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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嫁锦灰

    五月降下冰冷的火,把滂沱落槐烧成锦灰。

    1 夏天隔着繁华任我们人山人海错过——from浣溪

    我竟然再次见到了无年。

    人潮汹涌的繁华市中心,公交车披挂一身暮色爬向远方绯色的云彩,无年的脸隐没在闷热拥挤的车厢里,又时而从男人或者女人的后脑空隙中露出一点点,一点点。他变瘦了,整张侧脸仿佛刀削过一般,凛冽的线条从鼻梁直贯而下,在嘴角处纵身一跃,干净漂亮的弧线划破窗外的夕阳,被烟尘慢慢染成苍苍的蓝。那么厚实的孤独的颜色,他的眼神也是。他的眼神,他的鼻子和嘴角,全然不是年少时的模样,可我竟然记得。

    这巨大的毫无声响的变化提醒我,已经是十年过去了呢。

    有四年的时间我和无年彼此不曾通信,他知道我在梨城医学院念书但从不主动找我。我只能从他妹妹那里得知他在做什么。他迷恋上M的巧克力圣代,他组建了乐队,他是鼓手,他喜欢摄影,他变得沉默,他的身边来过许多女孩子,他看着她们像槐花一样散去。

    他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妹妹,浣溪最近怎样了。

    我开始渐渐相信,小时候我们之间的亲密无间真的困在了无数个已然旧去的春日黄昏,我开始努力把自己从这种无人回应的悲凉中拔出来,为此我是荒废了一季又一季。然后春天又来了,春天带来的雨水把我洗成一个一无所有的空白的人。我浑身湿透地站在枝繁叶茂的水洼里哭泣,脚下全是淡黄的槐花,它们软软地皱起黯淡的脸,哼着正在死去的歌谣,它们是不是也有过哭泣。

    槐花的清香穿过春天和雨水,我忽然觉得一切又宛若十年之前那个葱郁潮湿的黄昏了。

    2

    那个黄昏跟随了浣溪很多年。

    落槐街17号是一幢老房子,院子里种着槐树,春末夏初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在夜晚扑通扑通往下落,止也止不住的,第二天清晨浣溪就跑到院子里一朵一朵地捡,用棉布裙子把它们全部全部兜回家。她喜欢看这些淡黄细碎的花朵散落一地的样子,觉得甜蜜从清香的空气里没来由地包裹了她,觉得有新娘子要穿着纯白的婚纱和缎子鞋出嫁了。

    十年之前的春末夏初,雨水把槐花的香味带进浣溪的房间,她在梦里又捡了一裙子烂漫的甜蜜。醒来以后听到妈妈在厨房做晚饭,窗户外的天空耷拉着眼皮,好像随时都要伤心地落下泪来。她想这雨不知什么时候又要落了,明天一早可以叫无年陪她在院子里捡槐花。

    无年那时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院子里住着好几个同龄的孩子,他和浣溪玩得最好。七岁时候的背背仗总是他背着浣溪和别人对抗。有一次他和浣溪都狠狠摔在一棵老槐树底下。浣溪当时就哇地大哭起来,她的门牙摔落了一颗,嘴唇上沾着血,很多很多血,其他孩子惊叫着跑去找大人,无年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膝盖擦破了也没察觉。他说你别哭了,是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浣溪于是哭得更厉害,发出呜呜的声音,手上全是眼泪,还有血。无年觉得自己惶恐得要疯掉了。

    这事过去很久之后,浣溪才肯和无年说话。无年笑嘻嘻地拉住她的袖子塞进一颗牛奶糖,你别生气了,那晚回家妈妈重重打了我一顿,我的屁股都不是自己的啦。

    浣溪就笑出声来,嘴巴里嚼着草莓味的口香糖。她说,你有我痛嘛?

