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杀一手握着刀，一手端着茶。

    刀是冷冷的刀，茶是冷冷的茶。

    洪杀喜欢冷的东西，他觉得，只有冷的东西才是最完美的。所以他从来不吃热的东西，也不喝热的东西。但有一点他很遗憾，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却是热的。每个人都是热的，只有死人才是冷的。所以洪杀从小就喜欢杀戮。既然不能把自己变成冷的东西，那就把别人变成冷的东西。

    江湖上都说，遇到洪杀前是热的，遇到洪杀后是冷的。

    但现在，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居然笑眯眯的望着他，很客气的问：“听说你杀了很多人？”

    洪杀放下手中的茶，拍了拍另一只手上的刀，道：“不是很多，而是非常多。”

    年轻人又问：“还记得十八年前牛家庄的三十七口性命吗？”

    “是我杀的。”洪杀冷冷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年轻人点了点头，道：“这很有道理，但怨有头，债有主，三十七口人命包括了小孩，老人，妇孺，难道他们也都该死？”

    洪杀稍微犹豫了一下，仿佛记起了什么，随即又缓缓道：“凡是热的东西都是该死的。”

    年轻人轻轻道：“也包括我？”

    洪杀没有回答，回答的是他手中的刀。

    没有任何预兆，洪杀一直拿着的那把刀突然出鞘，劈向年轻人。

    这是洪杀的必杀绝技，从他出道以来，没有人能逃过这一招，他对这一招有着强大的信心。

    可这次好象错了，而且不是小错，错的很厉害。而这次错误所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一招过后，洪杀听到的不是血从那年轻人脖子里喷出的嘶嘶声，而是很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洪杀惊讶的望着眼前的年轻人，突然感受到了一股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寒意，从头一直寒到脚。

    年轻人凑到瞪大眼睛的洪杀面前，轻轻说：“喜欢冷不是错，但如果强迫别人也喜欢冷，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的名字叫小牛，你杀了牛家庄三十七口人命，却落下了躲在枯井中的我！”

    小牛端起洪杀放在桌上的茶，一口饮尽，看也没看洪杀一眼，转身离开了。

    良久，扑通一声，洪杀倒在了地上，一屡血缓缓的从他脖子上的一个小口子流出来，向四周蔓延，他终于也让自己变的冰冷了。

    洪杀死了，可是，他的眼睛却是睁开的，他孤独的望向天空，却没有一丝生命力，他想看什么？他难道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吗？

    刘元坐立不安的呆在这个几乎密不透风的铁屋里，他很想出去，可是他不敢，他没这个胆子。就在三天前，有人将一封帖送到了刘府，上面写着，三天后，你的下场将跟洪杀一样。

    没有署名，没有其他多余的话。但所带来的震撼是绝对的。洪杀被人杀的消息已经路人皆知。洪杀的身手刘元是清楚的，对方连洪杀都能杀，杀自己就更不在话下，简直象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不得已，刘元只好躲进了这个铁屋，而且派了自己最信任，功夫也最厉害的西门连守在铁屋周围。陪同守卫的，还有刘府中身手最矫健的二十人。

    西门连曾对刘元保证到，就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进铁屋。

    西门连已经跟了刘元十一年了，他办事，刘元比较放心。

    西门连虽然厉害，但也是人，是人就得做人必须做的事，比如，上茅房。

    “你们要好好守着，盯紧点。”西门连捂着肚子说。

    二十个守卫看着他强忍着的痛楚和狼狈，一个个憋红了脸，差点没笑出来。

    一定是去回春楼吃海鲜吃坏了。他们想。

    如果可以选择，西门连可能会选择不去上厕所。因为当他回来的时候，二十个守卫都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瘫在铁屋门口。

    “怎么了？”西门连问。

    “老爷……他……”其中一个守卫指着打开着的铁屋的门，断断续续道。

    西门连暗叫一声不妙，忙飞奔进铁屋。只见刘元手握带血长剑倒在地上，喉咙处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还在往外冒着。

