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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与爱情

    云彩有两层 云彩有两片

    一片重云落下来铺成地

    生地的时候 是属牛的那一年

    ……

    粗粗细细的牛尾巴摇来摇去,几只解脱轭具的牛信步漫游,景颇祖先信赖地追随其后,牛脖子间的铜铃像串串野樱花撒落西北高原、横断山谷……历史大迁徙的希望便这样落在牛脖子间绽开的缤纷上。一切从牛开始,久远的历史和我的这段经历。 

    当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们不信牛的领路,我们随着飘扬的红旗踏进了刻着龙齿锯纹的弄勒寨寨门。 

    弄勒寨的图腾抽像而神秘,是牛血泼出的一团浓烈。是烧荒山火?是武装抢牛的“那集”火把?还是载歌载舞跳“木脑”的篝火?或者是“串姑娘”时烧掉世界理性面目的情火……神秘的图腾!

    我们的图腾是人血泼画的。

    它到处飘呵飘,以前我们只会跟课本学语讲它是先烈的鲜血染成,现在自己有切身体会,看得到上面湿漉漉的青春热血,或许是春天返潮,旗面上一个个血泡像水蘑菇似的鼓凸起来。以后才想到它们像斗牛的眼睛。

    下乡第一天,我们便沉醉在红旗下。

    弄勒寨穷得常吃芭蕉根,但他们豪爽依然。只要有一坛酒、一块肉,就潇酒。谁家杀一次猪,半寨子人嘴上油光,何况有知青从远方来,全寨子能不可劲儿痛快一场?

    盛情潮水似的淹没了我们。

    牛眼盅儿活蹦活跳往我嘴里倒酒。酒精热情地鼓动我,于是那些顶天拔地的大青树趔趔趄趄扭起“忠”字舞,那些攀枝花鲜丽地开在筒裙上……

    有一阵,后脑勺“嗡嗡”叫疼,像可怕的“北门事件”挨了木棒后的余震,睁眼瞧,也像刚打完一场恶仗,静场、横七竖八躺些尸体,有一个还压在我身上,伸手去推,推不动,手上毛茸茸的还有响声,慢慢聚拢眼光,像手电筒聚焦,照出身边躺着的是条牛、牛犊子,一穷二白的模样,腹部却起伏得酣畅,不知牛皮里包装了多少漫无国界的美梦。

    “牛,牛犊子也喝,也喝酒,也喝醉,真是个奇妙地方,奇妙,地方”

    “什么,醉?小牛被酒里的鬼领着跳舞跳累了。”

    景颇人认为万物都有鬼魂,我不懂,还以为这是姑娘的风趣。我抬眼想看看她什么样,一角筒裙把我的脸扫得紫红。她蹲下给我一枝香焦。

    甜甜蜜蜜后,看清了树林里躺倒的大大小小醉人。起来,全世界的醉人……大鼾交响乐、九度和弦、留露着倒嚼过的酒菜。

    我嘴角的衣领粘糊糊的,草地却没受污染,吐到哪儿了?

    “真好,我也跳了跟着酒里鬼,手舞,足蹈?”

    “跳得厉害,瞧你吐的__”

    “哪儿,哪儿?”

    “它呀它呀__”

    姑娘俯卧下,从牛犊子头前嗅嗅,“好香,它吃了你吐的东西,跟上酒里的鬼跳舞,才跳成这样。”

    醉牛犊子更天真。我挣折了一下,将脑袋枕在牛脖颈里,好极了,绵软软的无忧高枕。

    “这__牛是你家的?”

    “是你家的。”  

    新鲜我的话呢,跟着我学,这个女孩子。

    她也偎依着牛犊和我说话,胸围几个银泡皱巴巴几乎出声,它们起伏无忌地点缀着,随了姑娘的笑声蠕动。我忽然觉得女孩子身上是该有点装饰,女红卫兵服太单调了。

    鼓鼓的银泡觉察了我的醉眼神飞。她转瞬去瞅归林青鸟。

    “附近,有没有水,水?”

    “喝水,酒还没喝足?”

    “想洗__洗洗”

    她笑了,继而又认真打量我的脖颈、膊肘,像画家审视石膏模型。

    “听说你们的牛奶全用来洗脸、洗手、还有胳膊__”

    她的衣服有些脏,殃及脸面和手腕。毛主席教导过,尽管他们脸是黑的,手上有牛屎,但心灵最干净。心灵幽闭在黑红二色衣襟里,谁让看?可是他老人家怎么没说到眼睛呢?她眼睛特鲜净,刚洗过,连水花儿都没擦去。

    姑娘叫扎英。直挺挺的扎英,眼光直、话音也直。当时她说牛犊子“是你家的”我以为是学舌、调皮。后来才知道这话不假,牛犊子是我们农场的,这家伙白净得像北欧人,根本不在意高原的紫外线照射。额顶一对角晶莹朗润,玉石雕得一般,真怕它不留神碰碎了。也许因为吞吃过我的嗟来之食,对我格外亲近。中午热,屋里呆不住,它便领我到水塘边游泳。

    牛群全在水里泡着。 

    牛犊子一下水,就像偎进妈妈怀里一样亲切。它记着妈妈是在水边生下它的。妈妈的舌头软软的舔它身上的冷水,舌头像太阳,舔到哪儿哪儿亮,舔到哪儿哪儿暖,最后,全身不冷了,不再发抖,它站稳了,毛皮也顺溜了,漂漂亮亮,妈妈又让它含了鼓包包的奶子,甜津津的奶水汩汩流进它肚里,把肚子灌得满满、满满。

    那天场长去了,那个大胡子拍了它的脖颈,它便和好些犊子凑在一起,你挤我拥的,也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个陌生地方。再也没见过妈妈。 

    接着,又来了一伙年轻人,他们穿着草一样的衣服,还举了火一样刺眼的布。他们喜欢同牛犊子们玩。这个圆眼睛高挺鼻子的毛毛常拔了嫩草逗他转圈、蹦跳,有时草里还有咸咸的味道,格外可口。

    可他还是想念妈妈。

    一下水,妈妈的身影便前前后后绕着他。水光潋滟中,他意外地发现了妈妈的奶子。自被从那上面赶开后好久再没吸过甘甜的奶水啦,他哞哞叫着嚷着游过去撞到奶子上,噙在嘴里,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吮吸,奶子紧闭着嘴不张开。妈妈的奶忘了它?他在怀里撒娇,母牛用柔软的颈下肉抚慰他。 

    他渐渐安静下来,甩去头上的水沫,这才看清这只母牛和土地一个色,并不是妈妈。不过,棕色的母牛喜欢他这样闹,眼睛里流泻着盈盈笑意。

    有个像妈妈似的牛也比没有强,于是它呆着不走了。甚致去她身上蹭痒痒。

    这时,有个尖硬的屁股拱他,一下接一下,他像个皮球似的被拱开。他站稳后朝那边看,一个宠大的身体已经卧过去。这家伙一身斑纹,像凶猛的豹子。

    四周,牛们一片讪笑。

    这天,他懂得了豹子牛是这群牛的首领。只在首领才有资格卧在那儿。

    白牛犊子不知道那儿有什么别的好处。难道那些大牛也喜欢吃奶?不过他记住了那个位置:头上有一棵歪脖子柳树,长长的柳丝渴急了似的纷纷探向水面。

    我给小白牛起了个名儿:白玉。我有个同学奶名叫白玉,他的眼崐同样晴朗得没有一片乌云。面对这样的眼睛,像面对清晰逼真的镜面,你忍不住会让自己更真些、更好些。

    北门事件中,他苍白地躺在了红旗下。五十三辆大卡车、五十三名冷血青年、五十三面红旗……泪一样缓缓流动。

    他并非耶酥、无法复活,不过,我喊牛犊子时,他能误会地借牛还魂。

    不知他听到我的呼唤没有,妈的,容他出来透气的这一线缝隙也马上岌岌可危了。这批牛犊子面临大屠杀。

    农场饲养了一段时间,觉得不如直接买干活的牛划算,于是决定一杀了之。

    老农不愿下手,这活儿历史地落在了知青肩上。大院里又是轰轰烈烈的大革命。

    “来,扳一跤___?”

    啪,牛犊子摔倒了。上去几个人按牛蹄、压脑袋。常是小林操屠刀,玩笑间,牛犊浮皮潦草地亮出一身嫩肉。

    我总是提前带走白玉,不让它精神上先挨刀。看了这场面,心上会永久地罩上团阴影。永远不见才好。

    白玉敏感极了,跟我上山难得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嬉闹。它扬起鼻孔朝远处嗅着嗅着,连倒嚼都忘了。神情像秋云秋天秋雨。

    一天晚上听天大胡子场长的安排,我才明确意识到:白玉也将去死。

    “不能因为它漂亮就破坏了咱的决议啊,”

    我怎么办?最多是自己躲开,不听这议论、不看这场面。场长是农场的天,我无力回天。我绝望了,溜出寨子,在林边钻营奔进。累了,坐横垣的树根上,扯几片竹叶折呀编的,忽然,我捞到一根救命稻草__我奔进寨子里,找到扎英家的竹楼。时已半夜,我不想惊天动地,急切中,拔了几棵醉鱼草,想想,又添了几片烟包树叶,装进军帽扎紧,扔进扎英的隔间窗口。 

    这是扎英教我的树叶信。她说,景颇祖先曾和汉人、傣家一起离家外出求学,汉人学到的字书在纸上,傣家学到的字记到贝叶上,而景颇人的字则刻在干牛皮上,灾荒年,干牛皮和文字一起被烧吃了,景颇人便用树叶草叶通信。这种绿绿的文字活灵活现,无意便记住了。我在星光月色里寻找它们时,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我们写在纸上的文字不分真假、丑死了。

    送走了信,我踏实下来。景颇人的古老传说中,从精神到物质都和牛相依为命。扎英一定帮我救白玉。 

    她睡了,闭上了眼睛,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的紧急呼救?

