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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 萨 蛮

    一

    数十年之前,这里尚是一片碧波浩荡蒹葭苍苍水烟茫茫方圆百里的水泊。

    大水消退下去,留下了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水洼。

    水洼里有鱼,平地上有草。

    荒草连天,茂密茁壮,郁郁葱葱,到处都是一派勃勃生机。

    我爹撵着猪从大堤上下来。

    那一年,我爹十三岁。穿着蓝布小褂,土色的短裤。

    裤兜里揣着多半个窝窝。那是他的午饭。

    小褂和短裤都是我大爷穿过的。

    我爹打小就拣大爷的旧衣穿,从来没买过新衣。

    早上,我爹起床上学,却不见了他的书包。

    爷爷从里间走出来,说:“天望,你不要再去上学了,从今天起,你到堤北水泊里放猪。”

    我爹泪眼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爷爷,不知道这一次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爷爷却丝毫不为所动,说:“你哥已经上学走了,放猪的时候你要好好地看着,别贪玩,让猪跑掉了,咱一家老小的花费可都在它身上了。”

    我爹委屈地说:“我不去放猪,我要去上学。”

    爷爷:“一家有一个上学的就行了,都上学,家里的活谁干?”

    我爹:“为什么不让我哥去放猪?每次都是我?”

    爷爷:“你上学有啥用?”

    姬口的王瞎子给我大爷算过卦,说我大爷命里是文曲星。

    爹倔强地:“你偏心!”

    “啪”,爷爷一巴掌抡过去。

    我爹应声倒地。

    “你敢往南走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二

    往南是王庄小学,往北下了大堤是水泊。

    爷爷不让我爹往南,我爹只好往北。

    他赶着两头猪到水泊里放猪。

    爷爷给我爹起名曰“望”,可实际上一点也不指望他,农闲的时候就让他跟着我大爷去上几天学,我大爷上几年级他就跟着上几年级,也不管他能不能跟上班,家里一忙,我爹就停学回家,做饭、割草、放猪、看年幼的三叔……

    奶奶藏起了我爹的书包,可她翻看我爹的书包时,却流下了眼泪,我爹的书包里一本书也没有,因为家里穷,没钱给他买书。书包里只有一块刷了墨汁的写字板、两根胶泥搓成的笔条、一本我大爷用过的练习本、一枝不到二指长的铅笔。

    奶奶叹了一口气,二儿子这是上的什么学啊!

    在这个家里永远都是这样,有了好吃的都留给我大爷和三叔吃,衣服我大爷穿小了给我爹,本子大爷写了正面我爹写反面……”

    我爹不是后娘生的,他是我爷爷奶奶的亲儿。

    三

    大堤上的景色真美。

    星星点点五彩缤纷的碎花杂在草丛中,带着儿童般狡黠的笑容,早晨的阳光如少女的眼睛一样柔和醉人呵。

    花开大堤暖,坐愁思红颜。

    红颜姑姑是大舅爷家的三女儿,和我爹自幼交好。

    但是后来我爹没有娶红颜姑姑,而是娶了我娘。红颜姑姑跟着大舅爷去了东北。

    我爹撵着猪走下大堤的时候,想起了红颜姑姑,心底里甜甜的似乎一下在一子忘掉了所有的烦恼,他向着红颜姑姑家的方向大声地喊了一声:“孙红颜,我爱你!”转身下了堤。

    那一年,红颜姑姑十一岁,比我爹小两岁。

    红颜姑姑早就不上学了,她说,女孩子上学有啥用,只要认得“男”和“女”两个字,到城里进不错茅房就行。

    但红颜姑姑希望我爹上学,她说:“三姑父要是不叫你上学,你就跟他闹,天天闹,看他怎么办。”

    我爹听了红颜姑姑的话,爷爷果然屈服了,一年后同意我爹去上学。

    这一次是上五年级,因为我大爷在上五年级。

    我爹每次上学都跟着我大爷,我大爷上几年级他就上几年级。

    “这孩子四年级都没上,上五年级跟不上班。”老师说。

    这位老师姓谢,后来成了我爹的义父。

    爷爷说:“管他上几年级,好歹叫他上几天学就行了。”