    “快去叫大夫来！”西门连冲外面喊。

    衙门的人走了，大夫也走了，刘元死了。是自杀的。衙门的人看过后说。剑上带着刘元的血，而当时铁屋内又没有其他人，铁屋外围着二十号人物保卫着，难道还会是他杀？小孩都看的出来他是自杀的。临走的时候，衙门的人对西门连说。

    虽然是自杀死的，但西门连还是主动承担了责任。

    刘元死了，刘府也就垮了。下人们收拾了一下东西，拿了该拿的，也拿了不该拿的，各奔东西了，拦都拦不住。

    西门连没有走，他对刘夫人说：“老爷走了，夫人还在。西门连愿意效忠刘府。”

    这句话，足可以让任何人感动。

    而这个时候，居然有人说刘元是被别人杀的，而且他还可以查明真相。

    刘夫人当然不愿意接受刘元自杀这个结论。刘元为了躲避仇家，可以躲进铁屋，还派人守卫，他有自杀这个必要吗？所以，她高价聘请了这个人来刘家追查。

    来者是个年轻人，清瘦的身材，端正的相貌，一身白衣，一副书生的打扮。

    “我叫柳小飞。”他对西门连说。

    他们来到刘元死去的铁屋前，铁屋仍旧在老地方，没有被动过。

    “二十个人一个都没有看到有外人进铁屋吗？”柳小飞问。

    “我们把铁屋围的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西门连紧盯着柳小飞的双眼回答。

    柳小飞没有看他，只是淡淡的说：“带路吧！”

    铁屋内的一切仍旧是老样子，只是积了少许灰尘，刘元死后，丫头们几乎都跑光了，剩下的少数佣人也不敢进这个屋打扫。

    “当时是你第一个走到刘元尸体边上的？”柳小飞顿下身子，查看着地上血的痕迹问。鲜血早已经干枯，在地上留下暗红色的一块。

    “是的，”西门连回答，“我上完茅房回来，听到他们说老爷自杀了，忙冲进屋，就看到老爷躺在这里，手里拿着粘血的剑，喉咙已经被刺穿了！”

    柳小飞细想了一下，问：“刘元是正手拿剑还是反手拿剑？那把剑长度怎样？”

    西门连古怪的看了看他，回答：“当然是正手拿剑，而且只是一把普通剑。”

    “哦！”柳小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请问夫人，刘老爷为什么要躲到铁屋里？”大厅内，柳小飞问刘夫人。

    刘夫人垂泪道：“有人拿了封帖，说要让老爷的下场跟死去的洪杀一样，老爷知道这是一个功夫很高强的人，没有办法，才躲了起来。”

    “那个人是谁？”

    “老爷他没有说。”刘夫人道。

    “那老爷自杀前有没有不正常的行为？”

    “没有！”

    “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

    “哦！”柳小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对了，茅房在哪里，我内急！”

    刘夫人对西门连说：“带柳大爷去！”

    西门连手一伸，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茅房在刘府的另一端，与铁屋相隔了很远。柳小飞问：“难道没有近一点的吗？”

    西门连道：“当然有，但那在夫人跟老爷的房间里，难道你想用？”

    柳小飞尴尬的笑了笑，说：“那还是去那间公用的茅房吧！”

    “西门兄能否把当时给老爷守卫的人找来呢？”柳小飞走出茅房，问一边等他的西门连。

    西门连很勉强的说：“找齐有点困难，不过，找其中的几个人还是可以的。”

    二十个侍卫找来了一十九个，柳小飞已经很满足了。

    “刘老爷死的那天，你们都守在铁屋外？”

    “是的！”一十九个人回答。

    “有没有人中途离开过？或者有没有人换过班？”

    一十九个人窃窃私语了一会，其中一个想了想，说：“老爷死的时候，西门大人刚好离开了一会，去了趟茅房。我们都没有换班。”

    “你们在外面，怎么会知道里面的刘元死了？”

    “我们听到扑通的一声响，怕老爷出事，就推门进去看看，结果就看到老爷倒在一大堆血泊里面！”

    “听到声音后马上推门进去看？”

    “马上进去看的。”