    好啦我知道的,要不这样吧,以后你要嫁不出去,我就娶你咯。

    浣溪看见无年冷色的瞳仁里扎进小束小束槐花的阴影,雨水洗不掉。

    她皱起眉,你意思是我嫁不出去了?其实在意的是最后一句话。

    我就娶你咯。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心上,像那些掉在地上的淡黄色花絮,温暖细密地包裹,等待发芽。

    说过不生气了啊。今晚去我家吃饭吧,我妈包的馄饨。

    真的?

    黄昏在两个少年的嘴角拉出垂涎欲滴的弧度,他们身后,槐花随这个春天的雨水一块撒下来,悄无声息的。

    3 我其实可以和你一块儿躲进流光溢彩的安详岛屿么?——from无年无月

    回到家习惯性地点开无年的博客。他给它取名叫无年无月。

    公交车上的偶遇让我惊惶不安,坐在电脑前还很恍惚,也许明天一觉醒来,我会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没有无年,没有黄昏,没有春天里落下的清香的槐花,我还依然是那个在梨城被时光洗劫一空的女孩。

    “一个不堪回首的女人带着她溃不成军的过往走近我,于是,我变成一个穷途末路的男人。”

    这是无年写在博客首页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写这么刁钻的句子,刁钻得让人鄙视或者心疼。

    我告诉他妹妹不要把我知道他博客的事情告诉他,我觉得就这样作为一个久远的故人看他亲手写下的故事才能安心。

    无年在博客里写很多散碎的东西,月亮,黑夜,铁轨,夕阳,还有一个陌生女孩的名字——那是一个纯净的名字,被他反复提起。更多时候,他不叫她的名字,而是直接在日志里写“你”。故事忧伤,这个叫桑叶的女孩似乎总是让他忧伤。我不明白为什么无年不拒绝黑夜也不拒绝伤害。他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站在槐花阴影里对我大声说话的少年,再也不会背着我在长了青苔的院子里冲锋陷阵,他再也不绵软再也不亲近,他是陌生女孩忧伤的爱人,他已经离开那个惟一的春日黄昏整整十年了。

    今天的偶遇并没有被无年写进日志。等了很久也没见他更新,我于是关掉电脑去睡觉。

    在短信里对忱莫沉说暑假一过我就回梨城。他说好的。

    忱莫沉是我现在的男朋友。和无年很不一样,莫沉长着清秀的眉眼,清冷表情。但他们的模样有时候都会叫我感到凄凉。那种清冷得一戳即破的表情天生是用来辜负女孩子的。

    莫沉在离桑叶大学很近的理工科院校读完本科,没有考上中山大学管理系的研究生,去了北方工作,一年后回梨城开了一家装饰清凉的小店,卖奶茶也卖糖果。他选择和我在一起的理由也算不上荒谬。他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得不到的人,而我也是,所以我们适合在一起相互陪伴。

    陪伴可以免掉纠缠,多自由。

    我到现在都不太清楚莫沉有着哪些无以告人的往事。我也不想知道。或许把我们连接在一起的就是我们对各自往昔所做的无止尽的怀念。

    与莫沉互道晚安后我就关机了。莫沉是没有通宵开机的习惯的。无年在日志里写他从不在晚上关机,因为桑叶容易做噩梦,他要让她害怕的时候随时都能找到他。我想桑叶真幸运,深夜里始终有一个号码为她警醒着,而我,只有被泪色尽染的昏昏欲睡的黑。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桑叶这个名字出现在无年博客上时心里的干涸,几个春天的雨水都灌不满。彼时已是凌晨一点,我没有办法入睡。整个脑袋在辐射巨大的显示器前昏沉无比却又清醒无比,我竟然还能够逻辑合理地排列出他俩故事的前因后果。我只觉得疲倦。我像扎进了柔软的海绵一样被虚空填充着填充着,丧失掉抗争的力气,也没法喊叫,所有抗争的欲望落空在山谷,一点一点走向黑夜。