    这是我爹第五次上学。和我大爷坐同桌,两人合用一本书。

    四

    我爷爷名叫李晋含,生有三子一女:我大爷天顺,我爹天望,三叔天喜,还有早逝的姑姑天英。

    我爷爷是远近闻名的李算盘,一辈子最擅长于精打细算,宁肯亏心亏理但决不亏钱亏东西哪怕是一把米,我爹生下来就有心脏病,故不为我爷爷奶奶所喜。

    我爹四九年生人,属牛,和共和国同岁。

    我爹和共和国一般的多磨多难,但却没有共和国前程似锦逢凶化吉的命运。

    两年后,我爹又一次停学,这是他最后一次停学,从此再没有进过学校。

    关于我爹最后一次停学的事,据说是这样的:

    那年暑假的一天,我爹早上撵了猪出去,一直到半夜还没有回家。家里人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不由地着急起来,不知是我爹迷了路还是睡着在草丛里,

    李家的十几个男人打着电筒一路喊着我爹的名字,在水泊周围十里内找了三四个钟头,终于在一个半人深的沟里面找到了我爹。

    不倒大爷高兴地喊:“找到了,在这里了!”

    我爹被刺眼的电筒照得睁不开眼。

    在他的旁边,躺着早已睡熟了的红颜姑姑。

    第二天红颜姑姑就跟大舅爷去了东北。

    “丢人现眼的逆子呵!败坏门风的畜生呵!还涎着脸皮说要读什么破书,我李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啊!”

    我爹在堂屋里跪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

    从此我爹不再提上学的事,老老实实寡言少语闷声不响低眉顺眼吃饭便是吃饭干活便是干活,我爷爷奶奶无论说他什么让他做什么他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夸他不笑骂他不恼由不得奶奶担心:“看二小的样子有些不对劲,别气成精神病。”

    爷爷:“你真是个糊涂娘呵,他生谁的气?这都是他自己作的孽。”

    五

    次年夏天的一天,在城里上学的大爷天顺突然背着书包回家。

    一个月没见儿子的我爷爷奶奶惊喜地看着我大爷。

    “天顺,你怎么回来了?”

    我大爷把书包往床上一撂,拿起割草筐子就往外走;“爹,娘,我不上学了。”

    曾经是王瞎子算过文曲星下凡的大爷,曾经是我爷爷指望考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的大爷,曾经是一家人全部希望的大爷,竟然自己提出不上学了。

    爷爷浑身打颤:“你……”

    大爷:“你不让天望上学我也不上了!”

    盛怒之下的爷爷照头就一巴掌。

    我大爷不上学的原因很多:补丁累累千疮百孔的旧衣、粗陋不堪寒酸落后的学习用具、坚硬龟裂霉绿点点的杂面窝窝、城里孩子的高傲疏远冷眼歧视、高的交不起的伙食住宿学费书费、从来没好好上过一天学今又被迫在家伤心颓废的二弟……

    我爹没有气成精神病,我大爷却被我爷爷打成了精神病。

    八二年我们庄上办小学,上面要在本村招几名老师,有人说:“老算盘家的天顺到城里上过学,可以当老师。”

    第一堂课上,我大爷讲道:“人来到这世间浑身都是罪恶,我们只有不停地给自己赎罪,才有得救的那一天,从古至今世间只有一个真神耶酥……”

    我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信上了基督教。

    上面知道后,就从名单上勾去了我大爷的名字,对他说:“你还是回去好好种地吧。”

    我大爷问:“难道我讲错了吗,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呀。”

    那人说:“是,是,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我大爷说的书,是《新旧约全书》,而非教科书。

    六

    乡下人的故事永远都是那么简单平凡乏味无惊无险无奇淡如白水枯似鸡肋。

    红颜姑姑去了东北之后,开始还写上几封书信,后来也渐渐失去了音讯。再后来听说嫁到了河北赵家,赵家是生意大户,料想日子过得不错。

    我爹说:“一个人消失在人海里,就象把一滴水滴进沙漠。”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红颜姑姑没有深入侯门,我爹和红颜姑姑也没有缘分成为路人,而是成了失踪的人。

    他们再没有见过一面。

    我爹去世,河北赵家突然派人前来吊孝,送了一个大大的花圈,上写:“二哥天望千古,俯首百痛。妹红颜敬挽”

    我见过红颜姑姑的照片,五寸黑白,从东北寄到我们家,她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站在雪地里,扎着两个小辫,张着双臂,歪着头笑着,就如同一个飘飘欲飞的仙子。

