的脸藏在两根锁骨间。

    你那X娘,生不出好东西,烂货,跟着野男人跑了,你也跑吧,在这干什么?去,找你那娘去吧!洪宾醉醺醺地瞪着洪大,也许,他是吼着说的。

    洪大瞪着洪宾,满脸愤怒,也许嘴唇绷得很紧,就像是用石头雕成的。

    瞪我?洪宾卷着被酒精麻木了的舌头嚷,瞪我!我让你这个小杂种瞪。

    洪宾坐在凳子上,抬起他粗壮有力的腿,他踹了洪大一脚,然后,自己失重地仰倒在地了。他口中连声骂着杂种,跌倒则像是根火柴,点燃了他胸中充满了火药的愤怒。他是蹦起来的,像只豹子,凶悍的豹子,他扑过去打洪大,像疯了一样抡自己的胳膊。洪大那时该是二十出头,是一根弹簧,我说过,铝合金做的弹簧。

    洪大狠狠地一推,就像推一扇门,就像推开一扇仇人家的门。

    洪宾便瘫软地跌倒了,像被猛然推倒的巨大墓碑,砸翻了吃饭的桌子。菜汤混着酒水,如雨后的蚯蚓一样肆意爬行,破碎的声响之后,到处是瓷碗的渣子,酒瓶的玻璃碎片,狼籍不堪,像大河涨水,从上游冲下的无数垃圾。

    洪大转头走了,狠狠摔了一下门,这摔门声就像一记凶猛的雷,将三个兄弟吓得噤若寒蝉。

    3

    我坐在学校的围墙上,坐在上面,百无聊赖,就像骑着马一样,又像是骑了一片火,或是着了火的篱笆。

    洪大从墙下爬过,像巨大的蜥蜴,慢腾腾,他没有看见我,兀自孤独地爬着。他的衣服已经分辨不出颜色,也许那是土的颜色,可是,各处的土也都颜色各异,那他的衣服只能说是肮脏的颜色。

    他的手指举着,像焦黑的木炭,他的脚在地上滑着,也像焦黑的木炭。洪大的胳膊肘似乎成了划船的桨,一撑一撑,他的膝盖像沉在水底的竹篙,一撑一撑,他便成了一艘残破的船,一耸一耸,朝前艰难行驶。

    我爬下墙,跟着他走,远远的,跟在他身后,努力使自己不被他察觉,又努力使自己跟得足够近。他要爬到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只是好奇地跟着,在夏日炎热而寂寥的午后,洪大在缓慢爬行,我在悄悄行走。从小学开始,一个爬出村子,一个走出村子,一个爬进村西的破庙,一个走到破庙的门口。

    洪大住在破庙里,那是我们村的西小庙,为死人烧纸钱和纸牛纸马的地方,那里发生过各种离奇的故事,村里人大多都能说上一二来,那庙便成恐惧的代号。

    我转过身,朝姥姥家走去。姥姥戴着一顶大草帽,正拎着流水的橡胶管子,站在园子里浇水,而她的嘴上,正如往昔那样叼着她廉价的纸烟。

    姥姥。我喊她。

    怎么?姥姥转头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个爬来爬去的人。我用手比划说,他住在西小庙里。

    你说洪大?他住在西小庙里。姥姥点头,吸了一口烟,烟雾在她眼睛前弥漫。

    他的手都烂了。我皱着眉头说,脚也烂了,是被蛇咬的吗?

    都烂了,是都烂了。姥姥拍着手上的土说,不是蛇咬的,是冻的。

    我姥姥站在门前的台阶处,摘下草帽扇风,给我讲洪大的事。她的一只脚蹬在台阶上,一只脚站在台阶下,而她的脚上正穿着那双补了又补的靴子。

    我姥姥的言语含糊,且不断跑题,不断咳嗽,不断去挪那跟流水的橡胶管子,所以我听进耳朵里的东西,都像树下的落叶一样,重叠杂乱。不过事到今天,我还是可以向你讲诉洪大,当然,我难免会在其中加进些微小的杜撰,但故事依然会不失它的真实。

