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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黑炭窝

    一

    夜已深了,又阴着,就格外的黑。西边天上有一颗孤单单的冷星忽闪着。

    尕宝在黑地里站起,蹴下,又站起,拿不定主意:最后看她一眼顺便把这打算说了吧,可不敢,她一定会拉住他不放,那样她大就知道了。队长知道了大队会计能不知道?他明白香妹大一往虽然也疼他,可这两年像是不如以前了,先是把他兄弟分家一般另出来,叫他自苦自吃,还在那个啥本本上把他写成一户人;那张脸也凹得深,不知是在大队里开会开出气了,还是因为到底不是亲老子也就没好脸色,挖不清。再说,拐万胜跟他亲近得很。拐子三天两头拐着来,摸出一包纸烟,两人你一棒我一棒抽着蹴在墙跟谝搭公家的事,有一回还说要把他选成啥“割尾会”副主任理。要是他把我的去处给拐子一说,不糟了!

    就这么牙关一咬偷偷地走吧,又觉着这—颗心重得没处放。

    后晌从大队跑回来那阵,本该就给她说,可自打那天没把住抱了她以后,她一见就避,连句话也不搭。香妹啊,你知道吗,我想跟你说句话可不敢进你家门?我日他娘要逃难去哩哎!

    尕宝站在院里,看着两扇亮着灯的纸窗,心里又急又难过。到底不是自家啊,虽然只是隔一堵还开着豁口的墙,像一座屋子的套门任出任进,虽然香妹时常半明半暗地给他洗衣做饭;虽然他放羊的时候从石崖缝里挖了稀罕的野药材二话不说就倒在香妹屋里给她攒袜子布衫钱,这一切都平平常常,就跟一家人没啥两样,可天一黑门一关,尕宝就觉出终究是门里门外。尤其今晚这情形,尕宝觉着这一扇门是那么厚重严实,把他和香妹隔远了,把他和队长隔得更远了。门外,风刮着干雪沫和枯树叶唰啦唰啦响,门里,有香妹热乎乎的身子,还有她头发里那种黄花地丁花一般带点苦味的香气,那气息叫人一闻不知咋就想哭!她的头影就映在窗户纸上,微微地动着。尕宝想,她在纳鞋垫吧?她不是说衬上鞋垫隔潮气吗?——“雪地里跑,把脚都冻肿了!”一一我的好香妹,花鞋垫衬不上了,明儿一早,你就见不上我尕宝啦!

    想到这里,尕宝心一横,弓下腰提悬脚跟,几步先跨近香妹娘老子的窗下。侧耳一听,香妹娘正在骂拐万胜。尕宝知道香妹娘讨厌拐万胜,她给尕宝说过几回:“我和你干大不在时,若拐子来,你就过来站在你妹妹跟前。”

    其实,队长女人最初并没有把拐万胜往别处想,大队会计到生产队长家,无非就那没味道的干巴公事,虽然不爱听,但对他倒也尊着顺着,逢上揭锅开饭,也双手圆碗端过去敬上。

    慢慢地,她闻出了野狐子的骚味,见拐子一瘸一晃又来时,就不给一个正眼,也暗地里教导女儿防着点。等拐万胜一走,就给队长说:“可别叫拐子灌迷汤把你灌晕头,他把心长歪了,你得调个眼色!”

    队长就说她:“不要总把别人往瞎处想,万胜这娃除了腿不好啥都好着呢。”

    队长女人就说起几年前拐万胜还是学生时干的那件事。一次赶集,过洮河的人多,渡船上挤满了人畜,岸上人还不住往上挤。队长女人在船上溜闲眼往下看,见拐万胜从人堆里冒出来,挤到一个抱着母鸡的女人跟前要帮她抱鸡,女人感激他的好心,说,“我娃你自个儿照顾好,这鸡我抱得动。”拐万胜显得不高兴,说:“老大娘你是不放心我吗?我是看你一人抱俩鸡不方便,看我拔了你一根鸣毛!”女人见他这么热心,就笑笑地把一只鸡给他抱着。拐万胜接过鸡,一瘸一蹦就上了船,回头说:“老大娘你下一趟再上,我在河那边等你。”等到渡船返回来二次把一船人送到对岸时,拐万胜的魂影儿都寻不着了。女人知道上当,坐在河滩里哭天抹泪骂拐子驴日的杂疙瘩不得好死。

    这事队长女人不知说过多少回,队长不等她说完就嚷:“话说三遍比屎臭,你说了一百遍了!”队长女人说:“那你知道拐子不是好东西,就该避着他,免得三天两头跑来了。”队长又返过来训斥女人:“不能用老眼光看人嘛,那啥时候的事儿?小时候干的傻事,人家怕是早就忘了,你倒老狗记得千年屎!看看人家如今的表现,会计干得丁是丁卯是卯,入党申请也交上去了,说觉悟,高得很,说文化,全大队还能寻出个比他高的吗?再说了,人家公社里有熟人……”队长女人仍就不服气,又说起一件拐万胜的新鲜事,说他六月里去公社里办事,在康家集吃馆子,吃到第三碗时,搅来拨去不吃也不放,筷子敲得碗沿当当响,卖饭的过来一看,半碗饭里两只苍蝇泡得软乎乎的,惊吓得不敢出声,慌忙陪着笑脸暗示拐万胜不要言传,又低眉下眼送出门来,自然不敢收他的饭钱,全没想到那苍蝇原是拐万胜吃饭前从茅厕里打来的,就那么一直捏在汗津津的手心里。

    队长照样不信,开始骂女人,胆小的女人就不敢再说。

    可是,今晚,队长不训斥女人了,任她把拐子骂成一泡猪屎。

    前半晌,拐子引着几个人把尕宝从放羊路上抓去刮了一顿,那难听的罪状究竟有没有,他也不知道,他估计他这两个娃不会干傻事,香妹她娘也一口咬定是拐子的毒计,要把尕宝有理有据地撵走。队长想,要真是这样,到时候看风向转簸箕;眼看就入腊月,一入腊月干脆把亲事办了。办宴席时把拐子他们几个大队干部全请上,给他拐万胜个筛子尿不满。

    心里生出这么个计划,队长自己觉着得意,心情好了一大截,白天的烦恼就淡了。他重新整理火盆,下炕取柴添火,准备再煮一罐茶,反正冬天的夜长着呢。

    香妹听见她大那边有响动,一惊,再也不能装睡了!一骨碌爬到窗口,对尕宝喊:“傻瓜,快,我大下炕了!”

    尕宝一听,撤身两步跳到院墙豁口,蹦过去,背起屋门口的行当放了趟子……

    屋里屋外都没有动静了,香妹放心下来,想象尕宝被吓跑的样子,暗自笑了。躺下身,却睡不着。自那天发生了那事,她心里水漾漾乱腾腾的,又羞又怕,不敢出门,不敢见尕宝,可见不着又很想见。没想到这傻瓜胆子越来越大,竟跑到窗子下使坏来了。听见他隔着窗纸压低声音喊了一声时,她的心跳得要出来,但她死命装睡,大气不出。他又喊了一声,听那声气大概要急哭了。多亏那边一阵响,要不谁知道他会丢啥人哩!

    二

    尕宝的突然出走,使队长日夜恍惚不安,三天了,还是打探不到他的信儿!

    他能到哪里去呢?没有个三亲六故,要说外家,七股八柯杈倒有几家,可那门不好进,他舅他姨早就不认他这个外甥了, ——你老子逼死了人家姐妹,仇还没处报呢,管你儿子?再有就只剩下麦旮山那一门亲,可那算啥亲戚!远得天上地下,尕宝他 大活的时候也没见来往,这娃准定不去,唉,这憨头,人家吓他一句,就把他跑得没影子了。想不到拐万胜这贼种这么坏! 这件事像一把盐撒在队长近于愈合的伤口上,使他那深埋在记忆中的巨痛又一次铭心刻骨了。

    相隔十年的两件事,多么相似啊!十年前,他的三岁的儿子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事发生在秋天。虽然是收获的季节,但家里并没有一粒粮食.大队食堂大锅里的洋芋汤糊也日显清亮了,舀一豌端着,能照见头顶的屋梁。大人们拨拉神筷子把仅有的三五块洋芋片填进孩子嘴里,也无法使他们门渐焦黄的小脸红润起来。一些精明而大胆的女人在轮到出己烧火做饭时,抓住这难得的时机,乘着和面,尽量多地把面糊沾在手上缩进袖里,然后借跑茅坑溜回家,一点一滴刮下来掺上水,煮了给老人孩子喝。

    队长的女人胆小,怕被人家揪住,更怕自家男人知道了抽筋。书记的女人不是样子?新坟上土还湿着。不就一碗牲口料!书记心也太毒。——所以,队长一家四棵麦芽儿似的生命,也就只靠那定量的清汤寡水来养活了。大人尚能经得起,可孩子们哪能受得住。于是队长女人带上两个孩子出门去挖野菜草根了。

    深秋的山野,草也黄了,地也枯了,败叶从树上打着旋儿飘落。

    女人跪在山坡上自顾埋头刨挖,孩子们漫山洼寻着野蔓菁、蕨麻根抠出来吃。山野里静静地,偶尔传来孩子们找到一块大些的草根时兴奋的叫声。

    天黑下来时,女人收拾了菜篮喊两个孩子回家,长喊短叫不应声,寻了一转山,才看见孩子睡在山洼的地埂里,跑近了,却只有女儿,三岁的狗儿不在。女人摇醒女儿,问弟弟呢?女儿迷迷糊糊说不知道,然后又说早半天弟弟就坐在这儿吃一根野蔓菁。“我挖出的那根野蔓菁可大了,有这么粗这么长!”

    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女儿一边指着弟弟坐过的地方,一边还在比划那根该是多么难忘的野草根。

    女人扔下蓝子,慌慌张张到处找寻,喊着“狗儿、狗儿、狗儿”。夜色渐渐地淹没了她的身影和喊声。

    队长照着火把来了,邻居们照着火把来了,火光照亮了山野里每一条小路和每一个沟沟岔岔,不见孩子。狗儿就这样没有了!数年过去,照样探听不到他的音信,甚至连一个可以让人死心踏地的传闻也没有。人们猜测狗儿叫狼吃了。

    光阴飞流,被苦难锻磨得麻木而生硬的人心又在日渐丰殷的食物滋养下生出了新的向往,队长女人开始说话了,从炕上走了下来。队长又开始放开喉咙招呼社员们修犁杖整田地,秋后场光地尽时,握着秤杆子喊着张三李四把金灿灿的粮食分给社员们。

    终年的忙碌加上收留了孤儿尕宝,队长原来空寂的内心和家室,也就变得实在而稍有乐趣了。虽然近两年来隔三差五生“六指儿”、瞎闹腾,弄得人心里不畅快,但吃喝不愁,也没啥大事故。只要能种地,就不怕他房淌锅漏老鼠闹。

    可是,正当盘算着给他俩走个手续,等着抱孙子时,这憨头却飞了!尕宝我的娃,这些年我总劝自个儿只当你是我那狗儿回来了,一天一天,也就觉着是真的了,觉着有个儿子在身边了。虽然如今把你另出去了,那是为多分点粮食,大队里规定按户分粮哩。我们名是两户,实是—家,难道你就看不出我要你又作女婿又作儿子给我养老续后吗?可你又这么一下子没有了!你到啥地方去了也该来问一声该不该去或者给我这当干大的留个信儿呀!

