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边之纯净时刻
“听说那里穷得很,我们去扶贫,体会一下当大款的味道……”“这次出国,我们也成老外了……”
这是从成都出发飞往柬埔寨的2307次航班,机舱内,一只从柬埔寨出境的蚊子,默不做声地穿行于横飞的口沫和躁动亢奋的情绪之间。
晚九时许的金边,并没有用璀璨迷幻的灯火迎接我们这群扶贫的大款和出国的老外,而是以疏落星稀、暗淡谧宁的暮色平和地接纳了我们。从机场到金边市区,我们没能从道路两旁找到一幢气势凌空,表情张扬的高楼大厦,当然,更没有冷莹浮靡、溢彩流光的商业物语地挑逗和招摇。
华丽的幻觉遭遇朴素的现实,亢奋的激情瞬息回冷降温,可三十二度的金边,逼人的热浪还是不容抗拒地从我们这一群被空调房滋养得近乎虚拟的生命里榨出了久违的汗珠,仿佛是在告诉我们,有泪有汗,才是生活和生命的真实。
入住的金宝殿酒店,据说是金边档次最高的酒店。飞檐叠宇、雕梁画栋的建筑造型也确实极具民族特色,能够充分彰显一个民族特有的内在精神和品质。但是酒店内的装修却十分简陋,设施设备也很陈旧,门窗多有斑驳风蚀的痕迹,就是这样一家代表金边门面的酒店,开门沿用的仍是传统老式的钥匙,而不是现代时髦的磁卡,这一切无一不从某个侧面,折射和反应出这个刚停止内战不到十年的国家,还处在怎样一种贫穷落后的状态。更有趣的是,酒店的大门外,竟然全都是清一色的摩托车在等待出门的客人。酒店的对面,就是一片低矮且暗淡的民居,仅仅一墙一街之隔,就是几十年的时光落差,不禁让人感叹唏嘘。
好在我是个怀旧的人,骨子里有种对浮华与时尚抵触排斥的情愫。穿梭这样的时光落差,在我,也仿是一种亲切地回归。
一夜辗转醒来已是翌日早上八点。
镀亮大厅温情的晨辉,菜式和营养丰富的自助早餐,当地土著服务员谦和自然的微笑,让我胃口大开,我几乎吃下了平时在家一个礼拜也吃不了的美美的早餐。饭后的闲暇,和同行的几位一起信步来到酒店外的湄公河的支流巴沙(音)河边,偶遇的场景让我身心俱暖……
一条月牙形的小木船静静地泊在水上,船上的一家三口正各自按照不同的角色演绎新的一天的生活。船头的丈夫神情专注地察看水流和鱼群游动的方向,瞅准时机及时抛洒开渔网,然后顺着水势收网,收拢的渔网里那些跳动的银白或金黄的光点就是一次收获。整个过程,丈夫的动作是那样的稳健安详、从容不迫。坐在父亲身边的十岁小男孩敏捷地从父亲手里接过打上的鱼虾,开始进行简单地处理,和父亲打鱼的动作一样娴熟干净。船篷里赤脚的妇女忙着做早饭,身边堆满塑料的菜篮子,她不时把菜从一个篮子里转移到另一个篮子里,从锅里盛出一碗碗白白的米饭。当发现我们的存在,她从一个篮子里抓起几只金黄的小龙虾对着我们挥舞。我们回应给她笑脸,摆手表示不需要,她的脸上洋溢着和善友好的微笑……当她走出船篷,利索地收束手中的锚索,我知道他们要换新的地点了。此时,柔和慈性的晨辉照在巴沙河上,照在月牙形的渔船上,它是想照亮一种平凡但真实,朴素但深情的生活吗,波光粼粼的巴沙河,铭记了一种朴素归真的生活,母性且温情的晨曦,温暖了一种简单而深刻的生命形式。
这样的生活模式,这样的生命形式,对于重金属甲胄层层包裹以及空落虚浮掩蔽的我们,无异于一次心灵的洗濯和情感的皈依。其时的我,充满了遐想与憧憬,我甚至想,如果可以,我就是那位坚定的丈夫和慈祥的父亲,我渴望这样的生活演绎和生命诉求。抬头看看头上的太阳,它是那么公正博爱,从不会走失在交错纵横的经度和纬度之间。它让我们相信,这世间还有值得我们信赖和依托的东西……
