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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发

    1

    于奥腾出一只手来,去捉国爱军的耳朵,竟然一下摸到了国爱军头上的头发。硬邦邦的、粗棱棱的。这种感觉是她不熟悉的。她有些怀疑自己,又来回摸娑了两下,终于惊讶地“呀”了一声,想翻身起来,却动弹不得。她扯开嗓子喊了一声,你怎么——!国爱军嘿嘿一笑,我装了个假发。于奥猛然睁大了眼睛,黑暗中却什么都看不见,于奥就猛劲往下推国爱军,国爱军也不坚持,从于奥的身体上下来,拧亮了台灯。

    台灯橘黄的灯光下,国爱军原本光秃秃的脑袋上,现在满布青丝。那青丝黑的异常、亮的异常,一丝不苟、轮廓鲜明,服服帖帖地作帽子状,而且,好像抹多了头油。于奥不禁打了个喷嚏。国爱军得意地仰了仰头,说,怎么样?不错吧?是不是年轻了许多?

    国爱军有一副健硕的身板。宽肩、厚胸、长腿,还没有长肚腩,很美妙的身体。现在那身体上一丝不挂,唯头上不见一丝天日,严严实实如罩了一顶黑锅盖。于奥说,你能不能不恶心人?

    国爱军俯下身来,说,你好好摸摸,很真实的感觉,不像假的。于奥两条光手臂一收,鱼一样往被窝里一缩,用被子蒙住了头。国爱军很诧异,说,我故意戴上让你有个惊喜的,你这人……怎么这么别扭!

    于奥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摘掉,摘掉!国爱军说,别的女人都盼着自己的老公年轻点,你怎么就不盼着我年轻点,是不是怕我在外边找个相好的?说着,摘掉了假发套,嬉皮笑脸地往于奥的被窝里钻。

    于奥曲起两条腿,给了国爱军一个脊梁。国爱军就去扳那光溜溜的身体,喘着粗气。于奥扭过来扭过去不给正脸。两个人闹腾了一会儿,国爱军的脾气就上来了,说,我出了这么多天差,回来还他妈地夹着!不就一个假发套吗?怎么就像动了你家祖坟似的?

    于奥一下摊平了紧张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她只是忽然兴趣全无。她在黑暗中茫然地睁着眼。她觉得自己也许真过分了,可她无法忍住从内心往外一直涌出来的恐惧。好久,她动弹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身体,朝国爱军那边靠了一靠。国爱军没有反应。

    于奥知道国爱军没有睡着。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光头,有种很奇怪的怜惜的感觉涌向她的指尖,她说,爱军,怎么想起买个假发套来了?是不是因为你当副总经理了?国爱军“哼”了一声算做回答。

    于奥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咱能不能不戴那劳什子呢?都六月天了,天这么热,戴那玩意儿多不舒服呀。国爱军想都没想,就斩钉截铁地说,不能。于奥,你能不能为我想想,我经常出去,跟高层人物打交道,我这一头不毛之地,人家看了什么感受?以前我不在乎,现在我不在乎都不行了。对了,我在你梳妆台的抽屉里放了一千块钱,明天到商场给我买身衣服去。要好的!

    于奥半天没有做声。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这三个月来,国爱军的变化太大了。再说,自己终究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阻止他戴假发套。可,自从她知道国爱军买了这么一个假发套之后,她就一直闻着这房间里有一股发霉的头油味,这让她非常不舒服。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国爱军的鼾声已经响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国爱军先是两只手蒯了半天头皮,又用梳子把假发仔细梳了一遍,才小心地扣在了自己的光头上,最后又在镜子里前后左右照了个够,才心满意足地夹起包下楼了。于奥没有跟国爱军一起走。她以前经常跟国爱军一起走,很恩爱的样子。于奥在财务部工作。于奥正在浇窗台上的花,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于奥啊,国总今天很帅啊!我早晨看到他进厂,整个一棒小伙嘛!于奥回过头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后来就不断有人对她说国总帅。男职员也有,女职员也有,无一例外地说国总精神了,年轻了,越来越有领导风度了。但没有一个人提起他的假发套。大家都避开了假发套这个形式和过程,直接奔结果了。

    但凡事都有个例外。半上午的时候,于奥去洗手间,正碰上办公室主任吉琳。吉琳是个长发美女,身材妖娆,脸庞白皙,眼波迷人,只一张嘴过于尖翘了一些。于奥总觉得那嘴要是被男人吻住肯定像含了一块永远无法溶化的糖。现在,那嘴正亲热地冲于奥小声说着,于奥啊,国总变啦个人似的!看来男人跟女人都一样,该捣饬就得捣饬。又看了一下洗手间的门,凑近于奥,神神秘秘地说,除了你知道是假的,还有谁知道?于奥尖利地笑了一声,说,谁不知道?谁不知道他是个秃头?吉琳看着于奥宽容地笑了,说,那是因为你以前不知道帮他避讳着点。好了,我走了啊。马上得陪国总出去一趟。说完,扭动屁股走了。