    我躺林子里,钻进越来越浓的夜凉中不知不觉睡着了。起先,自己越团越小,接着,搂到一抱软软的暖暖的东西,身体放松了,像水里游泳似的在梦里放纵自己。

    一双湿漉漉的赤足踏破了梦的边缘,我从裂口钻出来,身上精湿。

    “要没有这牛犊子,这一夜非把你冻化了。”扎英的眼里还剩了些迷离的睡意,可眸子闪闪烁烁,像这阵天上的星星。

    “你要设法救救它。”我没顾上问别的,“他们要杀它,只有你能救它。”我说好说歹把事情讲清了,捏着它弹性十足的脖子揉来揉去,“它通人性。”

    岗峦已咬残了半个月亮。

    扎英啷啷弹响它的角,“瞧这角,多会长,像那头独角牛的顺风角,它要是敢争敢挑,准是头首领牛。”

    天亮了,不等晒干身上的露水,我奉命去放牛群。

    大胡子场长指了一头满身野蛮气的牛说:“你得看好这头首领牛,管好它,整个牛群服服贴帖,你不用操心,要让它跑掉,牛群就散了。”

    牛群散散漫漫体现着首领牛的意志。在哪片草地打尖、哪条溪流饮水,都顺理成章。虽然首领牛并不高声鸣叫,也不强出头在前。

    看来它的统治已经深入牛心。

    偶尔出现路线斗争新动向,它立即出面纠正毫不含糊。路线是个纲,要听首领话。 

    半路上,我们碰到寨子里的牛群,牛群里一头相貌堂堂的公牛趁混乱缠上了农场的棕色母牛,又蹭膀子又蹭脸,甚至还摩摩它紧绷绷的臀部。棕色母牛贞洁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跟它私奔了。

    听说牛群里的母牛都是首领牛的宫妃,只允许它自己独领风骚。后宫起火,它务必采取行动了。

    寨子里放牛的小伙子叫勒丁,白褂子,白包头。勒丁朝我挤挤眼,示意着热闹的下文。

    果然,这边首领牛发现了情况,斜刺里插进去,抢亲的一对儿正卿卿我我,又猛地闪开,它已站在了中间。寨子里那头腰粗腿壮的公牛弯下的双角准备厮杀,首领牛缓缓后退,拉开距离,那头公牛虽然体格强健,却不愿在冲力上吃亏,也急忙退后。

    勒丁笑道:“都是斗架的老牛角。”

    我不知会斗出什么惨像,眼神露了怯。勒丁拍拍我的肩头,:“你怕什么?公牛挑斗,小伙子打架,就像两块黑云彩吼雷,是天生的脾气。你瞧它们眼里,闪电光哪”

    看着两只雄牛眼里的凶光,我也壮了胆。

    “你是说,公牛斗架是常事?”

    “家常便饭。公牛若没有斗性,会被母牛被整个牛群看不起。永远做不成首领牛,这只能是一头牛__”

    “牛太监。”

    有王有宫妃,怎么不该有太监?

    两头牛退到足够远,对峙着,如将大弓拉满。

    我看着农场牛的个头,心里有些紧张:“农场的牛怕不行,不是对手。”

    勒丁摇头:“难说,豹子牛虽说矮小,可是凶狠,又有心计,普通公牛斗不过它。”

    我才知道它叫豹子牛,一定因为身上的斑纹像豹子而得名。豹子牛拉开势子,眼睛余光扫视着周围环境。具有大人物气概的公牛正待发起进攻,豹子牛却一转身,尾巴赶了棕色母牛往外去,撩拨起斗志的公牛一时发了懵,待它清醒,却又无法进攻,棕色母牛总对着它,随时可能受到它的伤害。

    棕色母牛看着自己的情牛,一步一回头,却又不得不一步步回到自己牛群。

    那头色胆包天的公牛也只好晃晃无可奈何的角,忍情割爱。

    我和勒丁哈哈大笑。勒丁笑时泛出满脸痛苦:

    “豹子牛已经不汉子气了,活到了只能斗心眼的地步。”他狠狠吐口唾沫。

    我说:“它不愧当首领,既是军事家又有政治家的秉赋。”

    “你知道牛群的首领怎么来的,靠厮杀。首领是力量的头巾,就像太阳是火热的标记。它呀,快完了,它已经不信自己的力量能打赢了。”

    “真的,首领牛是靠厮杀出来的?”我兴趣陡增。既不是嫡传、任命、也不是培养、选拔,大概牛社会还停留在于连倾羡的拿破仑时代,“将相本无种,公牛当自强。”

    勒丁不知道我思索历史观,他不会知道司汤达于连。但他知道牛的社会性。

    “豹子牛当年夺位也曾恶斗了一场,它上台伤了一头牛的性命呢,”

    正说着,萧萧瑟瑟的凤尾林里传出了清脆的山歌:

    “云彩有两层 云彩有两片

    一片轻云飞呀 飞上去铺成天

    生天的时候是属鼠的那一年

    云彩有两层 云彩有两片 

    一片重云落呀 落下来铺成地 

    生地的时候 是属牛的那一年

    …….” 

    山歌被竹叶子抖擞绿了,清新得很。我入神地听,勒丁更入神。

    “扎英的山歌亮得像天空的翠鸟。” 

    我的入神、欣喜、更多的却是为歌声带来的暗讯:我们的计谋成功了。

    夜里圈了牛,果然听到小林哥们说:“小白牛偷吃了人家的菜,被寨子里的人锁起来了。拿老粗的千斤顶锁着腿。”“大胡子去要了一次,锁牛的女孩还挺气粗,大胡子怕民族政策,只好空手回来”

    白玉嘴馋,便被当一次偷吃的贼,也不为诬牛清白。

    等只剩我俩,他朝我挤眼:“你知道锁牛的是谁?就是那个玉树临风的扎英,你要去,准能把牛要回来。”他近视眼,为表示神秘,眉心皱成了猪脸。这小子操刀杀牛时竟有人胆儿大敢给他捺牛头,不怕他看错砍错!

    我说:“你想要支烟抽,尽管说,别玩这儿个花活。真让场长派我这一任务,不是为难我?”  点上烟,他还说:“哥们眼里有光,不蒙你,真的哎,不信,你去试试,准成。”

    听话音,他不知底细,我就硬气了。 

    “我呀能要回来也决不管这事,让你们杀着过瘾?好歹也是条小命。”     

    他让我说得一怔。                     

    农场上空,厚厚一块带了血雨的红云压着头顶,风吹不去。牛血腥味由甜而臭日见臃肿。又有两张小牛皮爬上墙,像一对惊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豹子牛在厩里烦燥得四只蹄不能同时着地。平常回到厩里有一种安全感,那种没边际的黑暗、能藏狼卧虎的黑暗被挡在厩外。可如今,他的鼻孔不断提醒他,这里更可怕。这座方方正正的草棚子简直像候死站。    

    他做首领以来,带领牛群吃过七茬青草、吃过七茬野果子了,从来没有见过这团杀气腾腾的红云。

    历史的经验说,牛有几种死法。  

    其一是干不动活儿了,老死。当牛没干活的力气时已经从大家的视线圈走出去。因此这种死引不起牛们的关注。

    其二是争斗死。豹子牛自己就曾挑死过一头牛。但这绝少。大多数牛败了就逃,丢不了性命,真正斗死的牛,大家当他英雄,英雄虽死犹生,就像没死,不影响活着的牛们的情绪。

    其三是遇到野兽的袭击,野兽虽然凶残,但牛可以自卫,几只公牛护着牛群,拼杀下去未必输。他的角上就曾经沾过狼血。 

    但眼下什么都不是,死得不明不白,那几只小牛刚才还活蹦乱跳,眨眨眼,就成了一张薄皮贴在墙上。他们还没尝到过几茬青草的嫩劲就这么化成了气味,他们太口轻了,太可惜煞。

    豹子牛吃不下槽里的料,他反反复复地寻找出路,他宁肯到黑暗中去莽闯。

    他的行动带起整个牛群的骚乱。这就是首领牛的力量。

    他发一狠劲,鼻销飞出去,鼻子里哧啦烧着一般,肉飞血流粘糊糊,他不管,他用角去挑别的牛头上的绳子。牛群变成野蜂群,炸了。忽啦啦冲出牛棚,跟着他奔向林子,草地。途中,还将一块以前不敢问津的菜地席卷一空。

