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宿楼的背侧临着围墙,打开后门站在阳台上,城郊农民的庄稼地就全在视野中了。
教导主任就住在这幢楼上。
教导主任四十挂零,并不老,可他已在社会上享有很高的声望。他首先是全国优秀教师、省级劳模,这是近几年获得的荣誉;至于市县优秀工作者、先进个人等光荣称号以及荣誉证书,从他还在乡下小学任校长时,就开始逐年累加。他是全县教育界同仁交口赞誉的人物。
黑影如一只缩进躯壳的棉花虫,把软软的身体蜷进被子里。已是午夜时候,月光照着窗户,窗帘变成一种迷离的蓝色,树叶在夜风中摇曳不定的投影,缭乱成了若隐若现的窃窃私语和难以言说的遥远的感情。
白日光阴里落落寡合地藏匿于泥沼草丛中的青蛙,在月夜的池塘边开始唱响它们内心的骚动,抒发不可遏制的激情。
青蛙的叫声高亢嘹亮,绵绵不绝,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这张网把人的所有思维和感觉统统罩住。
黑影溜出房门,顺着两幢楼的夹道往前飘去。厕所前的空地上落了一片斑驳的月光,黑影在那里一闪,就消失在女厕的门里。门像一个幽深的黑洞。
老楚夜里又没睡好,第二天的午觉就超了十分钟。他赶忙起来,抻个懒腰下床,打一个呵欠,闻到自己口腔里热烘烘的臭气夹杂着大蒜的味道。中午他吃完蒜拌面条就倒头睡了,一睡下就是混沌不清的梦,想醒醒不过来。
一个呵欠过后又是一连串呵欠,眼角里挤出一颗泪水。他用凉水拧了毛巾擦脸,然后倒一杯开水喝,又舀起半茶缸凉水朝阳台上去。
老楚的阳台上没有更多的杂物,却有一只醒目的楼式鸟笼,里面养了只跳呀叫呀的雀儿,它是这房间的第二个生命。
老楚侍弄鸟儿这事曾遭过一些人的非议,但也有很多人能理解老楚,同情他。鸟儿在老楚内心空寂的时刻可以给他作伴,老楚需要个随便说话的对象。老楚说:“喝吧,咱俩一块喝。”鸟儿往水罐里蘸一蘸尖嘴,“突”地一甩头,一滴水飞到老楚的鼻尖上,老楚摸摸鼻子,笑着拍拍鸟笼:“你这小家伙,这么热的天口不渴?夏天要多喝水懂吗?”鸟儿唧唧两声,眼睑儿一眨巴懒懒地闭上了。老楚返身进屋,嘴里嘀咕着:“不听话!午睡不宜过多的。”
一个响着闷雷的深夜,电光不时在天边闪烁,大风一阵一阵扑向枝叶繁密的树冠,发出湍流击石似的巨大喧响。天地渐黑,大雨将倾。黑影沿着操场一侧狂奔,经过礼堂高大的墙根,绕着水房跑了一段弯路,然后拐进楼间夹道奔过来。
黑影在床下窸窸窣窣地忙乱了一阵,钻进被窝。
大雨哗啦啦倾洒下来之后,雷声隐退,狂风敛声凝息了,世界进入一种疯狂之后的沉寂。楼顶滴水管道排水的声响渐次清晰。房间里的闷热空气被流进门缝的清凉气息化释了,听觉、嗅觉、触觉所捕捉到的是静谧的雨夜的全部影象。
黑影翻身起来,拧开床头灯,把它限制在昏黄的光度之内,然后探身床下,摸出一件红花布裤衩,拿到鼻子下嗅嗅。新洗的裤衩散发出淡淡的肥皂味儿。黑影脱光了上身,像穿错背心一样把头和一只膀子斜套进裤衩,熄了灯,消失在黑暗里。
老楚早晨起床,提上热水壶去水房打开水,水房门口一群女人围着一个壮实的女人在低声议论什么,个个“吃吃”地笑,脸上全是稀奇古怪的神情。
壮实女人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神秘地说:“我听雨来了,就出去收拾,一看别的衣服都在,就差我的衬裤,以为给风吹落了,蹲下细找,猛地看见一个黑影儿飞一样朝水房那儿跑。我当时是刚睡醒,裤子都没穿,就没敢喊,”老楚装作漫不经心地接水,张耳收听门口的说话声,“我急忙进屋捣醒我家老孙,他说那个专偷女人尿骚味的家伙偷到我这儿了。”壮实女人说着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女人们放肆地笑起来。
女人丢失裤衩、乳罩、长筒袜的事,几年来在这里时有发生,可算一个陈旧而常新的话题。起初,失主还不愿说,后来连续发生了几次,女人们私下认为是哪些无聊而讨厌的人在恶作剧,直到很有那么一些职工或家属的裤衩之类白天晾晒、夜里忘了收,第二天就不翼而飞的时候,有人专偷女人内物的消息才公开传播开来。人们无从猜测这种行为的目的,也无从猜疑是何人所为。
从此,女人们多了一份小心,也就很少听到谁又丢了什么。而老孙妻子昨晚却丢了红花布裤衩。人们又开始猜疑究竟是谁干的!