    洪大离家出走,一个人四处流浪,我相信他睡过桥洞,睡过水泥管,睡过柴火垛,像北方的鸟,像野狗,像鬼。洪大最后找到了一个工作,干着什么样的活计,不得而知。反正,洪大成了家,结了婚,生了子,与这边的虎狼一样的爹断了关系。

    日子过得很快,洪大转眼成了爹,娶的是也是四处流浪的女人,生的也是每天挨打的孩子。洪大嗜喝,喝酒,喝各种牌子的啤酒,还有各种度数的白酒,喝的五迷三道,喝得醉生梦死,总是像摊泥,像他那脏孩子流到下巴上的鼻涕。

    东北的冬天当然冷,下雪时不冷,雪后便天寒地冻,冷风能把人的脸吹成干裂的地。月亮很高,悬在夜空,水样的月光撒满大地,撒在那洁白的雪上。清冷的月光照着白色的雪地,那村与村间的大片空间,便成了银色的梦。

    洪大推着自行车,在月亮下摇晃,脚下的旧雪被人脚踩得很实,像铺着一块块白色的瓷砖。一如诸位所想,他摔倒了,趴在地上睡了过去,风很凉,就像肆无忌惮的刀子,可他倍感惬意。一夜寒风,将洪大的身体彻底吹残,腐烂的种子埋在手指与脚趾里,等待膨胀。

    4

    姥爷蹲在院子里,修补他那辆几乎骑一次就要修一次的自行车,那是一辆老得快散了架子的破旧车子。姥爷很瘦,很黑,脸上的皱纹很深,深得就像抗战片里的战壕。他歪着脖子,那是一副努力运动自己苍老机体的样子,咧着嘴,假牙露出来,白得晃眼,仿佛黑如淤泥的姥爷含了满口的雪。

    可是,洪大爬来了,望着我们,然后低下头朝这里爬,再抬头望我们,再低下头爬。洪大寡言无声地朝院子里爬,像被谁用隐形麻绳拖着的木头,枝叶残留的木头。姥姥站在台阶上,手指夹着烟,朝洪大喊,老大啊!有事啊?

    婶子,忙呢婶子?洪大趴在院子中间,咧嘴羞赧地笑了,笑得很憨,他拙笨地说,婶子,我饿了,有剩饭给我吃口吧!

    哦,有,你等一等。姥姥吸口烟,转身朝屋子里走去。

    叔,忙呐叔!洪大抻着脖子,透过那柿子架的空隙,不知是望见了姥爷,还是姥爷眼前那倒扣在地上的破车子,他憨笑着喊我姥爷。

    闲着没事,补补车胎。沉默寡言的姥爷说,同时抬手转了一下车胎。

    我站在姥爷身旁,已经闻见了那飘散而来的腐烂气息,就像夜的手,揉搓着我。

    姥姥端着一个白瓷大海碗,里面装着满满的米饭,米饭上还有菜,是什么菜我没看清楚。洪大吃力地坐起身,靠着院墙,接过姥姥手里的碗,笑了一下,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那便是所谓的狼吞虎咽了。洪大下巴上的胡子杂乱肮脏,那胡子正在欢快地抖动,而下面的嘴巴正发出巨大的咀嚼声。

    姥姥看洪大伸着的黑黑的脚,还有发黑的腿,然后微微地皱了一下眉,斜着头吐出一口烟雾。洪大的手指已经不能正常操用筷子,所以他把饭碗抱在怀里,其实是两臂之间,他埋下头呼噜呼噜地吃饭,像野兽,或是家畜。

    谢了,你们好人都会有好报的。洪大将饭碗递给姥姥,用舌头舔那黏糊糊的嘴唇。他又恢复了趴在地上的姿势,艰难地冲姥姥磕了个头,又挪一下身,冲柿子架后面的姥爷磕一个头,然后转身慢慢爬去。

    都烂成稀泥了,怎么都烂成这样了!姥姥又皱起眉头,絮叨着自言自语。

    谁也不管,可不就越来越重,开始时,洪宾还给钱让买东西吃,现在也不管了,死活全不搭理了。姥爷声音沉闷地说,亲人都不管了,亲哥们见了他就像见了狗屎一样,赶紧皱脸避开,现在都靠这家一口那家一口的喂着呢。