    牛吃了寨子里的菜,农场赔情赔损失,双方都不往心里去。可是知青引起一场争斗,却伤了两家和气。把大胡子场长气得胡子一根根数得清,连开三天会进行整顿。

    起因很简单,红卫兵的脾气没处发作,在集上同景颇小伙子淘气吃了亏,于是哥儿们夜里去劫寨。我打派仗时只搞宣传、真打伸不出手,没去。

    当夜月牙儿高吊,风声紧雨意浓。林子、山峰生出许多绰绰黑影,知青们路过祭台时,先看见了鬼柱,那些枯骨干干脆脆嚷着扮着鬼脸,他们头皮已经张紧,戳起头发,但谁也不愿露怯,于是直了脖颈去撬门,又呐喊些无主题口号给自己壮胆。 

    弄勒寨像庞贝城一样,没有动静,吓也吓不醒。小林研究过《三国》《水浒》兵法,见此情形太反常,猛然喊道:不好,哥们中计了,快撤!可惜觉悟已晚,随着一道口哨,伏兵四起,喊叫的景颇话用长矛长刀注释。

    哥们被打散了,且战且退,有长矛逼着,也不管身后是荆棘丛还是沟谷,义无返顾。

    事后勒丁说,他们寨子里的汉子们散了牛毛,又喝了苦栋子汤,全按“那集”的仪式。这种雄心,“那集”,哪还得了,这气势,去掠牛都够,何况对付几个白面书生。

    从打公牛抢亲纠纷后,勒丁和我成了哥们。他还送我一把长刀,个撒刀。让我在林子里开路和防身。

    勒丁说:“星星再高,上面还有蓝天。亏了你没去劫寨,要不,咱弟兄们如何交手?”我从铁皮鞘里抽出刀片晃了几下,手生得像绿香蕉。

    “勒丁,等你把我教会了,我才能同你交手。”

    “刀刃虽快是冲狼头的,对弟兄使不上。”他爽朗一笑,手里长长的白穗头甩来甩去。

    我顺嘴开句玩笑;“如果我们俩喜欢上了同一个姑娘会怎么样?”当时,我确实只是玩笑,谁会想到它不幸言中呢?

    “天上的月亮大还是水里的月亮大?我说不清。到时候听心怎么说,不过有一点勒丁可以保证,雨过天晴,事后我们仍然是好兄弟。”

    后来我把景颇“散牛毛”的事讲给知青们。

    景颇人遇到了紧密情况,需要帮助,他们就杀一头牛,连毛带皮切成小块分送友邦部落,这些部落就会来协助打冤家。

    讲着,哥们明白了吃亏的原因,我却由他们杀牛送牛毛明白了景颇人和牛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紧连着:

    他们打仗时举着牛皮盾牌,让牛皮保护自己的身体。 

    他们祭祀的最大贡品是牛,让牛来安慰自己的灵魂。

    他们蕊迷期间,串了的姑娘怀孕了却最终不合意时,也要送牛为姑娘洗脸,祭神也祭自己的情感。用自己最大的生产力来赔偿姑娘的损失。

    到云南的日子,我们不知道自己在不在长,老鲁老说了,躲进山隅成一统,管它春夏与冬秋。倒是白玉一天天见长,自从牛群炸棚后,农场停止了杀牛犊。扎英卖我一个情面,白玉又牵回农场。不觉它已扎了三对牙,成了棒小伙,肩膀宽得威风凛凛、撞得动灾难、承受得起责任;梆硬的臀部结实地储存了天地日月精华;脖颈,拧着一道道筋络血管、阳刚之气、听得见它热血沸腾声,热血汨汨流动声;最要命的是那颗脑袋,扣着一个苏格拉底似的脑门,看着它的饱满劲,就不难理解白玉的眼睛为什么亮得可以说话?再配上那对根粗梢尖的白角,总让人想像得出原始部落酋长的精气神。

    白玉也觉出自己真正长成了牛,不是因为被塞进车套,也不是因为他得拉着犁在泥里土里来回走,而是因为他注意到棕色母牛翘翘的圆屁股,一个圆圈套一个圆圈耸动进他的眼。奇怪,以前她的屁股在哪里?还有她的脖子,顺溜柔软,那些筋筋管管全藏在什么地方?

    白玉觉出自己真正长大成公牛,还因为豹子牛看他的眼光。那眼光里已有了提妨,有了恨意。

    这天他下水,故意忘记规矩,躺在首领牛的席位上。从他吃棕色母牛的奶闹了那次笑话,他就觊觎上了这位置,他看出了这个位置的神圣不可侵犯,除了疯牛、牛犊,没谁去躺,但他还是不明白其中的妙处。他大大咧咧地躺下了,诸般好处便清清楚楚让他享用:此处塘底的淤泥比别处软和、没有大大小小的石头;这片水湾的水又鲜净、平和,别处再喧腾,它也只像个摇篮似的晃动;还有岸边长过来的这棵柳树,华罗伞盖似的遮着正午的日头;想想春天,枝梢飘扬着纷纷芸芸的白绒毛,像妈妈像棕色母牛在他身上抚摸、吹气呵气痒痒他。

    现在他已经把妈妈和棕色母牛分得很清,她们不是一个辈。有时他耍个调皮,突发奇想地思谋吃棕色母牛的奶,那已不是无知、不是肚子饥饿,而是想入非非。

    他很惬意地泡着。塘水,漾出一圈长波澜,一圈短波澜,涌动着他的肚子。 

    水里山很老很老,老得到处扎出牙齿。一片林子浓绿,绿得冒油。云丝破破碎碎像柳絮,天空、清淡的像刚嚼过春草就饮了水……看着水里的天空,一圈圈鼓起又一圈圈抚平,他心里砰动。他从妈妈和别的老牛、大牛那里知道,牛曾是上界大仙,犯天条受惩罚才来到凡间的。它们决不能看天,只要一仰脖子往天上看,热气就会冷却结成冰,热血也会奶酪似的凝固、碎裂。

    如果他想知道天上究竟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只能低头注视这片宁静如同镜子的水面。

    他在凝视与空想中,全忘了这个高贵位置的所属。

    黑牡丹和棕色母牛两位皇后姗姗来临对他作一次提醒,可他但愿憨下去不愿清醒。黑牡丹风韵犹存的眼睛里疑云重重,它在岸边兜了几个圈子没敢下水。却也迟迟疑疑不舍离去,从远处用鼻子送飞吻。

    棕色母牛则迈着比平时轻快得多的步子下水塘来,水花开得哗哗,她游在自己位置上,毫无顾忌地和他并排躺着。 

    她把水塘温热了,他喝一口,甜丝丝的,他怀疑是她的奶子跑了奶。

    奶水洗过的山,嶙峋间有了光;奶水洗过的林子,春天似的挤满嫩意;连大天跌下来,也禁不住从水底往上升腾,来冼奶水澡。他把大脑袋扎下去,体味了一阵,恍惚中看见一尾肥鱼。他觉得胸中憋胀,伸出脑袋换气,一边喷着水汽一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棕色母牛。

    她温柔地笑笑,缩回身子更靠近了他。

    一只蝴蝶蹁跹舞来,落在母牛风光的屁股上。它的翅膀扇或不扇都很斑斓,粉嘟嘟扑满香气。一边一只深沉的孔雀眼,吊着眼梢,看得见似的,左顾右盼,一只瞟他,一只瞟她。

    他就是在这时候发现了母牛高耸的屁股那么圆润,浮在水面上盛开一朵大荷花。

    他闻到了很生命的味儿。

    一切都像从水里晃出的世界,浮浮悠悠,雾迷迷的白梦飘流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怕自己沉下去,伸嘴咬住一绺柳条,却不咬断,噙着品味。于是这一大枝柳叶便搭在棕色母牛额前,她晃晃头,也咬了一嘴,柳叶在嘴里响得生脆,却也不咬通。他们便拽来拽去。

    周围的水牛嬉笑着,嬉笑着,却不知为什么纷纷游开。

    他也觉得有些异样,仿佛大雷雨前的紧张。他无意扫了岸边一眼,才发现寒意来自一双老眼。

    豹子牛的眼光阴泠,于是他看到了那股恨气。知道自己长成了大公牛。豹子牛的这种眼光以往只用来威吓那些忘了传统的大公牛。

    白玉心里开了眼,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成熟。这是洗了温水澡、吃了温情草、突然间发生的事么?他弯回脖子认真衡量自己。

    这时他被谁扛了一膀子,还没待他缓过神,一股惊风已冲过去,豹子牛的一只弯弯角凶猛地擦身而过。

    他险遭暗算!多亏棕色母牛援手。

    不宣而战,这就是首领牛的作派?白玉恼怒极了,转身拿两眼瞪着豹子牛,首领牛自己先把权威弄丢了。白玉也便践踏它。他用双角对着豹子牛,公然挑战。

    那知豹子牛伸过个屁股来,他一时没有了主意。猝不及防间,让豹子牛给拱出去了。

    水塘里先是惊讶,继而发出一阵哄笑。豹子牛用一个小小的玩笑,遮掩了刚才的不光采。他排排场场卧下,卧在自己的位置上,装出一副大度不计较的样子。一棕一黑两条母牛依旧伴卧旁边。

    只要首领的位置还属于自己,他何必多余计较?留下这口气还要暖胸脯呢!