    黑夜的伤口原来如此。

    无年,你终于教我看见。

    而我亦非得看见这么一个结局才甘愿,非要亲手终结全部美好的假想才安心。怎么不叫咎由自取。

    之后我几乎是跌进床里的,倒头便睡。

    但愿醒过来以后就又能够是十年之前的春日黄昏了。

    事实上醒过来以后,我开始每天关注无年有没有更新博客。渐渐习惯了桑叶的存在。人要养成一个习惯是很容易的,而忘记却不是。

    隔着黑夜,我在无年那里寻找错落了十年的想往,找到的或许只是那片火车轰鸣的空旷的田野。

    4

    十七岁盛夏的田野。从落槐街17号出发要走一个小时。然后大口吐着烟尘的汽车和漂亮房子的落地玻璃窗通通不见,只有空旷的田野上跑过苍茫的风。

    海阔天空不是空。可是究竟是十七岁的夏日天空啊,浮云很白,往南逃窜,凭空地叫人感觉寂寥。

    无年满十七岁这天夏天刚好过了一半。他迷恋上摄影,迷恋上镜头里看出去的小小世界。暑假里每天吃过午饭就背着相机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到田野里给铁轨和云朵拍照。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数码相机,可是一想到那么大的一片天地只有他一个人就很自豪。田野里的铁轨伸向南方。他格外喜欢绿皮车厢轰鸣而过的声音,轰隆轰隆,仿佛某段旧日时光刷刷掠过。火车掀起的大风把他的头发和衣服拼命往后吹起,他努力站在离铁轨最近的空地上,紧紧闭起眼睛,抓住空白。

    铁轨在唱歌,有时快乐有时悲伤。

    这些无法预料的音符是不是你给我的拥抱。那些我不曾抵达的远方会不会给我们伤痕。

    然而远方是用来流浪的啊。无年一个人看着铁轨的时候老是这么想。他想大概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多少少是喜欢流浪的,单单听到这个词就足以澎湃不已叫嚣不已。

    他一边计算着自己能够去流浪的日子,一边在田野里听火车和铁轨日日夜夜地唱歌。听过午后就是黄昏,听过盛夏就是初秋。他不记得自己看过了多少片无与伦比的火烧云,不记得看过了多少次鸟儿忧郁的翅膀,也不记得拍下了多少张浮云仓皇南逃的照片。

    所有都横贯在他憧憬着流浪的十七岁,并且一去不返,没有人能分享。

    每天都在祈祷十八岁的夏天赶快到来,他要离开,他要坐着陈旧的绿皮车厢被铁轨带到遥不可知的远方。要多远有多远,再远都不寂寞。那个时候,他就完全自由了,可以整天整天泡在田野里和铁轨轰鸣的歌唱做伴,可以在悲壮的火烧云把天空烧着之前记录下窜进身体的风,可以对着镜头拍下自己空洞的眼睛——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那样一种海阔天空里也是空的。

    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迷恋这段时不待人的岁月,没有想到,终究这个斑斓的黄金年代还是得以被另一个人见证。

    他看见女孩的长发在空旷的田野中宛若一面旗帜,纯白的棉布衬衫上泻满无由涌起的火烧云,暮色在她的眼睛里刹那乱了方向。

    无年慢慢在枕石上蹲下来。脚下余震未歇。

    浣溪看无年在离她不远的铁轨边慢慢慢慢地蹲下来,浅色的睫毛关住冷漠不关住感伤。她想不出来眼前的少年需要的是一个怎样的远方,她只希望能够永远留在这座城市,留在落槐街17号的老房子,留在无数个雨水正浓槐花入梦的春日黄昏。

    所有孩子都在期待十八岁快快到来。期待着出走或者留下。

    无年幻想过很多次十八岁这一天天空的情景。他觉得应该用什么来纪念,等他老得再也走不到田野的时候就可以翻看这些纪念,然后骄傲地告诉自己曾经有过如此苍茫的青春期。

    可是十八岁这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无年和浣溪像过去一年的很多个黄昏一样在田野里望着浮云不说话。