教导主任正在教导处办公室里写教案。
主任除了干本职工作,还兼高一年级两个班的政治课。从九年前当上教导主任始,他一直是兼课的,是公认的好主任。在别人看来,他的工作干得仿佛是一块不分段、不标点的小号铅字,那些狭窄的字里行间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没有别的事情。
第五节课刚下。他作好了去上第六节课的准备。突然音乐老师气呼呼地进了办公室,把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丢到办公桌上:“主任你看看,初二4班的学生太不象话了!你们要不处理,我就停课!”
主任捋展白纸看,上面是数行乱七八糟的铅笔字:
夏天,我们想睡
音乐老师
尖利的声音
如狗牙般咬噬
我的心灵
音乐老师
十个指头在琴键上跳舞
一排白厉厉的牙齿
咀嚼炎夏
咯吱咯吱
主任不懂音乐也没有诗意,他的干净的蓝色中山服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泛白,扣着有的纽扣甚至风纪,在夏天这样的季节成为一种独特的风景。
主任答应一定及时处理这事,好言劝走音乐老师。音乐老师出门去,主任看着他的背影,他留的是很长的头发,穿一件花里胡哨的短袖衫和一条早已过时的紧巴巴的牛仔裤,活像个混世浪人。主任摇摇头。教导处干事李萍跟主任对视一下,笑了,然后用下巴指指音乐老师远去的身影说:“学生们当然要反对他。”主任注意听她说,“你知道吗,人人都说那个卑鄙的小偷就是他?这人平时行为就有些不正常,总爱晚上出去神游,动不动黑更半夜跑到河边怪叫一气,并且喜欢穿花衣服。据说他分配来这儿不长时间就发生了那样的怪事。凭这些证据就可以断定了!”
主任哦哦地应着,急急忙忙去上课。
上课铃已经响了。
黑影在梦魇里挣扎翻滚。有一个光洁丰润、不可仿制的裸体,在面前扭动如蛇,又如一个满怀鱼籽的鲤鱼的肚腹浮游过来。
黑影伸手去抓,恍惚间遥不可及;再抓,抓到的是一片硕大无朋的鲜嫩花瓣,黑影用指甲掐它。黑影留着十个长长的筒筒指甲,如贝壳般美丽干净。用这样的指甲掐入花瓣,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快感。
黑影睁开了眼睛。黑影的手臂缩回被子,冰凉凉的像一只使用了十年的黑板擦一般僵硬,了无生气。
晨光抹白了窗户,小鸟的啼叫清脆悦耳。田野的气息扑面而来,湿润而香甜。围墙外的小麦开始扬花,蚕豆花香在花谢荚结时更显浓郁了。
星期日,老楚去河边洗衣服。
二十多年来,老楚孑然一身,没有妻子儿女,生活从头至尾自理。
其实老楚在乡下干的时候就结婚了,他跟新娘子睡第一夜时,闻见一股怪味,认为女人的味道就这样。可随着天气渐热,这味儿越来越浓烈。在一个酷热难消的夏夜,妻子上床解衣就寝,抬臂蹬腿脱下内衣内裤时,老楚差点窒息。他捂住鼻子逼问妻子,妻子就苏嗒苏嗒哭开了,说:“难闻了你就另睡个被窝吧。这几个月你不问,我只当你不嫌……”
老楚越来越不习惯妻子身上那种气味。后来听说这种叫狐臭的气味是不治之症且有遗传的本领时,心里更加疙里疙瘩,因此自觉不自觉地减少了回家的次数。妻子最初在家里守,后来就三天两头回娘家,老楚偶尔回家一趟也见不着她。再后来干脆长住娘家,老楚也不多干扰,自己形同光棍。
衣服洗完了,搭在河边的树枝上晒着,老楚照例进树林子里信步转悠。蓦地,他看见远处有一团白花花的物体,像个大白蘑菇,走近了去看,大吃一惊,“嗷”地叫出声来。原来有个女人蹲在树丛里小便,露出了半边屁股。
听到叫声,女人跳起来提上裤子,骂道:“你这个人不要屁脸,没见过人尿尿吗?”老楚尴尬地边道歉边解释:
“我看像一个蘑菇,没想到是你的……”
“像个蘑菇?!”女人觉着老楚的话新鲜极了。
“像个白嫩的大蘑菇。”老楚两手在空气里比划,表达那只蘑菇的状态,他并没有挑逗女人的意思。
“真的像?”