    我想:这就是我爹少年时代深爱着的红颜姑姑啊。

    这张照片夹在我爹的一本医书中,我无意间翻书看到,照片的反面写着一行字: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天望记于七七年冬二子出生后十一日。

    这两句话出自唐朝李太白的菩萨蛮,是我小学时候就读熟了的,原来我爹也读过这首词啊。

    那时候我二弟刚刚出生,我娘正在月子里,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见过红颜姑姑寄来的照片。

    七

    “天望呵,我们都快点长大吧,我们要在水泊里盖好大一座屋子,我们会生很多儿子很多女儿,这里会成为一个村庄,天望。”

    “是啊,我们还要喂十八头猪,二十头牛,一百只鸡鸭……”

    “我们的孩子可以自由地在水泊里玩,整个水泊都是我们的,对吗?”

    “是的,红颜,除了我们俩傻瓜,谁会来这荒山旷野举目无亲大水一来就一下子冲个人仰马翻的水泊里住呢?”

    “还有三姑父,他也不会来,他可是精明透顶的老算盘啊,他又总不许你上学。”

    红颜姑姑说到我爷爷的时候有些生气。

    “你会嫁给别人吗,红颜?我是说大舅他们非要你这样做。”

    “不会,他们做不里我的主,除了你我谁也不嫁,你呢?”

    “我也是。”

    “拉勾。”

    “好,拉勾。”

    如今,这一切都象梦一样的遥远了,美丽的誓言化成了东流之水,一去而不可返,少年的理想变成了天上的星,可望而不可即。

    十年之后,红颜姑姑嫁夫生子,我爹也娶了我娘,荒凉无人蒿草萋萋的水泊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百十个村庄。

    这一切都是我爹那时候没有预料到的事。

    八

    昔日的老屋总会在梦中出现。

    梦中的老屋时而如飘摇在枯藤乱枝间的落叶败絮,时而如沉浮于汹涌奔流的江面上的漏船孤舟,时而如疾风暴雨中挣扎在泥地里的虫蚁蛹蛾。

    漆黑的夜晚,我独自躺在老屋的木床上,床下却冲出了青面獠牙赤发朝天的妖魔,地上墙上爬满了五颜六色口吐烟雾的巨蛇。

    我对我家的老屋全无印象,我三岁那年老屋就被一场大雨淋倒不复存在了。

    睡梦中的老屋是那样的不稳定不安全危如累卵险象环生。

    我爹十七岁那一年,堤南的李姓举族搬迁到堤北水泊,一个仅一百多人口的小庄出现了。

    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小李庄,我魂牵梦绕的故土。

    我家的老屋就盖在那一年,不过,那时候的屋主是我爷爷奶奶,八年后,我爹和我娘成亲,两间老屋就成了我的家。

    这就是常在我梦里出现的老屋呵:

    坯筑的土墙历经了风雨的洗礼已经老态龙钟,稍加修葺后竟然成为我爹和我娘的新房。

    残破的蓝色屋瓦间那一尺多高的茅草不懈地摇曳着对老屋的依恋和多情,刀镰割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的爹娘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呵!

    东间是居室,靠墙一张床,床头一只红漆木柜,这是我娘的嫁妆,要不然他们就得睡在地上;

    西间的灶房里堆着半屋的柴火,锅台上架着一口爷爷分家分给我家的铁锅,一张矮桌配了两个小凳,当真是家徒四壁环堵萧然一穷二白空空如也;

    我娘每次做饭都要脱了鞋站在床头,在木柜上切菜擀面,因为家里连个案板都没有;

    一烧火就满屋里呛的都是烟,因为老屋没有安窗户,所以我娘早早地就得了个老害眼病,瘪得象米粒,看啥啥都不清楚;

    家里人出门就用一张草席遮住门口,因为我爹我娘结婚后屋门被我爷爷扒去做地排车,所以我家就没有了门;

    这就是我出生成长的老屋,这就是我爹我娘成亲的新房。

    七七年,因为老屋漏雨严重,地基下沉,山墙坏裂,终于一夕轰然倒掉。

    屋倒的时候,从墙里头连连续续爬出来二三十条长虫,村里人说:“没想到这里还是个龙窝哩,日后你家必定出状元郎。”

    那年,我三岁。

    九

    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我爷爷一巴掌把我大爷打成了精神病,托尽了人使尽了银钱,任是媒人能说会道巧舌如簧磨破了嘴皮,到了三十岁我大爷还没寻到一个媳妇,又愁又急的我爷爷奶奶茶饭无心夜不能寐也是于事无济。

