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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猫:第二个故事

    1

    你是那只喜欢跟花雕鬼混的猫吧,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差不多一年没见了吧?——是,我就是那只猫,那只与众不同的猫。搞成这副样子,说来话长啊。——没有,我后来被一个老头收养了,不过也好景不长,没出半年,我又自由了。哈哈。——想听故事?那好,你明天要给我带一些香肠过来,你知道,餐馆里的剩饭旧菜真不是像我这样高贵的猫吃的。——是的,是的,我承认我现在很饿。所以我现在就给你讲个故事。我就说说那个老头吧。

    我起初以为那个老头没有亲人,一个老鳏夫。鳏夫就是老光棍一条!不要再叫我普希金,我叫拉登。拉登除了想他的田野之外,现在也想那个垂直起来的女人。当然,我现在更想鳏夫了。

    上次给你讲完女人的故事之后,我就走了。我没有回到乡下,我没有办法回到乡下。我不认识回到母亲那里的路,只好彻头彻尾的做一条城市里的猫了。我自由了,不过自由让我害怕,我没有吃的东西,没有人愿意像女人那样抚摩我,我开始意识到,生活在城市里,有一个水泥盒子一样的家有多重要!——抒情是我的本能,我仍旧是一个诗人,本质没有变,有着人一样的眼睛,拉登就是一个诗人……好,讲故事。——我开始到处窜,没有固定的地方。我交了很多朋友,我给他们讲故事,他们这些蠢家伙带香肠给我。有时我甚至过得很滋润,哈哈,记得有次,有条憨狗甚至给我拖来一整块肉,砖头这么大!你猜我给他讲什么了?哈哈,就是你跟花雕的胡来过程,一个细节没落下!哈哈哈。——别生气,你是猫!你在乎我说什么吗?——后来,我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因为我喜欢那里,有花有草,还有一个大水池,这让我想起田野,再没有比那儿更好的了。晚上我就睡在停在路边的汽车下面,白天在那个街区觅食。有些人会给我一些东西吃,有时我也会偷;有些人心血来潮还逗逗我,也有的家伙会向我下黑脚。我吃的还不赖,因为我会讲故事,这保证了我的食物供应。就这样,我度过了一整个夏天。

    后来天冷了,我开始有些绝望。女主人活着的时候,我有件时髦的外套,但去年我没有。我感觉到冷了。变得越来越脏,没有猫啊狗啊的再愿意听我讲故事,他们说我有一股味道,非常难闻!——我有吗?你也这么说!——我开始感到寂寞,我开始后悔在那个雨夜扑在女人身上,开始后悔不该把那个耳丁交给女主人,我自作聪明,我想像人那样表现,但我终究还是一只猫。——老头?马上就出现了。

    那又是一个雨夜,我卧在汽车下面,感觉到一股股冰冷的雨水在我的肚腹下流过。我认为是女人在召唤我,她开始责备我了。我有些恐惧,我想纪念她一下,因此,我走出了我湿淋淋的窝,就那样站在雨中,雨虽然不大,不过这让我又想起了那一晚犯下的过错。

    我感觉到一阵冷风,这阵风瞬间而过,是一双老迈的腿从我面前走过,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很老很老的男人,因为他适时地咳嗽了一声。他打着一把伞,店铺里透出来的光,虽然暗淡,但在我的这双人眼里,投射出他苍老的轮廓。我平时也经常会见到他,周围的人喜欢叫他“黄老”,街对面保管单车的老头似乎也姓黄,但人们却叫他“老黄”,我不知道“老黄”与“黄老”有什么区别,我只知道,老黄待我不薄,他有时会给我一些东西吃。而黄老本来跟我两不相干,他没有搭理过我,从来没有,或者说,在那一阵他带来的冷风之前他从来没有搭理过我。