    “哦！”柳小飞点点头。

    刘家大厅。

    柳小飞，西门连，刘夫人。

    “你说你已经查到谁是真凶了？”刘夫人期盼的问。

    “是的。”柳小飞抬头道。

    “是谁？”刘夫人几乎是叫了起来。

    “西门连。”柳小飞一字一句的说。

    “什么？他真的不是自杀的？”刘夫人失声道，身子不由离西门连远了点。

    西门连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看着柳小飞。

    “你有证据吗？”刘夫人问。

    柳小飞看了看西门连，又看了看刘夫人，道：“老爷死的时候，是正手拿剑，而喉咙上的伤口据衙门那边留下的资料，是被刺的。夫人请细想一下，一个人拿剑想自杀，不是横过来抹脖子，却要刺脖子，多么蹊跷？剑身的长度跟手臂差不多，加上剑柄就比手臂长那么一点点，而老爷又是正手拿剑，且不说能不能刺到脖子，他如果要自杀，干嘛要自杀的那么辛苦？”

    “那只能证明老爷是被别人杀死的，但也不能确定是西门连啊！”刘夫人道。

    “不错，光这个当然不能说是西门兄杀了老爷。”柳小飞看着西门连说，“但西门连最聪明的就是趁老爷死的这段时间上茅房，以造成自己不在的假象，这样就算无论如何怀疑也怀疑不到你的头上。可偏偏是这个让你的嫌疑最大，因为你刚好有杀人的时间！铁屋的结构你当然清楚，所以你可以躲过侍卫的眼睛，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铁屋！我去衙门查过了，资料上写老爷死之前没有什么挣扎迹象，这也是他们认为老爷是自杀的原因之一，但他们没有想过，如果是一个很信任的人来到你边上，突然的给你一剑，也不会造成挣扎的迹象的！”

    刘夫人不由点了点头。

    西门连突然拍了拍手，微笑道：“好，说的好！连我也没想到会留下那么多破绽！”

    刘夫人惊恐而又充满仇恨的看着西门连，问：“老爷果真是你杀的？”

    西门连平静的说：“如果我否认你会相信吗？”

    刘夫人尖叫道：“为什么？”

    柳小飞道：“有的人杀人，是为了钱财，有的人杀人，是为了女人，有的人杀人，是为了势力，有的人杀人纯粹是为了爱好。显然，你不是前四种人！那你就只剩下最后一种了！”

    西门连看着柳小飞，轻轻道：“柳小飞啊柳小飞，我到底该怎么来形容你呢？不错，为了仇恨，我在刘元身边隐姓埋名，为他做了十一年的事！”

    柳小飞道：“为了报仇，你居然在仇人边上做了十一年事！”

    西门连道：“为了报仇，我什么事情都肯做！”

    刘夫人突然抽出一把剑，道：“我要杀了你！”但她冲向西门连的身子被柳小飞一把拉住。

    “你不是他对手！你不能杀了他，却反会被他杀了！”柳小飞看着西门连道。

    西门连也盯着柳小飞，说：“你确定你能抓的了我？”

    柳小飞道：“我没有把握。”

    西门连笑了，说：“你倒很老实。”

    柳小飞也笑了，说：“老实的人往往令对方失去戒心。”

    “刘夫人，请你出去一下！”柳小飞说。

    刘夫人擦了擦眼泪，把剑交到柳小飞手上，轻声道：“替我杀了他！”

    柳小飞微一弯身，道：“尽力而为。”

    静。大厅里突然静的可怕。

    暴风雨来临前往往都是平静的。

    柳小飞突然丢掉了手中的剑。空手向西门连走去。

    西门连惊讶的看着柳小飞的举动，呆立在那里。

    到离西门连几步远的距离时，柳小飞居然整个人的往他的怀里扑过去。

    寒光一闪，西门连瞳孔收缩，身体飞一般的往边上闪去。与此同时，他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刀，唰的出鞘，回了柳小飞一刀。