    象山风吹散了积雪的覆盖露出冰冻的泥土一样,尕宝的悄然消失瓦解于多年的现实生活培植在队长心头的情感植被,尘封的记忆立即从底层泛起,逼近了;往昔与现在接成了一条粗糙的麻绳,紧紧捆扎着队长的心,他疼痛、悸动,彻夜不能入睡。

    鸡叫三遍时,队长眼眶困疼,头脑发胀,昏昏沌沌将要迷睡,突然,狗叫起来,他又警醒了。支起耳朵听动静,也就真听到“啪”地一声响,吃一惊,一骨碌爬起蹬裤趿鞋出门去看,院里院外啥事也没有。满月悬在高天,清冷的光泼洒着大地,漫眼看,仿佛到处结了清霜。狗狺狺两声回头蜷到墙角的乱草堆上去了,村西头的狗还在旺旺不休。

    队长打个呵欠,正要转身进屋,无意间瞥见地上有一块白花花的东西,拣起一看,纸包!心咚咚跳起来:又是这东西!这来历不明的纸包已是第五次出现,前几次,都是第一个起炕的女人发现的。这神秘的纸包曾使一家人莫明其妙地惊惧。后来,这样相同的纸包再次三次从天而降时,队长把它原封不动地藏起,并警告香妹母女俩绝不能说出去,甚至住在隔壁饲养场的尕宝也先不要叫他知道。

    于是,这件怪事自然成了一家人守口如瓶的机密。

    有一阵,队长女人胡乱猜测:是不是拐万胜耍的花把戏,却又说不出个道理。队长也绞尽脑汁想揭开它,终究还是没有弄清它的来历。

    此刻,队长一个机灵,跃身蹬梯爬上屋顶,径向狗叫的方向眺望,就见一个人影向西山坡那个山嘴飘去。他想。大约秘密就在这人身上!入门去招呼一声,顺手捞起一根打狗棍,就追着月光下那远去的人影撒腿去了。

    三

    老汉背搭手在头里走,老羊皮袄下摆扑嗒扑嗒拍打着腿弯。尕宝一声不吭地跟在后边,看见老汉又大又重的鞋一踩一个雪窝,就一步一步往那雪窝里踩,慢慢地就觉着气喘得紧,脚下也赶不上了。

    尕宝歇口气,把背上的棉被卷儿耸一耸,只顾低头赶路的黑豆儿就在后面撞了一头。尕宝转过身笑,黑豆儿也笑,一张小黑脸笑得挤没了眼睛,亮出一口细碎的牙齿,白得像瓷碗渣儿。

    老汉已经上了山岭,正朝一个山坳里走。老远看,老汉兔皮帽子的两耳忽悠忽悠地扇动,像一只老鹰往远处飞去。

    尕宝想,这老汉腿脚利索得很哩。就问黑豆儿:“他是你爷吗?”黑豆儿摇头说不是,一面把尕宝怀里的布袋接过去替们抱着。

    尕宝说:“那是干粮,你吃。”黑豆儿说:“我不吃,去了先叫番爷尝一口。”

    黑豆儿隔着布袋捏摸,硬梆梆的几块像石头,也不去管里面装的啥东西,手套了带儿把干粮袋甩过肩去挈着。

    尕宝心里想,番爷是啥人呢?莫不是这深山老林里也有管大家的头头?

    黑豆儿见尕宝刚搭个话又不言语了,就说: “头里走的那就是番爷,藏州的西番。”

    尕宝生来还没见过西番,心想,怪不得他那模样叫人看了心里吃紧。就回头问黑豆尕宝生来还没见过西番,心想,怪不得他那模样叫人看了心里吃紧。就回头问黑豆儿:“这里西番多吗?听说他们凶得很?”

    黑豆儿说:“少得很,这几十里阳面上的林木就是人家藏州西番的,也没见几个西番来。”黑豆儿指着那望不到头的苍山野林说,“番爷也不凶,你甭怕,可他打枪凶,狼碰上他都吓得没魂影儿了!”

    两人说着话也上了山岭,往下去是一条羊苦肠似的山道道,弯弯细细地伸向林子里。路旁的灌木落尽了叶子,光秃的枝条扫着人的衣裤嗤啦嗤啦响。尕宝手把着树枝不敢往快走,他的脚尖疼得没法说。赶了一夜又一天的路,昨夜里又在野地里冻了一夜,这脚就招架不住啦。

    打从那晚摸黑出门,就没歇过脚。先到康家集再到麦旮山,吃力费心打听了一早上才把那生来没去过的姑爷家寻着了。果 不其然。老人早不在世了,人家那儿子们说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亲戚路儿。亏人家还留下叫住了三两天,又指了这条寻炭窝子的门道,还白送了一把斧头哩。也不枉亲戚一场!

    尕宝从麦旮山出来,照人家说的,跟着康家集炭客们的骡马队顺洮河往北走。硬巴 巴、展溜溜的川道望不见两头,虽然人家给 ]他把行当捎带在骡马上,可跑到星星稀了时,尕宝已经直倒跤儿。炭客们说,天亮了,你走山吧,只管朝日头落的方向走,后晌就入林了;川道还得一天一夜的脚程。

    尕宝就朝炭客们指的山路撵着日头冒打糊涂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只知道已入了林,心里安稳了些,就更加累乏了,背靠着棉被卷儿躺下吃雪吃干粮。吃罢了,眼看天已近黑,就打算寻个背风的洼洼过一夜。寻了半扇山,竟在那林里寻着了个窝棚!二五不管钻进去,里面没人,地上有一堆死灰,旁边还压了一堆干松枝。尕宝卸下背上的行当,出得窝棚四下里张望,周围全是松树,窝棚依着两棵挨近的大松树,树冠遮挡得上边只有巴掌大一块灰天。窝棚上枯枝败叶落了一层,尕宝想,这谁人搭的窝棚怕有些年月了。

    尕宝在窝棚里架起火来,斜躺在松枝上摸烟锅袋,却不见“羊杆腿”,想不起丢在啥地方,就抽出斧头,把地上一块泥土夯瓷实,用树棍儿捣两个小洞相通着,一个洞里插上竹筒,一个填上烟叶,趴下去抽。抽着抽着就思想自己这受苦的命,不觉心里苦苦的,就坐直身子沙着嗓子吼花儿:

    青燕麦出穗吊索索,

    黑云彩,

    石峡里落了雨了;

    睁开眼把你瞭不着,

    好乖乖,

    由不得我疼你了。

    吼了一腔,心气稍稍平和了,人也乏瘫了,就解开绑绳,裹紧棉被睡在松枝堆上……

    干羊粪烧的火炕暖烘烘的,尕宝舒舒坦坦睡着。香妹推门进来了,喊:“尕宝哥,大晌午了你还不放羊呀?”尕宝说:“香妹,我不放羊去了,拐子要抢你,我要等着跟他磕一仗!”香妹说:“尕宝哥,你打不过人家,人家是大队会计,有公社里人偏向呢。”尕宝就难过起来:“那你说咋做?”

    “你跑,尕宝哥!”尕宝没有跑,从炕上下来,只穿着单衣薄裤,风在他的衣裤里乱窜。尕宝把香妹藏在羊圈里。 拐万胜们来了,没寻着香妹就走了。尕宝挤进羊群里拉香妹,可香妹不见了,死活寻不着。羊群就在圈门口拥挤,朝圈外涌, 黑羊白羊黑羊白羊黑白白黑,尕宝头晕目眩。羊圈空了,香妹没有!羊群漫山漫洼跑了,尕宝去拦,拦了这山顾不上那山。满地的干羊粪蛋,脚下打滑跑不动。刺荆断枝把他的衣裤撕成碎片,他冷得抖成一团。

    尕宝惊醒过来,还在那梦里,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耳朵里全是哗哗的声响,象是大水从高崖上滚进深谷。中间混杂着咕咕嘎嘎的鸣叫,如娃儿们在远地里脆笑。

    尕宝一骨碌爬起,想起是睡在大山林里,忽然心里发紧,睡意全没了,就拨开火堆灰烬,抽些松枝扔在上面。

    夜风从窝棚口灌进来,火焰卷卷展展地升起。尕宝取出冻硬的饼子烤着吃,边吃边从屁股下抽松枝添火。抽着抽着,手背触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啥家伙?反手一摸冰森森,不象柴棒子,一挪身凑近去看。待看清了,尕宝毛根倒立,浑身一麻跌坐进火堆里。枯枝堆里露出半截人腿脚!

    直到火烧着了衣服,尕宝才叫出声来,连滚带爬逃出窝棚。

    尕宝惊魂出窍,跑得远远地把脊背靠给松树站下,两腿发软,脑瓜轰响,不敢看窝棚一眼。

    天黑得像孔深不可测的洞,洞里深深浅浅地有无数眼睛眨动。猛风在树林里乱撞,扑打着高空的树冠,汇成吓人的喧响。夜鸟忽高忽低地啼叫,有一只在尕宝头顶咕哇一声,尕宝又出了一身冷汗。远处有狼的嗥叫,在空寂的夜里如牛角号声悠悠长长。尕宝蹴在树根,蜷缩成一团,把头埋进怀里,不去看别处,强迫自己数数儿:一只羊二只羊三只羊四只羊……,心里求告老天快些放亮。数着数着,思想偏偏又跑到窝棚里去,就又一阵惊悸,恨自己刚才没把棉被扯出来,这阵子不敢返回去取;浑身已经发木,手指脚指却猫咬一般生疼。要打精神起来活动一下,刚抬头,却见窝棚那边火光大亮,仔细看时,靠火堆的那一侧窝棚窜起了火焰,眼看另一半也要着火,尕宝急了, 自己的行当烧光了呢?放胆跑过去,探身抓住被角往外拖,凑巧干粮袋在被子上,就一齐拖出。

    那堆松校被他烧掉了一些,又经他睡在那堆松枝被他烧掉了一些,又经他睡在上面一动弹,再给棉被一带,遮盖在下面的尸体就暴露在外。尕宝原不想看的,可偏偏在那一瞬没有管得住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具穿着羊皮坎肩破毡鞋的男尸,破烂的裤子遮不全腿,露着两截青白的杆腿,头扭在肩窝,看不清脸面。

    尕宝救出棉被和干粮袋,把它们抱在怀里,看着大火吞没了窝棚,觉着胆大了,心想,这人咋死在野林里?莫不是叫人暗算了?唉,你老哥一准也是个苦命人,要不跑这儿来做啥!你倒把我吓傻了,吓得我连觉也挺不成。这一回老天爷把你收去了,就把手边我那几样行当也带上,权当我送你。

    火焰久久不灭,火堆里噼里叭啦响,黑烟腾腾,一股焦臭味呛得尕宝淌了眼泪。

    天边边上有了青光的时候,那火才渐渐小了。待到天麻亮,能看清远山的脊梁时,火也熄灭了,只剩下飘忽的白烟,顺着树干钻入细细密密的松树枝叶里,被梳化了,一丝一绺往天上散。飞禽们动了,朴楞着翅膀四周八下放了嗓门。尕宝这时觉着心里镇了,眼窝就沙沙地胀痛,禁不住身子发软,就披裹了棉被蹴在树根,眼睛迷迷登登眨巴两下粘住了。

    “砰”,一声响,尕宝惊醒过来,慌忙起身,只觉双脚僵直站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定下神四处一张望,见头顶上半山腰里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那倒挎着叉子枪的大人朝他喊:“阿啷,啥一个做哈?”

    尕宝见着了人,就如那跑背踪的羊羔寻着了羊群,也不管人家喊的啥话,只管噢哎哎地吼着向他们奔。奔出一截又踅身去那灰堆里拨拉,寻着烧没了把柄的秃斧头和坏了一只耳的狗头大的铁锅,一揽子抱在怀里,绊脚跌跟头地混跑。

    尕宝吭哧吭哧喘气,番爷就问:“夜黑里你烧哈个啥?”尕宝说:“窝棚着了。”

    番爷把腰上的皮绳解下丢给尕宝,看着他把斧头铁锅卷进棉被胡乱捆了,三个人才朝山梁上去。

    尕宝一声不响地紧跟那双大脚赶路,脑瓜里又想那尸体,听见番爷第二次问:“夜黑里你烧哈个啥?”尕宝说:“窝棚里有个死人!”番爷就回头看他一眼。尕宝一看番爷深眼窝勾鼻子的大黑脸心里就怯,不敢多说一句。

    番爷也不再问话,他回想夜里闻出的那味儿,怪香怪香的,隔这么几里地都闻着了!