    塘里的水有些凉了,肚里叽哩咕噜抵挡着寒意。柳叶扫来,飘着一股萧瑟气。

    绝不能在这种冷淡而无味的秋天将首领位拱蹄相送,哪些火辣辣的秋天呢?他是在火热的秋天当上首领的。

    那个秋天,牛才济济、英雄倍出,他们牛群中就有三头出色公牛蹄前蹄后成年,都瞄上了首领虎位。原先的老首领吃什么原样拉什么,连粪都变不出来了,只有禅让的权利。谁接班?呼声最高的两头牛其中之一是大力士,他独自拉得一辆车、拉得一张犁、一条腿有普通牛的两条粗;另一头是顺风角,角的长势凶,能征善战,他俩拼斗不休。豹子牛那阵只排列到老三,还不足以引起大家的关注,他自己却知道是他控制着局面。争斗前,大力士总要先昂首傲视一番,他身大角长,双角随便一扫就能打倒个把牛,肯把谁放眼里?这时顺风角常是又吼又跳,撩拨大力士的火爆脾气,大力士头脑一昏猛冲过来,不当心肚子亮了空档,顺风角弯回脖子正待出奇制胜,豹子牛往往及时插上一角,坏了他的战术。一招失灵,兴致顿时全败。如此种种,两头牛总拼不出长短。

    最后那场关键的争斗,豹子牛的军事和政治才能更是发挥的淋漓尽致。那两头牛你来我往战犹酣,顺风角又要施略小计,豹子牛突然将黑牡丹拱到他们中间,妙龄黑牡丹容光焕发,顺风角正对她钟爱得不得了,她猛地出现在他角前,他只得退后,这下,大力士趁势冲杀过来,待顺风角反应明白,已别无选择,只能硬碰硬迎上去。这不是他的所长,“嘣”天惊地裂,一只角别断,反射出去一道漂亮的弧线。疼都来不有及疼,顺风角一溜烟逃走。他是个要体面的牛,他为自己的角相羞愧。                       

    大力士得意了,他误认为是自己力气的胜利。他昂首挺胸刚要追崐击,肚子噗哧泄了气,首领美梦还没成形便顺这个窟窿流产,一同流出的还有破烂的肝脏。

    这个粗鲁的大力士至死没明白,自己从没得罪豹子牛,何以遭他一角暗算?

    有牛理怨豹子牛不讲章法,上来就刺。他冷笑不予理睬,这等大章法,不必让小牛物们懂。

    豹子牛的弯弯角专挑对手的脖颈、肚子和眼睛。他制服了牛群所有不服气的公牛。他拥走黑牡丹,做了首领。其时满田满树熟香浓郁,红得红、黄得黄、绿得绿……硕实累累,火红极了。

    现在却是一派泠淡。

    秋风在他眼里泛着波澜。他认定决不能在这种冷淡无味的秋天丢掉首领位置,决不能!

    “看,看,那只蝴喋,你认识它不?”

    扎英的目光像电影机前两缕亮光,欣喜地追着水塘边的一只蝴蝶。蝴蝶大红大黑色泽鲜明,有意模仿扎英的筒裙?它轻轻俏俏落在白牛背上,替忿忿不平的白玉消气。

    “你细看它的翅膀就知道它的名儿,它像不像孔雀眼?”

    它翅膀上那一点黄色,极像飞快下落的雨滴剖面,经扎英说破,果然像孔雀长翎的翎眼。

    “破四旧”那阵,我们去砸观音庙。有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叫我们发怵,她万一认了真,哪多手,哪多手上都有眼睛,我们怎么打得过?后来见了开屏孔雀,那一圈美丽的眼睛闪闪烁烁一起奉献给世界,才知道千手千眼观音搞得是仿生学。不同处在于观音注视世人的早请示晚汇报,而孔雀的眼里弥漫着美的诱惑。

    虽然翎眼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眼。

    我明知故问、逗扎英:“孔雀眼?不像。孔雀眼是这样——”我正在眼睛上比划, 被扎英一句话打断:

    “一离开书上的事,你们就傻了。我说得是孔雀尾巴上的眼。”

    “尾巴上长眼?那什么时候睁开呢?”

    “跳木脑的时候,太阳在天宫开舞会、邀请万物万灵;孔雀大林子里跳木脑、百鸟百禽都来。那天,一对一对的唱着、跳着,找自己的心上人。”

    “你说鸟,还是人?”我喜欢扎英水盈盈的眼睛。她用车前子树叶约我,我这个夜晚便星光璀烂,连梦也晴朗。

    “天上飞着的鸟、地上坐着的人,我都上下都说,怎么啦?过几天,寨子里悄悄跳木脑,你一定要去,带上你的刀__”她抽出我的长刀,把眼睛映在刀片上,“你像个男子汉了,只是看不到扎英的影子,我给你织了一条刀缨,拴上,别人就会明白。”

    梅红丝线编织的刀缨,鲜如血艳如花。朴色刀鞘顿时生辉。

    她把玩着,说:“漂亮多了,只是还少些骨气,弄个牛角把,刀就威了。拿刀的也就像个阿哥样子。”

    “勒丁的刀把就是牛角的,铁青色,硬气、严肃。”

    “那是顺风角斗牛撞断的角。寨子里人都知道。”

    怪不得,那刀把铁青的脸上云雾迷团,那是永难消散的怨气。

    “你喜欢什么色的刀把?”我已经开始留神。

    “白色的,像攥了一把玉。”

    寨子里白牛角极少,麒麟角似的珍贵。真够眼高的。

    那一晚临别,她把树叶子嚼得碎碎的、嚼成绿泥,用小巧的舌尖挑了,敷在我嘴上。她嚼得是折葜草,要“一言为定”,指什么?白牛角刀把?

    我的嘴唇回到农场还留着舌尖的触觉。

    白玉找到了棕色母牛跟前。

    白玉没吃过鱼,从棕色母牛身上闻到那种活生生的潮润味儿,他就当成了鱼腥味,他被这味儿勾住鼻子,寻寻觅觅再丢不开。棕色母牛扭着高耸的屁股一出现,他便若无事地溜过去。他的身架已经拉开,磁磁实实没虚肉,石块似的肌肉垒在腿梆、胸脯、肩头,连屁股也见楞角。

    他们并排站着,将那秋露未干的草嚼得咔嚓咔嚓,他发现,她找到的是山上山下最香脆的草。为报答这嘴美味,他将她的双角擦得一尘不染,像高贵夫人的装饰品。

    她却用嘴磨擦他的大脑门,让那儿的智慧闪光。雾一样的梦又在滥觞。他的尾巴有意无意甩过去,拍打着她。溜光的母牛被她拍打得渐渐小下去。有时尾巴挨着一样东西,软绵绵的,像在水里游荡。他的尾巴抽筋了,颤微微叫着劲不舍得收回来。

    棕色母牛清泪汪汪,似乎被捉弄疼了。他歉意地凑过去,却发现她眼里潮乎乎全是晶梦。

    他的尾巴将那团肥腴的温柔勾回来。太阳碎了,斑斑点点洒落草叶上,他吞进肚里,它们在肚里呼呼窜出火苗,一块块肌肉被烧得冒油,一处处的皮绷成大大小小的鼓面。

    他在梦中不能满足了。他尾巴勾回来的只是一团影子,一团气味。他要冲出梦,他纵身跃起,向母牛身上寻找那尾味道浓烈的鱼。

    棕色母牛散发的鱼腥味愈来愈重,直扑他的鼻子。然而她还是照传统的习惯朝前走了几步。白玉扑了空,性致却被调理得更高,急不可耐又是一跃。

    这次是被谁狠狠挡回去?__豹子牛!

