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游人稀廖,我独自伫立于吴娃馆外,凭吊着静静的吴娃宫。
吴娃宫虽面色古朴,却也不至于零乱,显然是经过多次修葺的。当然,吴娃宫也并不孤独,即使是风寒雪暴,也是吴语侬侬、游人如流,显然,人们对于吴娃宫还是有所惦记的。
西施不是苏州人,但是想不到供后人凭吊她的地方却阴错阳差的定在了苏州。后代的文人也总是把她的名字与苏州放在一起,也未尝觉得有半点的不妥。而稍稍懂得一点历史的人就应该知道,西施对于苏州来说,不知带来过多少灾难,但是苏州人却不忍心同她去计较,宽容地接纳了她。
苏州人接纳西施的举动让我钦佩,然而,苏州人接纳西施的理由却怎么也说不清楚。也许,世界上一切真正的大问题往往鸿蒙难解,任何过于清楚的答案不过是人们在进行辛苦的思维劳作后的一种逻辑安慰罢了。当然,人们的求知欲望总是引导人们不断的去寻求答案。也许是因为美吧!西施的确是美的,但是,美却的确没有这么大的文化传承能力,能够让它的敌人欣然接受而又不必引起后人过多的非议。由此我想到了盲诗人荷马笔下的海伦,海伦的美丽,竟然能让两个国家打十年的仗,正当元老们在计议为一个女人打十年仗是否值得时,海伦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立即改口,为了她,别说是十年,就是再打十年的仗也值得。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美女在希腊的历史上也就仅留得了一个供人们评谈的故事了。
理由自然可以留给人们去评说,但是,我们却知道西施的结局,最后不比祥林嫂,不但没有引起周围人的记恨,反而被大家挂记起来了。
站得久了,想得多了,不免入神,不觉思维错移,转向了那个不属于西施却也确实存在了一个西施的那个时代。
一
这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武力与智力、权术与机敏、思想与诡辩,一时间纷至沓来、粉墨登场。一大批枭雄在广袤的土地上相互拼杀,因为都是枭雄,因此拼杀就格外的惨烈,井然而又平静的世俗已被战争冲撞的支离破碎。这里,没有了人格,也不需要有人格,成者为王败者寇;这里,没有了人性,也不需要有人性,百骨累累,哀鸿遍野,人,完全丧失了做人的资格。人随着人格与人性的剥离而变得麻木,朝不保夕,生与死就在一线之间,一步之遥;而英雄的目光总是觊觎着炙手可热的权力,哪里还顾得及劳苦大众,管他是人不是人。
就在这个人不为人的时代,在秀色可餐的江南,吴国与越国,两个还可以扯得上亲戚的诸侯国,作了你死我活的战争。先是越国战胜了吴国,吴王阖闾自杀;后是阖闾的儿子战胜了越王勾践。勾践终究还是败了,败得一塌糊涂。剥除了权术,他就用媚术,自愿去给吴王夫差去做车夫,而且车夫还做得挺称职,引得夫差尽释前嫌,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甘心放勾践回来。按理说,勾践应该知恩图报才是,但是在这个人格与人性都被剥蚀的年代,知恩图报就意味着亡国灭种。勾践野心又起,准备复国,他得知夫差爱好女色,就和文仲商量,选几个美女送给夫差吧!一来可以呈示忠心,二来可以让夫差怠政误国。
当然,上述对勾践的评价却丝毫不影响我们对其卧薪尝胆的效仿,据我所知,沈括的人品确实不怎样,但丝毫不影响他在中国科技史上的地位;培根的人品也不见好,却没有丝毫贬低他在哲学与文学上的造诣。世界上,如果出现人品与能力俱佳的伟人当然是幸事,当然也不能以伟人身上的毛病就吹毛求疵,否定他的能力,熟不知,世界上又能找出几个人品与学术俱佳的英雄?
在这时,西施要登场了,不过这个登场有些无赖。
一说西施是个砍柴女,生活在苎萝山。一个山村姑娘,自然不知道自己能与历史的大线条连在一起。只知道在家里伺候父母,以尽孝道,待到年长以后,择夫而嫁,生命的历程也就算能有个了解了。当勾践的使臣来到苎萝山时,西施一定吃了一惊,不过当时她还是一个懵懂少女,并不能懂得些什么,倒是可怜了她的父母,谁家的父母不疼儿呀!但是使臣呵斥几声,两位老人不寒而栗,只得应允。终于使臣把西施带走了,而两位老人,也只有默默的流泪。
一说西施不是砍柴女,而是浣纱女。一溪清水,一条白纱,一个绝色的姑娘。结果,她不应该的认识了范蠡,并做了他的情人。而正在此时,勾践要找美女,范蠡深明大义,送走了西施,西施走的那一天泪落如雨。范蠡在国家与家庭中所做的抉择,总让人们接受不了,因为这太与人性相悖,因为我清楚的记得,人们宁愿选择孟姜女,也没有选择保卫了我们数年的万里长城。
不管怎样,西施的确被勾践送走了,她没有了选择,也不能选择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是区区的一个女人。命,就是这样,认也罢,不认也罢,哪怪自己是这个时候的一个女人呢?