    于奥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慢慢踱到窗户跟前。一辆黑色奥迪停在下面。一会儿,国爱军夹着包披着满脑袋黑发从办公大楼里走了出来,国爱军的身影傲岸,魁伟,黑发纹丝不乱,看起来很有分寸。黑发的后半部分弧度优美,衬托出一截健美的脖子。并排走出来的是吉琳,吉琳的长发纷披流离,以紫色的遮阳镜为界,倾泻成两小挂顺滑的瀑布,白皙的脸颊隐匿其中,若隐若现。

    一切都足可乱真。

    国爱军和吉琳先后钻进了车身,最后进去的是吉琳一条白藕般赤裸的手臂,手臂上挂了一个殷红的坤包,一个黑色钢化玻璃杯也被她握在手里,水杯里盛满了水,在她纤巧的指头下轻轻晃了两下。于奥认出来那是国爱军的水杯。奥迪车轻轻叫了一声,开走了。

    于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想,这一夜之间就长得如此蓬勃的假发啊!

    于奥下班后,去商场给国爱军买了一身衣服回来,国爱军已经在客厅里看电视了。国爱军倒是光着头。于奥打开灯,国爱军果然光着头,翘着脚,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于奥放下心,就去厨房做饭。做饭的间隙,她小跑着到浴室里放水,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假发套,在小澡盆里漂浮着。

    那是他们的女儿国捷小时候用过的一个小澡盆。白色的、贝壳形状的小澡盆里每天都会续满水,以备不时之需。现在,那一尘不染的小澡盆里浸泡着杂乱无章、水鬼一般的假发。于奥神经质地“哎”了一声,就听客厅里的国爱军说,于奥啊,我把假发泡到小澡盆里了,一会儿帮我洗洗啊。洗涤说明在这儿。于奥没好气地喊,没看见我正忙着吗,自己洗。

    国爱军倒是不急不忙,说,我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的怎么洗?对了,我刚才跟捷捷在网上聊天了。捷捷看见我的头发,高兴坏了,直说我像个韩国明星呢。于奥不理他,国捷在省城读初中,经常跑到网吧上网。国爱军有时候会打电话到她们宿舍里,约国捷出来上网聊天。

    吃完饭,于奥正在厨房收拾着,国爱军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把一个光秃秃的头伸到她下巴下,可怜巴巴地说,帮我洗一下吧,老婆,我明天还有个重要会议呢。于奥神经一下紧张起来,她用胳膊肘把国爱军的光头拨拉到一边去,说,爱军,你还记得咱们谈恋爱那会儿吗?我说过,不喜欢你戴假发的。这么多年,我都看惯你的秃头了。老实说,我很讨厌你那个假发。国爱军怔了一下,说,我知道你讨厌假发。就当为了我,好不好?不过,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假发呢?

    于奥暼了国爱军一眼,不接国爱军的茬,兀自说,我记得谈恋爱那会儿你也不喜欢假发。我说让你摘掉假发,你一把就把它薅下来了,转手就扔到路边了,你说,我他妈的早就烦透这破玩意儿了。

    国爱军停了一下,也像陷入了回忆之中,良久,说了一句,是的。

    于奥跟国爱军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两个人都是大学生,又都是大龄青年,第一次见面的感觉都还不错。第二次近距离一接触,于奥就感觉到不对头了,两个人下班后,在环城路上骑车闲逛,春天的风挺大,国爱军的头发并不随风飞扬,而是死死粘在脑袋上,国爱军还不时偷偷伸出手去头顶上按一下。于奥慢慢就明白了。明白过来后,她就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于奥看着国爱军矫健的背影,心里忽然涌出失去的悲伤,怎么可能,她要跟一个戴假发的人共同生活一辈子?

    后来于奥就骑车离开了。国爱军很是莫名其妙。他们说好一起去吃饭的。第二天,国爱军鼓起勇气又约,于奥拒绝。国爱军思前想后,想不出哪里得罪了于奥。过了两天,拼死一般又约,于奥又拒绝。如此反覆几遭下来,国爱军的方头大脸已经明显憔悴了。终于,国爱军舍下脸来,去找了介绍人。介绍人来回说合了两遭,于奥同意跟国爱军再见一次。

    仍然是在下班的路上,国爱军推车等在那里。于奥看到国爱军殷切和焦急的眼神,心里敲鼓一般跳了两下。寒暄了几句,于奥就开门见山跟国爱军说,如果他还想跟她谈朋友,必须答应她一个条件。国爱军像个待宰的羔羊一样点点了头。当时,许多女孩子谈恋爱都会跟男方要“三金”。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国爱军后来跟于奥说,他做好了半年吃白水煮面的准备,因为他很喜欢于奥。但于奥说出来的条件,让他大吃一惊,好半天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于奥说,你从此摘掉假发套。她站在一棵高大的杨树下,杨絮飘飘洒洒落下来,落到她橘黄的衬衫上,落到她的头发上,打几个旋,又欢快地落下去了。她的樱桃小嘴轻轻一翕动,仅仅几个字,就定格了他今生的幸福。国爱军说,当时他真有这种感觉,遭到赦免的感觉,他一刻都不能忍耐似的,立马把手伸到脑袋后头,解下挂钩,一下就摘掉了假发套,然后“咚”一声就扔到路旁的草窠里了。他说,你以为我想戴呀,还不是找不到对象给逼的?这玩意儿,不透气,闷死了!