小渔船上的生活离我很远,但普照这种生活模式以及生命形式的阳光离我很近。其实,阳光离所有的生命距离都是一样的近,只是往往被我们自己忽略了。
二、皇宫之怜悯情怀
如果以一个写诗人的叛逆和羁傲,我是不屑于什么皇宫观礼的。但更多的时候作为一个穿衣吃饭平凡平常的人,我承认,我需要一些身外的华贵或是彰显地粉饰和点缀。即使这样,我仍不情愿去参观什么王朝的森严肃穆和皇宫的奢侈华丽。相较于泰国的皇宫,柬埔寨的皇宫可算是有着回归民间,内敛的朴素与端庄。
建于公元九世纪,1866年的皇宫,洗尽时代铅华,已不复当年至尊无上的霸气。倒是门墙外寓意深刻雕工精美的神兽图腾塑形,让人感念一代工匠杰出的构思和技艺。在崇尚女尊男卑的柬埔寨,包括图腾的标志也忠实地诠释了这一原则。供皇帝起居、议政的地方都是女性塑形的神兽图腾标志,而大臣们处理国家事物的建筑则是男性塑形的图腾标志。值得一提的是,柬埔寨全民崇拜信奉最神圣的图腾标志还是龙,只是造型有别于中国龙的形象,没了张牙舞爪虚构的四脚,而多了一层正义战胜邪恶的民间寓意,至今,法力无边的降龙最终也没能吞下多头的真龙。这样的图腾寓意,在我看来,更符合正道沧桑,邪不胜正的中国人的民族信仰和审美意识。
皇宫只可走马观花,倒是藤须倒挂的炮弹树吸引了我的视线,问导游,为什么叫这么个怪名字,导游解释说,那些结在倒挂藤须上的果实形状酷似炮弹,法国殖民势力侵入后,进驻的殖民者形象的取名为炮弹树。我由此想到,凡是有殖民势力侵犯的国家和地域,这些侵略者留下的烙印竟是那样深刻地影响了一个国家和地域文明的繁衍生息。早在1963年就结束的法国殖民统治,其留下的殖民文化仍然像冤魂一样,无处不在地侵蚀和蚕食着金边的本土文化脉络以及细节。处在高速发展中自己的祖国,不也到现在还在不遗余力地修补和缝合殖民者留下的祸患和疮疤吗?
由是想,众生平等,是一介浮屠的妄念诳语还是平面百姓的异想天开呢?
也由是想,皇宫与民居之间,到底谁更适合生命居住。从导游的口里得知,象征柬埔寨王权归宿的皇宫里的旗子牵动着每一个柬埔寨平民的神经,旗子升起,表示至尊至高的王和他的黎民百姓在一起;如果降下,则表示他们的王不在国内;最可怕的就是王不在而旗却飘扬,这样的情况说明他们归依并冀望的王权旁落,有人篡位。这在我们看来几成笑料的情状,在每一个经历了长达五十年内战浩劫直到九六年才停熄狼烟战火的柬埔寨人的心中,却是一个十分敏感严肃的话题。
顶着烈日高温游完皇宫出来,四千柬币一听的冰镇口乐,正好让口干舍燥,心底空落无物的你清醒回到现实的平民社会。如果你还浸染在皇气氤氲的虚浮幻觉中,那就伸出你慈悲的手,就在皇宫围墙的外面,随处可见的乞讨者饥饿的目光满是期待和憧憬……。这些身体残障的乞讨者,大都是内战遗祸的不幸承受者,缺胳膊少腿、瞎眼毁容、不一而足。最让人震悚的是那些少龄的儿童,拖着残缺的身体在地上攀爬翻滚,向你伸出手,祈求怜悯施舍,那哀求的眼光仿佛在哀告和昭示:战争血淋淋的残酷地赐予,是否可以唤醒人的良善和悲悯呢?当我递出一张张千元面值的柬币,我知道,这些微薄的纸币或许可以拯救身体一时的空洞饥荒,却不能拯救埋葬于那些残缺肢体上早已死去的灵魂。
目睹了这一切,我已经无法安心释然地继续我的观光之旅,但我愿意背负这样一些关于生命残酷写真的烙印上路。我想,或许这样的行旅,更能帮助我抛却和摈弃一些无根无由的幻象,接近生存的真实。
三 吴哥之无法仰视的奇迹
吴哥古迹,绝对是那种能给我们空洞麻木的精神世界以巨大强烈震慑的人类文化遗产。之所以不用“震撼”,而选取“震慑”这样一个犀利的词汇,是因为到今天,我的脑海里仍然满是关于吴哥时光细节地回溯与重放,这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是绝无仅有的。