    豹子牛发现了这一对不顾廉耻的情牛,风驰电掣赶来维修道德篱笆。

    白玉此时头一摆,甩掉去理智。那些零零星星的太阳碎片劈劈啪啪炸裂着,一股股火苗由红变白。他遏止不住自己的冲动。

    豹子牛鼻孔暴张着,这次他决不容忍。他坚决认为,白牛不单是偷情,那是纂位,他不能容忍任何纂位行径。

    虽然豹子牛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让哪头小公牛逼下台。但他总觉得那像地平线一样遥远。他脖颈下已经虚掩了几褶子肉,但筋骨里还储藏着早年节余的自信。他的惯性和威严还在同他的力量拧成皮套一样的绳子、加固着他的首领地位。首领席就像千斤顶,捆着的牛,跑不掉。

    一只小牛犊子竟敢来挑战?他活得不耐烦了?必须重重点醒这个坏小子。

    豹子牛吼着,身子往后蹲,四蹄抓紧地皮,弯弯角锐意犹存,威武如狮子样。他肺里火气再冲,也决不先攻击,他已经不是乳臭未干的牛犊子,他要后发制牛。他此刻只是摆出威胁的身势,目光咄咄逼视着小白牛。

    白玉眼睛里燃烧着一股疯狂,火球似的,他呼地扑来,豹子牛曾准备避其锐气,伺机去刺空档,谁知白玉太猛、太疾、太快,超过了他把握的战机,他只能苍促挺角迎战。“咔嚓啦”闷雷贯顶,颅骨震颤不已。十年心血浇铸的双角根基一刹那动摇。他甚至来不及诧异。

    白玉被撞个结实,火气煸得更高,他匆匆退后,加大冲击距离,顺便还瞟了一眼棕色母牛,母牛伸长了脖子,不停地兜着圈。白玉挤挤眼安慰她:别扫兴,稍微等等,等我打败这个霸道的老家伙我们再尽兴,一定兴个高采个烈。

    他急于求成,将距离拉开又拉开。豹子牛便是一堵墙,也要撞翻他。

    豹子牛身上的汉子气终于被撞醒了。他不相信这个连母牛什么样都没来得及搞清楚的家伙会比胜过他。十茬青草十茬秋果、精血稠得赛奶酪,力气都攒下了。刚才的吃亏在于没有冲,他不再搞什么严阵以待,索性也拉开距离。

    他们各自看对方一眼,听到了体内的发号施令,于是血气方刚地弹射出去。

    两团飓风呼啸对流,白风凝聚着锐气、黑风弥散着杀气。无论白风黑风扫过的地面,花草匍伏、点点红土如雨星迸溅。

    两团风猛地一撞,合成昏昏恶恶的旋风。以直对弯、以弯对直、四只角在旋风中朗声对击,两缕青烟袅袅而出。

    那一年秋天 绿草长得满山遍野

    水牛吃饱了打起架来

    牛角上火星四溅

    引出的大火烧了七年七月零七天

    ……

    一枝爬棍叶,发着最天真的字样,将我约到林子里。扎英正削菠萝。水灵灵的菠萝掏去了籽,一破两半,像大瓢虫。

    “我们跳木脑去!”

    腐叶草棵子怂恿着每一脚每一步。

    忽然扎英手里的白“瓢虫”爬在我胸前呆呆地一动不动,我的胸肌连同衣服一同被她抓着,紧紧抓着发狠,我顺她目光看去__

    草丛里两条青蛇妖妖娆娆盘旋着、浮浮升升,诡里鬼气。

    动物界我最慎蛇,而这样的蛇又成精化怪,看得我腿软,不由自主地轻轻后退。要趁它们没发现,撤走。

    扎英没动,扎英盯着它们,目光即惊惧,又兴奋、蛇的信子闪电似的射出时,她眼光中甚至还有欣喜,不对,她吓傻了,要不,就是当地人说的那样,中邪了。听说蛇有一种能量,将比它要大几倍的动力物吸食进去,慢慢消溶。最惊人的,是将牛犊子、人等吸住,被吸住的牛,还是人,都会轻飘飘地双脚离地,朝着蛇张开的嘴里飘去……但那说的是大莽蛇,眼前的蛇没有那么粗,难道也会发出如此大的力量?我拽紧扎英,不过她的脚并没有腾空,还踩在地上。

    “快、快走、走哪!”我耳语道。

    “别怕,它们现在顾不上伤害人。你的长刀呢?”

    “我们干吗伤害它,绕,绕过去,”刀法和勇气都不足与阴毒的长蛇对阵。

    “去杀掉它们,快去、快呀,这是难逢的好机会,可以配药,交尾的蛇,用它的__”

    我才不配什么鬼药。我硬拉了她走,她生气了,骂了一句我听不懂的土话,而且坚持一天不消气。我们竟没去跳木脑。我终于没看成孔雀如何睁开它那些漂亮的眼睛。

    夜里,那条蛇从屋顶窸蜶窸蜶窜进来,蠕动蠕动伸长了身子、紫涨了面皮、一副不共戴天的神色,寒气像北方严冬从屋子破洞里戳进的风,嗖嗖嗖,透心凉。

    我的脊背已顶住墙,再没退路。我在绝望中盯着蛇,却思索起一个问题:画蛇没有添上脚,它怎么能在屋顶爬?难道牛先生的万有引力定律被它的毒牙咬破了?

    一道冰凉,滑腻腻的在身上蜿蜓。我形如槁木,只等那勾魂摄魄的一吻了。这时我突然明白了儿时迷惑不解的许仙之死,他见到蛇相,没有中毒,也会以为中毒。事到临头,我反倒恒了心,如果那个绯红脸颊粉白额的白娘子借蛇还魂,让它一吻纵然死也死得其所,它张开红润的小嘴,却没喷射令人眼花缭乱的信子。

    “我们无仇无恨,你为何要加害于我?”又尖又细的京剧小生嗓门,有几分像蛇信子。

    “没有,绝对没有想杀你。我只是奇怪那阵你怎么能站起来?你又没腿也没脚。”

    “交尾都站不起来,我们这身骨头有何用?”说着,一抖搂,浑身的骨节咔吧吧响过去,如火车起动前的自我放松。

    “你到底要什么?你说,”蛇又挺身站了,挺挺玉立,我用手摸,果真梆硬。它像成仙似的仰面长啸一句:“你要的药在此……”

    蛇胆扑塌滴进酒杯,晶莹的酒染红了。

    这些哥们像为我助威似的专门捕蛇、取蛇胆。他们先一步看破红尘,由革命理论转向捕蛇者说。

    还有个哥们家在四川,走时带鹿茸、回来带川贝母、川荆芥什么的药材。探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人也悄悄阔起来,

    百无聊赖像传染病在知青中漫延。“拿起笔做刀枪”的《造反歌》被《卡秋莎》《山楂树》替换,“山楂树下俩青年,在把我盼望,啊,茂密的山楂树将白花满树开放……”

    多情的圆舞曲夜夜缠绵,白玉却始终没能放松。在厩里似乎也不休闲,一连几天,早上套车,它的脖子都是湿漉漉的,顺着摸下去,浑身的毛都被打湿了,像刚从汤锅钻出来。

    “这个白玉,倒像夜里偷着干活。”

    “它倒想干呢,没人给它松缰,”饲养员朝它屁股上拍一巴掌, “也该啦,那头棕色母牛两年没下犊子了。”

    他说这个的干活?干这个活?我有几分语塞,我还羞于公开介入交配类话题。白玉同豹子牛一场拼杀,天昏地暗惊动了各路人物,最后是点着芦苇火把、拿竹竿挑在它们中间,熊熊火焰才把这一对冤家分开。有了这教训,它们被看紧了,少了行动自由,白天,各自被牵到两处干活,夜里,槽头分隔。只许它们怒目相视。

    已经采取了措施,为什么厩里竟不安静,白玉夜夜汗流浃背、全身像湿毡片?

    “忙牛万不能拴那么紧!那是要人家的性命。”

    “可不拴紧不行,放松了它,两条牛有一条非倒霉不可。”

    “为母牛斗架哪有什么?让它们斗去!”扎英不以为这样会出什么乱子。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树叶、草丛。星星色色的月光迷恋着她、蓬蓬勃勃的青草味熏陶着她,她全身急于放歌。“最亲的亲人就是你……”歌声像她的眼睛一样醉人。我随着它飘起来,悠悠升腾着,她的眼睛领着,飞呀飞,无轻无重,不知翅膀多大,只是飞;不知上、还是下、只是飞、飞。

    “我呢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给你讲,我呢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你唱……”扎英的嘴巧巧地一撩,把一首大革命表忠心的歌儿,化成了爱心表达。可是这旋律里缠绕得东西太多了,旋律飞到远处,山坡訇然开裂、露出一副忠骨,复盖的战旗已经破烂,左臂上落了一箍面目不清的红袖章遗痕,他的痛苦已经冻僵、白冰似的挂在乌青嘴唇上……

    “白玉!”

    “你喊谁?”