    他闻着那味儿是在后半夜去看窑的时候。那阵子心里就犯疑,这啥味儿?是沟岔里人烧野物肉?可哪样野物肉这么香?进山 这么多年,啥野物没烧吃过?就是没这香味儿的。

    早间起身引上黑豆儿浪山,一上梁就见前山松树林里冒烟雾。照着烟雾寻过来,见着个花不楞登的人,踏在树林里不动弹,打远喝了两声还没活泛,就对住那人头顶放了个空枪,才把他震跳起来。

    上了山梁,放眼全是扯沟连山的大林木,暮隐隐地望不出个边限。对面半扇山是白桦林,早阳斜照上,那端溜溜的长树干挨挨挤挤泛一片光亮,尕宝局促的心窝立马就宽舒了许多。

    昨夜里还翻着愁肠难寻坐山人,眼下这不明明白白地见着了炭窝子?

    白桦林里烟腾腾地现出人伙儿,那黑乌乌的小山疙瘩可不是炭堆子吗?古话儿说透了,“天亮有个门缝儿开”,老天爷睁了眼把我引到这炭窝子,番爷他们惜个孽障就搭上我这个伴了!

    缠梁过了个山凹腰,炭窑场看着了眉眼,老远地望见五六匹骡马,一溜儿栓在树上。

    黑豆儿远远地抻长脖子望那骡马,急着腿儿赶着番爷喊: “番爷,你看那匹黄骡子像是康家集的。我大说他回来时走川道,我猜今儿跟他们一同来了!”番爷说:“也该回了。”黑豆儿就蹦儿蹦儿往前头跑了,一转眼就蹦到炭窑场,大呼小叫钻进一眼窝棚里。

    窝棚近旁有个人正在对着树干浇尿,见黑豆儿叫着跑着,就喊:“黑豆儿你把球剁了吗这么急屁慌尿地跑着?”一扭头却见番爷后面跟着个十八九的大娃仔,身子长得壮,眉眼也还端正,脸上该长毛处也长了毛,倒显出几分男人家的粗实,就是憨眉愣眼没点儿精气,见着了大世面一般张大眼睛东瞅西瞅。就怪声气问番爷:“番爷,你一早出去咋就抓了个活物回来?”番爷也不抬头,只问:“傻五,风口堵实啦?”傻五口里说堵实了,就打个尿颤系着裤带过来拍尕宝的肩膀,咧着一口黄板牙问:“兄弟是整啥活路的?”尕宝说,“入伙烧炭哩。”

    傻五还要问,却听番爷在里面喊:“少年,进屋里来。”尕宝知道叫他,就进去。傻五也随后进来,三人围住泥火盆坐下。番爷拿长杆旱烟锅从皮烟袋里挖出一锅烟叶,手伸进火盆捏起一块儿火炭按进烟锅,大嘴一撇一撇抽得啵啵作响,话随烟出来:“啥地方来的,少年?”

    “大庄里。”

    “大庄?”

    “嗯。”

    “大庄里这几年听说啥怪事没?”

    “也没。”

    番爷磕掉烟灰,又挖出一锅:“多大了?”

    “十八。”

    “头回进山么?”

    “头回。”

    “入炭窝子就隔世了,汉家娃娃哎!”

    傻五说:“婆娘都没处找寻哩。”

    四

    入冬出羊粪,尕宝一个人在羊圈里抡镢头,冻羊粪像石板一样揭开一层又一层。二三百只羊的大圈,夏天也顾不上填多少土,一圈的精粪烂得黑沉沉的,确是好肥料。人常说:驴马粪上一地,不及绵羊放个屁。人是越干净越好,可这粪,越脏越臭越值钱。虽然这冻羊粪不脏也不臭,务地没说的,就凭这样子,明年把咱全队的洋芋养得鞋一样大,麦穗养得五寸长!

    尕宝带劲地挖,一后晌没歇缓,天向晚时觉着实实地累乏了,才收工,穿上棉袄去队长家要水喝。屋里只有香妹一人,正在锅灶里生火。尕宝悄悄进去,站在她身后,香妹没察觉,弓了腰对着灶门吹火,身子起起伏伏像猫儿打呼噜,一鼓气,花棉袄就曳上去,腰弯那儿就亮出一道粉嘟嘟的细肉。尕宝看得心跳,如那小公羊在墙上试头角,撞得咚咚响,眼皮也突突地颤,喉咙里不知是干涩难受还是生出了些唾沫,不由得咕哽咽了一声。香妹猛地站起转过身子,两手紧抓住前胸,惊得眼睛嘴巴一齐大张着,见是尕宝红着脸立在面前,就也红了脸吁出一口长气。

    香妹脸上抹了一道黑,从额头上顺着鼻梁直到上唇窝里,尕宝笑了,香妹忙用手抓摸,摸得黑眉糊脸一副怪相,尕宝越发笑得狠,香妹就捂着脸跑到堂屋里去洗。尕宝也跟进去,看着香妹洗脸,心想,也顺便洗一下,就说,“香妹,叫我也洗一把!”香妹看他一眼,说:“你甭洗,你那脸上羊粪渣子看不着。”尕宝嘿嘿一笑就洗。半盆水热乎乎的,手伸进去:“受活得很!”香妹搽肥皂,搽完了两手一挤,肥皂块滑到尕宝手里,尕宝笨手笨脚搽抹几下,滑腻的肥皂块掉进盆里。盆里水已经发混,尕宝只好东一把西一把瞎摸,刚抓到手,“哧溜”,又滑脱,两人就一齐捞摸,尕宝的手就摸着了香妹的手。香妹把手一挪,却没取出,尕宝禁不住就抓住了香妹的手,抓住了,头脑里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在干些啥。香妹挣了一下没挣脱, 尕宝的手捏得更紧了。

    不知不觉,尕宝就把香妹搂进怀里,觉得浑身的蛮力量没处使,一双湿手就在香妹背上胡乱揉搓。香妹双臂曲在胸前,浑身发抖,两颗眼泪珠儿嘟碌碌滚下脸颊。

    正在这时,拐万胜来了。

    两人听见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赶忙推开对方,拐万胜已经到了堂屋门口,正拿刀子一般的眼光盯着他俩。

    香妹一扭身逃到灶房里躲藏,一口大气也没有。尕宝嘿嘿一笑,又嘿嘿一笑,脸势像哭一样难看。

    拐万胜两腿捣顿着围绕尕宝转了一圈,尕宝也原地站着随拐万胜转了一转儿,拐万胜又盯住尕宝的眼睛看了好一阵,最后才出了声:“哼、哼,稀孙羊倌儿,乘队长不在,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等着吧,有你的好吃喝!”说罢扭头出门去。

    过了两天,大队里来了个年轻的公安员。尕宝被拐万胜几个带到大队部,接受公安员的审问,“大前天在队长家里干了什么?”

    尕宝不吭声,贴墙根站着。然后,尕宝看见公安员雪白的制服从桌子后面慢慢地逼到他的面前来。声音就在耳朵边:“据人反映,你犯了强奸罪。你要老实交待!”

    尕宝听不懂他的话,还是不吭声。

    公安员又问:“你强奸去了吗?说!”

    尕宝心里奇怪:我去墙肩上做啥?就回答:“没去。我长这么大没翻过墙。”

    “啪”,尕宝挨了一掴子。公安员骂道:“敢狡辩,坏东西!”尕宝觉着很委屈,又不敢讲理,他刚进门时,就看见桌上有一副亮晶晶冰森森的铁手镯,知道那是干啥用的!他的眼泪打着旋儿就要掉下来。

    公安员见问不出个名堂,就敲着桌子说:“你听着,这里给你备了案,现在警告你,第一,回去认真反省,明天回来交待清楚,争取宽大处理,第二,以后不许跟队长的女子来往,以免破坏社会风气,影响生产劳动。听见没有?”

    尕宝头脑里昏天黑地,糊里糊涂答应着。

    拐万胜一旁过来,拍着尕宝的肩膀说:“尕宝老弟,你要明白些,赶明儿说不清,就得坐牢啦!”

    尕宝回到饲养场,不吃不喝倒头就睡,可就是睡不着,思谋来思谋去,若要坐进大牢,要放,得等到驴年?眼下不跑是不成了!要跑呢,又没个去处,压指头算算,麦旮山倒有个姑婆姑爷,可小时候听大人说那姑婆又是姑爷后续的,恶着呢,把姑婆留下的女儿撵到县城里去打仗。她打完仗再也没回来,说是跟上毛主席到北京城里做大官去了。唉,要是她把官做到咱这公社里来,谅他拐子大屁不敢放一个!

    尕宝狠狠地想着。事到如今,除了麦旮山,委实也没别处躲避,只好下了决心:走,虽说不是骨亲,可只要姑爷还在人世,想是能藏一阵。

    天黑下来,尕宝准备上路的行当。他把棉被啥的自觉得要紧又值钱的家当,收拾起来捆了,然后把这硬梗梗、沉甸甸的背包立在炕头上心里就难过得忍不住了。放下行当出了屋门蹴在墙跟看着这住了快十年的黑泥巴小屋,它的炕洞里悠悠地冒烟,小窗上透出一片灯影儿。庄户里人家的窗口也泛起了昏黄的灯光;牛马的铃声在草料槽沿上荡起,忽明忽暗地在天空里飘悠,谁家的狗想叫不想叫地旺旺两声又住了口。远处黑黑的山梁上的积雪就象一个隔世的梦。

    尕宝望着那远处的景物和这只要天一黑再也没有噪杂的村庄,心底涌上一股股说不清的滋味。生来没离开过的地方,如今要离开它,难忍难舍啊!还有舍不得的是这羊群;最舍不得的要算隔壁屋里的那个人活人!

    这羊群,相伴了这么多年,当初只有二三十,如今都快三百只了,每一只羊羔出世,都是他守在一旁,看着它们跌跌撞撞站起学走路。还有那两年前在大雨地里拣拾的黑羔,也已经下羔了。唉,这一回,可是要撇下它们走了!最后看一眼吧,明儿就不见我的羊们了!

    尕宝开了圈门,摸黑进去站在羊群里,那热烘烘的羊膻味就把他裹住了。他摸着软绵绵的羊背,真想就这么躺进羊堆里不再起来。

    一只羝羊发着骚声追一只母羊,从这头追到那头,又追到尕宝跟前。这种事尕宝见的多,可这会儿他觉着厌恶得很,就照那羝羊屁股上踢了一脚,忽然地心里蹦出一个杀羊的念想。杀一只,背去给姑爷送礼物!就杀拣拾的那只,那算个人的,杀了也不犯错。

    尕宝回屋拿了菜刀,心跳跳地就要动手,偏偏想起了那刚生下几天的小羊羔。杀了娘羊羔就孽障了,就跟自个没有娘老子一样遭人下贱哩!