    你从此摘掉假发套,你从此摘掉假发套……

    于奥,哎,于奥——国爱军从浴室里出来,双手拎着那个湿漉漉的假发套。假发套像被胡乱拨拉起来的一蓬草,水珠滴滴答答从上面滴下来。国爱军直接走到于奥身边,说,这个跟我以前戴的那个假发套,不可同日而语呀。你摸摸,好好摸摸。那时候没钱,发套都是人造丝的,化纤的,又难看又憋闷。我这个可是真发制品。我要不说,你决看不出是假发来。现在戴假发的多了,大都市里,许多女人都买好多个假发呢,天天换着戴,又新颖又时尚。哪天我带你去商场转转,让你也开开眼,你的观念老土啦。

    国爱军睡着之后,于奥还是仔细照着洗涤说明把他的假发套给洗了,又用干毛巾一点一点蘸尽了水。于奥做这些的时候,是放着音乐的。从电脑上胡乱点开一首歌,音量调大了一些。音乐填满了所有空荡的角落。已经将近午夜,于奥趿拉着拖鞋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水管子里哗哗流着水。于奥赤红着脸颊,蓬着头,浑身轻飘飘的,刚才跟国爱军齐心协力补齐了昨晚拉下的功课,弄得两个人都像水萝卜。于奥把收拾一新的假发套放到国爱军那边的床头柜上,心里有些戏剧性地想,爱欲之后,她有些怜惜他?

    2

    国爱军戴假发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了。于奥也慢慢习惯了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对国爱军假发的针砭和赞美。小区可不像厂里,大家都对国爱军满抬满敬的,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此生的格局大致已经定了,就有了直言不讳的勇气,刚开始那几天,于奥几乎天天被几个闲极无聊的老头老太太们不经意地拦在门口,都是问国爱军的假发的,问完都会一撇嘴,说,有什么好看的,天天这么捂着,不得起痱子呀,还是秃头好!光光亮亮的,多自然!还有的人闺中密友似的提醒于奥,这男人要是一打扮自己,保不住憋着什么坏水呢,你可得提防着点!于奥哭笑不得。

    偶尔也有上楼来咨询假发套的购买和使用保养等问题的。国爱军下班没个点,于奥只好陪人家坐着等国爱军。于奥不太会敷衍人,两个人也没什么别的话好说,话题自然要围绕着假发说开去,“好有风度的,不像四十来岁的人……”先是翻来覆去这么几句恭维的话,慢慢地,于奥就把自己刚了解的一点洗涤知识先介绍给人家。等国爱军回来,来人少不了要亲手感受一下假发的质地呀什么的,于奥也不好马上掉头走开,耳濡目染,于奥居然也懂得了假发的许多奥妙。

    等于奥再给另外的人介绍假发的时候,于奥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假发的推销商。这让她又委屈又气愤,心里的一陀疙瘩就像没有及时清除掉的鸡粪又被冻了个瓷瓷实实。她觉得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掉到了一个陷阱之中。

    更可气的是自从那个激情之夜之后,国爱军假发的保洁工作就全权移交给了于奥。于奥好像无法拒绝。中国好像就有这么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前面有车,后面有辙,第一次做了,就二次就也得做,以后的每次都得做。要不,你当初怎么不坚持?当初就因为两个人上床睡了一觉,你就做了,现在,两个人也上床或者不上床了,你就不做了?

    现在的于奥睡觉之前都要去浴室里看看。因为国爱军晚上应酬多,假发通常很晚之后才被抛到小澡盆里。现在的小澡盆也成了国爱军假发固定的浸泡地。于奥经常在将近午夜的时候,从一个烂醉如泥的身体旁边爬起来,一个人趿上拖鞋,拖鞋踢踢挞挞的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随着响起来的是“咚咚锵锵”的乐曲,于奥在音乐声中抖擞精神,双手好像也有了力气,先兑好水,水要不凉不烫,然后用固定的洗液一边洗一边梳理,再慢慢压干里面的水,涂上保护液……整个过程大约需要十分钟。这十分钟之后,于奥需要花三分钟洗手,去厕所,偶尔看着国爱军光亮亮的头皮发一会儿呆,而此时,国爱军的鼾声一定正响。

    白天的国爱军好像更可爱一点。早饭通常是他们谈话最丰富的时候,这使得于奥不知不觉把简单的早饭越做越丰盛了。中午能回来吗?于奥第一句通常这么问。看看再说吧。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国爱军刚刚洗过的脸上容光焕发。国捷昨天打电话给我了,说暑假不回来了,要跟同学们一起去旅游。于奥说。这丫头!玩疯了……国爱军“吧嗒吧嗒”吃饭的声音很响,我有段时间没跟她聊天啦。对了,下回打电话回来,问问她钱够不够。于奥嗯嗯答应着,国爱军却是一跃就起来了,大声嚷嚷着,哎呀,瞧我这记性,今天有个重要会议,得早点走。我怎么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呢……说着,人已经跑到洗手间,抓起了刷牙缸子,匆忙间又露出一个光亮的秃头来,冲于奥喊,于奥啊,赶紧的,帮我梳梳头发,我来不及了……

