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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若相思

    整个冬天总像要快下雪的样子,却不见有一片雪花。只是天气越来越冷,间或又横来几天薄雨。这样的天气,只适合在家呆着。即使不看电视,只是静静的坐着,躺着。山间的小木屋,仿佛缩着脖子,在朦胧中,房屋仿佛已经矮去一半。老太太想着,老伴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送走老伴,老太太每日总是靠在门背后等着,她想着这么寒雨纷飞的日子,她的老伴是不是还在外面冻着?老伴走的那天,天仿佛都要塌下来了。老太太没有流泪,她想象不出老伴会随时离她而去,跟着他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流过一次泪。如今,老伴走了几年了,她知道她还是舍不得他走。

    老伴是回不来了。老太太也只能每天晚上在梦里看见他的样子。只要一想到老伴,老太太就想说话。老太太常常把手放在衣袖里,取暖。老伴不在人世,可她还想守住这一生那块净土。

    冬天里取暖的炉子是从地下拨出来的温度,置在房子中间。烟囱的出口朝着窗外,窗子没有玻璃,用几张胶纸钉着。风一吹,还呼拉呼拉的响。炉子周围摆着几个长长的板凳,好像是为某人准备的,也好像是为了让自己有个心灵的寄托。炉口上蹲着茶壶,茶壶里装着水,还冒着热气。一圈一圈的火苗在房子里跳跃着,空气中弥漫着生活的味道,以及淡淡的油烟味。二十五瓦的灯泡高高地悬在两间房子的中间木质墙壁上的一个小凹口里。这样,两间屋子刚好能见得到的光源。房子的主人现在是一位老太太,她没有儿女,伴她一生的老伴先她而去。她其实也想要一孩子,只是她一辈子都没有生育能力。她小的时候有人给她算命说,她是一个绝后的女人,也是一个克夫的女人。她不信,直到老伴走后,她相信了。她相信算命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其实,她只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她在模糊的灯光下依然还能穿针引线,她一边把针从头上越过,一边用口水粘着线头,她正在纳鞋底。针飞快的从她手中穿过,需要穿针的时候,她点上煤油灯,聚集所有,把线穿到针孔里去。她的手,她的手一点也不发抖。

    她端坐在炉子的旁边,在她的周围,看不清楚家具的颜色,所有的家具都是没有经过油膝喷涮。时间的沉淀,它们也有了颜色。窗外惨白的月光,光溜溜的核桃树投影到家具上。风吹得正烈,树影在家具上像鬼怪一样。老太太望了一会儿,眼前就有了幻觉,她一点也不害怕,她转过身子,朝着影子走去。在暗淡的灯光下,她的白发在火苗的跳跃间,仿佛一条白色的线,把黑与白分得如此清楚。老太太把眼睛瞪得老大,其实她也知道那是幻觉,只是猛然有股想抓起的冲动,她感到有些突然。

    老太太走到家具前,低声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看不见你,怎么我看不见你?老太太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心里很不是味道。她不想别的,只是感觉到老伴就在房子里来了。老伴已经进屋了。老太太望着壁上的灯,仿佛看了几个春秋。

    老太太的手按着家具的一角,手背上的青筋裸露,是啊,她的手不再通红,她的手不再白晰,她的手上长了麻子,她的指甲长不出来形状。她想着,这人老了,繁华丧尽,终是一场空啊。要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死了丈夫,她一定又是喊又是闹又是哭,而老了的人,她显得很平静,很泰然。金钱,繁华,虚荣,一切,或者对老了的人来说已经厌倦了,他们只想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安度晚年,这也就足够了。

    移开手指,她把身体挪回到炉子旁边,顺手坐下。

    炉子烧得越来越旺,房子里格外暖和。老太太穿着黑色的老寿衣,把她的身体包得跟玉米棒一样结实。坐了一会,老太太用苍劲的双手压着她的膝盖慢慢支撑着身体起身,她要走进里面的房子,她弯着腰朝前走去,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紧紧的揪着衣角,稳稳当当。在暖和的小木房子里,老太太的床像被开水烫过的小脚,一股暖流上升,她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房门是锁着的,她捏着锁,灰暗中,她的手动了几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跨过门槛就是一个黑黑的柜子,她把钥匙放在门扣上,然后走到柜子前,从柜子取了一只药酒瓶,再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看不清楚什么颜色的小酒杯,揭掉用玉米棒做的酒塞子,然后把酒倒满,盖上酒塞子,再从米斗里掏出一个鸡蛋,随即把鸡蛋揣进裤袋里。走到门口,她仿佛又想起来忘记拿了什么,她慢慢走回来从柜子里取出一把勺子,随手拿出一袋冰糖,勺子用嘴含着,左手手托着酒杯,右手提着冰糖,左手比右手有力。手到脚到,眼到心到,她做什么都很认真。仿佛这一来一回要做许多事情。