    扎英的一组手指滑弦似的抚摸我的脊梁,“你怎么这样汗淋淋了?像你说的白玉牛过夜。”她不知道我的冷汗已浸入热汗。

    “怕死,”我随口道出实情。

    “我不怕。我愿意死在你这瘦伶伶的怀里,死一次、再死一次、再死一次……”她已不用着意传递什么树叶信,周围饱满的叶片草茎争说着生命的天言密语。她被清清露水洗得崭新、夜来香一样冉冉开放,似她,又不似她。

    花香树叶信带来的夜晚,孔雀眼张开了,我彻底惬意地领略着,明白了这艳丽何以像闪电似的袭人。

    “怕死,我真怕死,我要死了,就不会知道天多高、山谷多深、就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形容体态,永远不会知道孔雀眼的有光,会飞。”

    那一夜我不知长短,时间被我荡秋千似的荡开。

    白玉和豹子牛的黑夜厮杀,终于被饲养员窥破:“好家伙,对立派似的明争了暗斗,我说这个月厩里总不安静,又不见野兽,敢情自己打派仗呢。”

    大胡子场长摸了白玉也摸了豹子牛,“妈的,像刚从汤锅里跳出来,顺毛淌水。白天干活,夜里干架,这样下去,别说是牛,就是老虎也得累垮!正好,寨子里来借牛,把白牛借给他们。”

    白玉不懂这么多人话,但他被一个陌生面孔的人牵走后,他又似乎懂了话里意思。大胡子喜欢豹子牛。大胡子看豹子牛时眼里有一道愉快的光波,所以大胡子说话,被牵开的只能是他。

    他随着鼻子被拉疼的方向走,脑海里却在思量着那些熟悉的牛头人面。

    他被套上绳索拉了张犁在陌生山地行走。他早已学会了犁地,犁沟拔得直,步小平稳、地头自会转弯,扶犁的人如果不嫌寂寞,连吆喝都可以省减。这些小小的劳动技能他学了就要用的,不必反复提醒。但他是只公牛,他还会战斗、会爱,怎么就不理他的这些意志呢?他要结结实实打败敌人,然后去亲爱自己的宝贝儿__那头棕色母牛。那也是一场战斗、滋味浓烈的战斗、白玉焦渴地盼着打那场仗。

    想着,他又像吃了撒满阳光的芦苇叶,来了一股股急劲,他忘了自己还被绳索羁绊着,他的蹄胯一个猛烈动作接一个猛烈动作,犁尖直往深处扎,绳索恶狠狠拽他,他激怒了,肩头一个爆炸力,“吭”长长短短的绳头一下子变轻了。不管他了。

    “该杀的畜性,又拉坏一个犁尖。像个野牛,农场怎么养这号野牛?”扶犁的人狠狠骂。不论赶了几天,他都觉得这是个陌生嗓子,这些天,他的心里走不进新的牛头人面。

    “三岁的牤牛十八岁的汉子么,正是力气多得没处使的年龄,你多预备几个犁尖省得来回跑……”

    他不懂这些人言人语,当人们不是对着他的眼睛说话,就非喊叫不可,否则他不懂。但他知道是挨咒骂,咒骂由人咒骂,我行我素而已。他不在乎,甚至一道道鞭子抽下来,他在火辣辣中能觉出一阵清爽。他站定等那鞭子。

    “别打了,牛会记仇的。你给它一头母牛,它准保不再和你发性子。你和牛耍什么野蛮?”

    人的话里有个词飘飘渺渺出腥味,他抽鼻子闻闻,出气顺畅了些。或许是母牛这个词的神力,一头熟悉的牛影从那边山头姗姗走出,她在淡灰色的山岚里蠕动着圆屁股,腾云驾雾一般。这一幅挂在心上的美牛图,他的棕色母牛。他长哞一声,让红山白云为他传声。

    两山时而亲近,但躲不开中间一道深沟,沟底河水像一条长绳。

    他想过去,看山跑死马,何况拉了犁的牛,但他不怕。只是扶犁的那人不放他。跑不去,看一眼也是好的,白玉死了心拉犁,来时只想快点见到她,去时又急着返回来看她。他赶着一个个来回。

    扶犁的走不及,停不住,又骂:“鬼催你,这么快,抢死?”怪了,有了那幅美牛图挂着,连人的叫骂声也像牛叫似的好听,人声牛声土坷垃声,声声入耳。犁像尾巴似的自如,红泥土被犁铧哗哗切破,翻卷出浪花似的舒展。

    人日的这头棕色母牛究竟什么精灵?她能让犁尖锋利、让青草灌满油水脆生生;能让塘里的水变得凉热宜牛。还有,她的奶子里没奶水,却能让他突然长大,突然强壮,突然生出这多力气……

    还没想透,天色就暗了。先是棕色母牛被牵走,接着,他也被牵回厩子里,厩里的牛们警觉注视着他,互相递了眼色防范他。他没往心里去,他压根儿没计划与他们厮混,没把这儿当成家。他要连夜出逃,他知道人到深夜都会站立不住放倒自己傻睡。他正好趁机行事。

    陌生人识破了他的心计,在他的蹄子上摩娑了一阵,他的蹄子被竹套子套死了。现在他能自由活动的只有脖子和嘴,让他够得着槽头草料。除了吃之外,不许他再有别的自由。人日的,难道他生来只为吃这些了无趣味的东西?

    没有母牛陪伴的夜晚不是牛过的夜晚!

    决不能忍受,于是他把愤恨都发泄到僵绳上,啃了又啃,麻绳时而硬得硌牙进而又乱缠舌头,他不管,横啃了竖啃。终于,绳头随他意摆动了。他又去挣折蹄子上的竹皮套。竹皮呲着尖牙利齿咬他皮肉、不许他乱动。你有什么,不就是疼吗?疼吧,越疼,他动得越狠,皮肉得罪了他,他故意寻找疼痛剌激它。

    “醒了,帮我弄那头白牛去,你那头宝贝牛可真没治。”   

    天刚明,农场饲养员就敲窗户敲醒我。

    昨天夜里,他又听到了激烈的争斗声,他不能相信,提了马灯到厩里看,真是白牛,借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知它什么时候跑回来的?正和豹子牛抵在一起,四只角对峙着互不相让。两头牛全都脸青脖子粗。

    “你都不知道它怎么能跑回来,听说寨子里用这么粗的千斤顶锁着它的蹄子。看来,这个牛群非得改朝换代了。”

    每隔几年,牛群会有一场殊死争斗,饲养员经多见惯。只是像白玉这样性急顽强的牛性子,他还是第一回领教。他不能想像牛的蹄子怎么能挣断竹皮编千斤顶?那玩意儿,你要与它较劲,它像刀刃似的锋利,像皮带似的结实。能从千斤顶挣脱,牛蹄子怕也割破得稀里哗啦。他落下马灯去看牛蹄时,不禁哎哟了一声。

    有一边的厩粪稀糊糊半人深,豹子牛不知用了怎样的心计,让白玉陷进去了。四只牛蹄陷落稀粪中,力气和斗志全没了用。它被污染得没了模样,也疲惫得不成样子,只有眼光还不服气、还桀骜不驯。饲养员叫我来帮忙:“你把它眼睛蒙住。牛怕看天,一看天就完。”

    我摸摸它的眼,大的不敢叫人认做眼睛。我怕手掌捂不严,脱下黄褂子整个蒙了它的头。饲养员拿来几块木板,把牛蹄子一只只拔出来,放在板儿上。好像把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解救出来。

    “白玉总是吃了迷药,吃了棕色母牛的迷药,要不,青竹皮编得千斤顶,怎么能拽断?除了爱情,再没有这么伟大的。”

    “扎英扎英你可真是个扎英,你有迷药,牛也能有?”

    前几天我刚弄明白,扎英要我杀交尾的蛇是用来配迷药,那药的每一样都花样翻新、十分难找。扎英说,吃了谁的迷药,就把魂儿存放在谁那儿了,他走到哪儿都带不走魂儿,哪怕到天涯海角都不会忘记她,都得回到她身边寻找自己的魂。牛如果也有迷药,这个浪漫的雨林就更是神话加神话的世界。

    “你别不信,真的,牛比人不笨,牛懂草性。你放牛,见牛吃过有毒的草?没有。它不会吃的,它天生懂草性。”

    “好我的扎英,依你说,牛也能取到野黄蜂蜜、取到翠鸟蛋、取到蛇的那玩意儿?”

    “你看你离开书本就傻了吧?牛怎么配人的迷药?人有人药、牛有牛药,各有各的活法,不过,牛也不是都能取到药,同人一个理,机灵的、胆壮的才行。像白玉就行。”

    话里不无对那天失手的讥诮,我却强辞夺得到理:“那天,你没说清配什么药,我何必冒险?当然,你要说清配迷药,我就更不会动手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

    “不,是用不着,你根本不用配药,你天生带着呢,放在你的眼睛里,它才真正迷人魂呢!”

    她眼里的星星们又迷离起来,她身上的歌声又那么动听,我不再说话,把自己平放在混沌绿色上,只想像星星似的朦胧进梦里。扎英拉着我的一只手自由行动,喃喃地问:“这阵你想干什么?” 

    “杀牛!”

    “杀牛?杀我?”扎英用手掌代刀抹抹脖子,“我可想死在你的刀下,用你那红丝刀缨、白牛角刀把的长刀__”

    “我还没有那么漂亮的刀把,所以只能杀牛,杀牛谢神请罪。我在这寸土地上耕种,没有获得允许。”

    她眼里缓缓飘过一朵阴云:“你不娶我?”

    “我拿什么娶?”我敝开胸襟,此时真是一片空白。说实话,知青与当地姑娘很少真正成家立业的。

    “你没长手?你有手、有刀,干么不抢亲?抢走我?”她眼里迸发着光泽,像小孩子看到新奇玩具。

    我还没对答,树上有只喜鹊插了嘴“喳喳喳”,它倒蛮勤快,自作主张就报喜。

    扎英的神色却沉郁了,眼里的阴云漫过来:“都怪你乱讲,什么杀牛,那句话不能乱讲。鹊子这时辰叫不是好兆头,大约真的要死大性畜了。”

    踉踉跄跄从厩粪里挣脱出来,白玉浑身一阵轻松,刚想蹦两步,活络一下筋骨,左前腿却慌慌一软,差点跪倒。他本能地反应过来,调整了架势,立直了。人日的!左膝盖骨像钻进蒺藜。一动就来一把乱针扎。

    他明白这次暗算受重了。

    牤牛间争锋,是力气和勇敢的较量,角对角、膀对膀、明火执杖,谁知豹子牛耍暗计。他的角弯弯,肠子也弯弯。他还算不算牤牛?