    继续说那阵风吧——看你的表情,你一定觉得我太罗嗦了,我必须给你交代的很清楚才好,否则就没有下文了。我说过我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猫,我看到的要比你看到的深刻得……好!——继续说那阵风吧,那阵风瞬间而过,我感到冷,我哆嗦了一下,不觉得叫了一声。这本来是个正常的反应,但,不过,他居然被我吸引了,他在这个冷清的雨夜,因为我的叫声,他居然停住了,是的,他停住了,四处看,他显然没有看见我,天太黑了。我又叫了一声,这次我是故意的。我对他的好奇心开始好奇了。他离我只有这么近,我一跳就能跳到他的身上。他终于看见我了,他缓缓挪动步子,走过来,虽然有些迟疑,像是犹豫不定,他把他的老脸凑到我的跟前,似乎在确认我是只猫,而对我这只猫,他似乎从没有见过。我能清楚地看到他浑浊的老眼,那里面除了专注的神情,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悲苦。反正他是在认真的看我,而我也认真地看他。你知道的,我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猫。我预感到他会有所动作,所以我又叫了一声。——来吧,先给点吃的再说。什么动作?先给我点吃的,我的头饿得发昏,有些记不起来了。——对!这样就对了,我还有一百多个故事,以后慢慢讲给你听。只要你总能带给我一些吃的!——后来雨下大了,老头的身上都湿透了,但他没有走开的意思。——已经说过他打伞了,不过是一把破伞,他又呆呆蹲着看我,所以雨水淋湿了他的后背,顺着后背往下直流。我的也泡在水中,身子有些冷,所以发抖。而且故意要发抖不停,我想让他可怜我,最好能给我一些吃的就最好。——不要老问他有什么动作!马上就讲了。他看了我好大一会儿,脸上突然浮现出奇异的笑容,那不是可怜我,倒像是找回了自己丢失的钱包。然后,黄老就开口说话了。是的,他说话了。

    “健健,你怎么在这里?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你妈妈会担心的。”黄老说了。我觉得奇怪。——谁叫健健?!我叫拉登!我不知道他在胡说些什么!不过他说我是“一个人”,这让我挺高兴。你知道,只有少数人知道我是一个人,我开始喜欢这个老家伙了。再往后,他居然将我抱起来,藏在怀中,生怕被人抢走一样。我很暖和,这让我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这样躲藏在妈妈的怀里。

    “健健,你长这么大了,应该听爸爸妈妈的话,不要乱跑,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孩儿玩,家里有很多书,你可以看啊。有主席的文集,还有马克思、恩格斯的、列宁的,他们都是伟大的导师,将来等你长大了,你就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主席不是说了:未来的革命事业,总是你们青年人的。”

    我觉得这个老头子太唠叨了,而且我一句没有听懂,什么马的屎、屙鸽屎的。——什么是革命?这个问题问得好!可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喜欢这个词:革命,读起来声调一高一低,嘴唇一翕一合,有一种说不出的口感,很清脆,很舒适,很爽口,很美妙。所以我喜欢这个词。后来,黄老又说话了:

    “哎,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其实我知道,你就是一只猫,没人管、没人要的猫,跟我这个孤寡老头儿一样。以后你就住在我家里,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就有人管、有人要了,我也感觉有人管、有人要了。你说好不好?”黄老低头看看我,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知道我以后要有一个家了,告别我美妙的流浪生活,我还真有些舍不得,毕竟有吃有喝我喜欢,或许不用到处讲什么狗屁故事了,那半年我的口水都要说干了。我讨厌那种到处讲故事混日子的生活。——是的!是的!有些人也靠着讲故事吃饭,人类社会叫他们什么作家?还有导演?狗屁!我觉得他们的故事没有我的精彩,但这些家伙有吃有喝,有咪咪,也有花雕,可比我强上几千倍!嗬?没看出来你这只猫还挺聪明,快赶上我的水平了。——黄老低头看我,我必须给他一个回应,表示我求之不得,所以我叫了一声。

    “你还很通人性?”老头夸我了,接着又说:“好,以后我慢慢给你讲讲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是属于我的岁月。没有人听我的,我就讲给你听吧。”激情燃烧的岁月,多么赋有诗意的说法!那是怎样的岁月啊?——你这个蠢货!我就知道所有的猫都是蠢货!当然除了我之外。就像你理解的那样,难道燃烧的岁月就是熊熊大火烤着了你的尾巴?哼,你或许是猫界比较聪明的了,知道一些狗屎作家、导演什么的,不过你永远都不会懂得诗。只有真正的诗人才会懂得如此美丽的诗句,岁月在燃烧,生活不是平淡无奇的,那是精神!精神!你懂吗?你跟花雕胡来的时候,有没有被点着的感觉?那就是精神在燃烧,如果一直胡来下去,那就是岁月在燃烧!你懂吗?反正我懂得,我了解,当年我与咪咪搞在一起时就有燃烧的感觉。——不知道。我不认为黄老说的燃烧岁月就是一直在胡搞,我需要慢慢了解。后来我有些真的懂了,慢慢讲给你听。

