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瘦削的手指从我的脸上滑落，我听到了他疯狂的笑，笑得精疲力竭的时候他才停下来说寂寞，你真的不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的师傅是他。这便是一个错误。我怎么能做这么美丽的男子的徒儿。而更大的一个错误是我居然爱上了自己的师傅——隐杀丘。

    （二）

    我并非一个异常聪慧的孩子，我更不能思索隐杀丘在当年为什么会从众多的孩子们中间挑选出双眼最无神最迷茫的我来。我的父亲母亲全部死在葬花门下。我恨，狠到极点是害怕。我害怕我不能报仇，我害怕我连生存的能力都没有。

    隐杀丘嘴角含着漠然的微笑，他走到我面前。那时候他只不过是比我大几岁的毛头小子。那时侯的我也不能想明白为什么一个那么干净瘦削的男孩会让武林那么多人吓得浑身发抖。

    他说，寂寞你想不想报仇。

    我点头。

    寂寞你想让葬花门的人怎么死。

    让他们和我的父母一个下场。让他们的脑袋像他们的花一样盛开。

    他大声笑起来，短暂的一句笑声，也恰如那飘雪撒在我内心。

    他撇过头，伸出手说寂寞，跟我走，我带你去报仇。

    （三）

    次日。

    葬花门内是血腥一色。没有一点点的生命气息。妖娆的血在地板上图腾出一朵花来，绽放得格外凄烈。甚至连葬花门的花也全部枯萎，黯淡得让人心寒。

    隐杀丘的嘴角依旧是一抹淡到虚幻的笑。

    我的身子颤抖着。我没想过会是这么让人心战的一幕。我更无法想象隐杀丘是怎么样微笑着将他们送进死亡。那妖娆的花，那夺目的血。

    隐杀丘说，寂寞你在害怕。

    害怕是一种本性。

    隐杀丘说，寂寞，我选择了你，你就不可以害怕，哪怕你真的害怕，你也得装做不害怕。

    我点头。我微笑。我说，爹娘，我替您报仇了。

    (四）

    当时我12岁，我实在难以想象隐杀丘那样看上去纯净的男子会有那么狠毒的剑。而他杀人后又是那般单纯的微笑。我想不明白。

    隐杀丘说，寂寞，以后我是你的师傅。

    我乖乖叫道，师傅。

    隐杀丘把头转开，寂寞，你不可以叫我师傅。你可曾知道堂堂的隐杀丘是不能收一个女子做徒弟的。何况又是一个没有半点心机没有半点天分的女子。可是，我还是要你跟着我，寂寞，叫我隐。

    我说，好，隐。

    隐杀丘从来是食素的，而且他信仰佛。可我终究想不明白他为何杀人，又为何在杀人后露出一副善良的模样。

    我从来不敢冲着他指责什么。因为我害怕有一天他会微笑着取走我的性命。我更害怕我会看不见他。可我害怕终归害怕，但还是要装出不曾害怕的模样。

    （五）

    隐会各门各派的武工。14岁那年他才真正开始教我心法。我用心地学着，可总是忘记招数。他淡漠地微笑着，说寂寞你是个笨孩子。我说隐你后悔了吧，后悔找一个像我这么笨的孩子。

    隐说寂寞你生气了。

    我摇头，在他面前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生气。哪怕懂，也没有胆量。

    隐说寂寞，我不后悔。我就喜欢一个傻丫头跟在我后面。

    其实隐是宠溺我的。尽管他很少笑很少说话，但他的的确确是宠着我的。那是让我恐惧的宠溺。让我有患得患失的感觉。他会像个孩子似的从街市上买来冰糖葫芦放在我嘴里；他更甚是将欺负我的一个男孩子切成了两半。

    我害怕这样的宠溺。他曾经说过，寂寞，你和我在一起，要学会微笑着面对残忍的世界。

    我摇头，我不明白那么多的恐惧和残忍究竟为何要出现在隐的身上。

    隐放肆到大笑，寂寞，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我的害怕。我看得出，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便熟悉你的内心世界了。

    他说那样的话反而让我压抑。我没法不害怕，我没法不想离开。可我走不开。

    （六）

    “寂寞，跟我去杀个人。”

    我沉默。这么多年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去应对他的语言。沉默代表允许。而我是没有办法不沉默。

    我是看着他将一个府衙里的人一个一个杀死。他这次不微笑。他只是说，寂寞，究竟哪天你才能学会我教你的这些。

    我想说，永远不会。可我没有。

    最后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躲在角落的孩子。他的眼睛里不是惊恐，而是愤怒。那样的愤怒让我觉得我背负了太多的罪恶感。

    隐举起他的剑。

    “不要。隐，放过他。他只是个孩子。”我挡住他。

    “寂寞，这不是你慈悲的时候，乖乖的一边呆去。”