    浣溪并不喜欢这个空荡荡的地方,只是因为无年喜欢,她就来了。她从未告诉过他,十七岁那一天是怎样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才得以走到这里。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眼睛里掉进了槐花阴影的少年喜欢听铁轨愤怒的吼叫。她穿着干净的衣服悄悄跟着他走,后来它们被田野里湿润的泥土弄脏了,回家以后妈妈责怪了她,她觉得委屈,想哭,可是没有人会理解。无年更不会。他没看见身边的女孩在田野里弯着腰使劲擦掉裤子上的泥巴,看不见她手臂上被野草划破后沁出的血珠,他只看着远方,看那个抵达不了的铁轨消失的去处。

    无年,暑假一过我就要去梨城了。浣溪学他躺在草地上,嘴巴里嚼的口香糖依然是草莓味。一片浮云在天空中进退两难,挡住了视线。

    哦。无年摆弄着新买不久的数码相机,忽然用镜头对准浣溪。

    浣溪很快用右手遮住嘴巴,她站起身的时候无年忽然说,你听,听见没有,火车要来了。

    她扭过头望着火车驶来的方向,可是什么也没有。铁轨上空无一物,远处的小河哗哗流淌,像是无边无际的春天雨水。

    然后浣溪在田野里睡着了。她觉得很困,就重又在草丛里躺下来。没想到就这样睡过去。醒来已经是暮色浓烈的傍晚,夕阳变成抹在浮云上的番茄酱。无年正不停地给天空拍照,她问他那辆火车经过了吗,他说当然有了,是绿颜色的铁皮车厢。一直开到很远很远的南方去。

    她觉得无年在撒谎,如果有的话她怎么没有被惊醒呢。此刻无年专心地与黄昏为伴,不理会女孩的沉默。而浣溪渐渐看清,有一道墙横亘在了她和无年之间,或者是绿皮车厢,反正她努力朝他的世界走进的尝试都一次次归于失败,他仿佛一个活在梦境的少年,最迷恋的情景莫过于火车呼啸而过时几乎被掀翻的天空,所有远方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纷至沓来,浮云四处逃散。

    5 岁月结成金黄的麦穗,你们都捡不起来。——from桑叶

    夏天将要过半,每天和莫沉发短信亦是索然的感觉。他的整个人就是一面波澜不惊的湖水,悲伤存放在没有人触碰的地方。其实这样也不是不好,在他眼里我应该同样。

    无年生日这天清晨,我懒在草席上发了会呆。有四年没有送过无年生日礼物。我不知道究竟要不要送他生日礼物,如果要的话送什么才最合适。洗脸的时候我忽然记不起他穿多少号的鞋,记不起他最喜欢的乐队是绿洲还是披头士,仿佛什么都不记得。头疼得要裂开。

    这个清醒的发现让我迅速滑向一种粘稠的惊慌中,原来我和无年就是这样一年一年地沉寂下来,终于离彼此越来越不可及也不可知。我以为最终是他被那条铁轨带到远方可没有想到走掉的人是我。于是他选择了忘记。

    什么都再次变得模糊并且虚空起来,兜转在雨水正浓的黄昏里不能停。

    无年,无年。

    是不是我怀念着你的时候其实只是在怀念十年之前那个葱郁潮湿的春天傍晚,槐树淡黄的花朵飘向梨城古旧的小街,走在上面我会对自己说,瞧,这是十年之前花嫁的味道呢。

    又是不是,当我看着你的时候其实是在看着十年以来自己惟一相信过的黄金岁月,哪怕你和它正同样迅疾地离我而去,无可挽回。

    现在我回到这座城市。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灼热的太阳快要把头发烧焦了。

    走着走着会想起公交车上无年的眼神,我要下车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我。他的眼神就那么缓慢地飘过来,钉在额头上。我仓皇地跳下车,匆匆逃进四周的人群。

    无年是认出了我的,他没有叫我,但他的眼神叫了,我却不能给予回应。我再一次逃走了。

    顷刻之间,人山人海。

    商店里摆着成双成对的登山鞋和成行成排的英文CD,扎在眼睛上让我伤心欲绝。怎么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呢,怎么会就这样任无年长成记忆中的人了呢。我该怎么做才可以把一切都想起来,才可以回到我和你共同的黄金岁月里去?