    2

    老鳏夫把我抱回了他的家里。干净!相当干净!我指的是黄老的家。地板一尘不染,各种物什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从来没有放错过。我很不自在,说实话,我不喜欢这种环境,我觉得它缺少安慰,没有生活气息。真的!我不喜欢。记得我和男人、女人住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我喜欢女人,不过那个男人狗都不如,从来不知道收拾房间,乱哄哄的,他的生活习惯我倒喜欢。我喜欢凌乱,这与别的猫可能不同。再说黄老吧,他的家里虽然非常整洁,不过都是旧的,家具、电视机也是14寸黑白的——什么以前不懂,现在懂了?我以前叫电视机是方盒子,是因为我是一个诗人,我喜欢用诗一样的语言表达一切,你不懂这些。——还有衣服也是旧的,就是我的乡下男主人常穿的那种:五、六个扣子,四个口袋,对!你说得很准确,有些像军装。

    进屋以后,黄老将我放在地板上,吱吱呀呀的,估计地板也是旧的。他给我找来一些面包。还有火腿肠,还有饼干、还有水果,还有很多很多我不认识的,从来没有吃过的。只是很多东西都变质了,霉气很重。不知道老家伙放了多久,如今拿出来哄我这只猫。我拣没有变质的随便吃了些。——你错了,我吃得很好,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品种这样丰富,超出我的意料。你说他一个老人家哪来这么多好吃的?我一直纳闷。后来,我弄清楚了他很多问题,惟有这一件,至今是一个谜。

    吃完了,我被端端正正地放在一个矮桌中央,其实我往下一跳,就能离开,桌子实在不高。不过我没有,吃人家的嘴短,我要听他一次命令,哪怕是唯一一次顺从他,那就是这一次了。黄老面色慈祥,和蔼地微笑,并用一只大手一个劲地拍我的背,一下一下地,动作很古板,很机械。我的背则很痛,很难受,不过,他没有恶意。

    “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拉登,可是我没办法告诉他。

    “我倒忘了,你是一只猫。以前一定有过名字吧?”我依旧不能回答他,他明明知道我是一只猫,还是老问我,他真的把我当成人看。虽然我为不能说人话感到羞愧,不过我高兴,我觉得我与他是一样的。

    ——平等?你为何会说平等?那是什么?

    ——平等就是一样,你说对了!别以为我真不懂,我是考考你。不过,我要强调的是,你,还有别的猫与我是不平等的,因为我与你们不一样,我与众不同。我只有跟人是平等的。

    黄老居然要给我重新起个名字:“小军?这个名字你喜欢吗?小同志,你们生活在多伟大的时刻啊,为了实现现代化,我们的人民军队进行了军备革新,你既然出生在那个年代,就叫小军吧。你刚刚来,要休息几天,我们的国家与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工农阶级掌权,还有许多许多敌对阶级分子正在瞄准我们,尤其是我们这些站在人民群众中央的领导。说句实话,我害怕啊,如果有一天,一颗罪恶的子弹打在我这里,就这里,”黄老指着自己的胸膛说,头上有汗,很多汗——谁知道他害怕什么?子弹?我不知道,据说这玩意儿能钻进我们心里,像刀子一样,换句话说,就是子弹与刀子是平等的,只要插进你我的身体里,都要呜呼哀哉!

    老头子看来是吓坏了,声音颤抖得要命,继续说话:“敌人的子弹打在这里,我这个做领导的就要被装进这里,就这里,”他又指着一个大木头盒子对我说,那盒子通体红色,光亮光亮的。“我为人民的解放与国家的建设做出了多大的贡献,革命事业需要我,以后也需要我活着。所以说,你首先要保证我的安全,你是我的警卫兵,其次才是勤务兵。小军呐,年轻人需要锻炼,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做,你的警卫工作非常神圣,勤务工作也很有意义。不能偏废了其一,否则都不好。好了,你先休息一下。”

    老头子的话,我一句没有听懂,虽然我很聪明,但我还是没有听懂。你看你,哈气连天的,一定是听困了吧?——哈哈,就连我都听不懂,你自然听不懂了。老头子说完,把我抱在沙发上,示意我好好睡一觉。然后转身要进里屋。

    在里屋的门口,老头子突然站住了,说:“小军呐,既然你原来无名无姓,你就跟着首长姓,姓黄,以后就叫黄小军。”我讨厌 “小军”这个名字,姓又是狗屁什么东西?黄又是什么狗屁东西?我叫拉登,我只有唯一的名字,就是拉登,世界上只有我才叫拉登。我不要别的狗屁名字。

    ——哦,对了,你叫什么?一直没有问过,很抱歉了。

    ——旺财?你的主人真是财迷心窍了。广东人吧?你的主人?