    叮的一声，火花四溅。而柳小飞本来空空的手中多了一把匕首，架开了西门连这突然的一刀。

    两人都没有追击对方，分开对恃着，仿佛两头即将搏斗的豹子一样。

    西门连手中的刀微微颤抖摇晃着。可见柳小飞这一匕首力量之大。

    柳小飞咧嘴一笑，潇洒的一个回转身，突然踢出一腿。西门连冷静的躲过了，却又撞上了柳小飞另外踢来的一腿，西门连在躲无可躲的情况下，不可思议的往后仰去，紧贴着地面滑过。

    柳小飞脱口道：“好功夫！”

    西门连道：“你也不赖！”

    两人眼中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好了，不打了，你可以叫刘元出来了！”柳小飞把匕首往怀里一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

    西门连收起了刀，板脸道：“刘元已经被我杀了！”

    柳小飞笑了，说：“你们演戏演的够久了，该收手的时候啦，差点连我也骗了过去。”

    大厅里突然响起一阵笑声，柳小飞和西门连望去，赫然是刘元！

    “好你个柳小飞！我刘元总算找到个能让我佩服的人了！”刘元拍手道。

    “彼此彼此！”柳小飞拱手道。

    西门连仍旧是板着脸，道：“老爷……”

    刘元手一伸，阻止西门连继续说下去，说：“既然已经被揭穿了，就不要再躲了吧，柳小飞能揭穿我们，仇家也能揭穿我们！”

    柳小飞尴尬的笑了笑，说：“那我岂不是害了刘老爷？”

    刘元悲壮的笑了笑，道：“生死有命，该来的总该来的，你躲也躲不掉的！我倒是在奇怪，你是怎么知道我还没死的？”

    柳小飞笑了，说：“刘老爷你跟西门连这一出戏，演的的确逼真，套中有套，差点就让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刘元和西门连没有说话，因为他们知道柳小飞话还没完。

    果然，柳小飞继续道：“你们计划的很详细，首先让我们以为刘老爷已经自杀了，但如果这一步没成功，也就是向我先前那样，揭穿了刘老爷没自杀的现实，也会顺着你们的意思，抓到‘西门连’这个凶手。但即便是这样，刘老爷您还是死的。不过，你们没有注意到几个细节。”

    “什么细节？”刘元憋不住问。

    “那就是刘府里面，茅房离铁屋的距离很长，而二十个守卫是亲眼看着西门连离去的，他几乎没有时间赶回来杀人！我又问了守卫，铁屋只有一个门，就他们守着的那个门，西门连难道是隐身着进去杀人的？”柳小飞微笑道，“当然，这一切我只是猜测，但到了没退路的时候，我就要搏一搏！”

    “怎么个搏法？”刘元问。

    “顺着你们设计好的路线，指出西门连是凶手！”柳小飞说，“我既然猜测到你没死，所以我也想到如果我要杀西门连，你一定会在暗处看着，以便危险的时候你能救西门连。而且当我看到西门连用的兵器时，更加确信我的猜测了！衙门那边的资料，你死的时候脖子上的伤口是剑伤，而西门连的兵器却是刀！他不可能用刀来刺出剑的痕迹！所以他不是凶手，可当我咬定他是凶手时，他居然没有否认！”

    西门连不由叹了口气，说：“我跟刘老爷反复推敲了两天两夜的计划，满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却没想到漏洞那么多！”

    刘元也长长谈了口气，道：“柳小飞啊柳小飞，你简直不是人啊！”

    柳小飞笑了，说：“刘老爷你这是捧我还是损我啊？”

    刘元没有回答，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刘夫人哭着扑进了他怀里。

    “老爷，您瞒的我好惨！”刘夫人道。

    刘元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说：“这件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怕你知道了会露出破绽的，那样就全功尽弃了！”

    柳小飞喝了一口茶，道：“刘老爷，现在您可否说说到底是谁要杀你了呢？”

    刘元颤抖了一下，扶着刘夫人坐下，微微摇了摇头，说：“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刘夫人紧张的打断问：“老爷，您……您真要说出来？”

    刘元安慰的拉着她的手，道：“夫人，我跟你已经活的够长的了，既然现在对方已经找上门来了，我们就索性把事情说出来吧！这几年了，这秘密象心头一块大石一样，压的我好累好累，连气也快喘不过来了。”