    于奥有些发愣。那边的国爱军动作很大地往外喷了两口水,带着满嘴巴的牙膏沫子跑了过来,帮我梳一下头发!头发!于奥看到了国爱军急咻咻的眼神。于奥也一跃就起来了。她几乎是一溜小跑,从书房的挂钩上取下国爱军的假发,放到桌子上,用一把桃木梳子一丝不苟梳了一遍。刚梳完,国爱军的秃头已经伸了过来,于奥对了对位置,帮他戴上了假发套。

    等于奥手忙脚乱推着自行车走出小区的时候,满大街的人身后已经升起了金光万道的太阳,他们各式各样的头发在太阳下闪着各种各样的光。

    他们也有珠联璧合的时候。国爱军过四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厂里在省城给他预定了个大包间,于奥也被邀请参加。那是他们珠联璧合以示世人的一个好机会。那天下班,国爱军回来的挺早,但仍然是于奥帮他梳通顺了假发,假发自然不同真发,不能无所顾忌地梳,要顾及轻重,国爱军以前从来都是在戴假发之前就梳理好的,戴上之后基本上就不动了。自从于奥帮他梳了一次假发之后,国爱军就总琢磨着要省一点事,就常常把他戴假发的脑袋伸到于奥眼前,于奥只好接住国爱军高举过头的梳子,于奥一边梳,一边在胸腔里长出气。

    那天,于奥也换了个发型。她把自己整天梳成一个独辫的头发放了下来,去年烫发残留下来的波浪卷还隐隐若现,分列两肩,平添了几分妩媚。于奥穿了一件无袖短背心,一条白色长裙。两个人并排走下来,钻进了车。

    于奥和国爱军迈进包间,吉琳笑吟吟迎了出来。吉琳发髻高挽、淡妆轻抹,穿一件殷红的缎子旗袍,两条修长的腿从旗袍里鼓进荡出,十分窈窕和性感。吉琳像个标准的侍应生,笑容可掬地把他们让上座,一扭身出去了。她曼妙的腰身和臀部鱼一样优美地摆动,整个房间一下变成了这条鱼的海洋。于奥感到了自己脸颊上的烫热。

    尤其是她原来那一头顺滑的长发,现在几乎只是一个简单的圆髻,却那么恰得其所。

    宴会的气氛很热烈。除了几个老总,就是总公司几个中层干部及他们的夫人,于奥跟他们并不熟,谈起话来就有些拘谨,倒是吉琳很有地主之风,把她们左一个、右一个敷衍的风雨不透。于奥看到国爱军向吉琳投过去的赞赏的目光,顿时觉得自己很多余。

    宴会的高潮是舞会。于奥已经很久不跳舞了,也因为今天晚上自己一开始就出师不利,中间又有些自暴自弃,舞会这个战机又绝非自己所擅长,就无论如何不想入场了,只啜一杯冷饮冷眼旁观。倒也有不去跳舞的太太陪在身边坐着,话也不怎么说,只见霓虹灯一闪一闪地亮在那些舞者的头顶。

    国爱军跟吉琳跳在一起,是一首刚刚流行的慢摇舞曲。国爱军的手搭在吉琳的腰上,吉琳风中的百合一样慢慢旋转、旋转,她高挺的胸部、微微凹下去的细腰和柔韧的臀部也一圈一圈转,尤其是她细长脖颈上那张很有分寸的笑脸,那笑容几乎是增一分嫌腻,减一分嫌寡。

    还有那个被霓虹灯闪烁得五光十色的发髻心。旋转、旋转……

    国爱军的假发也十分有质感,明明灭灭的光晕在轮廓鲜明的发间晃啊晃,湖水一样涌动着浪潮,团结一致的头发慢慢被这些光束分成了多个部分,头也被慢慢分化了,连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也被分成了好几瓣……于奥一动不动。

    舞曲正酣。蝴蝶般的女人们正起劲地旋转。忽然,一个披卷发的女人不动声色地穿过几对舞者,猫一样钻到了国爱军和吉琳的身边。两个人都沉浸在悠扬的旋律里,没有人注意到她。而她却注意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一只绵白的小手亲昵地搭在国爱军的肩膀上,两个人偶尔朝四周瞄一眼,满脸的自得。披卷发的女人站在他们的身边,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理她,他们转过来绕过去地跳他们的舞,对她视若无物。披卷发的女人怒不可遏,瞅个空子,一抬手,准确地抓住了国爱军的头发——当然,是假发,又一用力,将他的假发一提溜,整个薅了下来……