    我看到孩子的身上妖娆盛开的血。我的隐……他杀了这么多人，连个这么脆弱的孩子他也不会放过。那他究竟还是人么？为什么他还要装做委屈的样子对着我说，寂寞我不是有意的。

    隐。我的师傅。让我心痛的男子。

    （七）

    风吹起他的长袍。他说，寂寞，别害怕，我在拯救他们。

    拯救？

    对。对世俗的拯救。与其让他们承受世间灾难，不如一剑来的痛快。

    荒唐荒唐！那你是不是也应该拯救我？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话。我说的是实话，他现在给我一剑反而是拯救了我，拯救了这个即将在罪恶里面沉沦的女子。

    他微微叹气，说，寂寞，你应该像以前一样。像12岁的时候一样，不要害怕。你在害怕对么？

    我不说话。我无语。

    寂寞，我不会杀你。寂寞，我杀了你我会痛苦的。

    隐走开。带过风，带过我的泪水。

    （八）

    寂寞，去杀一个人。

    谁？

    一个该死的人。

    他浅笑着。

    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我不认识她。可她似乎认识我。她说，该来的总会来，孩子，动手吧。

    我看到她的脚底是茂密的荆棘般的图纹。

    她微笑着说，孩子，相信你的剑，确实是在拯救我。孩子，下手吧。你延迟一分钟会让我有一分钟的痛。

    在我的剑刺入她的胸膛的前一刻她轻轻地说，你并非一个胸中无爱的孩子，他也是。

    她是我杀的第19个人。我突然内心一阵绞痛。我突然想到我的娘亲。我无法抵挡的伤心。

    然后我看到隐走了出来。

    他站在死者的面前，背对我。

    我可以感觉到，他在哭泣。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为他那杀人终于可以不眨眼的徒弟自豪，而要哭泣。

    隐回头。

    寂寞，你杀了第19个人。

    恩。

    而且她就是我的娘亲。

    我惊讶得瞪着眼睛，他的娘亲？

    隐说，对，寂寞，你杀的是我的娘亲。她就是你的第19个目标。当你杀满20个之后你可以离开。

    我冷笑。这个已经冷血的男子，究竟让我何去何从。

    隐，你知不知道你在逆天而行。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

    杀了你。

    那你动手吧。

    可我不会。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九）

    最后是我将那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埋葬的。她死时是解脱的神色。这是一个让人心疼的老人。她的脸上尽是皱纹。他那个儿子，究竟还是不是人？

    我在她墓前磕了三个响头。

    我在思考，如果隐不是那么残忍那么可怕的男子，我一定会爱他。

    可他是那么残忍那么可怕的男子，可我还是爱着他。爱得不可理喻，爱到伤痛，爱到决裂。

    隐说。她说她想死。她说她不要再认我这样的儿子。她说如果要她原谅我除非她死。

    所以你让我杀了她。

    不是。她中了很重的毒。会受到巨大疼痛的。那种痛，真的是难以忍受的。所以我才要杀她。

    你想说你在拯救她是么？你可曾知道她内心的痛才是最痛？你怎么下得了手。

    隐回头望着我，露出一丝笑容，所以，我才让你去拯救她。

    （十）

    隐突然安静下来。他说，寂寞，收拾好东西，我们离开这里。

    我跟随了他8年，已经习惯了如此东奔西走逃难般的生活。并不是夸张，我们必须随时躲避仇家的追杀。尽管隐的武工很高，可是他也有他怕的。

    隐说，这次我们搬到乡下去。

    我说好。一边也在思索究竟哪个村庄又即将遭受劫难了。

    隐坐在马车上突然对我说，寂寞。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我点头。

    隐说，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说她要做个天使。于是我成全了她。我把她杀了并将她挂在树上。因为她说这样死了的人才会成为天使。

    我并不惊恐，只是问，她死时害怕吗？

    隐摇头。不害怕，她很兴奋，她说她要成为天使了。死是一种解脱，生是一种劫难。而且是她自己将刀割开自己的手腕的。我当时很害怕。可我微笑着说，你要小心点飞。

    那么说并不是你杀了她。

    是的，起码刀是我给她的，起码是我给她死的勇气的，起码是我将她挂在树上的。

    我不语。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内心是难以言语的伤感。生是劫难，死是解脱。

    隐说，寂寞，你还记得那个府里的小孩子么？就是你14岁那年死的小孩。

    我点头，浮现出让我心疼的那张脸，无辜的脸。

    隐说，寂寞你不应该去心疼那样的小孩子。因为他的眼睛里是杀气。他不会是个善良的小孩子。

    我突然冷笑，那么你是吗？

    隐说，我是。

    （十一）

    隐找了个很安详的村庄居住下来。

    房子外是清凉的草地。

    让我害怕的是，屋子旁边是很多百姓的住所。

    隐，换个地方吧。

    隐笑着说，寂寞，为什么要换，这里人很多，多热闹啊。

    我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祈祷着隐不要再杀人。

    我将东西铺好，走出屋子时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隐被一大群小孩子围着，他微笑着，惬意地像个孩子。