    刘夫人流着泪，紧紧拉着刘元的手，没有说什么。

    刘元对柳小飞道：“内人是担心我，让你见笑了！”

    柳小飞道：“哪里，刘老爷请继续讲吧！”

    刘元望着窗外，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那一年，刘元还年轻，跟牛家庄庄主牛玉是称兄道弟的好友。两人都喜欢练武，几乎达到了痴迷的境界。

    刘元祖上留下来有一本刀谱，据说记载了可以称霸武林的刀法，可刘家三代人都没有领悟出其中的意境，当然也没练出一手好的刀法。

    牛玉知道后，曾三次向刘元借刀谱，刘元考虑到这是祖传的秘籍，虽然跟牛玉交往密切，但也没有把刀谱借给牛玉。

    牛玉耿耿于怀，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居然潜入刘府夜盗刀谱，在盗得刀谱后，发现刘元妹妹刘欣沉睡在房中，姿色诱人，居然兽性大发，将其强奸！刘欣的呼叫终于惊醒了整个刘府，牛玉仓皇逃窜，忙乱之中把自己的玉佩落在刘欣的床头。玉佩上那个大大的牛字刺痛了刘元的心。而刘欣离家出走，失踪了。这一切，都被刘元认为是奇耻大辱。

    第二天，他就提刀带人去牛家庄寻牛玉，想讨回公道。谁料牛玉早请了高手伏击他们，结果大败而归。

    说到这里，刘元激动的撩起袖子，扯开胸襟，露出手上胸口大大小小的疤痕，高声道：“要不是他们拼死保护我让我逃走，十八年前早已没有我刘元这一号人物了！”

    “后来怎么样？”西门连颤抖着问。

    刘元望了他一眼，说：“后来我回到了刘府，养好了伤，决定找当时最著名的杀手，洪杀！可是，洪杀要的佣金太高，我承受不起，我夫人看不下去，居然……居然……”

    刘元红着双眼，乒的一把敲在桌上，震的上面的茶碗哗啦直响。

    柳小飞和西门连惊异的望着刘元的举动。

    刘夫人走过去，扶刘元到一边坐下，缓缓道：“那时候我们刚新婚，我不忍心看着他这样颓靡下去，就答应跟洪杀交好一夜，以当佣金！”

    “什么？”柳小飞和西门连简直跳了起来。

    刘元又乒的拍了椅子一把，站起来，道：“我简直不是人，当时只想着报仇，把刀谱夺回来，居然答应了夫人的请求！”

    刘夫人走到他跟前，柔声道：“为了夫君，我牺牲点又算什么？”

    柳小飞和西门连看着他们，感觉简直是不可思议。

    “可到现在，我都没有原谅我自己！”刘元深情的看着刘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好好照顾你。可我却伤害了你！”

    刘夫人看着他，道：“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你不嫌弃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刘元叹了口气，道：“洪杀也算是个讲信用的人，第二天他就提剑去了牛家庄！”

    西门连道：“然后牛家庄上下三十七口人命就这样被杀了？”

    刘元道：“我其实只想要牛玉的命和拿回刘家刀谱。可没想到洪杀连一只蚂蚁都没放过，凡是热的东西都留下了他的刀痕！”

    柳小飞喃喃道：“三十七口人命，三十七口人命啊！”

    西门连厉声说：“虽然这是洪杀所杀的，但你也逃不了其中的责任！”

    刘元看了看西门连，说：“是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逃避，你说的对，既然做错了，总要去面对，总要去承担责任的！”

    刘夫人说：“现在仇家已经找上门来了，我们也不再躲避了，只要能跟夫君死在一起，又有什么遗憾的呢？”

    西门连握刀的手轻轻颤抖着，说：“洪杀没有料到，他居然还落下了一个人。那个人从小贪玩，洪杀来杀的时候，他刚好跟他的兄弟玩捉迷藏，躲在一口枯井里，逃过了这一劫！”

    柳小飞看着西门连，说：“想必，那个人就是来复仇的人吧！”

    刘元道：“洪杀也是他杀的吧！”

    西门连说：“不错，是他杀的。”