    洪宾这老鳖的心真狠!姥姥拎起橡胶管子说,我看老大的腿上都生蛆了。

    我拎着一个旧玻璃瓶,那模糊残破的纸商标已经无法让我辨认出它倒底装过酱油,还是陈醋。我拎着它朝西小庙走,瓶子里的液体因摇晃而溢出,湿了我的手,我换一只手拎它,把湿的手凑到鼻子前,然后嗅到酒的清香。姥姥是个嗜酒如命的人,饭前必酒,酒后必烟,平时也是烟不离嘴,所以说,她更是一个极度嗜烟的老人。

    姥姥的手背,还有手腕,都已经爬满了细碎的纹,皮肉松懈,当她拎起那个床下的塑料酒壶时,那苍老的手忍不住要微微颤抖。姥姥说,你把这瓶子酒给老大拎去,让他喝,老大以前就好偷他爹的酒喝,然后被洪宾打,现在也是喝不到了,快死的人,让他喝去吧!

    我心惊胆战地走进庙门,庙没有门,里面黑糊糊,就像走进一个山洞。我拎着酒瓶站在庙里,看见洪大倚在墙。他迷惑而有些敌意地仰起脸望我,好象对我突然出现,而且还莽撞地遮挡了外面的光线而心怀不满。

    姥姥让我给你的,说喝完了若是还想喝就去要。我胆怯地走过去,将瓶子递给他。

    哦,谢谢你了。洪大微笑着接过瓶子,鼻子凑到瓶口嗅了嗅。

    我转身朝外面走去,阳光又洒在我的脸上,阳光有干棉花的味道,总会让人舒服慵懒。我大口呼吸,仅为驱散那缭绕眼前的肮脏阴暗,还有那腐烂的噩梦似的气味。可是在我身后,突然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从那破庙的门框里,像地狱里被锯着身子的魂在叫。我又转回身,悄悄地走了回去,蹑手蹑脚,眼睛好奇地凑近向那个没有窗户的窗口。

    我看见洪大在尖叫,他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变得恐怖狰狞,他正将瓶子中的酒朝那腐烂的腿上倒去。

    5

    如果你没见过洪大,抑或不知道有这么个爬来爬去的人存在,那你见到他之后就一定能牢记住他的样子,甚至将永不会遗忘。如果你是顶着黯淡的星光行走,在村子里蹩脚的路上,你用手电照着那坑洼不平的路,然后突然照到洪大的脸,你很有可能会被吓得魂飞魄散,你一定会以为那是鬼,其恐怖或会更甚于你脑子里的鬼。

    我很久没再见到洪大,那个爬来爬去的人,但他没死,那么他的踪迹就无法蒸发。因为总会有消息灵通的人,他们几乎会永远知道某个人的影踪,也许会直到他死。我是那年秋天又见到洪大的,杨树叶子都黄了,天气逐渐萧瑟,他当时给我的印象,就是他已经不是个真实的人了。

    他被洪宾这老鳖关鸡笼子里了。高洋的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红色的围墙下对我说。

    关在鸡笼子里?我迷惑地说,能装下吗?

    要不就是狗笼子里。高洋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肯定地甩着手说,反正被关在笼子里了。

    他没死吗?我说,我以为洪大死了呢!

    没死。高洋说,可能洪宾嫌洪大爬来爬去的给他丢人了,就把他关在了笼子里。

    我和高洋蹬着围墙上的突起,手攀着已经开始凉手的砖,轻巧地爬上了墙,就像两只灵活的猴子。我们站在围墙上,踩着那单砖砌的墙,张开胳膊,就像踩在单杠上悠然行走的长腿鸟。高洋先跳下去,朝南行走,那里原是玉米地,玉米已经收割,只剩一垄垄整齐排列的土地,像被大梳子梳理过似的。

    我也跳下去,跑着跟在高洋的身后,我们绕过洪宾家的围墙,来到他家的后院。那墙砌得很高,我和高洋爬得很吃力,不过我们终究是爬上去了。我们不敢翻墙而入,只能伸着脖子朝里望,像两条竖起身子的蛇。