    再说我的名字吧,我讨厌黄老给我的名字,所以我叫个不停,表示强烈抗议。他似乎听出了我的不满,皱皱眉头说:“也是啊,小军是黑猫,怎么能让他姓‘黄’呢?”说完,黄老进了里屋。此后的几天,我过得很好。不过,老头子有个习惯我受不了,每天,他都要让我在门口呆上两个小时,还把我栓起来。说什么值勤?值勤你懂吗?——我也不懂。

    3

    某天,来了一个人。黄老的家里几乎没有人来,这个人很蹊跷,他居然有黄老家的钥匙。那天,我正在门外值勤,这个家伙就来了,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手里提个大口袋。他看见我,表情诧异。我真想告诉他: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个家是黄老的,也是我拉登的,其他的一概人等都是外来者。——对!客人,别把自己当成主人样!

    他看看我,表情略显异样,也没怎么理会,拿着钥匙就开门了。我就扑他——当然要扑,我是谁?没听黄老说吗?警卫工作很神圣,我要保证他的安全,谁知道这家伙是不是小偷?那人照样不理会,只是轻轻抚摩了我两下,很草率,很不用心,但还算友善。

    “你来了?”黄老在屋里说话了,看来是熟人。

    “这猫是谁送的?”那人直接问。

    “拣的。你们都不在这里,我就不能找只猫做伴?”

    我没有听到那人继续说什么,因为门“砰”的关上了。

    旺财,我还是饿,再给我一些东西吧。——没有了?那太糟糕了!我的喉咙干得冒火,浑身无力。我们先去找点水喝,怎么样?——什么时候出来的?反正很长时间他才出来。那天,我在门外足足多站了一个多小时。什么人?慢慢说,要有些悬念,否则你明天还会来听我讲故事吗?那人出来后,黄老送到门口。

    “你要那东西干什么?那是女人用的。”那人说。

    黄老有些急:“你不用管,反正不是我用。到底能不能找来?”

    “香梅就有,明天我给你送来。哪种颜色?”

    “黄色。”

    “是不是恋上哪个老太太了?”

    “严肃!”黄老马上板起脸来,继续说:“我是多年的老干部,哪能有生活作风问题?”

    ——不要问我了,旺财。你的问题太多了!你猜是什么东西?黄色的,女人用的。悬念!一会儿就清楚了。居然与我有关!我很生气,我觉得与这个老疯子生活在一起真是一个错误!香梅?估计是一个人,与那人很亲密的一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不过,以我的智力,我敢断定香梅是个女人。我多厉害!至于生活作风问题。这个我知道,黄老经常说,挂在嘴边,我就慢慢知道了。他很害怕作风问题。首先它是一个问题,很严重的问题,与女人有关。你要想明白,需要好好用用抽象思维。打一个比方吧,假如你只与花雕胡来,花雕也只与你胡来。你们从来都不与别的什么猫胡来,所有的猫都认为这没有问题。

    ——我知道!我只是假设一下。的确,猫与人是不一样的,换句话说,就是不平等的。照我们这些猫的想法,你不论和谁胡来,都不是一个问题。对所有的猫都不是一个问题。如果你只与花雕胡来,那倒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好!我们忘掉这些,现在假设我们是人,人就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就是你与花雕胡来之后,再跟别的什么猫胡来就是生活作风问题!