    柳小飞紧盯着西门连说：“你就是那个逃过一劫的人吧？”

    西门连看着柳小飞，缓缓说：“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你好象知道的很多！”

    柳小飞微笑道：“还好并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

    西门连朝刘元道：“不错，我就是那个逃过一劫的小孩，我是牛玉的小儿子！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甚至还没有自己的名字，我只有一个小名，叫小牛！”

    说到这，西门连仰天长笑，大声道：“十八年来，我只知道自己的小名是小牛，还有一个讨厌的假名是西门连！我居然连名字都没有！整天跟自己的仇人在一起，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刘元一声长叹：“想不到你就是牛玉的儿子！唉，第一眼看见你，我就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东西，所以才那么信任你，却没有想到你是他的儿子！你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不杀我？”

    西门连道：“因为我想知道原因，我想知道我们牛家跟你们刘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柳小飞道：“而现在，你已经知道原因了，已经知道一切了？”

    西门连颓然道：“是的，我都知道了，都明白了！”

    刘元傲然道：“你来杀我吧，我不会还手的，我已经想开了，生与死，还不是相隔那么一线间？”

    柳小飞突然对西门连道：“你不能杀他！”

    西门连疑惑的望向柳小飞，问：“为什么？”

    柳小飞道：“江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杀刘元，可就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这次是刘元跟刘夫人奇怪的发问。

    柳小飞的眼睛红了，他轻轻的吐出一句话，在西门连耳边却不亚于打了个霹雳，他说：“因为你不是小牛！”

    “什么？”西门连仿佛不敢相信他在说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指着柳小飞，道：“你说我不是小牛？”

    柳小飞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大笑，良久，才道：“不错，你不是真正的小牛，而是刘欣的儿子！刘元是你舅舅，所以，你不可以杀他！”

    “不可能，不可能！你在骗我！”西门连后退了一步，喃喃道。

    “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回去问你的师傅，问她是不是叫刘欣，是不是你母亲！”柳小飞仍旧不紧不慢的说。

    刘元道：“不可能！难道我妹妹会指使她儿子来杀我？肯定是你搞错了！”

    柳小飞道：“有没有搞错，只要把西门连的师傅找出来就知道了！”

    “我师傅？”西门连摇摇头，道，“她在万里之外的西域。”

    柳小飞突然朝窗外微笑道：“象今天这种好戏不断的日子，她怎么能错过？”

    屋内的人都顺着他的眼光，不由往窗外望去。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窗外顺风飘来，轻柔的抚摩着他们的耳朵，“柳小飞，你到底是谁呢？”

    柳小飞没有回答，只是望向刘元，刘元的脸色发白，轻轻说着：“欣妹，是你吗？”而刘夫人，则紧紧握着刘元的手。

    女人咯咯的笑了，笑声中逐渐失去了刚有的那份温柔，慢慢变的刺耳起来。突然之间，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大厅中间就多了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她的脸用布蒙了起来，可西门连知道她是谁，忙上前拉着她的手，惊喜的叫着：“师傅，你怎么来了？”

    女人爱怜的看了看西门连，叹了口气，然后转向刘元，道：“大哥，你好！”她把你好两个字的语气加重了一番，本来是一句很平常的问好之话，却让人听的很不是滋味。

    刘元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他的手微微轻颤着，良久，才道：“欣妹，这些年，你过的好吗？”这也本来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可却也让人听的不是滋味。

    西门连的手突然抖动了一下。他望着这个疼爱他的师傅，轻轻问：“师傅，你告诉柳小飞，他说的都是错的，你快说啊！”

    女人抚摩着西门连的脸，眼睛红了，道：“可怜的孩子，师傅骗了你。柳小飞他说的全是真的，你的确是我的亲身儿子！而我，是刘元的妹妹刘欣！”

    西门连倒退了好几步，涨红了脸，指着刘欣，几乎是嘶叫道：“你骗我！你骗我！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

    “为什么？”刘欣幽幽的朝刘夫人看了看，刘夫人却低下了头，不敢看她。刘欣转向西门连，柔声道：“孩子，你不是都奇怪为什么我的脸上一年四季都蒙着布吗？”刘欣把手伸向那块布，呼的一把撤掉了。