    一日,南刘庄的刘松老汉突然上门说媒。

    姑娘姓袁,名叫小枝,大堤南十五里袁小楼人。小枝姑娘的外家姓刘,也是南刘庄人,和刘松老汉是本家,算起来,他还是小枝姑娘的二姥爷哩。

    有人给提亲,自然是李家天大的好事,爷爷唯一遗憾的是不是给我大爷,而是给我爹,我爷爷还担心女方主动托媒提亲,是不是姑娘……

    刘松老汉说:“女娃家托我上门,决不是姑娘嫁不出去,而是人家看上了你家二小子,袁家世代都是本分的农民,门风清正,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打听。”

    爷爷笑了:“不用打听,不用打听,乡里乡亲的,我还信不过你吗?”

    三个月后,小见面大见面换帖照相定订婚期,我爹和我娘的终身大事就这样底定了。

    没有传奇的经历,没有浪漫的爱情,没有花前月下的厮磨,没有前生今世的约定。

    两个不认识的人走在了一起,一纸婚书把他们绑定,告诉他们不论多累多苦,也要面对也要排除相濡以沫共度一生。

    十

    七三年的秋忙过后,我爹用一辆毛驴车把我娘接到了我们家。

    “天望,你真的有那么好吗?”

    “是啊,要不然你在堤南,我在堤北,十几里的路,谁教我找到了你呢?”

    “天望,我们两家都这么穷,你说我们能过上好日子么?”

    “会的,会的,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可我好害怕哦,我怕你有一天突然离开我。”

    “怎么会呢?我永远都像今天在这毛驴车上一样扶着你,看着你,不会离开你。”

    “你能一辈子对我好吗?白头偕老,永不变心?”

    “我能一辈子对你好,一百年后也象今天。”

    我娘笑了:

    “我们哪能活到一百年呵。”

    那天,一路上都下着牛毛似的细雨,微风小心地吹拂着地面,就像情人般温柔的手。

    路过大堤的时候,我爹拉着我娘上了大堤。

    堤下村庄错落,阡陌交横,都笼罩在这烟气濛濛的雨幕里。

    我爹问:“好看吗?”

    我娘惊奇地道:“什么?”

    我爹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这也是李太白的菩萨蛮中的句子。

    我爹为什么会在那天吟诵如此伤感的词句呢?

    是有感于堤下的风雨如晦阴霾凄迷悠远渺邈,还是想起了远适他乡杳无音信的红颜姑姑?

    我娘不懂诗也不懂词,她没上过一天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她说:“我们下去吧,我觉得有点冷。”

    我爹双手握成喇叭,对着朦胧苍茫的远方,大声喊道:“袁小枝,我爱你!”

    半中午的时候,毛驴车“吱呀吱呀”地进了小李庄,我娘头顶着一方大红盖头,浑身湿透。

    我爹娶了我娘,居然给我爷爷奶奶一家带来了好运,第二年一开春,就有人给我大爷说了个媳妇,虽然有些傻,但比打光棍的名声强到了天上。

    又过了两年,我三叔到东北大舅爷家去了一趟,回来时带来一个女子,细条个,大眼睛,又年轻又漂亮,只是一口蛮话,听也听不懂。

    十一

    我爹和我娘的新婚之夜,下起了瓢泼大雨,到后半夜,雨水渗透了屋顶流进屋来,一屋里像吊满了垂地的珠帘。

    我爹和我娘接水舀水倒水一直忙到天明。

    家里湿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第二天,我娘哭了一天。

    三天回门,任凭我姥爷和姥娘怎么劝说我娘都不肯跟我爹回去。

    回到那个一贫如洗即使连遮风避雨也做不到的家。

    我爹满面羞惭一言不发地只身而归。

    他把我娘的陪嫁收拾在一起,好让袁家的人随时把这些东西拿回去。

    他不吃不喝不出去玩也不下地干活,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

    他在等待什么?

    等待我娘念及毛驴车上的感动回来跟他苦守着这个穷家,还是等待着无声无息意料之中的结局?