    余者皆哗。这场宴会最重要的人物的假发被薅下来,掼到了地上,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啊,就都惊愕地停了下来,张大了嘴巴,舞曲空响着,像鼓点一样越来越激越,脚下的那顶假发凭空旋转了起来,就像一个四处寻找目标的炸弹,即将引燃……假发,也是假发,二十年前,也是一顶假发,被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从他丈夫头上薅了下来,反手就扔了出去。围观的人群一片唏嘘,有谁会想到那是一顶假发?那个美发男人,那个风度翩翩、操一口标准普通话在课堂上朗朗颂读、被女孩们暗恋着的男教师,谁知道这么多年来,他的头发居然是假的?他的情人好像也不知道,看到那一幕,两只手开始瑟瑟发抖。他跟那个女教师是被堵在这间旧办公室里的。他乡下种地的妻子扔掉他的假发后,一屁股坐在地下号啕大哭。

    她站在门外,站在人群中间,一下看到了他稀疏的几根头发在光茫茫的头顶上东倒西歪。她的眼泪唰就流了下来。他的假发呼呼地在她泪光里飞舞……她也曾把头埋在他的头发里,她甚至在他的头发里睡着了。可她居然不知道那是一脑袋的假发!十六岁吧,或者是十七岁,他就已经是她的语文老师了。他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的样子是多么迷人啊。她为了得到他的青睐,拼命地读书,拼命地练习普通话,终于,一个机会来临了。整个学区要组织一次演讲比赛,她被选拔上了。是他用自行车带她去的。她像个小木偶一样坐在他的身后,看着被风鼓起来的他的衣服,根本就不敢触摸一下。比赛完,天色已晚,他带她回学校。路上,一个村子在放露天电影,他征求过她的意见,就停了自行车,坐在两块砖头上看电影,她的座位是一个大树根,就在他的旁边。她几乎是正襟危坐。电影演了些什么,她根本就看不进去,他却看得津津有味。她慢慢就困了。等她醒来,她发现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头上,他的头发痒丝丝刮着她的鬓角,他的大衣服像个斗篷一样兜在他们的头顶上。秋天的风正凉。她的心快要跳出胸膛了,这个甜蜜的场景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啊,她不敢动,怕一动他就会解散这个温暖的小巢穴,她就那样装睡,一直装到电影散场。

    那之后的几年,她一直揣着那晚的甜蜜回忆,做着他乖巧懂事的学生。他是浑然不觉的。直到有一天,她在人群拥挤的门口看到了从他头顶上摘掉的假发……

    音乐声嘎然而止。一群人呼啦啦下场了。他们猛然看到了一个雕塑般一动不动的女人,她满脸的泪水在霓虹灯下泛着幽白的光。于奥,你怎么了?有人惊呼。后来所有的人都围拢了来,他们百般不解,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她。于奥像从梦中惊醒,她赶紧站了起来,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僵直,她在这里坐了多久了?没容她多想,她的手边已经摔过来一叠面巾纸,于奥抬起头来,国爱军铁青着脸,她注意到,他的头发完好无损。于奥颤抖着抓起面巾纸,她什么时候流了泪?

    3

    于奥知道自己闯了祸。她令国爱军颜面全失。于奥后悔了几天,就不后悔了,她慢慢竟感到了一丝痛快。国爱军最近晚上回来的更晚,除非有人跟他约了在家里谈事情。国爱军在家里谈事情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所以国爱军在家里也常常戴着假发。于奥看着他顶着满脑袋假发走过来走过去,总要情不自禁地抽抽鼻子,浓烈的头油味让她眉头紧皱。然而,也只是自己皱皱眉头,他们现在很少说话,他们现在的联系仅限于在人前,人后那点事已经荡然无存了。当然,除了帮他洗涤假发。

    仍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于奥披散着头发,趿上拖鞋,打开音响,一个人一丝不苟地帮国爱军洗涤着假发。于奥想,现在这假发倒是他们之间唯一私密的联系了。这令于奥常常在心里冷笑。说起来,她怎么会嫁给一个秃头呢?秃头其实又有什么不好,微尖的头顶,光光亮亮的头皮,亲切而自然……十几年过去了,这个秃头一夜之间黑发充顶,倒有些前半生白活了似的,根根直竖,透着一股飙劲儿……于奥知道,国爱军终于盼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想想真是具有戏剧性,就在前几天,于奥帮妹妹的孩子找学校,在学校门口,她看到了她二十年前的老师。那个几十年如一日戴假发的老师已有了老态,手里牵着的孩子却也是刚入学的年龄,于奥填表的时候偷偷注意了一下,老师是男孩的“父亲”。于奥听说当年他跟妻子没有离婚,但跟情人也没有分开。至于现在这个孩子是跟谁生的,于奥没兴趣知道。

    于奥只是忽然冷笑起来。在一个角落里,她看着老师牵着孩子的手,步态蹒跚的走出了学校大门。他没有认出她。于奥觉得他的头发好像还是从前的发型,黑的异常、亮的异常,不过,这种头发现在配他那张老脸显然是有些不合适了。

    国爱军那天喝醉了。于奥白天刚刚接到了女儿国捷的电话,国捷说明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买点好吃的,让我爸陪你转转去,买身好衣服。于奥苦笑道,恐怕你爸早给忘到爪哇国去了。别说他,你要不说,我也忘记了。放下电话,于奥有些发愣。算算看,他们已经结婚十五年了。她最近倒是很想好好反省反省他们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于奥一边漫无边际地想,一边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还做了几个菜。明天,也许明天他们真该出去逛逛,他们有多久没有一同逛街了?