    ——我疯了吗?没有,是人疯了。所有的人都有这个想法,他们让一个问题给束缚住了,你说可悲不可悲?旺财,看你的表情,你已经被我绕糊涂了。不要紧,我们撇开这些无聊的问题。继续说黄老。不过,我觉得你很有潜力,或许除了我,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猫。

    中年男人走了,剩下我和黄老。不知道老头子抽什么风,居然心血来潮,要带我出去散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我自然很高兴,流浪生活虽然苦,但很令我怀念。再说,现在我有了一个老首长的主人,说什么我是一等办公秘书,我不懂,听黄老说起来还挺威风,也让街上的穷哥们儿瞧瞧。

    那天阳光明媚,黄老的心情也格外好。——你错了,与那个人的到来应该没有关系,我觉得还是因为我,我是老首长的警卫兵、勤务兵、一等行政秘书。最重要的,我是他生活的伴侣。这些都是黄老说的,我对他很重要,是我的到来让他心情格外得好。你知道接下来我碰见谁了?老黄!就是街对面保管单车的老头,我前面提过的。我原本以为,这个老头会收养我的,以前他对我可不赖。

    老黄说话了,不是跟我,是跟黄老说:“黄老,这是去哪儿啊?”

    “啊,随便走走。这不是儿子给我买了一只猫嘛?小家伙闷得慌,带出来蹓蹓。”

    老黄在仔细辨认我,我比过去胖了,毛色也好,但老黄认得我。他照顾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老黄指着我,咧嘴笑道:“这不是……”不知怎么,他突然噎住,神情异样:“啊,啊,那好,那好,儿子孝顺啊!”——是呀,黄老与老黄都说的是儿子,我绝对不会听错。可我没见过黄老有什么儿子。老黄说完后,黄老半天没说话,刚刚笑开的脸又板回去了。身体僵僵的,抱着我继续往前走。他的手在抖,抖得很厉害,我感觉得出来,因为那只手就搭在我背上。他抱着我,很无聊地转了一圈。我没有再见老黄,黄老回来时,走了另外一条路。

    进门后,黄老把我放在矮桌中央,端端正正放好,命令我不要动,要纹丝不动。他就坐在对面沙发上,又开始训话了,每天如此,那天则更要正式。

    “我们开个会,今天的事情很严重。我有两点需要指出,请你这个小同志注意。第一点,以后你就不用出门了,跟着一个市委书记,吃的喝的,包括穿的,都少不了你的,最重要的是,你要有身份,跟以前的一切划清界限。否则,我这书记的面子还往哪搁?”黄老点了一根烟。你说怪不怪,我为什么不能出门?身份?划清界限?面子?都是什么狗屁东西?跟我出门有什么关系?

    ——哎呀!什么东西打在我头上?耳朵出血了?是吗?是你主人来了?她不让你跟流浪猫一起玩?为什么?好吧,不说了。我这就走,谢谢你给我的香肠。——故事没有完,你还想听?明天吧,把花雕他们都约了来,明天我们找个主人们找不到的地方。

    4

    “这第二点嘛,你必须彻底改头换面。你是我的猫了,必须有个崭新的形象。这一点我早就安排过了。”——什么形象?他要给我染色!染成黄色。你说我原来的黑色多好,如今搞成这副黄不黄黑不黑的鬼样!我,黑色,拉登,这是串在一起的,没有了黑色,我觉得我配不上拉登这个名字。你们懂吗?老家伙还说了:

    “不是我看不起贫下中农,我本人,就是贫下中农出身。只是我觉得让你换个形象比较好,街上没有人再认出你,说你流窜过,也说我儿子的闲话。你换个形象,关系到整个大局,我们的家庭和睦,不能让群众对退休老干部有不好的看法,这不仅是个家庭名誉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你懂吗?你姓黄,以后要叫黄小军的,这身黑毛跟你根本不配!”

    ——新鲜吧?这个问题的确很新鲜!染发?我不喜欢。就像花雕这样,头顶染了一大撮,还穿花鞋子,那叫好看!可我是男的,不愿意让人叫黄毛。你们别吵了!这里的确有一些不好懂的词汇,我会逐一解释的,比如“贫下中农”,我觉得这个词汇有望成为人类以后最时髦的词汇之一,在黄老之前,我没有听人用过这个词汇,以我的智力,我敢断定这是他本人发明的!再说“出身”,人是有出身的,同时也给了我们这些猫出身。你们都是有价钱的,这就是猫的出身。旺财,你多少钱?花雕你呐?还有你,你,你?

    ——500,就500,看来你的出身很高!

    ——1000,哦,太高了。

    ——2500,不得了。

    ——两万?你到底是不是猫?毛卷成这样!哪个国家来的?