    各种想法盘旋在他的心头。

    惭愧,自卑,

    爱和恨,痛和怨,

    少年时候的梦想,

    斜风细雨中的诺言,

    李太白菩萨蛮里“冥色如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的词句……

    可惜我爹既没有高楼,也没有玉阶,他一无所有,只有一颗受伤的心。

    四天后的傍晚,我娘突然出现在我爹面前。

    她双目红肿,手里掂着一只红色的盛满衣服的包袱。

    “小枝,真的是你……”

    我娘默默的放下包袱,坐在床边:

    “我进李家一天,也是你李家的人,你能一辈子对我好吗?我是说,一百年……”

    我爹抱住了我娘:

    “是,一百年,一千年对你好。”

    “我知道,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天望,我说的对吗?”

    夕阳照的满天的云彩如同火烧。

    诗人说,夕阳无限好。

    的确如此。

    最起码我爹觉得是这样。

    那一夜,我娘又哭了。

    十二

    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这是我娘活着的信念。

    可是谁料想造物不仁,我家并没有慢慢地好起来,而是苦难一重接着一重。

    七五年的春天,我爹的心脏病突然复发。

    那时候,我才三个月。

    请遍了周围十几个村庄的医生,病情皆不见好转,医生们都说这病不用治了,准备安排后事吧。

    我娘欲哭无泪。

    “狗娃他娘呵,我是个要死的人了,你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费钱了,有那俩钱留着给你孩子用吧。”

    “天望,我要你活着,记住,我要你活着,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我和孩子都有个依靠,要是没有你了,你让我和孩子靠谁去?”

    每天,我娘都用地排车拉着我爹去治病,治病回来再到地里干活。

    我娘一个人要挣两个人的工分,白天活干不完,夜里接着去干。

    队长花五爷说:“天望家,你的困难大家都知道,你干一个人的活就行了,工分的事情么,队里会照顾你们的。”

    我娘摇头。

    她还有三个月的儿子要喂养呵,这个家里谁也离不开她。

    在我家里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竟不肯过来看一眼。

    “狗娃他娘,孩子哭成了那样,你就不能抱着他哄一哄么?”

    我奶奶在隔壁的屋里喊。

    我娘正在给我爹熬汤药。

    听了这话,放下锅盖,快步走到床边抱起满脸是泪浑身是汗撕心裂肺张嘴号哭的我。

    我娘一边抱着我,一边给卧床不起朝不虑夕的我爹熬药。

    请上天原谅我的无知吧。

    我的爷爷奶奶啊,你们到我家里看看这满屋熏得整不开眼睛呛得泪水鼻涕直流的灶烟吧,过来听一听你那垂死的儿子撕裂肝胆的咳嗽声吧,难道你们连自己的孙子也不要了么?

    从此,我娘落下了偏头痛和害眼病,哭的熏的愁的困的。

    我则在襁褓中就知道了这世间原来还有怨愤和无情。

    十三

    有人说,母亲是条河。

    这条河是母亲的眼泪。

    我娘和别人一样的血肉之躯,但她比铁人还能干。

    她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到地里干上三四个钟头的活,五更时还经常起来推磨磨面。

    石头奶奶家有一个大磨盘,小时侯,我常常爬到磨盘上玩。

    石头奶奶说:“这就是你娘推过的磨呵,人家都是两个人推,你娘啥时候都是一个人,还有你,你这个小崽子,还要坐在磨棍上。”

    我仿佛能看到当年我娘一个人推动着沉重的石磨,汗珠一粒粒滴下来,浸湿了地面,我似乎可以听见我娘吃力的呼吸,还能摸到她枯裂的双手,那习习的凉风,如画似的朝霞,我娘含泪的眼……

    请上天原谅我的无知吧。

    我想起我大爷说过的话:

    “人生来浑身都是罪愆,我们活着就要替自己赎罪,赎罪呵。”

    我娘一生吃尽了别人没有吃过的苦受尽了别人没有受过的难,她到底有什么罪愆呵?

    我摸着硕大粗糙的磨盘,心想:在无数个夜里,我娘有多少眼泪洒在这上面啊!