    老太太慢慢走到炉子边坐了下来,盛满液体的酒杯放在炉盖上。她从裤袋里掏出的鸡蛋还是热的,仿佛刚刚从鸡窝里捡来的鸡蛋。勺子放在小板凳上,她把手在衣服上摸了两下,仿佛是把手擦干,然后再起身把门锁上,钥匙依然挂在裤腰带上。老太太安静地坐了下来,在暖和和溢着酒香的空气里,一只骨棱棱的手举着酒杯,径直往嘴里送。老太太押了一口,吸了一口气,换一只手,再押一口,非常舒服的样子。她的脸上泛着火苗倒映出来的光彩,酒虽烈性,她的心如故,药酒很苦,她吃得很平和。她轻轻的把酒杯放在炉盖上,还剩半杯,她停了几分钟,又伸手端着酒杯,她的嘴突然动了几下,却没挤出一句话。她押了一口,眉宇间绽放着安详。她是否在想,到头来她还是一个人,看着炉子,一无所有。老太太的脸上不再有火苗跳跃,炉子里的煤烧得通红,红得那么直接,那么安静。酒杯里的液体慢慢蒸发,袅袅白烟。

    老太太坐在那里,像是在打瞌睡。她的嘴微微张开,面带微笑。样子很安详。她像是期待着什么,又想是在做梦。她的表情很自然,这本就应该是老人的面孔啊。

    门外没有动静。连只狗也没有。屋里除了炉子的温度,连对着说话的影也没有。酒杯见底,酒味已淡。她感觉有些睡意,老太太站了起来,她从门背后提出一个暖水瓶,外皮是铝制的,这已经是很老的暖水瓶了。能看到的家具,其实颜色都被烟雾熏黑。地面还很干净,地板上已经有几个窟窿,这是老鼠们曾经安家落户的据点。老太太走到炉子前,弯下腰去把暖水瓶放在脚跟前,她已经弯不下去捡起掉在地上的玉米,她把杯子放在长板凳上,她的脚后跟踮着,她的手紧紧的揪着暖水瓶,生怕把它掉了下来。老太太的手在慢慢用力,酒杯里很快盛满了水,她差点把水倒出来,幸好收手很快。她的额着上顿时扬起深深的皱纹。白发瑟瑟地缩在额头上方。她在幽幽的灯光下打破了一个鸡蛋,她的手轻轻在板凳上敲了两下,两只手同时用力,蛋黄便向下泻,接着是蛋清,她用指甲勾住蛋壳,不就它掉进杯子里。鸡蛋壳已经睡去,蛋清和蛋黄丢下那尚有余温的双手,从老人的手中滑落,向此处,向深处,越来越低,沉淀在杯子里,黄的,白的,飘浮着的一荡花纹,仿佛河流上被人遗弃的婴儿。老太太拿着勺子均匀的搅拌着,她看了看炉子里烧焦的煤,望了望杯子里的白开水和鸡蛋,望了望通向里面一间房子的门,老太太停止了搅拌,她静静地呆望着,黑黑的家具看不到一点生动,她慢慢地抓起衣角,她以为她能从门缝里看到一个人影,她再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仿佛在摸索着另一个世界,她再一摸酒杯,手又缩了回来,很烫。她的嘴始终不能挪到杯沿,在无数次搅拌之后,鸡蛋终于分不明清和黄。老太太闭目默念着什么,仿佛是想着一个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白糖一直待在原地,老太太喘着气四处寻找着它,火苗映红了她的衣袖和脸颊,没有声音,只有佛尘。老太太的嘴巴又动了几下,还是发不出声。她哽咽了,她的心里在呼喊。她仿佛觉察到什么,她突然起身朝门的方向走去。她的嘴唇向下撇着,似乎要说话了,她使劲地拧开门栓,手腕上还戴着祖传的金镯,只是再也没有人看它一眼。一只丰肥的黑猫儿在门口歇息。

    这时门响了,老太太赶紧开了门。黑猫迎了上来。

    那只猫清脆地叫了一声:“喵。”

    老太太看了它好几眼,黑猫不动,老太太再一端详,这猫就不叫了。它踩了老太太一脚,然后跳进屋里,一口一声“喵”,边叫边跑,老太太撵不上它,换上几年前,兴许她还能追得上。老太太折腾不了,她终于把嘴里的话吐了出来,这小东西就是来敲我门的?我让你久等了……