    尕宝收刀出圈,自觉嗓子里堵得受不住,就蹴在羊圈门口抱住脑瓜哭了一场。

    五

    天光渐白,瞎告天[注]的啼鸣已在四周的山坡上远远近近地应和开了。经过大半夜的急行,黑豆儿大已翻过了暮隐隐的地岔梁,溜哒着腿脚松松跨跨地走到山脚下,在一丛半枯的毛蕨草上坐下歇息。按这样的脚程,入夜就到窝子了,这人稀马不见的野山路,跑一个来回也委实不容易,这么想着,回头去望那洪荒消寂的地岔梁。蓦然间,他的眼睛睁大了:衬着青寡寡的天空,山梁上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影,正朝这边张望着。

    黑豆儿大记起跑离大庄时,在西山坡回望到那扇窗口亮起的灯光,心头猛乍一紧,起身就走。走了一阵回头看,黑影也动了,并有隐约的喊声传来。

    黑豆儿大想,大概要天亮门开了。迟早得有这么一天,也许时候到了!老天,包着吧,别绽开,别揭破,我情原偿还两辈子,等我儿子长大了续着还。苍天,是你逼着我干下那如今想也不敢想的亏心事,眼下你又要逼我吗?!天,你高高在上是看到了的,当时我是实实的没办法啊,我的黑豆儿快饿死了,迟一息儿就要活活地饿死了呀!要报应就报应吧老天,就在暗处响个雷殛了,可千万别叫我见那人!

    黑豆儿大边跑边祷告,那时常幻化成恶梦整整折磨了他十年的往事,此刻,正如这苍黄的山野,在他的眼前刷刷闪过。

    十年前,埋葬了饿死在门槛上的女人,背着儿子离开饥饿的鬼魂游荡的村庄,四处流浪爬活命。在一个秋日的下午,父子俩来到了还勉强听见人声的大庄村头,想讨一口吃食喂孩子。可是,大庄食堂里的刷锅水也给人们喝光了。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像老头一样拄着棍子在村巷里摇晃;打麦场向阳的墙 跟蹴着一溜人,灰不叽叽的就像一群晒蔫了的檐鹁鸽,聋拉着脑瓜悄没声息。

    吃的寻不到一口,黑豆儿大只觉眼前发花,浑身打颤,瘦小的黑豆儿趴在背上却像山一样沉重。

    黑豆儿小脑瓜在肩上晃当着,嘴里猫仔一般叫唤:“大大,饿,大大,肚肚疼,……”

    临近黄昏时,“黑豆儿大觉得背上的孩子软沓沓地往下溜。黑豆儿昏迷了;黑豆儿大一双盲目的脚板也挪不动了。

    黑豆儿大在放下黑豆儿的时候,发现右侧山坡的地埂上横着两个小小的躯体,一个可怕而令人兴奋的念头瞬间从他的心口跳出来。他蹭近前去,看清了两个熟睡的小孩。男孩手里攥着半截打碗花根儿,腮帮上一绺绿黄的粘液滴溜到地上,嘴唇上沾着黑乎乎的泥渍。

    “这娃儿肯定中了毒。”黑豆儿大心里说,伸手试试还有气儿,摇一摇,不活泛。又摇摇一旁的女孩,她抬手揉了揉鼻子也没清醒。

    黑豆儿大站起四周张望,不见一个人影子。他浑身发热,耳朵里轰隆轰隆响,心底里响着一个声音:这娃儿还活着……还活着!

    过了一阵,他又猛然想起自己的儿子:我的黑豆儿就要死了,没一口,黑豆儿,我的儿……猛地,黑黑儿大抱起眼前的男孩疯了一般向黑豆儿跑去,然后,两条胳膊夹着两个不叫不闹的、一般大小的孩子奔向远处的山头。

    不知哪来的劲,黑豆儿大狂奔了很久,翻越了山头,一头钻进一座荒寂的坟滩里……

    黑豆儿醒过来时,感觉到浑身暖乎乎的。他的眼前有一堆柴火轰轰燃烧,发出噼剥噼剥的响声。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舔到一种奇异的香味,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他大大的手里焦脆喷香的烤肉块。

    黑豆儿大给儿子喂着烤肉干粮,带着他有意无意朝没人烟的山里乱走。

    黑豆儿有了精神,嘴不停地叽呱,又是问肉哪来的?又是问要到哪里去。黑豆儿大心里又憋闷又毛乱,一声不吭,他自己也不知去啥地方。

    就这样信脚由腿走了两天多,父子俩来到一座大山林里,先是发现了一座窝棚,接着又遇上了一个高大阴沉的枪手。

    这个背着叉子枪的老西番就是番爷。他漫山林追着打猎,野鸡野兔,獐子狼狐,打来了吃的吃,不吃的拿出山换其他。

    番爷收了黑豆儿父子俩。后来他们就‘搬家”去后山打柴薪烧炭了。再后来黑豆儿大把这心里安顿不下的事给番爷说了,番爷说:“这事你到死心不安。”

    是啊,咋会安下心呢?我丧了天良了,迟早要遭报的。这一天怕是已经到了,那人肯定就是,他就在后面跟着,手里拖着根棍!

    番哥,我不愁死,就是不放心我的黑豆儿!

    黑豆儿大走一阵一回头,那人不见了,又出现了。

    黑豆儿大顾不得吃干粮,也不觉饿,索性把干粮袋扔了,一个劲朝前急走,背过那人的时候就跑一阵。

    远山的轮廓渐次模糊。高山刮风雪扬呢。

    冬天日子短,日头像水烟锅里的烟末,点着了咝地吸一气,一红,突地吹出去,就落到西山背后去了。天色不到黑的时候就黑了。

    黑豆儿大看见了大山林黑黝鳓地朝自己扑来,不一刻他就进了前山林,躲在大树后看那穷追不舍的人是否跟了来,直到确信把他甩脱了,才散了骨架一般爬进前山那座时常歇脚的空窝棚里,生起火躺倒,睡着了。

    半夜里,黑豆儿大被吭吭喀喀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看见一个壮实的汉子坐在对面,就着火堆边吃东西边咳嗽。

    黑豆儿大翻身又要跑,被他挡住:“你就是跑了一天那人吗?到底叫我撵上了。我是照着火光寻到这窝棚的。”

    黑豆儿大不吭声也不动弹。

    那人把一个干粮袋递过来,笑着:“你看你的干粮快叫我吃完了,也吃些。”

    黑豆儿大认出那正是自己扔掉的干粮,他没接,他不知该咋做。

    那人添了一棒柴,问了:“兄弟,你为啥要给我扔钱呢?”

    “……”

    “你那些钱我款款地放着,弄不清个名和理,我是不用的,你也就白送了。”

    黑豆儿大想,偿还的日子到了,那娃儿叫他老子来索命了,说了吧,全说了,瞒不过去,他就是追到老鼠窟窿里也定要追出个所以然,偿还的日子到了!黑豆儿我的娃!番哥!

    黑豆儿大爬起,双磕膝跪下:“老哥,你儿子……”

    “我儿子?!”

    “你儿子。”

    “在你家里?”

    “没。”

    “在哪儿?”那人立起来,火光暗了,黑豆儿大看不清他的脸。

    “我拿你儿救了我儿的命。”

    “咋了?”

    “吃……吃了!”

    夜风在窝棚口狂吼。

    棍子狠狠地抡在黑豆儿大脑颅上,黑豆儿大哼了一声,“噗”地栽倒。 (下篇待续)

    六

    炭客们绑起驮子,赶上骡马上路了。

    一个炭客走近窝棚口,朝里面喊一声:“老哥,起程了。这烟留着熏嘴。”就从褡裢里摸出一包纸烟丢给番爷。番爷招呼一声:“驮子稳当啦?”回答:“一路不打麻缠哩。”转身撵着骡马去了。

    黑豆儿进了窝棚,脸灰灰的。番爷说:“尕娃,这里坐哈。”黑豆儿过来挨番爷坐下,摸起一根柴棍儿在火堆里拨弄,屈起双腿,下巴架在两膝上,眼皮儿耷拉下来,嘴上糊了泥一般没声响。

    傻五见黑豆儿前一阵还猫儿狗儿似的跑着叫,这会儿却蔫了,就逗惹他:“黑豆儿,卵卵疼着吗?过来叫我摸一下。”见黑豆儿不搭理,又说,“黑豆儿今儿个嘴像屙罢屎的驴屁眼,越夹越紧了。”说罢自个哈哈大笑,笑着就伸手弹黑豆儿的耳朵,黑豆儿头一偏避开了,照傻五手背上打了一柴棍儿,起身坐到一边去,依旧垂着头。

    番爷伸手摸一下黑豆儿脑瓜子,说:“你老子他到回的时候就回了,愁个啥?”

    黑豆儿仰起头,盯住番爷的眼睛:“康家集的客们说没见我大!”番爷脸上就显出一层笑意,说:“不一定就去了康家集么。”黑豆儿听番爷这么一说,脸上有了喜气,就像番爷把一准的音信说知了他,一下子来了神采。番爷就让他去喊疤人。

    黑豆儿答应着出窝棚去。一转眼,怀里抱几样东西回来,嘴里说:“老疤收抬好炭底子就来了,叫我把这些先拿来。”就双腿一跪,把两瓶白酒,一堆干柿饼和一包点心一样一样摆放在番爷面前。番爷拿起酒瓶看一看,嘴角一动现出一丝笑。傻五挪挪屁股凑近脸,问:“番爷,康家集的带了好酒吗?”,一只手就溜出二指撕开纸包,钳起一块点心填进口里。一嗍指头,说,“番爷,黑豆儿大虽说还没回来。但今儿搭了个新伴儿,美美喝一场?”番爷说:“喝么。”

    傻五从身后的土墩上取来两只粗瓷大黑碗拢指捋过碗边,往腿面上抹抹手,“喀嘣”,咬开酒瓶铁盖儿,一瓶酒咕嘟嘟倒了半碗,眼瞅着番爷,媚笑着咽下一口唾沫。

    番爷磕掉烟灰,端起碗来吱地咂一口,阔嘴巴吧唧着回头看尕宝,尕宝不会喝,憨笑着不自觉地挪到黑豆儿一侧。

    这时候窝棚口进来一个人,勾着头,那满头的粘发使尕宝想起了每年四月要铰“四毛”,有些羊的毛粘得总是推不动剪子,一茬毛一把泡,嗨,那些羊们。

    来人一只胳膊夹着个麻布口袋,另一只是空袖子;脚下跨着步,那半截空袖子就来回晃耷。

    来人走到土墩跟前,把口袋顺腿溜到地上立稳,像是自语:“青稞面。”随后就坐到火堆旁来,抬头看尕宝一眼。这一看,把尕宝看得吸了一口冷气。

    那人满脸紫疤,没一块浑全的皮肉,有一道最显眼的疤痕从嘴角斜切下去直到下巴颌骨,形成一道紫色肉梁,那道紫色肉梁在一张积满炭黑的阴沉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出。尕宝看得心里直发毛,世上哪有这么怕人的脸面!

    番爷对满脸疤痕的人说:“老疤,酒喝哈。”傻五就把喝剩的递过去:“打个冷老疤。”疤人不声不响喝尽了酒,抹一把嘴,嘴角那道肉梁渐渐泛起又红又亮的颜色,竟像鲜活的花瓣一般叫人觉着惊奇。

    喝过酒,分吃了点心柿饼,番爷又挖一锅烟,点着吸两口,说:“疤人你们听着,先前我们两座窝棚一个灶的就是,如今添个搭伴,这么安顿:把那边窝棚里的灶原用上,分两处吃。傻五要不过去,疤人就跟这少年吃一锅。”番爷用眼睛探询大家的意见,都不言声,就接着说,“睡觉也这么分,疤人你再也甭硬拗性子,这边人多,黑豆儿老子一回山,五个人挤不下。疤人你说呢?”