    那呢!看见了吗?高洋压低声音说,热乎乎的气喷在我脸上。

    我顺着他眼睛望去的方向,果然看见一个铁笼子,那笼子很隐蔽,被塞在围墙和仓房的犄角里,旁边还有一棵枣树,已经成了一把撑开的伞面破碎的伞。一个不像人的人蜷缩在里面,像一团破棉被堆在那里,洪大已经瘦得很小,收缩得仿佛成了一条瘦狗。一个结过婚生过子的男人,曾经即使算不上魁梧,至少也算得上强壮,可是现在,他已经收缩成一个孩子,就像刚从黑泥塘里拉出的已经死了几个月的死尸。

    我突然想起洪大的妻子,还有他的孩子,他们失踪得像毛发掉进火炉,焦灼的味道只要一散,他们从此便人间无痕。寒冬到春暖,洪大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腐烂的种子在身体里渐渐膨胀,终于使他成了废人。某一天他睁开眼睛,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妻子和她的衣服不见了,孩子的哭闹声消失了,压在箱子里的存折也已经不翼而飞。于是,绝望使他歇斯底里的嚎叫,他哭喊着所有浮上脑海的名字,可每一个都不是他的救护神。

    饥饿带给洪大凶猛的恐惧,他终于爬下床,爬出院子,爬上那些并不平整的路,爬向他的家乡。终究,人是不容易饿死在自己家乡的,古风虽然所剩不多,但曾经每天都会迎面的乡亲是不会眼看自己饿死的。他回家的路极其艰难,要比离去时痛苦万倍,需要捡路上可捡的食,讨路上可讨的食。他还需要爬漫长的路,比青蛙跳的慢,比蜜蜂飞的慢,只比蚂蚁走的快些。

    洪大爬进家门,活像个鬼,散发着浓烈的腐烂气息,仰着头,看那兄弟们皱紧的眉头,和洪宾老东西厌恶的目光。兄弟们皱起的眉头像巍峨的山,趴在山下,仰不见山巅,爹的眼神像悬于房檐的冰,随时都能坠下来,刺穿他纸糊似的身体。

    洪大在笼子里,突然抬起头,像警觉的公鸡。他发现了我们,然后疯狂地摇着笼子上的铁条,嘴巴里尖声喊叫起来,那声音简直令我毛发竖起。我和高洋急忙跳下墙,发疯逃窜,在搓衣板一样的土地里心惊胆战地奔跑。

    6

    后来,洪大死在了笼子里,他死在某个早晨,就是在那年的深秋,笼子旁枣树上的叶子已经完全落光的那天。洪宾端了碗剩饭,像往常一样站在笼子前,他以为还会听见洪大对他一如既往的辱骂,也许,那辱骂在他心里已经成了某种乐趣。

    洪大无声无息,蜷在笼子里,失去一切生命的迹象。洪宾踢了笼子一脚,咒骂几声,他从没意识到中国人常说的虎毒不食子,而此刻,他倒是意识到了洪大之死。洪宾松了一口气,朝院子外面慢悠悠走去,走到门口时,却莫名地叹了一声。

    洪大领着我武叔走进院子。武叔就像一头沉默的耕牛,他总是梗着脖子,脚步急促地在村子里出现,然后消失,然后又出现。他是一个精神失常者,也就是说,在人们的眼里,他永远是一个被嘲讽的对象。

    洪宾给了我武叔五块钱,让他把洪大埋了,埋在河边的杨树林里。武叔接过那钱,摩挲着放进上衣兜,那钱,够买五个面包。武叔拿着一个大麻袋,将瘦狗一样的洪大拖出笼子,然后麻利地塞进麻袋。我和几个瞧热闹的人站在洪宾家门口,看见武叔拎着把铁锹,拖着麻袋匆匆离去。也许,那被塞进麻袋的不是个死人,而是一袋子鱼塘里被毒死的鱼。

    我默默地跟着武叔,朝河边的杨树林走去,在清冷萧瑟的早晨,我静静地看着武叔掩埋洪大。武叔个子不高,很敦实,像个在卡车上颠簸摇晃的树桩。武叔提着铁锹,有些气喘,呼哧呼哧地踩上那堆新土,像顽皮的孩子一样蹦来蹦去。

    我默默地跟着武叔朝回走,身后林子里的鸟叫了,我抬头看见武叔站住了,他仰起脸,打了个响亮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