    白玉端平了大膀子迎着厩边站稳,豹子牛露面了,白玉大义凛然地逼视他,在这样高傲的目光下,他该为自己的卑劣行径羞愧,该向偷吃狗一样低头耷尾溜走。

    谁知豹子牛大大咧咧地朝他笑笑,又将弯弯角划了几个圈,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嘴脸。更可恶的是豹子牛卖弄成功似的拱棕色母牛的屁股,重申自己的权利,表示他依然可以为所欲为。

    其实在此之前,豹子牛已对这头小母牛丧失了兴趣,他除了情感上还依恋黑牡丹之外已经很少再对母牛亲热。偶尔做样子,只为叫牛们看,为了向牛群重申霸主地位。

    白玉不在乎他的首领意识,却不能容忍他对棕色母牛调情。白玉侧过牛头,急不可耐地要斜挑一角,可是左前腿的蒺藜先剌醒他。

    疼痛和愤懑粘在一起,将肝胀成紫色。白玉被套进车里,乖乖拉、乖乖走,极力将三条腿当四条使,竭力稳、竭力快、竭力不让疼痛穿出牛皮外。他拉直眉头不许起皱,不让人看出他的腿伤,否则,连两条腿的人都会耻笑他,可怜他。

    一旦进了林子,他就从枯枝蔓叶中寻找灰篷篷草,灰篷篷草长着灰色毛剌,杆儿里储着涩涩的汁液。平常他躲这种草,怕它把自己的嘴巴摘下来借走。这阵他却像寻找灵芝草似的满林子里转悠。找到一株,就有声有色地咀嚼,他不怕嘴巴麻,只一心要止住腿伤。他知道自己的骨头像春天的小树,碰伤了很快就能长好。他要腿重新长结实,然后打垮豹子牛,和他的棕色母牛相亲相爱。为了她,他才肯吃这团剌儿头、这团麻涩涩的东西。

    磨刀声霍霍了半夜。“哥们,明天有牛肉吃了。”

    我堵不严自己的耳朵,也不敢闭眼。一闭眼,生龙活虎的白玉便挺成一具僵尸,它那白里透红的欧洲美男子似的毛皮一块块剥剖开、坦露出一片苍白、一片青绿……它的勇猛、力气、聪明、痴情转眼化成五颜六色的汤水。

    它再机灵也还是没能瞒到底。拉车时咔吧咔吧的响声暴露了它的断腿。人们感叹一阵,没能改变它进汤锅的命运。

    活泼泼的生命转眼变成食物,我无论如何吃不下,但我想要它的角,为了扎英。我没有角,只能用它的。

    牛角、牛内脏历来归操刀的人。我装了盒精牡丹去求小林。要留这支角。

    “你说的是白牛角,哎呀,真的是太漂亮了,人见人爱。可是我动一回刀子,自己得留一支。”

    “我,只要一支。你帮个忙。”

    “哥们,对不起,另一支,也定了,场长先开了口,你只好争取下次了。”

    我没说这是为在扎英眼前给自己长脸面,勇敢和力气的象征怎么好讨要?他若损我两句,脸面当时就得掉地上。我只得怏怏作罢。谁知次日凌晨,小林“当当”敲开我的梦境:“两只角都归你了”我兴奋得犹如当初听到有利于自己一派的最高指示发表,蹦起来只喊万岁:“万岁,哥们,够意思,我这儿还有北京二锅头,晚上我们喝个一醉方休。”小林以罕见的温良恭俭让讷讷退走。临出门,还拿手几次护护胳膊肘。

    早饭前,场长喊住我:“今天你去杀牛,小林胳膊疼。”

    怪不得他卖大方。我杀牛,还用他送什么人情?可__我什么时候杀过牛?

    “我没杀过,我不会……”

    “在农场什么活儿不得干?杀牛,又不是杀人。你快去准备,有老工人帮你。”

    大胡子说出的话瓮声瓮气却不容更改,场长不是商量,是分配工作。而且一对白牛角的诱惑也起了作用,扎英那天的讥诮总像一片阴云浮在我心上,这下,可以英勇地用牛角挑开它。

    我拎了刀,儿女情长英雄气更长地开步走,院里知青们没有以往宰牛前的欢腾,一双双眼里闪露出的是些微神秘。

    割蛇胆配酒的那位哥们吞吞吐吐露了半截实情:小林根本不是手腕疼……现在说给你也没好处,也许你没事……

    他没说清,我也没空追问。反正已经骑上了老虎背,下不来了,管他那么多!

    杀牛场在树边,听说“文化大革命”前,这儿是接待天、地、山林诸神的“能尚”,现在草棚子拆没了,留了块平平的土台。杀牛用的鬼桩竖立四旁,木桩上炭笔勾勒些谷穗、犁、鱼、牛……还挂些风吹干的头骨。寨子里的人像进行什么仪式,在土台下默默低着头。苍凉的嗓音唱着:

    整整三年没有太阳

    云彩没了影子 星星闭了眼

    整整三年没有月亮

    世上的人没法种庄稼

    水牛角上挂两个火把

    水牛尾上拴一个火把

    ……

    我权当祭祀歌献给我的“阿占”,他在景颇地区叫阿占,若上了奥林匹斯山他该叫阿波罗,我还是顺扎英的口吻叫他阿占。

    人群里没有扎英的裙摆。我眼里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施放出虚渺的灰光将人面兽形涂成一片糊涂。

    白玉被牵来了,宽大的脑门格外庄严。它的那条伤腿咔吧咔吧响得明亮,蹄子上还带了半截挣断的千斤顶,倒有几分脚镣叮当上刑场的李玉和气象。不过我看见了,一阵颤栗像风一样扫过全身。

    用不着这么大的脑门,几乎所有的牛一上这土台就看到了悲惨世界,满眼泪花扑朔,所有的委屈和伤心结成颗颗泪滴淌下,比人的泪珠重大许多。

    白玉像李玉和一样没有淌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倒流回肚里,它的喉结突出地蠕动两下,炯炯眼光不停地织着迷惘、怅然、不服气。不是对未来的茫然无知而是看清未来的迷惘,这只能怪它那哲学家的脑袋了。人都不思索,我到哪里去,它思索这个严肃的的问题做什么?

    早知今日处境,何必当初费那些心机?让它在天真烂漫的一瞬间死去,带走美好的世间印像,还可以无邪地含笑于九泉之下,就像我的同学白玉,怀着纯粹捍卫崇高革命目标死去,还少了我们活下来者的迷茫。何必何必,何必当初。我们常常不能准确判断哪些事做对或做错。

    抓一把盐、一把粮食、抱一抱青草,我放在白玉刚生出软茸毛的嘴巴前,犯人砍头前还款待一顿呢,何况它原本无罪,只是因为腿断了对农场没用了。

    白玉没开口。它从小对盐味敏感,总是不等进嘴就兴奋得哞哞叫,今日它不开口,水晶样的眼睛不看草料却死盯着我,将我肥一阵、瘦一阵、高一阵、短一阵的变形夸张。

    它折磨苦了我,我储蓄的一点镇静像旱天的露水很快耗干。

    白玉,别怪我,你已经被宣判了,决死无疑,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来执行。我手里的草料连连摩娑它的嘴唇。它终于迟迟疑疑伸出舌头,薄薄的舌头颤巍巍的闪动着灵性,一舔、一卷、红的、白的、绿的、全进了嘴。形形色色的东西在牙齿间戚惨地响。

    对了,对了,横竖是死,何不落个肚儿圆?