    疤人拿似睁似闭的细长眼盯住尕宝细瞅,尕宝讨好地笑一笑,显出一脸娃娃憨相。疤人说:“成了就成了。”尕宝又感激地一笑,就要拾掇行当到另一座窝棚去,番爷说:“这一顿先伙上,后晌把青稞豆面两搭子匀开再分灶。”

    这分灶前的最后一顿也是尕宝初来乍到的第一顿饭食就在作为中心的窝棚里架火揭锅务弄起来。

    “尝尝康家集这青稞面,做一顿厚块浇臊子。”番爷说着话出窝棚去看窑。

    疤人从窝棚外夹进一捆干柴,在土墩子掏挖的灶台前架火。傻五在一块有疙瘩的宽板上和面,手里不停,嘴巴也不停:“黑豆儿,水不够你眼睛叫兔儿踢了吗?你俩整去。”

    尕宝跟上黑豆儿去舀水。

    穿过桦树林,再下一段满眼全是灌木丛的漫坡,到一个山涧里。抬头看,水源在半山腰,有一大片明亮亮的冰从很高的石崖上光溜溜地垂挂下来,连接这冰的是一条七拐八弯的山涧,水流早随地形的变化冻结成急缓不平的坚冰了。

    三面都是草长树壮不见石沙的山坡,而此处的山洼里却突然生出这么个淌水的石崖,叫人看了到底觉着奇妙。尕宝不由得惊叹起来。

    黑豆儿问:“你看这山势像个啥?”尕宝摇摇头说:“看不来”。

    黑豆儿就神秘地说:“像人,这叫人山,我们把这泉就叫人泉,你看像不像?”

    尕宝细细比照一阵,发现真像人形,越看越像。泉源的石崖以上是舒缓而又有起伏的山坡,半坡上明显隆起的两个山包左右相对,石崖两侧左右相照是两座小山。恰是一个人头枕山梁屈腿仰坐的姿势,两条手臂刚好紧贴着东西向的山脉伸展出去,隆起的山包说明这是个女人山。

    当尕宝捕捉到这座“人山”的表征时,他还没有想到,那泉源于“人山”又是多么的绝妙啊!当他最后发现这一点时,他的脸突然一热,心跳个不停了。那石缝里一年四季有水流淌,这不是个活喇喇的女人吗?尕宝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结在石崖上的冰溜子,啊,啊地叫出声来。

    黑豆儿说,这山是傻五看出来的,傻五说这是一块宝地,谁要死了埋到这里,下辈子准发富或娶个好婆娘。尕宝此刻说不清怎么就想起香妹来,再也听不见黑豆儿在说些啥。

    冰冻深深地覆盖了水流,前几天用斧头剁开的冰窟窿也不见了,水流溢出窟窿,结成高出于平面的冰坨子,如细腻光滑的白馒头。隔着冰层虽然能听到叮叮咚咚的响铃一样的流水声,却找不出水声的所在。

    黑豆儿三步并两步跑进涧边林丛里,从刺棵下摸出了一把老斧头回来,抡圆胳膊把悬挂着的冰棒子冰疙瘩砸下一堆,装满大桶盆,两人吭哧吭哧抬回去。

    在找不到水的冬天里,砸冰就是坐山人最无奈也是最简单的办法,一顿饭就得一锅冰。

    傻五已经炒好臊子,专等水来添锅下面。臊子是腊肉的,这腊肉也跟米面油盐、烟酒糖茶一样是由山外炭客们带来的,带来了大致合个价,再按装炭绑驮子的数儿算出差欠长帐,下回扯平。他们的买卖多半就是这样以最原始的物物交换形式周而复始地进行着。处在一州三县交界地带这一片方圆上百里的荒山林莽里,早年有多处这样的炭窝子,多者八九人,少则两三个,多是些家道不济或避躲祸害之人,还有臭了名声活得猪嫌狗不爱,庄户里容不下身的,或者祖上靠烧炭过光阴,子承父业的,一州三县别无出路的各色人等或凭乡里亲朋或因遭遇机缘乌合成众,钻进深山旷林,做起这不铺本钱,无需多少技艺的买卖来。

    七

    没有白米细面,在摘不到鲜活野菜的冬日里,青稞面块子调腊肉臊子就是头等饭食。一指头厚的面块子用柴火煮成,吃起来柔软而耐嚼。腊肉臊子汤里漂浮着六月里采晒的野葱花,有一股奇异的香味。老少五人围着火堆吃饭,一个个用劲儿地嚼着面,很响地喝着汤。锅灶里余烬烤烘着锅底,锅里发出扑突扑突地轻响。

    黑豆儿吃完饭,两脚合掌把黑瓷碗放在脚帮上敲着碗沿念起了童谣:

    新媳妇穿的花汗禢儿

    滋溜溜擀下长面叶儿

    捞在筷子上缠线线儿

    盘进碗里打转转儿

    吃下肚里端站站儿

    屙进茅坑......

    “黑豆儿你屁眼嘴巴分不开呀?”傻五端着碗撵黑豆儿,黑豆儿叽叽嘎嘎笑着绕着番爷左右躲闪,傻五笑着骂着捉不住黑豆儿,碗里的清汤漾漾洒洒,给番爷肩上洒了一滩,顺着皮袄往下滴溜着,像几条蠕动着的毛毛虫。番爷骂一声:“把你都!”从胯边捞起半截生炭棒子,两个人逃出了窝棚。

    尕宝吃一口,笑一声,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从未有过的亲切。

    吃过饭,疤人也不招呼尕宝,独自不声不响走了。尕宝倒愿呆在这边凑趣。黑豆儿和傻五两个嘻嘻哈哈一刻也不闲,尕宝觉着很快活。夜里四个人就睡在一处了。

    第二天一早,番爷早早就起来,大声武气地喝:“喂,都起来,今早有出的一口!”

    尕宝三人一骨碌爬起,番爷给他们分活:“黑豆儿你俩随我出窑。黑豆儿先把疤人喊去,”然后对尕宝说,“你跟上疤人备料去,他剁你往一堆儿顺。备够了就过来帮着出窑。”

    白桦、青冈、黄尖柳,疤人斧头碰着哪棵砍哪棵,尕宝惊奇疤人的力气,那一只独胳膊抡圆大斧头,三下五除二,就把一棵棵不算太小的树放倒了。尕宝紧跟在后面,把一棵棵腿粗的树棵连扛带拖弄到一处,一阵子就是满裤裆的粘汗,渐渐地觉着招架不住,想坐下歇会儿,却听疤人咕噜一声:“够了。”

    午饭后的活路是装窑。

    五个人一齐围着砍倒的树棵,番爷他们三个大人剁截子,把整棵的树抹掉枝梢,然后一律剁成四五尺长的截子。尕宝学着黑豆儿的动作,把它们一截截滚下山坡去,横七竖八的烧炭材就散落在炭窑周围了。

    尕宝看着番爷他们剁得很带劲很过瘾,手馋馋的,就说:“番爷,你歇会儿我剁!”

    番爷把斧头给他,蹴一旁抽旱烟。

    尕宝使足劲,拦腰直剁下去,十几下还没剁断,黑豆儿在一旁笑了:“要斜着剁哩。” 傻五一看,尕宝把木头剁了个一拃长的龇牙咧嘴的大豁口,木屑白了一地,就亮出黄板牙笑骂:“尕宝你剁屁着哩。看着,”尕宝搔搔脖子,嘿嘿着跟傻五学。“斧头放斜点儿,这样,瞅准盯稳,不要瞌睡打盹,这样……”傻五的斧头又准又狠,一根木头,左三下,右三下,一分不偏,削萝卜一般断了。傻五满脸得意,用斧把指着断处说:“公的这一头,像斧头,叫斧刃,凹的这一头,是母的,叫莲花头;看这张开的两瓣像不像莲花开了!还像……”傻五瞅了番爷一眼,不说了。

    剁好截子就装窑。尕宝早急着想看看窑是啥样子,在前头跑,番爷黑豆儿一齐喊:“冒烟处甭去!”傻五说:“踏塌窑顶把你娃烧成炭棒子哩。”

    尕宝绕过一溜三股青烟,抢先到刚刚出空的窑门口,往里一看,黑黑的炭窑,有一人多高,半间屋大小,依着崖坡朝向对面山梁,像没牙的大口张着呼喊。这就像我那饲养场里的小黑屋,尕宝忽然想,人住进这里头还暖和呢!怪得很,柴棒子装进去咋就不着成灰,倒变成比柴棒子好的木炭了?

    装窑的时候,番爷让尕宝进窑帮傻五。

    一般长短的柴截子,从里向外竖着摆放,一截一截靠得紧紧的,就像一群人挤紧了站着。尕宝照傻五的样子立了几截,突然番爷在窑口上喊:“错了少年,倒过来,——斧刃朝下莲花向上。尕娃们这装窑就像世事一个唉!”

    尕宝不懂番爷的话,“世事就像装窑”?咋像的?他把这话玩味过几回,像是完全懂了,又像一点也没懂。番爷爱说这种话,给你个挖不清。番爷还说过“我们这坐山烧炭的,炭一个的就是。”这又是啥意思呢?莫不是说脸黑不溜球的吧?或是说炭只有净火,不起火焰不捂烟,比柴好?还是说炭不是木材了,可也不是火烬呢?唉,弄不清,挖不透!

    几天后,一堆已经出窑码了垛的青冈炭着火烧光了,大家老远看着一堆白亮的火团长吁短叹时,番爷又说出一句叫尕宝费脑筋的话:“没堵死,心里藏下火着哩。”

    尕宝悄悄问黑豆儿:“番爷说啥来着?”

    黑豆儿瞪了傻五一眼:“他把风口没堵实。”

    “说心里藏下火着哩?”尕宝还是弄不清。

    “点了火,等火焰一上架闭了窑门,就要看窑顶上的风口,照风口上烟大小,一点一点堵,要操心三天三夜,到第四天才把风口堵死,再等几天,火灭窑冷了,出窑。以前操心堵风口是番爷和我大的事,”黑豆儿又瞪一眼傻五,“你来那早,番爷问他堵实啦,还说堵实了呢!”

    尕宝就回想起那天早上傻五在树上浇着尿说堵实了的情景,同时也想起出窑那天,有两棒炭烫了他的手,以为平常,没当回事,大概一堆火就藏在那炭心里。尕宝就想,也许番爷平素说的那些话跟这一样,也没啥外音。可他还是觉着番爷这人有路数,不知以前是个啥人物。有一天,他就问黑豆儿:“番爷以前是个啥人物?”

    黑豆儿说:“藏民,放牛哩。”

    尕宝说:“我看不像。”

    黑豆儿说:“我也是听傻五说的。傻五说番爷先前一个人赶着一群牦牛在远地里放牧,一天他背着褡裢回家——他们的家就是毛毡帐房,一进帐房,见一个叫头人的人正跟他的婆娘骑牦牛。”

    “啥叫‘骑牦牛’?”尕宝问。

    “不知道,傻五这么说的。”黑豆儿接着说,“番爷就跑去把头人的独儿子一刀子抹了,头人的两个女儿扯住番爷不放,他就把扯他最牢的一个也抹了,回自家帐房,又把他的番婆子抹了,最后就跑了。”

    “你说这我不信。一阵子杀三个人还不把自个吓死!”

    “我也是听傻五说的。傻五说换了他,他才不杀人呢,也就骑牦牛,跟头人的两个女儿,跟这个骑罢再跟那个骑,要不两个一齐骑。”

    “头人是啥人?大队干部吗?”尕宝想起了香妹。

    “西番名字吧?他们就这么怪的名字。你猜番爷叫啥?”

    “猜不着。”

    “日布西!怪不怪?”

    “日布西?嘿,骂人哩,我看这是傻五瞎编着骂番爷。他傻五才像个杀人犯呢!”

    “傻五是个赌博汉。我大说,他把家当输光了,才说成的媳妇人家不跟了;要赌帐的人早晚不断线,就把两间屋卖了,亲戚邻居把他像防瘟神哩,弟兄们连个脸也不给,他没处去了。”

    尕宝想:番爷比我本事大,是个硬气人,可他傻五还不如我哩!