    6

    浣溪离开落槐街17号去梨城的前一晚,无年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递给她一个信封。浣溪好奇地掂着问,这是什么?

    他说,有人托我转交给你的。

    谁?

    你看了不就知道了。

    无年嘴角上挂着一丝笑,隐没在槐树叶子里。浣溪看不清。

    第二天清晨,无年站在槐树下研究叶子缝隙里漏下来的光线,他想总有一天要用相机把它们仔细拍出来。然后浣溪走过来把信还给他。他愣了一下,说,怎么?

    浣溪嗫嚅着说,请你转告他,说……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不安地绞动着裙子一角,脸涨得有点红。那些光线落在浣溪的头发上,还有眼睛,袖口,裙子,到处都是,无年闭了闭眼又睁开,依然看不清。

    爸爸把行李搬了出来。浣溪对无年点点头,我走了,无年。

    哎。无年想说什么又沉默下去。

    浣溪盯着他,很久。无年说,没什么,你去了那里要保重哦。

    无年,再见。浣溪转身朝着更远的阳光走去。她穿着纯白衬衫的背影模糊不清,是槐树叶子上的露水承接着十八岁的夏天。

    直到再也看不见。再也看不见。

    无年轻轻对着叶子里漏下来的大束光线说,再见,浣溪。

    7 道一声晚安,醒过来之后我们就在南辕北辙了。——from浣溪

    整个暑假我沉迷于一种失语的状态,无年的生日礼物最终没有送出。他的妹妹打来电话问我好不好,还说过了八月她就要去美国读研了。我这才如梦初醒般怔怔地从草席上爬起来。

    无论个人以何种姿势去躲避,外面的世界依旧井然有序地碾过去再碾过去,就像荒无一人的田野上呼啸而过的绿皮火车。

    窗外已是九月将到。害怕夏天戛然而止,可它就要戛然而止了。

    她说,我准备请小时候的一群朋友吃饭,你也来吧。顿了顿她又说,我哥也要来哟。

    我吸了一口气忘记吐出来,肺腔里挤着冰块,感觉无力。

    打开电脑看无年的博客。他新贴了一些照片上去,起先是天空,云朵,黄昏叶子缝隙里奇异的光线,然后我渐渐看到一张女孩的脸,然后她尖锐的锁骨,她开满紫色小花的裙子。她站在我曾经和无年到过无数次的田野里,头顶上是云朵醉掉以后晕染的绚烂色块,身后是轰鸣而过的绿皮火车,长长的头发被吹到脑袋后面。她几乎站不稳,眼神执拗。

    女孩微微昂着头,我担心她随时会大笑着尖叫起来。我觉得她尖叫起来会更美。她的手腕太细了,带的镯子松松垮垮地歪在虎口。雪纺吊带裙子,紧身牛仔裤都贴在单薄的身体上。可是她究竟有没有笑,我不得而知。

    无年在旁边配了几行字。他说,桑叶,我想寻求一种方法,让远方和我们不要越来越远。桑叶,我们到底还有没有翅膀你说有没有。

    另一张照片,女孩坐在铁轨上抱住自己的肩膀,白色的丝带顺着铁轨消失的方向一直飘啊飘的。她说,天空很蓝,浮云不寥落。我把自己放在无年的怀抱里听火车美妙的歌声,车身那么长,时光那么长,头发里的丝带在空气中开花了开花了。

    另一张照片,女孩站在黑夜的窗口,睫毛覆盖夜色如水。她的手臂上开出阴凉的睡莲,花朵幽蓝色。无年说,黑夜是我们柔软的洞穴。她说,黑夜还我们一个忧伤的自身等待天亮等待坚强。