    ——800?才800,不算什么,中下出身。

    我?当年我是要来的,主人没有花一分钱。所以这就有了出身高低的问题。这样看来,我就是贫农了,500元以下都属于贫农;500—1000属于贫下中农;1000—5000属于中农;5000—10000属于富农;10000以上就属于地主了。你,就你,刚才说两万的吧?傻呼呼的,你属于大地主。——品种?你说我们这些猫看的是品种,不是出身?你错了!根本没有品种问题!难道一个美国人比一个中国人更值钱吗?谬论!我觉得你这种波斯猫根本比不上我们花雕,地道的中国货!哪里的猫都是猫。只有根据价钱才能论出身,不能根据品种!

    我们再说黄老。如果按照我拉登的出身理论来划分,黄老无疑是一万元以上的,而老黄就是1000元以下的。这就关系到我上次提到的一个最难懂的词汇:革命!革命带来了出身的变化,黄老曾经属于1000元以下,甚至是几十块钱的货色,通过革命,他变成了万元以上的。——好了!好了!别嚷嚷了!你们也想革命?如何革?是人给了我们出身,你们知道吗?这一点是根本的,我们要革命,一定要通过人才能办到,这是非常非常困难的。革命,出身,贫下中农,都滚他妈的蛋吧!我拉登就是讲个故事而已,我不想煽动什么革命。让我们回到正题吧。我准备着染毛了,我需要换个形象,这是黄老说的,他需要维护他万元以上的身份、面子。此后一连几天,黄老的染毛计划没有付诸实施。旺财,你还记得那个中年人吗?他说第二天来的,但是没有来,不过,第五天,还是第六天,那个中年男人终于来了。

    他仍旧提着个大口袋,见了黄老,从里面摸出一瓶黄酱,递给黄老。

    “就这个?”黄老说。

    “染发膏。你要的不就是这个?”中年男人反问。

    “好,好,好,”黄老连说。

    两个人说话了,这次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全听进去了。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你们能猜到吗?我想都不敢想!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黄老的儿子!真是太意外了!可怕!真是可怕!——有什么好怕的?你居然这样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事情,女人死得时候,我也没有这样怕过!——发生了什么?需要发生什么吗?我觉得不需要。这对父子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太客气了,就像是普通朋友,或者说是两个经常合作的生意伙伴。——你们太蠢了!“生意”这个词还需要解释?我给你们讲故事,你们给我吃的,这就是生意!说白了我们就像那对父子,就是这样的伙伴,而不是朋友!永远也不是!你们没有人配做我的朋友,我是拉登,一只与众不同的猫,是诗人。——你们别走嘛!太小气了,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别太当真。我不说还不行吗?谁带了吃的?哦,这是什么东西?谁带来的?又是你!傻呼呼的大地主,你有名字?什么?王子?你的名字太俗了!你这种猫从不离开主人的,今天是怎么了能跑出来?不管怎么说,我记住你了,出身这么高,还记着我这种流浪猫。还带了东西来,这东西像粪便一样,牛什么?牛肉……干?没听说过,我这辈子还能吃一回牛,以前想都不敢想!——好吧,好吧,说黄老,很多事情难以想象。

    5

    他们两个有了一段奇怪的对话,我听得不大明白,只能照着原话学给你们听:

    黄老先开口说了:“我老了,需要人照顾。你和香梅能不能……多来看看我?”

    “你不是有人照顾嘛?有党和人民政府,发给你多少津贴,还有补助,你是退下来的书记,衣食无忧,还用得着我们?”

    “健健……”

    “我也老了,就别叫我小名了,别扭!”

    “或许,过去我有不对的地方……”

    “或许?要不是你,我能过成这样?市委书记的儿子,如今卖猪肉?”

    “有些东西没办法说,那个时代就那样……”

    “黄永明同志,你是市委书记,你要做一个姿态,牛棚里的滋味不好受啊。”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是你爹啊!”

    “你首先是个领导,这是你永远的角色。”

    ——我不大懂,是领导就不能是爹,是爹就不能是领导?什么永远的角色?这个儿子简直是胡扯!黄老又说了:

    “提这些干什么,提这些干什么,我下台了,人也老成这样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

    “必须提!我觉得没有过去,我在乡下,一呆就是十年,不管怎么说,我终究是个牛鬼蛇神,没人看得起,我返不了城,找不到老婆,返城了又找不到工作。我受罪的时候,你都上哪去了?”