    西门连啊的一声愣在了那里。只见那张脸上，交错纵横着大大小小无数伤疤，整张脸显得狰狞恐怖。“哈哈哈哈！”她突然疯狂的笑起来，冲着刘夫人道：“嫂子，你看着我啊！你怎么不抬头看看我？”

    柳小飞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显然，他也不明白到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他能做的，就是静静的等待，等待什么？等待时机？还是等待结果？没有人知道。

    所有的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刘元甚至还未清醒过来。他上去想扯刘欣的衣服，让她冷静一点。可刘欣却唰的从衣袖里甩出一把剑，指着刘元道：“你不要过来，自从我的脸被毁成这样后，我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

    “欣妹……”刘元叫了一声，却被她打断：“别再叫我欣妹了，我担当不起！”

    西门连望着刘欣那张脸，突然问：“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刘欣的眼光只有落在西门连身上的时候才变的温柔，这次也不例外，她深情的看着十八年来自己都不相认的儿子，道：“为了爱，为了报仇！”

    柳小飞轻声插嘴道：“我已经有点明白了！”

    刘欣很欣赏的望了柳小飞一眼，道：“你总是很聪明！愿不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刘元讲过，却又完全不同的故事！”

    柳小飞望了脸色苍白的刘元夫妇，微笑道：“我向来就喜欢听故事，我保证，在你没讲完之前，没有人能打断你！”

    刘欣这次盯着柳小飞良久，才问：“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柳小飞微笑道：“我来到这里后，已经有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刘欣的眼光扫过浑身发抖的刘元夫妇，扫过脸色复杂的西门连，又扫过一脸微笑的柳小飞，缓缓的开始诉说这个多年前的故事。

    那一年，刘欣青春年少，貌美如花，而牛玉则风华正茂，正值壮年。刘元跟牛玉结拜异性兄弟那年，刘欣就喜欢上了这个一脸正气的男人，而牛玉，也深深被刘欣所吸引住了。可苦于牛玉已经有了家室，所以两人只好都压抑着这份感情。但人再怎么伟大，也不可能控制感情的发展。终于有一天，他们抛弃了一切俗规，不顾后果，踏出了那一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刘元家的花园成了他们幽会的地方，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缠绵的身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的事情终于被刘元撞破，刘元认为是牛玉在玩弄他妹妹，大怒，和他绝交。可却无法割断牛玉跟刘欣之间的联系。为了见刘欣，牛玉甚至三更半夜翻墙进入刘府。那一晚他们正在刘欣房间缠绵的时候，突然外面锣声大起，后来才知道是祖传刀谱被盗，刘元没抓到小偷，却刚好撞上了偷偷准备离去的牛玉，想到他已经有了家室，却还来玩弄自己的妹妹，一股憋着的怒气全发泄到了牛玉身上，指挥家丁把牛玉围起来，诬陷他说他偷了刀谱。可惜牛玉的武功远远高出他们，他最终还是突围逃出了刘府。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刘元已经不能回头了，他总不能说刀谱其实不是牛玉偷的，打他只是因为他在跟自己的妹妹偷情吧？事情传出去，刘府颜面何存？

    说到这里，刘欣停了下来，怨恨的望向刘元，道：“你们说我败坏了家风，可是，难道爱一个人也是错误吗？”

    柳小飞叹了口气，道：“接下来是否就如刘元所说的，请了洪杀去把牛玉全家杀了？”

    “是的，”刘欣吁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后，说，“刘元怕事情败露，就想杀人灭口，他知道洪杀是冷血杀手，所以不择手段的请到了他，甚至，让自己的夫人去陪他！”说到这里，刘欣用鄙夷的眼光扫了满脸苍白的刘夫人一眼。

    柳小飞道：“想不到牛玉竟然死于偷情！”

    刘欣看着他，道：“这不是偷情！这是真心相爱！牛玉并不爱他的夫人，他奉父母之命而成婚，他爱的是我，我爱的是他，我们难道有错吗？”