    那是隐么？那个无情的男子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或者，他要干什么吗？他要对那些孩子们做什么吗？

    我紧张地将几个孩子赶走。隐装做委屈地问，寂寞，你为什么赶他们走，人家只是想和他们玩玩。他们很可爱，真的很可爱。

    我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恩。我想寂寞你在担心我会杀掉那几个小孩子，对么？”他笑得眼睛眯成线。

    （十二）

    那些小孩子似乎一点也不知道隐的可怕，居然有小孩放肆地爬到他的腿上，天，隐会不会做什么！

    我将她拽了下来，看着她望着我惊恐的样子。

    隐说寂寞你在做什么？瞧，小孩子都被你吓哭了。

    隐，你会杀他们对么？

    隐大笑着。寂寞你这个傻瓜，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罪恶，他们并不需要我去救赎，我何要杀他们？

    我释然，但也疑惑为什么隐会这样做。判若两人。

    隐背对我说，寂寞，我想有简单点的幸福。我想和你在这里。

    简单的幸福，隐，我答应自己我会给你。

    （十三）

    清晨醒来，我闻到了血腥的滋味。不浓，但对一个杀手来说可以很轻易便察觉。

    我害怕起来。我的潜意识告诉我那是人的血。

    我冲出去，看到一个孩子被挂在树上。她的唇边是血，令人晕眩的血。

    是隐！我的立刻难以喘气。

    隐这时候正站在我的身后。他依然是微笑，微笑得让我觉得那是幻觉。

    “寂寞，你觉得是我杀了她对么？”

    对！

    “寂寞，你一定在恨我。”

    为了掩人耳目，我还是先把孩子埋葬。隔了许久她的母亲急冲冲地跑过来问，有没看到她？

    我摇头。也为这个母亲而伤心。

    隐说，寂寞你不应该骗她，你应该告诉她她的孩子死了。

    我冲过去毫不犹豫地扯着他的领子，你这个疯子。

    隐一副委屈的模样，寂寞，不是我杀她。

    （十四）

    你在恨我。

    寂寞你在恨我。寂寞你知道么？为什么我一直没给你派第20个任务。因为我不想你离开我。真的，可是寂寞你居然不相信我。寂寞，哎。

    你不用解释了。

    隐的嘴边的笑稍纵即逝，说寂寞你真的不相信我？

    我的理由在哪里。我相信他的理由在哪里？我仿佛看见那个孩子死时惊恐的双眼。这么多年来，原来宠溺他的人是我。我帮他杀人，帮他隐瞒，帮他承受……我以为我可以不寂寞了。自从看到他和那些孩子的欢笑。原来一切只是虚幻而已。

    于是我说，隐，让我离开你吧。

    我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在他眼底滑过，隐说，好，寂寞，我派给你第20个任务。你完成了，你就不欠我什么了。包括，武工，也包括……爱。

    爱。。。我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隐说，下一个目标，是……我。

    犹如晴天霹雳。将我打得不知所措。

    “你说什么？”

    “杀我。你会自由，你会解脱。”隐的脸上是不羁的笑，笑得让我的心浅浅地痛。

    我摇头。

    他瘦削的手指从我的脸上滑落，我听到了他疯狂的笑，笑得精疲力竭的时候他才停下来说寂寞，你真的不是个懂事的孩子。

    （十五）

    我从他的视线里逃脱。

    我想摆脱却不忍心，我想杀他却下不了手。全部都是因为一个字：情。

    寂寞，寂寞。快躲开。

    他将扑向我的黑衣男子用剑杀死。

    我清楚看见黑衣男子手上的是血腥布满的刀，锋利到足可以一剑封喉。

    隐说，寂寞，没有我保护你还是不行。

    隐说，寂寞，你相信不相信我是这个家伙杀了那小女孩。

    我没说话。

    隐将他的双手插入他的眼睛。

    速度快得让我觉得恐怖！鲜血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隐说，寂寞，你相信我么？寂寞，你不要完成你最后一个使命了，寂寞，不要离开我好么？我说，我不会再杀人了。哪怕是坏人我也不杀，行了吧？

    隐。我趴在他怀里，闻他惨淡的呼吸。我突然感觉到，我是真的真的离开不了了。

    （十六）

    十二岁，遇见。

    十三岁，随他行走。

    十四岁，目睹他杀人。

    十五岁，明白什么是喜欢。

    十六岁，感受到无奈与疼痛。

    十七岁，以为相爱。

    十八岁，体验永远。

    这些永远的永远。相爱的距离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