作为吴哥王朝国势颠峰时期的代表作,吴哥寺当然也是海内外观光客络绎不绝的造访之地。从南向进入叩访吴哥古城,首先得经过长达190公尺人工开凿、壮观宏阔的护城河。据导游说,即使在旱季,河水也可深达5米左右,河面波光潋滟,宁静深邃,荷花宽大的叶子浮在水面,不时有儿童戏水其间,好一幅恬然闲适的自然生态之趣。
在柬埔寨,无论神庙、宫殿还是帝王寝宫周围,都无一例外地会修筑一条护城河。这些护城河的水源当然是来自暹粒河,当地长达半年的雨季,足以使洞里萨湖的湖水面积猛增三四倍,而暹粒河的河水就由这些用人工开凿的护城河的空间来缓解水的泛滥和蔓延。我个人看来,这条人工河其开凿存在的意义,除了排水蓄水之外,更是凸显了一种有关佛教的空间宇宙观念,与一个民族创世的神话和信仰有关。
坐东朝西的建筑格局对于崇尚印度教、崇拜太阳升起的东方的吴哥人来说,是一种反常的驳逆,有人说是因为吴哥寺本是陵墓,而不是寺庙,所以选择朝西;也有人认为它的东边就是暹粒河,选择西方朝向,是为了留出举行仪式的空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我看来,作为罕世的奇迹,这些细节的深究实在没有太大意义。
沿着一条宽阔平坦的石砌大道,从西面走进吴哥寺,无限拓展空间的浩淼与宏阔深深的震撼了我,那笔直的大道仿佛视觉延伸出的两条寻找焦点的线,把造访者的目光延伸到远方的端景,而端景是巍然耸立的寺塔,象征王权与神权的须弥山,则是宇宙的初始,也是宇宙的终端,是时间的永恒,也是空间的无限。这样的建筑构思和空间表现手法,在我看来,更像是中国画里的留白,也像是诗歌表现里的空间并置手法。似“无”的空间,构成了“有”的全部细节。就是这样一条用石椿架起,高于地面跨越整条护城河的引道,行走其上,你会感觉自己空旷临虚的每一步都是在靠近至高的信仰。
从引道进入寺塔,仿佛置身另一时空,没了空静无依的感觉,浓郁的阴凉,让你的心绪沉积下来。我开始不时地停驻下来,用手轻轻地触摸那些似有表情和呼吸的石头,这些把光阴坐成了化石的石头,迷离了我的视觉,我感觉自己单薄脆弱的肉身竟然可以穿越这些坚硬的石头,走入另一个陌生的时空,一个可以揭示这伟大奇迹真相的时空。
而真相却远在无极的远方。当我来到城的中心,临空而现的中心塔好象是从我的心里岿然矗立而起,两股战战、手脚并用地沿陡立的石阶爬上塔的顶部,我竟然不敢回望。据说,爬上去的人就算到了人间天堂,而置身天堂的我却不敢在以蒙尘的心灵回溯这短暂攀爬的经历,我知道自己是在有意无意地在拒绝靠近真相,甚至延缓真相地揭秘。不敢回望,那就放眼凭眺吧,眼前错落叠致的时空,该是缘自上帝的手的布置吧,如此,我相信,我们无法穿越的命运,此刻也一定握在上帝的手中。在古城朝圣的整个过程中,我拒绝别人给我拍照,也没有去摁动手中相机的快门,我始终认为,如果“秘”是过程,任何表象的复制或是阅读都是一种亵渎。
对于建筑,我是一无所知,但我还是在古城里感知到创造这奇迹的古吴哥王朝的工匠们,他们把对人生透彻的领悟都蕴藏于每一块石头,每一座塔,每一个塑形。这些伟大的设计者和工匠们,其实是留给了全世界人们一座心中之城,灵魂之城。当我穿越那一道道有形的时光之门,我阗寂的意念深处,信仰真实得伸手可触。
四 磅逊港之遗落的祈愿与祝福
无论在泰国,还是柬埔寨,我都深刻地感受到,美国人对另一个国家和民族温情地蚕食和掠夺,好象世界上任何一处有好风光好风物的地方,都不能少了美国人的存在,他们好象天生就是享受人间美景胜迹的主儿。谁让人家是经济强国呢?