    我老了……我听不到你说话了,我感觉不到你来了,我想着,你会晚点来看我……你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已经认不出我来了……

    老太太安详地坐着,想着,老伴成了她一辈子的思念,在这样的日子,门缝里挤不出来一点声音,她伸手过去想抓紧猫的尾巴,那只猫很懂事,躺在她的腿边不动。于是,她捏了捏自己的苍白的手,又把耳边溢出来的头发轻轻地剥到它的驻足,她轻轻的拍着猫的身子,她悄悄地对着空气说,对着脚边的猫说,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我应该歇息了,再也没有人听我说话了。

    她弯下腰去把猫拍醒,然后扶着板凳起了身,她把酒杯端在手里,接着又押了一口,啐了两下,像是在濑口,吞了下去。她走进里屋,黑猫也跟着进来了。老太太脱了外套,床前有条板凳,她站在板凳上,爬到了床上。然后窝进被子里,蜷缩着身体,侧着身子,她有些睡不着,她心里有事,她想着老伴,那一张床,没有席梦思睡着舒服,也没有电热毯,床的最下面是用一层稻草铺着,再接着些缝满补丁的衣服,衣服上面是棉褥子,老太太盖的被子上面还搭着一件军大衣,这是生前老伴穿过的。她静静的闭上眼睛,黑猫也爬到床上,睡在她的另一头。她的脸色很苍白,手脚有些不知所措。她慢慢的入睡了。她睡的时候鸡叫过两遍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明。一夜也是一生,一生,一夜,睡去,醒来,再睡去,再醒来,几经重复,天就明了。当她穿上衣服的时候,仿佛看到老伴正向她走来,那不是梦,那是她心灵深处的愿望……

    那一夜,老太太没有关灯,她很累了,她需要好好休息,她经常以为自己会失眠,事实上,当她躺在床上,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这张床上仿佛已经不能再有任何别的想法,只要一躺在床上,她就会做梦,微小的梦,她分明想得到曾经的无数日子,而如今不再有任何印迹了。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迟早会归根的。多睡一夜,少睡一夜有什么区别呢?

    次日,阳光正洒在屋顶,公鸡正在打嗝,黑猫跳下床去,仿佛是在照镜子,它抓着自己的毛,一边叫一边舔着爪子……老太太杵着拐杖走到老伴的坟前,从坟前转到坟尾,转了一圈又一;圈,黑猫也跟着去了,它跑在前面。坟前的花草树木,都已经枯萎了,来年还能够长出新的来……

    老太太不停在坟前说话,她在说话给老伴听。一句一句,一串一串,只有他们自己能明白。

    当老伴已经离去了十二年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已经变得十分罗嗦,她说话也说不到中心意思了,她能穿针引线,却看不清楚老伴的脸。她应该还记得的,只是她没有后人。因此,她的世界只有宁日,再也没有波澜。

    外面的天空,很柔,也很淡。在老人眼里,远近其实没有什么两样。黑白渐进,只在一瞬。我不是老人,怎么知道老人在想什么?我不是她,怎知她没有吃饭?我不是她,怎知她在思念她死去的老伴?我不是她,怎知她喝了药酒一定要喝白开水加鸡蛋伴白糖?我不是她,怎知她在等待着一个声音的到来?我不是她,怎知她一个人也爱唠叨?我不她,怎知她的烦躁和遗憾?

    隔着时间,我们都会默默老去。心是跳动的,人的经历虽然有限,可只要用心读它,你可以源源不断的传送给别人不同的感受。

    当你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发全白,白发似雪,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你还会想什么?当你有一天倚门而依,焦急地等待的那个人离你而去,扑向你而来的只是一只猫的时候,你会做些什么?你会说些什么?当你把糖放在舌尖上尝的时候,再一摸自己的头发渐渐少了,完全白了的时候,你发现糖是咸的的时候,你会伤感吗?

    喉咙再也发不出来声音,大马路上只有一个人的行走。房子渐渐老掉,连同家具。万家灯火,高楼大厦,不见得温暖。风调雨顺,生活自然而然,应该是很公平的,只是生老命死,谁又逃得过呢?世上没有长生不死的灵丹妙药。突然记起《童梦奇缘》中最值得回味的一句经典台词:生命是一个过程,可悲的是它不能够重来,可喜的是它也不需要重来。是的,生命是一个过程,我们享受过程。

    某年,某月,某日,再到某年,某月,某日。文字就是这样空灵的,抽象的,而我们的感觉,却是如何的真实而具体。

    今年12月底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