    八

    山里的天气变得快,刚刚还是长天大日头,有老鹰在高空悠悠地盘旋,不一刻就云遮雾罩,雷声像山崩一样轰响起来。

    尕宝扔下最后一捆柴薪,紧随疤人逃回窝棚,大雨就撵着人的脚后跟来了。

    临近傍晚,雨停了,尕宝和疤人也早早地吃罢了晚饭。疤人照例一声不响地煮罐罐茶,尕宝百般无聊,要睡又睡不着。一后晌在唏里哗啦的雨声里畅睡,早把瞌睡睡完了。于是,卷个烟棒子咂吧着,出窝棚去,在阳坡的山坳里一截枯树桩上傻坐。

    对面山上,一条彩虹跨在山涧上,颜色鲜灵灵的,周围的树叶上、草叶上,露水颤颤地要掉下来却总是亮晶晶的挂着不掉,布谷鸟的嗓音似乎被雨水润湿了,在弥漫着草味、松香的野地里左一声右一声叫得人心里水漉漉的,尕宝忍不住梗起脖子吼花儿:

    田禾地里的女儿娃哟

    苦憨憨——

    撩起衣襟儿擦一把汗

    ……

    还没唱几句,又跟往常一样,自个儿心里先难过了,再也唱不出,心里自骂一句:“唱个屁唉!起身回窝棚,心里觉着漫无边际,直想跟人说说话儿。

    疤人已经喝足了苦茶,死眉瞪眼躺在炕上。尕宝也爬上炕,躺在自己这一侧,隔着火盆,听着疤人源远流长的鼻息。

    窝棚口的亮光开始淡了,跟烟雾搅和着,分不清是天光还是烟气。尕宝没有一丝睡意,第一次觉着那么的孤单,无话找话地说:“老疤,门口那棵老树干上有个洞。”

    “雷殛的。”半天,疤人说。

    “那黑洞里长出了一根小树,我刚看着的。”

    疤人嗯了一声。

    尕宝又说:“像女人怀了个娃。”

    疤人翻了个身,没应声。尕宝就十分没趣,就也翻了下身。尕宝心里哼一下打算不说话了,疤人却开口问他:“尕宝,你要过媳妇没?”

    “没有。”尕宝说,“谁操心呢!”

    “你大你娘呢?”疤人又问。

    “都死七、八年了,”尕宝说,“我八岁上娘就殁了,唉,怪我大,他要不打我娘一顿,娘也不会上吊。娘背着人拿了饲养场里的一碗豆子,惹恼了我大。他一个大队书记白吃一碗牛饲料也不算个啥大事,可他要当好人哩,最后还不是叫人家整治死了!谁叫他有那个打算呢?人家都说田地是公家的,千万不敢说分的话,他偏说全大队的田地像众人的鼓,有人敲打没人补,人哄地,地就哄人哩,要是把地分了,各刨各的光阴,就不愁饿死人。才这么说着,人家就把他捆住批斗、晒太阳。三伏天的毒日头,晒得鼻血喷了。那姓李的驻队干部是驴日的,拿干脚踢人哩!他老子也怕是那么一把年纪,他那狼心狗肺也不软一软,一脚把我大踢翻了……”

    尕宝忘不掉父亲面孔乌青、口吐血块,被香妹大偷偷背回家时的情景,更忘不掉那年的一个秋雨天,父亲被几个邻居草草掩埋的情景。他记得当时他在雨地里哭着叫着飞跑,没头没脑、昏天黑地,邻居们撵不上他。后来,是香妹她大把他从泥水里抱回去,放在香妹生病的娘怀里,接下来,香妹她大就安顿他给生产队放羊了。

    疤人叹一口气,说:“尕宝,你也命苦。”

    尕宝自己说得动情,而疤人今晚也不像往常那么如一截木头硬挺着,竟能主动问话,话里还透着柔软的暖气,于是尕宝的眼泪在黑暗里扑啦啦直往下泼洒。

    一个叫黄毛的女孩从疤人遥远的记忆里走来,她光着皮肉皲裂、结满垢痂的双脚跑出青草连天的麦旮山。以前她也曾再三再四地出现,但她总像踩在一朵往后飘去的白云上,尽管她拚命往前走,却无法近前来;现在她又一次出现了,光着脚跑着,稀黄的头发又脏又乱。她跟后娘打架,撕了后娘的脸,后娘坐在屋檐下呼天喊地,她就逃离家门。她跑到冷地口,跟在一群绵羊和一个羊倌后面到一个高门楼下要饭吃,就成了人家的小羊倌。

    “我也放过羊。”疤人说。

    “也是给生产队里吗?”尕宝问。

    “东家。冷地口的何三爷,你不知道。”疤人闭上眼睛。

    阴雨越下越大。黄毛刚刚把羊们收拢成群,钻进山洞避雨,又见一只羊追着另一只来回跑,又把羊群搅散了。黄毛气道:“要死哩,这么大的雨,不知道撵啥屁!”

    何满满说:“尕羊倌你甭管,羊弄羔哩。”

    黄毛问:“咋弄呢?”

    何满满说:“你挺下,我教你!”

    黄毛躺下去,草屑土渣沾满了她的头。何满满拿起空干粮袋盖住黄毛的脸,黄毛一把扯下扔一旁:“盖啥屁,把人捂死了。”

    何满满说:“那就闭住眼,再把——裤子脱下。”

    对面山坡上有一头猪溜进刚出芽的洋芋地里拱食籽种,黄毛睁眼看见了,要爬起来打猪去,可是何满满那么大个人把她压在身下。她推一把笨重的何满满说,“大羊倌,谁家的猪在喙东家的洋芋,快打去!”

    何满满不说话,大扁鼻子上有水痘样的汗珠,只管哼哼着。黄毛急了,喊:“你不管,我要给东家……”她将要说“告状去”时,突然觉得两腿被何满满扯裂了,汗水从全身渗出来,她尖叫一声:“哎哟,日你娘,疼死了!”三蹬两挣坐起来,看见屁股下面一滴鲜红的血正在土里渗没。黄毛哭了,两只袖子左一下右一下揩眼揩鼻子。雨雾把天地连成—片迷濛,黄毛心里也灰沉沉一片。何满满抽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向洋芋地跑去。

    疤人好一阵不说话,尕宝问:“老疤,你有女人吗?”

    “我们的兵全是男人,哪来女的?” 麻脸连长瞪着他面前一个腰系麻绳的山民。

    “长官,我打听清楚了,我女儿她确实在你们队伍里。”山民战战兢兢地说。

    “你找吧,找不到我要你命!”

    山民把一排长队的每一张脸都瞅了一遍,最后就盯住了末尾一个小个子兵,稍停一下,突然抓住小个子兵的肩膀喊:“我的娃,大大才把你寻着了,你咋装着不认识呀!……”

    小个子兵伸手,很快地扇了他一掴子,把他搡开。

    麻脸连长踱过来,命令小个子兵:“杨玉华,出列!”

    小个子兵机械地跨出队列,又听到命令:“你给我把这老东西的裤子扒下。”

    小个子兵张慌失措,脸开始白了。麻脸连长就朝小个子兵丢丢下巴。几个兵就扑上前扒小个子兵的衣裤,小个子兵叫一声“不——”,可是,三下五除二,被剥光了,晾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尚未完全成形的女人身子,原来紧裹着胸口的旧白布条已经撕开,一双小小的嫩乳坦露在阳光之下。

    士兵们一定想不到,这个混了快两个月的新兵竟是个女子!他们先是呆着,接着,一些被某种感觉唤醒了的,扔下枪支“噢噢”叫着扑向假男人杨玉华。

    杨玉华逃了,一边胡乱地套衣裤,一边骂着娘,没命地逃出了鲁司令的营盘。

    疤人喉咙里咕噜不清,听不出半句。

    尕宝估摸得出,疤人一准也没女人,心想:这老天爷一风把鸡毛鸭毛刮一处了,偏偏把我们两个当过羊倌的光棍赶到一个窝里。就又问:“老疤你那时候放羊也挣工分吗?”疤人不搭话,尕宝自顾说:“我放羊能挣工分,秋后按工分粮,就跟香妹家分一堆;我也是他们家一口人。冬天羊上圈,吃了饭我就趴在香妹家炕上;香妹大煮茶罐儿,香妹娘纳鞋底,茶罐儿噗吐噗吐响,麻线抽得嗤——嗤,就觉着夜深到底了,瞌睡虫钻进眼窝;才去隔壁饲养场里挺觉。我那干娘给我炕洞里填满了干羊粪,暖烘烘地一觉挺到天大亮还不醒,香妹拍着门板喊:‘尕宝哥,烙炕把你粘住了呀?大晌午了。’七、八年日子就这么忽啦啦过了。

    东家的一群绵羊,黄毛一年四季赶着来赶着去,山梁上的野草一茬茬黄了青、青了又黄,黄毛自己不觉意地长大了,动不动身下就莫明其妙地出血;睡在何三爷家角屋里,觉着一天不如一天受活。有一年夏天,羊放了山,黄毛追着浪春会的人,扔下羊鞭进城了。早听人说县城里有个五月十七二郎山,要百事不管浪两天。黄毛想去看看究竟是个啥样子。

    二郎山上盘盘路,人像麻蒿绊脚步,各路花儿行家奔望这一阵子的自由和热闹来了。各家有各家的难肠和望想,这活人的光阴里,说不尽的酸甜苦辣,唱他个“两怜儿”嘛“阿呕怜儿”,要把那满心的五事六事丢进云里风里。“高粱笤帚扫地哩,你唱着么我去哩,我的心里有事哩……”;“说了一声去的话,眼泪就拿袖口擦,直说把你不想了,心口疼得放不下。”漫坡漫洼的花儿,唱得二郎山颤了,松树落了一层皮。黄毛在人堆里穿来溜去,慢慢地,憋了一泡尿,想尿,四周八面都是人。看着男人们稍走两步转个身就痛痛快快放了水,黄毛就更觉得憋不住,也想站着尿,自己一身没领的粗麻布衫,头发剪得抓不上把,看不出是女的。但她终究做不出,甚至觉得真正站着,也尿不出。

    黄毛夹紧两腿来回乱跑,后来发现头顶二阶的山丘以上像是没有人,就朝那里放了趟子。上去一看,果不其然没人,半扇山上尽是横七竖八的壕沟,树干上扯着蜘蛛网般的铁丝。这些龇牙咧嘴的东西让人看着害怕,黄毛早已顾不上怕,还没蹴稳,“唰——,”那个轻松畅快啊,赛过三伏天浇一头凉水。

    黄毛尿完了,东瞅西看一阵往回走。刚走几步,却见旁侧树丛里出来个人,肩上挎一杆子枪,二话不说抓住黄毛。黄毛记起人们说过城里有很多爱打人的兵,想必这就是一个,心里发毛,想挣脱,腿弯里就挨了一下。黄毛乖乖地朝山上走,在壕沟与铁丝网间七拐八弯穿行,到一个掌子面上时,看见许多兵和一座旧房子,再走,就看见迎门的板床上斜躺着一个胖子,麻脸,在抽大烟,黄毛见过何三爷“坐飞机”,就那架势。兵说:“连长,这二愣子闯进戒备圈来了。”胖子坐起,把黄毛上下看了一遍,说:“模样还心疼儿。”然后勾一勾食指说,“过来。”黄毛挪挪脚,只想哭。胖子又问:“哪里人?”“冷地口。”“干啥的?”“给东家放羊。”“想当兵吗?”黄毛不言声。“有吃有穿,”胖子笑一笑,指指门外的兵们,又拍一下腰上的短枪盒,“还耍这玩艺儿。”

    黄毛转身大胆瞅那些兵,都穿着洋布制服说说笑笑的,心想能当个兵比羊倌强得多,就脱口而出:“想当!”