从金边到磅逊港唯一一条双车道公路,是美国人掏钱修建的。我们能够畅通地抵达目的地,还是应该感谢美国人的。从这种意义上讲,说他们掠夺和蚕食有些过,但如果说是纯粹的充满人文关怀的国际友情援助,我心里却又难以释然。
三个半小时的车程,途中,我有足够的时间透过车窗,一窥公路两旁柬埔寨平民的生活掠影。零落掩映在热带植物丛中的高脚木屋,是当地百姓居住的主要建筑形式。这样的建筑在我眼里,是一种辛酸的智慧结晶。几根木头支撑的简陋寒碜的高脚屋,固然可以躲避热带雨林气候潮湿的地气侵蚀,但这也注定了隔断了与地脉相连的日子是那么的贫瘠苍白,以至让我的目光生出疼痛来。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的吊床上,那摇曳的梦寐和无根的光阴,仿佛和这个真实的世界离得很远很远,远得无法承载现时怜悯的关注。听导游说,内战没有结束以前,这里人民的生活穷得一家人就一套或两套衣服,只在需要出门的时候才穿。蜗居在家的人,常常是光着身子或是用一条廉价的布匹裹身。而其实,把时光倒推几十年,在我们的国家这样的情况也并不鲜见。只是在今天这样一个世界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再来听闻和目睹这样的生存现实,终难免让人心生恻隐。因贫穷而简单,因简单而朴素,因朴素而干净的柬埔寨人的生活,或许对我这样抽身物质丛林的游客来说,可以有一种暂时的情感回归,就好象回到属于自己的从前生活。但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民族的整体来说,则不能不说是一种触目惊心的悲剧上演,战争的遗祸让我们更能体味和平的珍贵与重要。愿饱经战争忧患的柬埔寨人民在难能可贵的和平环境下,奋起直追,快速发展,早日跟上世界的脚步,早日过上幸福安乐的生活。
仅仅是两百三十公里的距离,我们就从贫穷苍凉的现实走入另一个物质文明世界。入住在磅逊港豪华的酒店,我实在没有多少心情去享受阳光的沐浴和海水的抚慰。是的,这是一个休闲的圣地,但它与柬埔寨的黎民百姓的距离远不止地图标注的数字;它属于柬埔寨的国土,但却不属于柬埔寨的人民。当然也不属于我这个冒昧的造访者,在我眼里,它属于那些神态悠闲倨傲,充分懂得享受每一个细节,每一寸光阴,来自西方国家的游客,是他们发现、开发了这里,所以他们更像这里的主人。作为过客的我,更愿意在这样一个地方,守一盏宁静的灯光,让思绪沉淀,沉入一个没有战争强权、没有疾病创痛、没有欺凌掠夺祥和安宁的时空……
当这些文字呈现的时候,我已经回到自己的祖国。而我的祝福和祈愿却留在了那个用凝固的史诗将我身心洗濯干净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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