    它将这话反反复复咀嚼、嘴角泛出白沫。我伸过手掌,再去喂它,那知道它松开嘴巴,将方才的食物陆续吐出来。碎的、没碎的、湿的、干的……双手掬不住了。

    它沉思间,两个哥们抛过条麻绳。绳头打了结,像做就一个阴谋。不等我温情完毕,绳结已经朝白玉暗地里运动。

    他预感到了死亡,但是篷勃的生命不让他相信。

    他被牵引上土台,举蹄抬腿不费吹灰力。似乎有一眼深井越来越快地旋转着,滋滋散发着甜味,不断吸引他。他头晕目眩,马上警觉地闭了眼,眼睛归于黑暗,这才沉住劲,蹄子赶紧体住地面,抵制着诱惑。

    昨夜喜鹊已经大言不惭地散布了咒语。他啐了一口,他决不把命运随便交给巫婆犯口舌。他的脑袋虽大,里边却装了水塘的软泥地、塘边垂柳、大小林子、厚厚薄薄的草坡、长长短短的绿叶子、圆圆扁扁的秋果、高高低低的眼睛,装了软脖颈、圆屁股、白腿畔、活泼泼的鱼和穿鼻透腔的腥味,装了吱呀呀大车和木犁,还装了牛角、狼牙……唯独挤不出一点边角空处来装死亡。

    他和豹子牛不分昼夜的以角相拼时,从没想到过会死。你死我活,他的自信心如柚子树一般坚硬。

    怎么会死?他几百个日日夜夜嚼磨的草汁豆浆溶成的血正浓着、旺着,正为情牛的恋情沸沸扬扬,他一身紧绷绷的皮鼓也刚为她擂响、轰隆隆的冲击力、轰隆隆的韵味,他要放纵、要成长、这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停止?怎么能死?电影上的伟人说了,死亡不属于口轻的牛。

    他不理睬人们的表演,他让他们在牛眼膜上虚化。他将眼神收回,用血肉之躯思索。 

    飞转的井口像旋风眼,嗡嗡嗡,回转着,施放出一股股血腥味,吸引他注意这个黑洞。血腥味像牛虻,不断地扎他。他周身剌痒,用力甩尾巴,又揉牛皮抖牛皮,不留神蹄子突然腾了空,身体没了着力点,可怕地朝那井口荡去,他狠狠一炸,暴裂开,将井口拱塌了。

    等他神智再回来,他发现自个儿的身子沉重地砸在土台上,蹄腿已经打了横,他动不了啦。接着,一根树木压上脖颈。他觉出它不粗大,没砸伤他,他左扭右扭,却甩脱不了。它像人的胳膊缠住他,而且渐渐生出力量往皮肉里挤。他觉得脑袋里的热糊糊突然像经霜草,发冷、发白、发蔫。

    鬼柱上随风荡动的祖先们狰狞地飘进眼里。鹊子又在诅咒。又在幸灾乐祸。

    两个小伙子用长绳索套住牛蹄牛腿拉倒白玉,一根木杠压在脖梗上,白玉即使要挣折也没有了余地。他只能像先躯一样引颈受戮。

    我手中的刀把无端惊出几身冷汗,它怕牛?还是怕什么?说不清。我给刀把壮胆:白玉视死如归、视死如归。

    一个哥们走上前双手一叉把住牛角,晶莹的白角成了把手,他大喝一声,试图把牛头扳起来扭向天空,牛眼的只要一见天日心理防线就会崩溃。

    然而他未能得手。白玉的脑袋只略略一振便挺了个铁硬,青筋根根激起,缠向眼睛、缠向鼻翼、缠向嘴巴,缠向耳朵……

    “哟嗬,和老子较上劲儿了。杠子,使劲!”木杠两头的哥们全身对折把自己压上去,促得满脸鲜艳。

    但牛脖颈抻得紧紧、毫不松弛。一道峰梁像铁弓,随时要弹开杠子。那盘角像在同豹子牛相抵触,朝下栽着纹丝不动。角上的手们发了颤,十个指甲红是红白是白,指背上的汗毛站得直直。哥们有些落胆,放声骂着牛,试图骂倒牛脾气。无意间他看到白玉的眼睛,嗓音一下子发了岔。

    “下刀!下刀!!”

    我俩的目光同时撞了牛眼。几乎认不出白玉的眼睛了,眼珠定定地一动不动,火球似的扑扑闪光焰。它此刻谁都不放在眼里,炽烈的火焰烧着整个世界。谁都无法看清这双眼睛。

    “下刀!”

    我苍慌地找了条逃避的路,听着乱七八糟的指令举起刀。不知刀举了多高、多久,我只管咬牙,牙齿的声音紧咬慢咬咬不住。

    “砍,砍!你做什么呢?砍呀,砍呀,砍!” 

    一片刷白的弧光。

    刀刃劈断白玉颈毛砍到皮肉的刹那间,我闭了眼。

    像拖一座山在身后,还必须爬上面前的陡坡!

    他跪了蹄腿,全身倔犟地前倾。宽阔的膀头撑足了劲,颈子里粗粗细细的筋脉管道全都昂奋、扩张、互相鼓励着绞紧、拧紧。血呀、气呀、精呀、火呀各样生命的活力运动得篷篷勃勃。

    但他确实一动未动,他低栽了头颅,像崛起的山巅一般稳定。运动只是他的感觉。他拖住了整个世界,拖着世界离开那眼旋转的陷井。 

    他长着嫩嫩茸毛的湿嘴唇亲吻着大地。这块温暖的红土虽然被人脚踩脏、积了一层鞋底污垢,但大地的宽厚还在抚慰他,他听到了草根、树根、吱吱喇唔的吮吸声、成长声,还有它们泌出的甜津津的果香。

    这是秋天的大地。秋天,成熟得让牛们发晕的季节,棕色母牛一道含情脉脉的眼光、一个温柔的动作、突然向他揭开了这个季节的奥秘与美妙,他的眼光新鲜了,他刚要充分地体味、品尝,怎么不明白地被拘囚在这些鬼里鬼气的木桩前,和整个秋天离间、和牛群离间?他只能从土台上上闻到一丝秋天气息。

    地脉像牛的脉博一样跳着,砰、砰、砰……渗出一缕鱼腥味,虽然纤细如游丝、时断时续,他还是嗅到了,棕色母牛的腥味特殊灵。他胀着鼻孔捕捉着红色中的棕色灵味,神游着,忘却了头顶的危险。脖颈上飞来那道冰凉时他一点没防备。

    白玉热血淋漓,但依然弓挺着脖颈、倔着头、两眼鼓鼓突出像血泡、却透着顽强决不朝天看。

    几只乌鸦盘旋在空中没敢出声。

    “砍呀,再砍呀!”“下刀__等什么?”声音嗡嗡毛里毛糙。我已经慌了手脚,只是挥刀胡乱破坏。

    只听“哞__”一声怒吼,白玉腾空跃起,杠子、绳子、刀子、乱七八糟飞了一世界。

    人们看傻了,呆呆地凭它拖了条血路扬长而去。

    白玉跳出土台,夺得一条路。

    那条路,血花点点滴嘀溅落下来,稠得不忍入土。

    后脖梗半扇天窗时开时闭、凉气嗖嗖,白玉毫不理会,他只是低了头紧紧捕捉着红土地里那丝灵味往野外追寻。

    穿过大青树林、柚树林、凤尾竹林、他跳上一座昂扬的悬崖,再没什么可阻挡他的视线。系了他魂儿的棕色母牛悠悠地腾云驾雾而来。她和豹子牛在水田里伙扯着一张犁,阳光不闻问豹子牛,单只照耀棕色毛皮,阳光是棕色的。

    林子里,追来的人群叫嚷嚷、像蚊群,白玉只无意识地扑甩几下尾巴。

    豹子牛今天分外解脱,像刚登首领那般轻松。他没有挑战者了,早晨,白牛怒目相视却没发动进攻,他就明白大功告成,这条小牤牛再不会威胁他统治了。他才不会为了一头母牛费这大心机呢。今儿,匹配了棕色母牛同他拉犁,他连睬都不睬她。

    谁知母牛在犁沟里走着走着,屁股又扭出风韵来,两只角挑了太阳像挑了宝石闪闪卖弄。真是个耐不得寂寞的浪荡货!

    讪笑还没收拢,他就觉太阳被谁咬开了缺口。眼角的余辉扫视去,猛然吃一惊。

    一团血光之灾从天外飞降。

    一个急跳,豹子牛将身上的披挂撅个七断八落,犁地的人落荒而逃。

    一团巨大的水花炸开,纷纷扬扬的响声在山谷连续回荡。

    所有人都没勇气跳过山涧,大家老实绕了许多路才下到对面水田。白玉已完成了生命旅程,安娴地卧在水田。棕色母牛身上所有的束缚和绳索都已挣脱,以天生的溜光和白玉并排躺着,它扭着脖颈,又长又软的舌头抚慰着白玉的伤口,缠缠绵绵,像舔舐新生儿。

    我想替白玉合上眼,让它永远不必看天。它的眼已成了青石雕,既合不拢,也没了光泽。它咧着嘴,牙床上萌发的几粒嫩牙尖像没来得及说出的话。看得出,它最后的语言不是数说痛苦。

    晚上,那位哥们把白牛角给我送来。

    “这事过去了,说给你也无妨。小林的胳膊没什么病,他是落胆了,吓坏了。夜里他梦见自己杀死的那些牛们都来了,大大小小的牛鬼畜神他都认得出,叫得出名儿,一个个血淋淋的牛头围着他乱转……”

    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人钻出幕帘悄声絮语。

    我嘴里不停地吐苦水,黄水、绿水。

    两天后精神才归舍。我抓过枕边的白牛角细看,晶莹玉质里残留了瓜缕似的血丝,无论怎样努力,我都无法将它吮吸掉。

    拖了蔫蔫的身子出屋,太阳剌来一道道芒锋不容我睁眼。

    第二年,寨子里又多了条小白牛,它像氏族魂“南拉”般自由,甚至用不着干活。

    弄勒寨的人传说着新消息:夜里勒丁抢亲了,抢的是扎英。扎英事先用牛奶洗过了脸,开了弄勒寨的先例。

    杀下活牛的笑话让我避开弄勒寨,直到离开弄勒寨,我再没见过扎英和勒丁。多少年了,他们教会我的歌儿却始终未能忘怀:

    生地的时候 是属牛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