    胖子就呵呵笑,问黄毛啥名字,黄毛说人家都喊黄毛,胖子摇头:“要真名,姓啥叫啥?”黄毛第一次意识到,这些年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似乎从记事起,自己就叫“黄毛”。但她也隐约记得娘在世时叫她“洋芋花儿”,娘抱着她唱一个歌谣:

    洋芋花儿

    紫瓣瓣儿

    给娃缝个花布衫

    穿上欢得旋转转儿

    娘说过,五月天锄洋芋,把她生在洋芋地里。黄毛常想,娘生下她时,看到满地的洋芋花开了吧?洋芋花,多好啊!

    当黄毛试探着说出这个名字后,“杨玉华,男,汉,14——16岁”这样一个简单的记号就跟黄毛一同走进了鲁司令的手下麻脸连长的队伍。

    “真不知香妹咋样了。兴许番爷回来能带点信儿。可别叫拐万胜那坏种把她糟蹋了!老疤你说她那么俊个人,会不会人人都把她盘谋哩?!

    离县城一百六十里的拉慈庙,小小的两间房舍淹没在繁茂的青冈树丛里。有一天黄昏,庙主高道吃惊地看到一个断臂伤疤脸的人悄悄地溜进庙院。那些日子,鲁司令正在“清乡”、“办善后”,从全县各路抓了许多人,抓去就做了!高道也没盘问这丑疤人,第二天一早,把钥匙在门扣子上一挂,就回家种地去了。

    年轻的疤人住在冷冷清清的拉慈庙里,天晴了,就坐在庙院前的山嘴上,朝山下望,望见蓝莹莹的洮河水就想起一个调皮的兵。调皮的兵从江西来,他说江西的河很大,所以把洮河叫“脚面水”,不信?他把细长的双臂一扇,就像野鸭般飞到对岸,又钻进水底半天不露头,等到快把人吓死了才在河心里冒出来,把水撩得人满身满脸,真把他没办法。他游水游得真好!他说他从水里出来身上还没干就背了一条枪。因为家里只有他和娘,娘不让他去打仗,他就玩着水游到对岸去挤进了队伍。他常想他娘,说打完仗就引一个媳妇回家看娘!可他没得去,有一颗狗日的子弹在他的额颅上穿了个黑洞。他就那么躺在二郎山的一棵着火的松树下,脸上还有笑,像入睡了还做了个回乡的美梦。人家把他埋在一个山坳里,那坟滩里早长出野草了吧?唉!

    腊月天,疤人很容易望见山下沿河的车道上走过一个个娶亲嫁女的队伍,唢呐吹得酽红的车篷晃晃忽忽往前飘去。疤人有时就朝着那一团红云滚一块石头下去;有时就哭号。深更半夜时,哭声就传得老远,慢慢地,就很少有人敢上拉慈山。有些大胆的,白天结伙上山割柴火扫烧炕,一见疤人就逃得有鞋没帽子。疤人一见他们,是男人就放趟子追,是姑娘媳妇就老远地扔石头乱砸一气。人们直说拉慈庙里住了个丑疯子,都怕。而这疯子不怕人,当庙里没有吃的时,就挨庄轮村去讨要,人们把吃食从门缝递出来就赶忙闭上门。

    时间一长,方圆十里八村的人家熟悉了这个疯疯颠颠的疤人,也就不怕了,不怕了之后就轻易不再给饭吃,于是,疤人顶着一头结结巴巴的脏毛发开始四处游走,饿了,就从怀里掏出一只斑斑驳驳的搪瓷碗,蹴在人家的门口,只要那家屋顶上有烟,碗里就有。

    可是有一天,疤人每到一个大门口,就见一把锁。庄户人家屋顶,突然都不冒烟了,人们把口粮柴火全背到一处去,围着个炕大的灶台怪模怪样地打伙吃饭,从此,疤人倒是到哪吃哪,大有走州吃州,过县吃县的味道。

    一晃两年,多数地方吃尽耗光,开始死人,疤人却照旧哪里能吃上一口到哪里,活得囫囵棒槌,又回到拉慈庙。拉慈山周围的人惊奇这疯子竟没给饿死,又鬼一般从地缝里冒出来!

    经过一场大饥饿,活下来的人们懂得一撮粮食就是一撮命,因此,当疤人再要饭时,没一家肯给半口。疤人发狠了,猫头鹰般守在山头,眼里一扫着有人上山找寻柴火,黑红不管一顿飞石。人都说疯子犯病了;也有精灵人知道疯子疯、肚里空,就拿吃食上山,果然就背回一捆柴。自然地,疤人睡着也不愁没饭吃;自然地,疤人也悟出个道理: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于是疤人就要茶要烟还要酒。疯子成了恶霸,霸占了拉慈山,大小人都恨,可也怕。直到有一年,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人突然杀进拉慈庙,跟这个使他们从小就备受惊吓的丑疯子算了一帐。他们喊着“砸砸砸”,把庙里庙外砸个一沓糊涂,然后放一把火烧了庙,最后把蜷缩在墙角的那丑人一顿饱打,才唱着歌回去。

    拉慈庙化为青烟瓦砾之后,疤人抱着断臂拖着伤腿翻山越岭重回冷地口。人事沦桑,何三爷早没了影子,何家大院已作了大队部,男女老少一群人集中在大院里开会,何满满披着夹袄手卡着腰杆,站在高台阶上大声武气地讲话,他的左右立着几个青年人,有一个把袖子捋在二节上,手里攥着一条青麻绳,蛇一样甩耷。

    疤人觉着到处的人都在准备抓自己。疤人躲着一座座纷乱起来的村庄和一只又一只恶狗,漫无目的地走了……

    “老疤,你说啥叫个‘墙肩’?到如今我还挖不清驴日的们咋说我‘墙肩’来着,是不是把男人女人胡弄那个叫‘墙肩’?”

    疤人猛乍吼起来:“男人女人!啊……问我,啊……”

    父亲紧跟在后大声呼叫,黄毛不理,一口气跑出县城,感觉下面很疼。几个兵在扒下她的裤子时,有人就往那里抓了一把,也许破了皮。

    黄毛出县城后,也没去处,就摸到城郊一家铁匠铺里作了个不挣工钱的伙计,给师傅对锤,整日得得咣咣,时近一年,也能敲准轻重板眼。不多久,又是一年五月十七花儿会,黄毛扔了锤把上二郎山撒欢去,可一进县城,山脚周缘全布了兵,没一个人上去。听人说,西面的地岔梁上开过来一队破破烂烂的兵;那一队兵是专门收拾这一队兵的。所以城里的兵们一边严严实实地把二郎山守住,一边把大小枪炮架在山顶上,准备跟停在三十里寨的对手开一火。

    黄毛胆大,好图热闹,又没人管,去哪里由自个。黄毛沿洮河逛荡了半天,就看见前方有些人在河里洗这洗那,岸边沙棘树棵上搭挂着衣帽鞋袜,人们说的说唱的唱,热闹得很。里面还有女的。黄毛惊喜了,这个队伍里有女人!就大胆过去,在一个女兵身边蹴下,说:“大姐,我帮你洗。”女兵说:“我自己来小兄弟。”又说,“咦,你是哪家的小伙子呀,怎没见过?不是这个寨子里的吧?”黄毛说:“我是女子。”人们围过来,一个年轻的兵蹦到黄毛面前说:“女的?不是三十里寨的,我保证!嗯?该不是鲁大昌派的探子吧。”说着,一面笑,一面抓起黄毛的手,“让我看是女的吗?”黄毛刚扔下铁锤的手心里结满了老茧,他把它翻来覆去地又摸又看,把头摇个不停。黄毛的心嗵嗵跳,被烟火熏黑的脸红透了。

    女兵把黄毛拉到一旁去,嘀咕了半晌,晚上就留黄毛睡一处了。

    第二天,黄毛洗得水清面白,穿了一套半新的灰制服,秀气里杂着点野气。她很高兴;这些兵疼人哩,连那个捏过她手的都叫她妹妹,她也就叫他哥,给他洗衣服,给他讲她的故事,讲二郎山是啥样子,鲁司令的麻脸连长啥样子;也听他讲有趣的事,讲他如何打着红旗跑在队伍最前面,如何把它插在敌人的阵地上。

    可是,没等到把红旗插上二郎山顶时,他却死了。那是跟二郎山上开战以后的事。

    战斗持续了四个昼夜,第五天麻亮时发起全面进攻,满山的烟火,有死尸和伤残陆续从崎岖的山路上抬下来。黄毛给一个小队引路,溜过敌人的胳肢窝去砸它的后脑勺。

    趁着正面山坡上打得热闹,一小队人没遇半点麻烦就钻进了半山腰的庄稼地。暮春的田野,小麦开始扬花,蚕豆花香在花谢荚结时更显浓郁了。黄毛心里又甜润又紧张,她紧随在一个人后面,他把红旗卷起来像梭子,他人也像梭子快得跟不上,渐渐地,就把她和别人丢远了。突然头顶上枪声大响,她看见他栽倒了。黄毛心里一抽,冲上去看时,抱着红旗的人已经断气。她尖声叫着,捞起地上的枪扯着脖子往山顶上狂奔,这时,她眼前火光一闪,接着就漆黑一团了……

    她在铁匠炉上添火,火焰翻卷,烧得脸灼疼。睁开眼,却躺在一座陌生的土炕上,再看胀疼的胳膊,少了半截,她又昏迷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头上的纱布被一层层绽开,她迷迷糊糊听到一个老婆子说:“多吓人啊,是个男人就好说了!这样子,没人要啊!”黄毛一骨碌爬起,顾不上看那断臂,用剩下的一只手摸脸面,到处死疙瘩硬块子,黄毛哭了。坐在炕头上的老汉说:“我娃,硬棒些,甭哭;活下来算你命大,隔天还得逃命哪,”老汉用枯柴样的手解开黄毛断臂上的纱布,“鲁贼要算帐哩,红军夜黑里已往北去了,把你交给我,我豁上这一撮老命也护不牢你啊!明儿你就逃,我给你指个地方:只管朝北走,到一座长满青冈树、松树的青石山跟前,就收脚上山,寻着个庙你就进去,庙里的老汉是我两姨兄弟,二五甭管;一路也甭乱打问,洮河就是大方向。”黄毛又哭,叫一声“老阿爷”,趴倒在老汉膝头。

    尕宝从心底害怕疤人,一往两人虽滚一炕,可说的少,今夜说这么多,可是愣没把住,又把人家惹火了,一声吼得人发毛,给他下个话吧,就说:“老疤,我人笨,错了你甭上心,权当我是你侄儿啥的,我也把你当我亲叔啥的!”

    “甭叫啥亲叔,尕宝,你喊我一声娘!”疤人的声音颤着。尕宝听见他坐起了。

    “老疤你……我是没娘,可你也不该这么糟践人!”尕尘心里骂道:“这贼驴日的恶疯子!下辈子还要打光棍!”

    疤人说:“我是女人,我是一个女人……”

    疤人的声气像是从古井里荡出来的,尕宝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大气不敢出,蹑着手脚爬起蹴在炕角。突然,疤人伸手来抓摸他,嘴里颠三倒四:“你来,你不信,你不信来,你摸摸!”尕宝手忙脚乱,被强拉过去,随即,一只手被那只硬铮铮的粗手塞进陌生的怀里,于是,尕宝触摸到了两坨软沓沓的肉,尕宝噢唷一声,挣脱手跳下炕头,趿拉上鞋冲出窝棚,跑出老远才停住,只觉着脑壳胀痛,耳鸣眼花。

    天边上已经透白,将要放亮了。

    稠雾从树林、山谷里翻腾,渐渐地,他们那泥巴裹木头的藏式窝棚,被这摸不着却又看不透的怪物湮没了。

    尕宝叹道:这阳世间的事咋这么挖不清来!