    “你说我刚刚平反,无权无势,我也没办法!如果我要求把你调回来,上级领导肯定有看法,这会影响……”

    “会影响你的仕途吧?在你眼中,你有过儿子吗?我就是你的工具,一枚棋子。你天生就是一个领导,你不会做别的了,甚至不会做父亲!多少年了,别人叫你什么?黄永明同志,黄主任,黄书记,现在是黄老!你知道别人怎么叫我吗?小黄,猪肉黄,现在是老黄!跟门口管单车的老黄一样!”

    ——一样!听到了没?一样就是平等!老黄与老黄平等,这证明了他们的出身相同,都属于贫下中农,而黄老就是一个地主。儿子下面说的话就是证明:

    “你永远是领导,我永远是一个卖猪肉的!我们能是父子吗?”儿子显得非常激动,扯着嗓门喊:“为什么你的姓总在前面,而我的总在后面?这就是差别!”

    ——你们说说,这个“黄”字放在前面与后面有区别吗?现在“黄”字的顺序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区别可能是什么?——什么?我觉得不对。照旺财这样说:黄老是领导,所以叫黄老;老黄是卖猪肉的或者是管单车的就叫老黄,那么同样一只猫,为什么人有时候叫他小猫,有时候又叫他猫咪?一个“猫”字颠来倒去,能证明出身不同吗?你们说有道理吧?毕竟数我聪明,根据我的智力判断,我觉得这个“黄”字顺序问题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黄老是父亲,老黄是儿子,因为他比他年纪大,属于才一前一后。这只能是唯一的合理解释!

    现在轮到黄老说话了:“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不住你。不过,就看在你死去的妈份上……”

    “我妈?份上?你对得住我妈吗?她活着的时候,你什么时候给过她一个‘份’?家里有罐头、水果,还有进口饼干,什么时候不是你一个人享用?如今你倒拿来喂猫,当年我妈还有我,闻过一丁点儿味没有?你是领导,高级干部,你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革命事业需要你!你也劳苦功高,有这个待遇,别人吃上一口就是搞特殊化。这是你的想法,你的革命逻辑!如今拿来喂野猫,哼!”

    大家听出来没有?他嫉妒我了。黄老的好东西没有给他,也没有给他老伴儿,而是留给了我。这说明什么?说明我有多重要!黄老说了,我是他的警卫兵,勤务兵兼一等行政秘书。我的工作是神圣的,崇高的,有着极大的意义,那就是保证黄老的安全,替组织照顾黄老的起居!因此,我有了一定的待遇,这就是待遇!——不懂吧?特殊化、革命逻辑、组织、待遇,这些都是时髦词汇,估计没有别的猫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很生气!凭什么我不能享用?

    儿子激动异常:“我妈不在了,你倒要这些染发膏?”儿子顺手抓起手中的黄酱,在黄老眼前扬了扬,又说:“你想给哪个老娘们用?”

    “你太过分了!不孝子孙!”

    黄老气坏了,一巴掌打掉了晃在眼前的黄酱。那时,我正蹲卧在地上,我听得太入迷了,没有注意黄酱就朝着我飞过来。当时,我躲闪不及,满满一瓶黄酱砸在我的背上。酱盒盖子被撞飞了,粘乎乎的酱液顺势流出来,浇了我一身。我被砸得东倒西歪,连打了好几个滚,你们不知道,那黄酱还滑溜溜的,我半天工夫都没有能站起来。就这样,我被染成黄不黄、黑不黑的鬼样。——哼!他们能怎么样,相互怒视对方,最后不欢而散。不过,我觉得不可怕了,我是说作为父子吵架不再可怕了。能够吵起架来,说明他们还有讨价还价的空间,达成某种交易也是可能的事。

    6

    儿子走了,黄老这才坐下来。他打开了电视,他的样子显得很平静,平静得百无聊赖,好象没事做,也好象没事发生过。——是啊,他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也是奇怪。我估计他儿子不会是这个表现,出门时拼命砸了门,接着楼道里还传来“咣当”一声,剧烈的声响。事后我才知道,他把我的猫食碗也踢烂了。当时我就觉得老头子不简单,处变不惊,不愧是久经官场的老干部!