    ……

    我闻不到槐花无所不在的清香了。我在眼前这些无端硕大的忧伤里觉得离无年越来越远,离惟一的那个春日黄昏越来越远。

    我仿佛从未了解这样的无年,他喜欢着的女孩是如此如此地让人黯然神伤,可是他喜欢,他爱。他终于选择了把我忘记,而我为什么还要记得七岁那年一句无心的玩笑呢。

    那个槐花遍地的黄昏依旧守在十年之前的窗口,可是无年不在了。十年的光阴被我们彻底遗失。我是不是也该把你忘记了,无年。

    我再次仔细凝视照片里的桑叶,她的眼神如此荒凉而天真,不出声响便是冷淡,似乎在哪里见过。

    头又开始痛。收到莫沉的短信。我说,明天我就回来,莫沉。

    要我来接吗?

    不用。我自己就可以。

    那你路上小心。

    我是该回去了,梨城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妈妈说落槐街17号就要拆除。工人们已经把所有的槐树一棵一棵移走了。

    再见,无年。

    让我最后再向你正式地道一次别。

    无年还有落槐街,都再见。

    8

    浣溪坐在开往梨城的长途汽车上,远处是青山和田野,看不见铁轨滑向远方,天空喑哑。

    果真不再有海阔天空的火烧云,一旦过了金黄色的青春期,我们就再也看不见浮云把天空烧成烂漫的灰烬。

    槐树淡黄的花朵还在不停不停坠落,寂静美好的春天夜晚,它们像一个个正在苏醒的梦一样忧伤,每一秒都有幻想在离开。

    所有美好的东西已经融化在悲伤的东西里,雨水不知所踪。浣溪想只有淡黄的宛若花嫁的落槐是十年来惟一留在身边的东西,而此刻她仍然不确定它们是不是也要消失。好比她亦不确定,无年是否是最后一根维系着她与那个春天傍晚的纽带,她又怎么能够轻易把他丢失呢。

    那些花嫁般的花朵,徒然让人沉迷,然后踩进梦境,变成一枚象征性的无法碰触的年代标记。

    9 我什么都不怕,不怕回忆烧成灰,相信你也一样。——from无年无月

    梨城飘着雨。

    从车站钻出来,我直接去了莫沉的小店。只要和莫沉在一起,我就不会被那些黑压压的过往击倒。

    小店里没有什么客人。服务生告诉我莫沉在二楼,有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来找他。

    我站在楼梯口,看见那个女孩。

    她微微低着头,正流泪,她的长发安静地披在肩膀上抵抗不了伤害,看上去似乎很小,可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执拗并且带着荒凉的单纯。此刻她看着莫沉,用那种荒凉的眼神。

    小店里光线昏暗,我还站在楼梯口,没法看清女孩的手腕上歪着什么样的松松垮垮的镯子。

    裙摆上的紫色小花被窗户口涌进来的风吹得散开,我知道女孩这一次不会尖叫着大笑起来,她穿过梨城郊外那些辗转的铁轨来到我面前,她疲倦不堪,再也笑不起来。

    莫沉,为什么竟会是她,为什么又会是她,你让我看见这结局,你真庸俗。

    我想转身离开这黑压压的地方,我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地方,总会有个地方不让我倒下去的。但我又仿佛种在这楼梯口,大风挤进我的白色衬衫,感觉不到冷。根本不冷。

    莫沉顺着女孩的视线转过头,看见我,他说,浣溪,你回来了?。

    他走过来牵住我的手,对女孩说,这是我的女朋友,浣溪,然后对我说,这是桑叶,我妹妹。

    桑叶看了我一眼,脸上的泪痕未干。这是我见过数次的眼神,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熟悉,这眼神没有声响就是冷淡,和莫沉一模一样,和照片里无年的桑叶一模一样。

    她是无年的桑叶,她都二十一岁了,可是无年说她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小女孩,她们从未分离。她在十八岁这年就停止了生长,只为永远留在青春期里,纵使与那些早已漫漫逝去的黄金年月的对抗就要让她疲倦不堪。

    桑叶的眼泪和那个春天,和这个春天,以及往后所有春天的雨水一道流下来。是淅淅沥沥,是纠缠不断。

    莫沉不说话。我递给她一张纸巾。我没法想象无年看到这样的桑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桑叶接过纸巾,非常细微地说谢谢。然后她问莫沉,哥,为什么呢?既然不是她,为什么不能是我?