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就索性让自己的命运呈现出来吧!施朱配绿,尽态极研,让一切丑态与权力都在美好面前变得惶恐而不安。三年的训练,让这位年轻的村姑放弃了天真,消除了幼稚,踏上了去吴国的马车。驾——马车飞快的出发了,她没有回首,也没有了泪,泪,早就在三年间完全流尽。
二
吴国,又是一座生命的监狱,对于古代的女子来说,生命总是这样,从一个监狱到另一个监狱,生命的历程就是炼狱,生命的意义:就是等待最终的死亡。因为我分明能够听见一个已经沙哑的声音不停的呼喊:人!人!人!
在自己的国家都没有被当作人,在别人的国土上还想被当作人,西施早就没有了这样的奢望。对人的憧憬早就走远,人与非人对她来说已经并不重要,她的人早就转化为了目的,她的目的:就是让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在她的美色面前不停的旋转,直至倾倒。
她的到来,使吴国的大臣们万分反感,他们把对越国的仇恨,全部泼洒到了这样一位弱不禁风的女子身上。我时常在想,要这样一个女子来承当一个国家的罪责,是否太过冤屈。但是,她,并不喊冤,也不叫曲,因为她心中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已经没有了喊冤叫曲的权利。
夫差终于偏向了越国这个绝色的女子。他听不惯伍子胥对西施的咒骂,也不原坦白于自己是一个好色的君王。终于丢下一把属镂剑给伍子胥,令他自裁。伍子胥死得倒也慷慨,他要后人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悬挂在城门之上,好让他看到越国的军队攻破吴国的都城。
不知道眼睛最后是否挖成,反正西施却没有怎么在意,她的使命与理性已不允许自己对生命有任何的感触,一边是伍子胥血淋淋的头颅,一边是西施面似桃花的娇笑,夫差没有去管伍子胥,一把搂住西施,照样莺歌燕舞,销春度夏。
终于,事态又变得严重了,吴国闹了饥荒,原因是种植了越国进贡的煮熟了的稻子,颗粒无收。夫差终于出宫了,当然身边还带着西施,苏州的饥民注视着她,使她不禁汗颜,这些人也是人,现在哪里还像一个人,一个个枯瘦伶仃,皮包骨头,热泪溢出,自己,终究还是一个人。
但是,内心的理性的逻辑强烈的提醒着自己,自己不是一个人,也做不得人。
在歌舞升平之中,夫差与西施早就忘记了饿殍,也忘却了勾践。西施,原来自己终究还是一个人,不能完全的享用为人的乐趣,假装几天又何妨。她,深深的爱上了他。
三
勾践的军队终于打过来了,夫差求生不能,只得自刎。
西施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在吴国,他假装的做了十几年的人,这会终于可以回国做真正的人了。
不过,历史好像在人与非人之间制造了一个有趣的悖论,不管是在敌国还是在己国,对于西施来说,人的命题始终是一个奢望。在越国打败吴国之际,没有人比西施更为尴尬的了,一方面,自己是越国的功臣,照理当赏;另一方面,又是夫差面前的红人,照理当杀。于是,杀也不是,赏也不是,干脆将其浮于江上,让江水来接纳她吧!这样也可以洗刷一下新王朝的晦气。
最终,西施没有做成人,而是带着一个做人的愿望,永远的沉没于江底了。
她死后,苏州人心肠软,好心的收留了他,留住了吴娃宫,而且稍做修葺,于是,这位可怜的姑娘,终于找到了一个精神的栖息地,不再流浪,才真正的做了一回人,但使她做成人的,最终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她曾经敌害过的苏州人。
历史就是这样,不停的创造出悖论。我不知道西施知道自己的后世后会做何感想,她到死也没有明白,他之所以没有成人,是因为她自己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人。由此我想到了法国人波娃,她的女权主义让我震撼,而她分析的基点却是女人低劣与男人的理由,在此基础上才要求女权,这样的分析基点,是不是对男人世界合理性的一种放纵呢?
四
最后,我不得不思考后人对西施的评价了。
墨子在他的著作中说:西施之沉,其美也。在这里墨子似乎显示了他对美的一种轻视,美,无疑成了一种原罪。中国文化,过多的忽视了美的构造,对美的态度,往往极其尴尬,一面深恶痛绝,一面有极力向往,于是,美与丑,红颜祸水与东施效颦都成了罪过,在美之前,我们渐渐迷失了方向。
当然,明代戏剧学家梁辰鱼,在他的戏剧《浣纱记》中又人为的给西施设定了一个完满的结局,让她完成了任务,和他的旧情人范蠡泛舟江上。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戏剧结局方式,中国的戏剧创作家,总是缺少一种《哈姆雷特》式戏剧创作的勇气,于是,理想中的美满与现实的残酷总是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两个真实之间突然构成了两个不真实,不知哪个是好,中国人,疲惫不堪。
关于西施的争论,当然还要进行下去。不过我们倒可以轻松一点,毕竟,吴娃宫还在,我们不妨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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