    待到几个开发商把不省人事的国爱军送到家里来,于奥才幡然醒悟,原来她的愿望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国爱军那晚吐了好几次,弄得床单上、被子里、地板上,都是秽物。于奥一晚上起来好几次,帮他洗嘴巴、洗脖子和手。国爱军嘴里一直含糊不清地喊着“喝啊……快……喝”,于奥心头火起,拍着他的脸,说,你知不知道,这样喝酒会喝死人的!你个酒鬼……你能不能不这样喝酒啊,你的胃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国爱军没有动静。于奥自顾自说,当这么个破经理有什么好啊,除了喝酒,戴假发,你还干了些什么?那么多人来咱家谈事情,我也不是傻子,我什么不知道?你能不能醒醒?为什么我说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听过?你醒醒好不好?我们回到从前的日子,好不好?于奥涕泪横流,国爱军的鼾声让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然而终究没有人听到。

    第二天,国爱军早起上班的时候,去书房的挂钩上找假发套,没有。又到卧室、客厅挨个转了一圈,也没有。国爱军问于奥,我的假发套呢?于奥正换鞋子,头都不抬地说,我给扔掉了。国爱军一下就楞住了,怒声问,你怎么给扔掉了?于奥说,你昨晚吐了一晚,都吐到假发套上,我早晨打扫卫生,就给扔了。国爱军一动不动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少跟我这儿装!吐到假发套上,你不会洗一把吗?怎么就给扔了?你扔了我今天戴什么?你让我光着头出门?于奥惊讶地说,你光着头出了几十年门了,今天就出不得了?非要戴上那劳什子才能出门?你头上有疥疮还是有疤瘌?国爱军用手指着于奥,说,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不就看我戴假发不高兴吗?我戴我的假发,怎么招你惹你了,你天天给我找不自在!真他妈的有病!于奥不说话,噔噔噔过去换衣服。国爱军追过去,说,于奥,你给我把假发拿出来!于奥甩开他,轻蔑地说,我真给扔掉了,你要是能上班你就去,你要不能上班你就这么呆着。国爱军楞了一下,忽然一抬手,照于奥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于奥瞪大了眼睛,双手捂着脸,嘴唇“得得”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国爱军打开书橱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还未拆开包装的假发套来,梳了梳,戴到了头上。于奥,他气势汹汹地喊,幸亏我生日的时候有人送了我一个假发套。不然,我就被你这个臭娘们害惨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门哐当一声碰住了。于奥尖着耳朵,听到了国爱军的车“嗤”一声开走的声音。这个时候,于奥的眼泪才决堤一样流出来。她从他们双人床的床头上拿下国爱军的假发套来,昨晚他确实吐到了他的假发上,于奥清洗过后,随手放到了床头上。他来卧室找了一趟居然没有找到,在这个家里,她从来都是他的眼睛、他的手。

    于奥打开窗户,把国爱军的假发套从五楼扔了下去,只有小小的落地的声音,“噗”……

    国爱军跟于奥分居了。他把自己的被子搬到了书房里。早晨,他梳假发、戴假发,有条不紊,然后衣冠楚楚地出门。晚上,他经常吃了饭才回来,回来后,要在沙发上卧一会儿,抽烟、看电视、把袜子拔拉下来,随便一扔,一股一股的臭味和他假发上的头油味混和在一起,在房间里顽强地飘来荡去。歇够了,他会脚尖套上鞋,一瘸一拐移到书房里,手脚都不洗倒头就睡。于奥一个人抱着双腿靠在床头,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动静。这个家里现在能听到的只有动静了,两个人的欢声笑语早就销声匿迹了。于奥想,他到底能扔到客厅里多少双袜子呢?他的假发又能坚持多久?那晚,国爱军拉开抽屉找清洗液,又哗啦啦放水,于奥以为他要收拾自己的假发和袜子了,凝神听了听,又不像。早晨国爱军出门后,于奥去书房看,国爱军的枕头边放着足有一打白袜子,而他替换下来的假发泡在小澡盆里。于奥冷笑,你能买一打假发套吗?