    母亲的眼泪成河,可我们都不知道。

    十四

    这条路我不知走过了几千次。

    这也是我娘当年走过的路呵。遥远而不平。

    堤南五里外有一个小曹楼,小曹楼有一位曹三印医生,三十四五岁,脾气和蔼,温柔可亲。有人说他的医术并不高明,可正是这位曹医生救了我爹的命。

    我娘每天一次拉着我爹去他那里就诊,无论是抓药还是打针,他都十分认真。

    我娘说,那一年的桃花开得真美,庄前庄后姹紫嫣红争奇斗妍果然是繁花似锦美不胜收,每一朵桃花无不向人昭示着生命的伟大和可贵,不容轻弃。

    我和我爹的生命都交付到了这个平凡而刚毅的女人手中。

    漫天的残霞映红了我娘的脸。我知道她在走一条艰难漫长的路,这条路看不见终点,没有人给她信心和勇气,一切全靠她自己。

    我娘的泪水一滴滴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偶尔有几瓣桃花飘过,还有几片飘在我娘的脸上,又从我娘脸上落在地下,但她无心去理会。

    她心里想的是如何救活这车上的男人,如何养活襁褓中的孩子,看病回来还要去借钱、做饭、到地里干活……

    两年前的那个秋天,我爹赶着毛驴接我娘的时候,也曾越过这座大堤啊, 在秋草迷离的大堤上,在细如轻梦的雨丝中,我爹和我娘紧紧拥抱,俯瞰着大堤下平林漠漠,村落迭错。

    可今日这大堤已成为我娘每天都要攀登的高峰,上堤的时候,每一步都是那样的困难。

    她是那么瘦小呵,好吃的都留给我爹和我,自己却背着我爹吃那剩饭剩菜,那一年,她连鸡蛋都没尝过一口。

    没有营养的饮食,长期超负荷的劳动,缺乏睡眠,忧心忡忡。

    二十五岁的我娘看起来是那样的衰老嬴弱疲惫不堪。

    沉重的负担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谁也体会不了,这个又瘦又小的女人到底有多坚强;谁也没有想到,她能把我爹的病治好。

    母亲是眼泪。

    母亲的眼泪换来我们今日的幸福。

    我们在母亲的眼泪中成长。

    十五

    一个人在苦难面前会变得坚强。

    只有学会了承担才显得伟大。

    有道是苦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刚下过,我爹和死神擦了一下肩,竟然转危为安。

    曹医生说:“命是给救回来了,以后在家里好好保养就行了。”

    听了这句话,我娘激动地叫了一声:“天望。”

    我爹还没来的及答应,我娘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晕倒在地。

    她太累了。

    我爹虽然治好了病,但毕竟留下了病根。饮不得酒,抽不得烟,生不得气,吃不得冷饭,干不得重活。

    俗话说,嫁夫嫁汉,穿衣吃饭,我娘竟自走进了一片无边的苦海。

    单守着一笔偿还不尽的债款,单守着一个多病的男人,单守着一句永不变心的誓言。

    十六

    七七年夏四月,我家的老屋终不堪风雨,于某日深夜轰然堕地,所幸我们一家三口去姥爷家走亲戚,不然……

    老屋塌掉的第二天一早,我们从姥爷家回来。

    爷爷说:

    “天望呵,如今你三弟年龄也不小了,你和你哥不管好歹也都算成了家了,爹不能不为天喜考虑,我和你娘一辈子没有挣下几个钱,想把这出院留给老小。

    去年你哥盖新屋我出了三百块钱,爹娘不能偏心,也给你出三百,你可以在家后盖出院,这一段时间,你们一家先住在我屋里吧。”

    我爹和我娘没有接受我爷爷的好意,默默地在院子里搭了一个草庵。

    家后有一大片空地,但是地势低洼,和别人家比几乎相差了一米,需要多少土才能垫平啊。

    我只知道我爹和我娘一有时间就到大堤下拉土,一直拉到十月。

    我被送到袁小楼姥娘家,交给三姨照顾。

    十一月,姥爷给我们借了些钱盖起了新屋。

    由于过度劳累,十一月下旬,我娘早产,我的二弟出生了。

    生不逢时的二弟骨瘦如柴体弱多病,还不到三天就发高烧,药水喂到嘴里就吐出来,体温高达四十二度持续不降,开始还能哭几声,后来只能张着嘴喘气,浑身热的像火炭。

    第四日二弟开始抽搐,烧的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他是死是活。我娘说;“后来好容易高烧退去,却又浑身冰冷,被子衣服裹了几层,仍然冻得身上发紫,我把二柱搂在怀里,一夜一夜的不睡觉,暖啊,暖啊……”

    我二弟三天没吃进一口奶,奶头放进嘴里嘴巴都不会动一下,直饿得一把骨头,医生给二弟打针的时候,用手在屁股上捏起两层皮,才能把药水注射进去,医生一面打针一面轻轻地摇头:“唉,这孩子就是能救活也是一身残疾。”

    我娘多少次抱着九死一生的二弟:“老天也,你怎么不睁眼啊,这世间的人那么多,要苦也不能独苦我一个呵……”

    这一次,又是善良的曹三印医生救了我们家,二弟没有死,也没有落下残疾,只是比起别的孩子瘦弱了些。

    小学没有毕业的我爹从此决心学医。

    十七

    “大贵呵,你能懂得爹娘的用心吗?