    莫沉说,四年前我就告诉过你的。好了,我送你去车站,桑叶。他站起身又说,浣溪,你在这里等我回来,我有话。

    桑叶擦掉眼泪,她非常听话地拿起包,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很空,细瘦的手腕上挂着一只粉红色的金属镯子。

    紫色小花在风中迅速下沉,撞向我所不知的境地。

    莫沉把她送到车站就回来了。他说,浣溪,还记得我当初为什么不把店开到你的城市吗。

    我看着他清冷的眉眼,我真的是不了解他,我也开始觉得不了解无年,不了解桑叶,他们每个人都有那么复杂的过往,彼此纠缠,我厌恶纠缠。

    你说你在那里曾伤害了一个女孩。

    是的,莫沉低垂着眼睛说,那个女孩就是桑叶。

    ……?

    四年之前的暑假,我在网上认识了桑叶。后来我请她去M吃冰淇淋,我以为她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女孩子,后来才发现不是,可那时已经晚了。

    晚了么?

    是的,一切都晚了。

    你对她做什么了?

    没有。

    那就是她爱上你了?

    是的。而且她说我是她的初恋。莫沉用手挠了挠掉在眼眶上的头发,那个动作他是否也在四年前的夏天对着桑叶做过。他也许没有意识到,桑叶可以因为这样一个琐碎的细节爱上他。

    那些发生在黄金年代里的事情,又有谁说得清。

    可是我并不爱她,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一个人,我也对桑叶说过,如果这辈子不能和那个女生结婚,我就不会再费心去找别人了。

    她怎么说?

    她很伤心。那么单纯的女孩子,我不希望伤她太重,所以一直躲着她。

    莫沉平淡的声音在昏暗的阁楼里像一柄锐利的刀,叫人心生寒意。

    她有男朋友了么?

    有。

    可她还忘不了你,呵。

    是的。是我伤害了她。

    莫沉,原本我以为,她就是那个让你一直念念不忘的女生,现在知道她也不是。你当初究竟为什么选择我?

    莫沉抬起头,好像又是以前那种千山万水外的眼神,因为我知道,你承受得起,你和我是相似的人。

    不如说有相似的伤。我在心里笑。这话最终没有说出口,莫沉不需要,我亦不需要。

    是伤口就该让它看不见,就像桑叶打在紫色小花上的眼泪,像十年之前飘在院子里的淡黄色落槐,细碎芬芳,然后钻进泥土里看不见再也看不见。

    一去不返。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无年的博客那么忧伤。我想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桑叶的回忆,她抱着回忆不肯松手,眼神亦执拗。然而因为爱,我们一次一次地妥协。直到对方终于长成青春期里永不衰败的标志。

    这是一场戏剧的错位,到头来没有人真正幸福。可是每个人都拥有最最宝贵的回忆,无可取代,即使是一堆烂漫锦灰。

    10

    莫沉,你不担心以后桑叶再来找你?

    她下个月就和男朋友去加拿大念书了。那个男孩的小姨已经帮他们联系好了学校。

    哦……

    11

    无年,这一次我是真的相信你就要去往远方了,那条铁轨承载不了的远方才是你要去的地方。而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或许空余下告别了。

    夜晚院子里散落一地的淡黄色花絮,空旷田野上婉转向远的铁轨,终结的天空,燃烧的浮云。那些我所不能忘记不忍忘记的事情。

    无年,只有你在公交车上给予我的最后一个眼神弥补了四年以来漫长的空缺,之前和此后的所有年月,我不选择遗忘也不选择记得。

    因为其实到最后,一切都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