    于奥走在大街上,秋日的阳光像被抽去了筋骨,白而大,热力却短的可怜。一个发艺沙龙的门帘上挑着小红灯笼,五颜六色的小旗“呼啦啦”随风飘扬,看样子像在搞活动。于奥走了进去,理发师笑吟吟上来招呼,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张大长脸,个头也不高,唯头上的头发很有特色,似卷非卷,似长实短,似黄非黄,用乱蓬蓬的假象遮掩着精心修饰过的真相,有一种引而不发的野性美。于奥本来只是信步走来,她没地方可去,现在听了理发师几句热情的招呼,就坐了下来。

    理发师的两根手指在于奥的头发上轻轻捻了几下,又凑近看了一会儿,说,大姐,你的头发再不好好护理,就伤透了。你的发质本来就不好,又经常烫、染,再不护理,只会越来越干枯,越来越没有光泽。于奥偏过头来看了一看,心里陡地一凉,她本来有一头绸缎似的黑发,这两年疏于护理,现在已经状如乱草了,要命的是于奥从来没有注意到过这些,她在镜子里左右照了照,自己脸孔发黄,发梢枯焦,形容憔悴之极。于奥脑海里马上冒出吉琳那一头小瀑布似的的长发和水漉漉的白脸蛋。于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理发师在于奥的头发上铿铿锵锵摆开了战场。镜子里披了一个黑色大罩衫的于奥微阖着眼感受着理发师灵巧的手在她的头发里翻过来卷过去,蚯蚓一样蜿蜒穿行,她的头发因此也得了护佑似的,向她的头皮传递着快感。到后来,她的头发被一个泰山压顶似的机器从几个方向斜吊起来,于奥动弹不得,她被她的头发钳制了。这时,空下手来的理发师哼着歌、踮着脚,把高处的电视关了,放了一张CD,一个稍嫌凛冽的声音像从风中传来,在房间里慢慢回荡。

    这个发艺沙龙的生意还不错,人来人往的,老板娘顶着鸡翎一般的黄头发,脸上堆一层滑腻的笑,走马灯似的左兜右转,专门负责跟顾客联络感情。而这个长脸的理发师像则照拂孵鸡的鸡婆一样照拂着于奥的头发,过一小段时间就凑过来捻开来,看看,又往牢处按按。于奥还没见过这么负责任的理发师,就跟他多说了两句话,但房间里的音乐声太大了,理发师跟她说话的时候必要俯在她的身边,这样他们的谈话就有些鬼祟了,不像是在谈头发。

    于奥听到被老板娘指派走的长脸理发师从她的身边快步走开,一边笑呵呵地大声回答着她,当然啦,头发的好坏跟心情当然有关系啦……被七股子八叉吊着头发的于奥心里后悔不迭。

    整整五个小时,于奥才被放下来了。真是改头换面了,头发乍一看像双飞燕,扑棱展翅的样子,倒是很活泼。长脸理发师站在她身后,左偏一点,右偏一点,正了正她的脸,笑着说,年轻了许多吧?不知道怎么回事,于奥的眼前一下闪出国爱军的假发套来。于奥迟疑地说,这头发……这头发……她分一绺来捻捻,头上的头发已经失去了弹性和水分,又粗又硬,像弯曲的钢丝,于奥想说,这头发怎么这么像假发呢?

    后来,于奥就定期去发艺沙龙做头发护理。长脸理发师很殷勤,在她的头发上左涂一层、右涂一层,又一绺一绺捋过来捋过去。理发师的手蝴蝶一般在她的发间上下翻飞,他的呼吸声也随着忽高忽低,响在她的耳畔。理发师还很健谈,一边围着于奥来回转,一边随便跟她交谈着,声音很小,偶尔要转到她的脸前仔细听一下于奥的回答,两个人竟有些亲昵。她坚硬的发丝慢慢软滑起来。

    头发可是一个人的门面呢,别小看这细细的头发,如果你不好好待它,它也会造反的……理发师笑咪咪地说。一边撤掉于奥身上的大黑罩衫,将于奥从昏昏欲睡中拽出来,说,再来啊,于姐……于奥推开玻璃门,外面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她身后的长脸理发师站在门口,朝她挥一挥手,亲热地喊,于姐,再来啊……冷风扑面,于奥差点掉了泪。

    国爱军跟于奥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正面说过一句话了。就是约了人在家里谈事情,国爱军也是提早给于奥打电话,电话里只简短的一句,晚上有人来。就“啪”地撂了。等到晚上那人来了,于奥已经简单整理过了会客室,并泡好了茶,于奥用托盘给他们端过来,朝客人和国爱军微微一笑,就转身出去了,偶尔进来添水果,国爱军也会微微朝于奥颔一下首,以示感谢。两个人居然有些举案齐眉的意思。等客人走了,国爱军会马上拉紧脸上的肌肉,鞋子、袜子乱扔一气,然后泥胎一般卧在沙发上抽烟看电视;于奥也一下子冷若冰霜,在房间里走路的时候,故意把脚步声放得很随意很自在,他们两个训练非常有素。

    只那“含情脉脉”的一眼,于奥就看到国爱军的假发上沾染了太多的尘土和油腻,都快纠集成结了。而于奥新做的发型,想必国爱军也看到了,于奥想象不出国爱军心里会怎么想。

    于奥慢慢竟离不开那段微醺一般的时间了。她套上大黑罩,像中世纪的传教士一样,只她的头发和脸是她自己的,其余的好像都被那个僧袍抛到了九霄云外,她面色沉默,不苟言笑,而她身边的长脸理发师一脸笑容,正挖苦心思讨她的欢心,他灵巧的手带着暖意在她的头皮上划来划去,像划开她日渐枯焦的心灵。有时候,于奥去了,长脸理发师正忙着,其他理发师过来招呼她,她就摆摆手,坐在一旁翻杂志,等长脸理发师。长脸理发师就一边给别人做头发,一边抽空朝她抱歉地笑一笑,心照不宣的意思。