    爹年轻的时候也曾有着美好的梦想宏伟的志向,可如今都已成了空,梦里常常坐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演算习题,和你大爷跑在冰天雪地的路上,教室啊,老师啊,都和往日一样,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年龄老大了。

    我曾发誓要为你们母子创造一个富丽堂皇要什么就有什么比谁家都不差的家,可是我没有做到,爹要你们兄弟三个(八二年我三弟出生)好好读书,都考上大学,让全村人都看一看,爹是怎样争的这一口气呵!

    你能懂得爹娘的用心吗?”

    我点点头,便不再跑出去玩耍,乖乖地坐在家里用功。

    我常常想:没有人比我更理解我的爹娘了。

    可我小时侯都做了些什么事啊!

    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天天吃白面馍,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娘掰了一半玉米窝窝给我,我赌气一把扔到了桌子底下;

    节假日回家,爹娘去劳动,我总是借口要学习留在家中。为了逃避烈日的暴晒干活的劳累,我忘了爹的病娘的苦;

    家里偶尔有了好吃的,爹娘总是留给我们,我说:“娘,你也吃一些啊。”娘笑着说:“你们吃吧,我刚吃过。”“那给爹留一点吧?”“不用,他整天在外面跑,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我竟每次都信以为真;

    村里差不多人家都买了电视机,小时侯我和两个弟弟经常这样问爹娘:“为什么我们家不买电视机呢?”唉!

    我记得我还不止一次地顶撞过他们啊……

    唉,我的良知哪里去了呢?

    我大爷说的对啊,我们活着就要不停地替自己赎罪。

    最应该为自己赎罪的人是我啊……

    我真的懂得爹娘的用心吗?

    我在万里之遥的他乡问自己。

    十八

    九七年八月二十一日,中秋节过后的第六天夜,我爹死于心脏病。

    那一年,他四十八岁。

    我爹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红润,带着微微的笑意。

    枕边搁着一本他常读的《唐宋词选注》。

    邻居虎子叔说:那天夜里五点钟我起来上厕所,还看到他屋里亮着灯,我隔着墙说:“二哥,这时候还不睡,天明不是要犁地吗?”他应了一声:“这就睡。”

    真没想到……

    真没想到天明我娘叫他起床的时候,我爹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爹还是那样爱读书呵,他这一辈子也没有把书读够。

    他经常看书看到半夜,不认识的字就茶字典,有时候还来问我。

    老泪纵横的爷爷抚着我爹冰凉的身体:

    “天望,你要怪就怪爹吧,你小时候爹不该不让你上学啊!爹是老糊涂,爹对不起你……”

    我爹死的时候我在新疆上学。

    家里一直把这件事瞒着,不对我说。

    怕我伤心怕我影响我学习怕我受不了打击独自回不到家。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之后。

    土坟三尺,蓬蒿丛生。

    坟里是日夜盼我归来但至死未能如愿抱憾而终的爹爹。

    “平林漠漠烟如织,

    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

    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

    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

    长亭更短亭。”

    这首菩萨蛮词,是那本《唐宋词选注》的第一篇,从小我爹就领着我读。

    我翻开爹读过的菩萨蛮。

    在那首词的边页,爹写着几行字:

    “大贵去新疆上学,因经济原因百思而不能见其一面,暝色入户之时,儿可知道老父之愁乎?宿鸟尚能归飞,儿亦该归来矣。”

    子规鸟鸣,

    曰归曰归。

    可我归来之时,那人已不在矣。

    平林漠漠,

    寒山一带,

    我仰望着高天上的流云,跪在我爹的坟前,轻轻地倒落一杯薄酒。

    我问:“娘,这里面真的是我爹吗?”

    我娘说:“傻孩子,不是你爹还能是谁啊?”

    我说:“可我觉得爹没有死,他还在家里等我们呢。”

    我娘说:“孩子,起风了,看过了你爹,咱们回家吧。”

    今年7月写,8月修改

    崔金伟

    地址:农九师一六六团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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