“真的。”
女人“扑哧”笑了,问老楚:“你爱蘑菇吗?”
老楚说:“喜欢,好吃。”
女人咯咯地笑着:“那你跟我吃去吗?”
主任在城郊家访时,遇见了颌下有粉红色树叶状胎记的女人。主任委婉地打听出这个叫月秀的女人守着活寡,丈夫下半身瘫痪,长年累月卧床不动。女人唯一的男孩刚念书到五年级就辍学了。
主任准备拿出一月工资帮他复学。
黑影蹲在河边的一簇树丛里,在一摊新鲜的尿迹上浇了一泡尿,树叶在沙沙作响,蚕豆花幽清的香气弥漫在轻柔的河风里。
近来,主任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甚至日见颓唐,做事总是丢三拉四,有时干着某项工作,鼻孔里哼哼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李萍注意到了这一点,心想,主任刚刚又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六百多元钱给了失学儿童,听说县电视台要来给他摄像了,怎么不见他有一点点高兴劲儿,反倒灰灰的。
女人在蚕豆地边上朝老楚喊:“喂,吃不吃蘑菇呵?我这儿有呀!”
老楚起身收了鱼竿,朝蚕豆地里走。
女人一扬手将一把杂草扔出地边,又钻进豆地了。蚕豆长得跟人一般高,密匝匝的不透风,人一进去,只有头冒在外面。老楚小心地分着豆竿慢慢往里走,问女人:“炒的吗?”女人只管笑。
老楚跟着女人到了地当中,在一道豆棵稀疏的犁沟上坐下,他问:“在哪里?”女人轻声说:“你真要吗?”“真要。”“真的?”“真的!”女人牙咬下唇,突然解开裤子,一扑,偎在老楚怀里。老楚惊慌失措,不敢动弹。女人把老楚的手牵进去,老楚触到了她的身体的潮热,头脑“嗡”地一响,两人滚抱在地上。女人闭着双眼等待老楚。老楚忽然挺身跪起,仰头四顾,神色慌张。女人手摸老楚下面,感觉到他在慢慢消退。
老楚脸色灰白,手脚冰凉。女人说他:“你这人真没出息!你怕啥呀?”
夜幕初降,路灯昏黄。
黑影从街上一爿卤肉店门口探身出来,提一袋猪脸肉,佝偻腰背向城郊急行。
主任破天荒地没来上班,校长急着等他回来开会,初二4班的学生又跟音乐老师打了一架。
老楚在河边偷看女人撒尿的传言象炸雷一般惊震了所有的人。谁也不会相信老楚会干那种丑事。是谁开的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吧。
有人开始留心观察老楚。一天黄昏时分,他们看见老楚打开鸟笼,把鸟儿捉出来托在手心里细看,看了很长很长时间,然后,向空中一扬。鸟儿扇动翅膀,在阳台上盘旋了几圈,“唧——”地叫了一声飞向高天,逐渐缩小成黑点,直到完全消失。
除了放鸟,人们再也没有捕捉到老楚其他的异常行为。
黑影悄悄闪进城郊一户农家虚掩着的门户,径直摸进屋去,屏息停在床前,黑暗里慢慢伸出两只瘦长的手臂,然后猛地一扑……
主任已有三天不来办公室,政治课也很少去上,教师综合考核、考试分析统计等属于教导处的工作都停下了。校长第五次跑到教导处,派李萍再找一趟主任。他火气很大,语言尖刻:“你设法给我把楚道然找来。居功自傲,品格低下!”
李萍嘟嘟囔囔地去了。
教导主任楚道然光着上身趴在床下。房门是半开着的,李萍进去,大惊,喊了一声,不见回应,急忙过去扳了一把,楚主任嘴脸贴地,嘴边有一大堆呕吐物,随着粗重的呼吸,扑突作响,泛起呛鼻的酒气和酸馊味。
长时期和楚主任在一个办公室共事,李萍知道他原是不喝酒的,今天却醉成这样。楚主任怎么啦?!
李萍竭尽全力要把楚主任拉上床去,三拉两拉,竟然发现她的胸腹下压着许多花花绿绿的裤衩、单的棉的各式乳罩和色彩各异的长筒袜,还有一些纸巾什么的……
名叫月秀的女人被捕了。据说她和奸夫谋杀了病瘫的丈夫。
城里人在一场公捕公判大会上看热闹时,发现这个女人并不凶恶丑陋。她年轻而健康,盲目地仰着头,颌下有一块美妙的粉红色胎记,有些人就想触摸那儿,成为她的奸夫。
她有奸夫吗?听说并没有那回事儿。谁知道!
老楚的鸟儿不知何时又回到阳台上,已经死了。
教导主任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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