    后来,天渐渐短了,于奥就披上长大衣,在晚上去那个发艺沙龙做头发。晚上的发艺馆灯火通明,馆里的人脸上都镀了一层月光似的,泛着迷朦的白光。于奥披挂整齐,坐在位子上,听长脸理发师亲切地喋喋不休。理发师说他要结婚了,结婚那天,他要给她的新娘盘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妆。于奥心里惊了一下,她抬眼看着镜子里的理发师,理发师弯开一个无比甜蜜的嘴角。于奥说,结婚那天最漂亮的新娘不一定是最幸福的新娘。理发师楞了一下,说,那么,最幸福的新娘是什么样子的?

    于奥半天无话。后来,因为自己扫了理发师的兴,赶紧找出几个轻松的话题来补救,理发师孩子一般,转而就乐呵呵了。闲下来的时候,理发师踮起脚换了一张疏缓的CD,在悠扬的音乐中,他还即兴走了几段舞步给于奥看。那时候,整个发艺馆就剩下他们俩了。于奥看着快乐的理发师在她面前扭腰摆臀、脚尖轻点、风一般旋转,一头漂亮的头发也随着飒飒飞舞,她石破天惊地问了一句,如果一个人很早就没有了头发,成了秃头……

    于奥想不到,在那样一个不算太深的夜晚,在彩灯闪烁的发艺馆,在一个比自己小了快二十岁的男孩面前,她居然说起了国爱军的秃头,还说起了二十年前的一个秃头,以及他们头上的假发……于奥头上的加热器在慢慢旋转,她的脸在镜子里一明一灭,光晕慢慢偏离、偏离,一会儿又重新荡漾开来,慢慢地又全部隐去,像一个个时光的圈……

    理发师静静地听着。声音停下来的时候,他奔过来,把加热器移开,一下抱住了于奥。于奥惊的差点跳起来。理发师的怀抱却是那么的单纯和温暖。稍顷,理发师放开了她,看着她,慢慢地说,于姐啊,我早就看出来了,我真想不到是为这些事。其实,你知道吗,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故事,也许还都有那么一个包袱。而生活……怎么说呢,生活中,我们最重要的不是牢记,而是遗忘……还有假发,于姐啊……理发师说着,两只手伸到脑袋后头摸娑了一下,又移到头顶,“嗖”一下整个一提,于奥惊怵着,她几乎听到了风声,那头漂亮的头发居然像层皮一样被揭了下来。

    我也是个秃头啊。理发师把秃头伸到于奥脸前,说,于姐,你看看。我小时候就得了斑秃,这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个秃头,我每换一个发型,也就是每选一个新发套,他们都会七嘴八舌帮我出主意。他们说我越打扮越漂亮了,都喊我美发少年呢。喏,这些都是假发套。理发师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找出七八个形态各异的假发套来,一股脑堆在于奥面前。

    假发套有短而平的、有长而乱的、有朝两边梳的,有朝后面梳的,还有朝上梳的,有黑色的,有黄色的,还有漂染了几绺杂色在头顶的。于奥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白。她猛地闭紧了眼睛,黑暗中,她听到自己的心像被水淹了一样,一个浪头,仿佛就不见了。而那个快乐的理发师还在介绍他的假发……她缓缓地想,其实,这个世界上她怎么可能真正分清真假?而真假,又怎么可能有界限呢?

    于奥再一次踏进那个发艺馆,是两个星期之后了。其实,于奥头发的护理已经告一段落了,她这次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长脸理发师像往常一样笑吟吟迎上来,亲切地问,于姐,想做什么?

    于奥又换了一个发型。她的三千烦恼丝又一次被翻过来卷过去。于奥在理发师转身的瞬间,轻声问,如果我要送他一个礼物,送什么,好呢?理发师连想都没想,就凑到于奥的身边,说,于姐,假发套啊。于奥抬头瞄了一眼理发师,半天没有说话。她心里想,也许生活,真该,真该从这里重新开始?理发师再一次转身的时候,于奥轻声说,那请你帮我选一个吧。理发师开心地笑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又凑到于奥身边说,我这样的行吗?真发制品,纯人发的。

    于奥拿着崭新的假发套,朝自己家里走去。家里黑着灯。国爱军应该还没有回来。于奥的心开始激烈地跳。她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啪”一下打开灯,与此同时,她看到她卧室的床上有一条打着哆嗦的粉色被子,她快步走过去,那拱的高高的被子里在迅速平息着什么,国爱军的假发套从被头里惊慌地钻出来,还有那一头曾经顺滑的长发,现在乱七八糟地遮掩着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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