    九

    夏天地气湿,树棵也多水份,烧出的炭不好用,又不是用炭的时令,加上农忙季节驮子客们不进山,炭累下放久了,日晒雨淋就糟松,所以,对于烧炭人来说,夏天倒是清闲日子,每天除了攒些柴薪,也就是逛山打野物,或相互串窝子,或出山去有事办事没事卖闲眼看人。

    番爷出山了,黑豆儿大到如今还没回来,窝子里就剩下尕宝他们大小四人,疤人一整天没出洞,尕宝他们三个吃饱了就躺在树荫里。任傻五信口不三不四。傻五说:“我给你俩说个古今。”尕宝问啥古今,傻五就说开了:“有一个赌博人,腰里系的乱麻绳,半夜里赢了钱回家,麻乎月亮,见眼前一个黑影,随他的快慢往前飘,把他吓得哭娘没好声气,一趟子奔进家门,照着灯盏,影子还在眼前,真是没治了。他婆娘骂了一句:怕是把眼赌花了!他揉了一下眼睛,你们猜咋着!黄豆大一团眼屎粘在手背上。”

    傻五刚一说完,黑豆儿就挖他一句:“你说的就是你吗?”

    傻五也不还嘴,他见这一个不惹人发笑,就说再说个比这个还要过瘾的:有两口子,五十几了还没个儿子,老汉心里急可是没多大劲头了,软不拉叽,所以弄的时候总是要把两颗子儿也塞进去。有一夜,两口子才开始,来了两个毛贼,看见屋里黑灯人睡定,一个就说你在门外守着我进去探一探。刚进里屋,就听见男人问女人:“进来啦?”“进来了一个。”贼吓一跳,赶忙出门,再听,女人说:“又出去了。”这个贼害怕得要跑,门外那个不信,换了进去,刚好老汉把另一颗子儿送进去,这一个贼就听女人说:“另一个进来了。”吓得气也不敢出地溜出门,又听女人说“这个也溜出去了。”两贼要跑,又不见屋里有啥动静,就放开贼胆一齐进去,支起耳朵细听,只听见女人声音打颤着说:“这回两个都进来了!”贼以为屋里人怕得发抖,就大胆捞摸东西。还连个屁都没摸着,猛乍男人一声大喊:“儿子!”两个贼这下给吓散了魂,只怕儿子醒了撵出来,鞋都跑丢了。哈哈,才没知道儿子刚打他老子的尿管里冒出来!

    尕宝说:“你说的那!嘿,把那再甭说了。”傻五说:“那我说一个单单叫你猜的,你要猜着,三天不叫你打水。”尕宝说:“我猜不着。”傻五说:“试一下么,浅淡得很,你听着:“‘羊倌娃们的三件活’都是啥活?”尕宝也不猜,说:“沾人便宜脱毛哩。不听了!”就回头跟黑豆儿说话去。

    傻五嘻嘻笑着,见尕宝他们俩都不搭话,傻五觉着也没意思了,自顾卷烟棒子抽。

    尕宝闻见呛乎乎的旱烟味,也来了瘾,也卷了一棒,抽着,眼看着天说:“番爷咋还不来?”

    黑豆儿就想起了他大,心窄得透不过气儿。又想到番爷专门寻他大去了,他大立马就来了,就又高兴得支不住。

    傻五接过尕宝的话:“他不来我们倒自在。”

    尕宝说:“也不知他做啥去了。”

    傻五说:“嫖婆娘去了;寻好吃的填屎坑去了。”

    黑豆儿插一句:“番爷是你!”

    傻五说:“黑豆儿你球娃懂啥,等你那牛牛子长大了母猪也想嫖。”

    黑豆儿又还一句:“你是公猪,你寻母猪去!”

    傻五说:“只要母的,獾猪都成!”

    三人一起笑,尕宝忍不住说:“不远处有个女人呢!”话一出口,尕宝后悔了,又说:“说笑哩,哪有那!”可傻五不放,明知道没有,他也愿听尕宝瞎编。

    尕宝磨不过他,就避开黑豆儿给他说疤人是女的。傻五反倒不信:“你是牸牛拉稀屎——顺屄溜,疤人要是女人,一炕上滚,你娃仔髓都干了。”

    尕宝一五一十地讲述昨夜的过程,傻五怪声叫:“奶子?真的吗?”尕宝说不哄你。

    傻五十指绞着,在草地上转圈子:“真的?女人?我俩赌!”尕宝嘴调得顺顺地挖他一句:“你把家都输没了还不忘赌呀?我可不赌,信不信随便。”

    傻五龇出大黄牙笑了:“不说这了,黑豆儿来啦!”

    吃罢晚饭,傻五说要到沟岔里串窝子去,让尕宝跟黑豆儿睡这边窝棚,那边让疤人独个儿睡去。尕宝早盘算睡这边,昨夜里魂都给吓丢了,还敢再去!

    天才麻黑,尕宝他俩就睡了。尕宝把两夜的瞌睡摞上睡,脑瓜一放平就吼喽吼喽着不动弹了。第二天清早,黑豆儿戳鼻子掰眼好一阵才把他弄醒。一睁眼,却见番爷四平八稳睡一旁,问黑豆儿番爷啥时回来的,黑豆儿说夜里刚睡下不多时就来了。

    番爷睡醒后问傻五哪去了,两人答进沟岔串窝子。番爷让黑豆儿去把疤人喊来。支走黑豆儿后,番爷问尕宝:“冬上烧了的那人忘啦没?”

    “羊皮坎肩破毡鞋,有时还梦见哩!”尕宝不明白番爷为啥把这事问了两三回。

    “那坎肩毡鞋,我送他的就是。”

    “番爷你知道那人是谁?!”尕宝心里一咯噔。

    尕娃的大大就是。叫你那队长干老子打死的。”

    尕宝一个激灵,又一个激灵,可番爷是个不嚼舌根的人啊!尕宝心里一塌糊涂,想问,又不知从哪问起。番爷也不细讲,却说:“少年,我要引上那尕娃走。疤人一来,我给你们安顿得好好个。我给他还个儿子去,你那干老子而今也……可怜哈个,恓惶哈个!”

    尕宝慌得很:“我也要走,番爷!”他说,“我不知道香妹他们咋样了?”

    番爷劝:“你先把炭烧,外面乱哈个:闹成一锅糊汤了!”。尕宝刚要问见没见香妹,猛听见黑豆儿的尖声喊叫,正莫明其妙,黑豆儿射进窝棚,牙关乱磕,说不全一句话:“快快……两个……”

    番爷也不问究竟两个啥,捞起枪就飞身跑。

    尕宝也提起斧头紧跟着番爷奔到疤人窝棚,被眼前的景象吓麻了。窝棚里乱得辨不清眉目,火炕的石板塌陷下去,死烟在塌洞口往上悠着,泥火盆摔在地上七零八落,疤人和傻五就绞缠在泥巴石头破布条烂棉絮堆里。傻五赤裸精条,前半截身子搭在疤人的胸口上,四肢瘫软,半昏半醒地呻吟着。疤人的衣裤撕得只剩下裤腰和袖子,露着白花花的肚皮和大腿,叉开的双腿上满是渗血的抓痕。

    番爷的眼珠子挣出深眼窝,盯了好一阵,俯身扳傻五的肩,一扳,下面一个也动了,原来连着,细看时,才见疤人紧紧地咬着傻五的脖子,两排牙齿深切进皮肉,鲜血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掉,疤人满脸满肩膀粘糊的血污。番爷使劲扯开俩人,血腥气弥漫了窝棚。

    疤人早已死硬了。她的颏下留着两大片醒目的掐痕。

    傻五仰躺着,紧闭双眼,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番爷转身,抓过他的那杆叉子枪,慢慢地,端起,牙缝里挤出一句:“个畜牲!”“砰”一声,把傻五下面那一堆肿瘤似的魔肉打得粉碎四散,止住了他的疼痛,止住了他的呻吟。

    十

    太阳早就落山了,黑沉沉的云堆在各山头上涌动,闷雷碌碡一样从头顶滚过,云堆后面不时有电光哗啦啦一闪,夏末的天空动不动就这么一副脸势,有雨没雨叫人猜不透。

    地岔梁上,三个长短不等的人影在朝前晃。

    前头,磕磕绊绊的是黑豆儿,番爷走在中间,枪筒上挑着黑豆儿的破衣卷,走一步一晃悠。尕宝背着干粮口袋,紧跟在最后边,一根白桦树棍子在手里半拖半拄着。

    打从天不亮起程,已走进傍晚了。

    黑豆儿一路腿脚没停,眼泪没干。自打他大出山去好长时间不回窝子,他天天心里不宽展,到底做啥去了?番爷一准知道。可是我的大大,他们咋又猛乍乍地说你回你的老家去了?那许多的话我都不信,你咋会不是我的亲大呢!打从我俩逃难那时候,你就是我亲大,没变过,咋又说我亲大在别处呢?我不信!番爷他们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假的!我不!

    黑豆儿又呜呜地嚎起来,番爷只好又说那句话:“你是硬气尕娃一个,不哭,翻梁就找着你老子了。实话说哈,这才是你亲老子一个;他打发你哥来,专门来寻你,你不信问他。”尕宝结结巴巴:“就番爷说的那,弟弟,我……我们的大大是这么说的,这半年我把你还没……没敢认……”

    尕宝头勾着感觉黑豆儿在盯他。他心乱如麻:傻五整死了老疤。他是个坏种;她究竟是谁?一个女人!番爷叫我给黑豆儿当哥哩;他为啥说“还儿子”?听口气,给我那干大还吗?怪了!黑豆儿大啥模样,当时没看清,不是恶人吧?连傻五那狗日的都说他是好人;好人为啥要整死好人?他们大家咋样了?香妹,这咋就像过了一辈子!你们好着么?拐子,等着,回去非跟你拧个跟头!这世上的事我看也没个数,真的假的,死哩活哩,云里雾里,眼见着这就不是这那也不是那了,把个命有啥贵重的!番爷们咋活着哩?这回我这光杆子人豁出去了,怕个屁!把你个拐子,走路戳天捣地的,站下像骟马歇蹄哩,放倒了长短不齐哩,我尕宝囫囵棒槌地不信把你磕不翻!

    “你们二人本是一个老子养的。”番爷说。黑豆儿啥也听不进,只管哭,哭一声喊一声“大大”,尕宝心上一揪一揪,鼻尖直酸,眼泪直滚,赶上一步捏起黑豆儿一只手,要拉着他走,黑豆儿反倒坐下去,不走了。

    番爷说:“那就歇会儿。”说着盘腿坐下,把黑豆儿按在自己腿上,拉过破皮袄大襟盖住这瘦小的尕娃,然后挖一锅旱烟,却没点,就那么木愣愣地坐着。

    黑豆儿挂着眼泪珠儿瞌睡了。

    天已大黑,雷声还在响,闷沉沉地,电光却闪得缓了。远地里隐约传来野物的怪叫,声音像个啥说不出;三两滴雨点落在脸上手背上,凉丝丝的,叫人忍不住打个寒噤。

    尕宝屁股挪挪靠紧了番爷厚实脊背。

    番爷说:“少年,吼上一腔。”

    尕宝问:“吼啥哩?”

    番爷说:“信口来。”

    尕宝清清嗓,就唱了:

    哎——

    天上的云彩黑下了

    地下的雨点大了

    叫我阿搭儿坐哩哎?

    高山梁上过哩

    怀里揣的花线

    手里拿的鞋面

    脚上落皮么脸上汗

    这是呵,哥哥的苦心钱

    [注] 瞎告天:又名告天子、叫天子,即云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