    然后，她有转向西门连，道：“孩子，所以其实娘也没有骗你，因为你的父亲是牛玉，你的确是牛家的遗孤！”

    “那你的容貌……”柳小飞又问。

    “容貌？”刘欣冷冷的一笑，盯着刘夫人，道，“牛玉死了之后，他们怕我向江湖上的人透露事情的真相，就把我囚禁在刘府的地牢里，哼，我是刘元的亲身妹妹，却要遭受这样的折磨。他们要我不要把事情真相说出去，我一天不同意，我们美丽的刘夫人就一天在我脸上割一道口子！最终，在老管家的帮助下，我逃出了这个地狱，而老管家，却被他们杀了！”她冰冷的声音仿佛从地窖中传出来，狠狠的砸在每个人的耳边。西门连的拳头紧紧的捏着，两眼放火的看着惊恐的刘夫人，他真想一掌把这个狠毒的女人打死，可她无形之中却又是自己的舅妈，他深陷在矛盾中！

    大家都没有讲话，仿佛在消化着这个可怕的事实。

    良久，刘元一声长叹，道：“错了！我错了！我们都错了！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语气中流露的无奈和悲哀。柳小飞望向他，突然发觉他的头发仿佛一下子变的灰白了，猛然察觉到，刘元已经老了，是个老人了。

    刘元拉着刘夫人的手，走到了刘欣面前，道：“欣妹，这些年来，你受苦了！我跟夫人已经活了那么多年了，其实十八年前，我们就该死了！到现在才死，我们已经很满足了！”他又转向西门连，柔声道：“孩子，不要怪我们，那时我们还年轻，还不懂事。可我们犯错了，犯了错必须接受惩罚，我知道你很矛盾，但是，我们死在你跟你母亲手上，一点怨言也没有！”

    刘欣含泪把头别开，没有说话。而西门连，则握紧了手中的刀。

    柳小飞望着他们，突然道：“你们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想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

    四个人的眼光全都落到了柳小飞身上，他微笑了一下，道：“我其实姓牛，叫牛小飞，是牛玉的儿子！”

    “什么？”他们几乎是同时叫了出来。

    柳小飞缓缓道：“那年我才一岁，什么事都不懂，当洪杀的刀挥过来的时候，我还傻傻的冲他笑，或许是这天真的笑触动了他吧，他的刀没有砍下来，甚至还把我抚养成人！”

    四个人惊讶的看着柳小飞，不敢相信他居然是洪杀抚养大的。柳小飞苦笑了一下，道：“你们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当洪杀把一切事情真相告诉我的时候，我也跟你们一样，愤怒，迷茫，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办！洪杀说，我随时可以去杀他。可我是他养大的，从小到大都把他当做了父亲一样，我能下得了手吗？”

    “他已经被我杀了！”西门连突然轻声道，“这难道也是一个错误？”

    柳小飞望着他们，道：“刚开始我也和你们一样，心中充满了仇恨，刘老爷，不瞒你说，那个时候我也想杀你，想为父亲报仇！可后来，渐渐的，我冷静了下来。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洪杀当时没有杀我，为什么反而把我抚养长大！是良知，是心中仅存的一丝善良！我在江湖上那么多年，看过那么多人和事，终于发现，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的仇恨，仇恨把每个人心中的善良都冲淡了！这样活着，难道不累吗？”

    刘元拉着刘夫人的手，刘欣含泪把西门连抱在怀里，他们都在听着，静静的听着。

    柳小飞扫过他们红红的眼睛，道：“够了！仇恨已经够了，杀戮已经够了！难道你们还想让下一代继续这个仇恨？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报仇，而是宽恕！在这个仇恨的世界上，最最缺少却又最最需要的就是宽恕！”

    他们都呆在那里，他们都在流泪，他们都在深思，他们都在忏悔。

    他们，都在宽恕！

    柳小飞红着眼睛，却微笑的看着他们。没有说话！趁他们发愣的时刻，他轻轻的，轻轻的走出了刘府，一个人迈向远方。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知道，只要心中有了宽恕，没了仇恨，去哪里都一样，都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