    电视里播放的是新闻30分,老头子看得津津有味。主持人说:

    现在是关于美国的报道。最近,美国的一家民间组织进行了一项民意调查,调查结果显示,将近60%的美国民众对政府的对伊政策表示不满。在美国政府的大力宣传与鼓动下,相当数量的失业青年被美国政府征召,前往伊拉克。耐人寻味的是,美国只有一个参议员将他的儿子送往伊拉克的前线。对此,其他参议员则均不接受采访。

    ——说真的,新闻我听不懂,我只是记着个大概,为大家转述出来而已。当时,老头子一动不动,若有所思,我估计老头子神志不清,像是受了刺激,嘴里一遍遍地念叨着几个字:“参议员,儿子,前线;参议员,儿子,前线;参议员,儿子,前线……”那天,他忘记了吃午饭,一直呆坐到黄昏。那可是我为他做勤务兵以来的第一次。——别打搅我!我不吃,这些像粪便的牛什么干不好吃,我要一口气讲完这个故事。

    不过他却记得吃药,一种黄色的小药片,能够镇定安神,我一共见老头子吃过两次,上一次吃,也是他儿子来的时候。第二次就是这一次了。老头子拧开药瓶盖子,抖落出一粒,一扬脖子,吞下去了。然后又抖落出一粒,又吞下去了,像吃糖片一样,吃得很高兴,脸上浮现出快意的笑容。——很奇怪吧?老头子还喃喃自语,好象对着还珠格格说,——他一直在看电视,从中午一直看到黄昏,换了无数个频道,后来似乎换到换不动了,就定格在还珠格格上。我也没想到,黄老居然爱看小燕子!——老头子喃喃自语,好象对还珠格格说,又像对我说,但却叫着“健健”这个名字,就是他儿子的小名。

    “健健呐,你是越大越不听话了。我响应中央的号召把你送到乡下,这有错吗?参议员,儿子,前线,我觉得这个参议员是大公无私的,是具有革命奉献精神的,美帝国主义都能培养出这样的好干部,难道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反倒要斤斤计较?主席的儿子牺牲在抗美援朝的前线,那是多伟大?何况你是下乡锻炼,还不是上前线,你怎么会埋怨我成这样?我想不通啊。再说,我送你下乡,也是有客观原因的。组织上将我隔离了,让我交代问题,我有什么可交代的?在这个家里,你最捣蛋,你才多大?十来岁的中学生,要搞什么活动,讨论什么说真话问题,我觉得你是应该劳教一下的,我把你交给组织,也是维护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稳定团结。我是党培养多年的老干部,我深刻地认识到,你是有严重政治问题的,这些问题需要开诚布公地向组织坦白交代。我们虽然是父子关系,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在对党的忠诚与信仰面前没有家庭问题,只有政治原则问题。这是根本的……”

    我又一次听得入迷了,我觉得黄老对我的每日训话,数这一次有感情,软绵绵地说出来,意味深长,他不再是领导,我觉得他似乎变成了我的父亲,我这只猫的父亲。说真的,他的话我听得不大懂,我就是痴迷他说话的声调,是那个声调感染了我。不过,他突然顿住不说了,脸上显出惊疑万分的表情,大汗珠一滴滴洒下来,他的手中仍旧握着一粒药片,颤抖得厉害。

    “一颗,两颗,三颗,四……”他好象在数药片,不是数药瓶里的,而是数吃在肚子里的。他显然数不清楚,或者说他根本记不得他到底吃了几颗,他忘记了,这都是因为他像个父亲那样说话,估计是这种与平时迥然不同的语调打乱了他的思维,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习惯。因此,他以为自己在吃糖果,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或许是十几颗,也可能是几十颗。我要不是被他柔和的语调迷住,我会扑上去阻止他吃的。上一次,他仅仅吃了三颗。

    黄老由惊疑变成了惊恐,他慢慢立起身来,全身颤抖,更像是全身痉挛,口里喊了两声:“警卫!警卫!……”然后就不动了,身子跌在沙发上。

    之后很长时间,黄老没有再让我出门值勤,可能是十天,也可能是十几天,没有人来黄老的家,我被困在房间里,也出不去。我在屋里翻出很多变质的东西,这保证了我没有被饿死。那段时间,我对一种气味印象深刻,是猪肉变质的味道,很难闻,是从黄老身上发出的。后来,发霉的东西吃光了,腐肉味道越来越浓烈,我实在无法忍受,我选择了跳楼逃生,好在,黄老的家在二楼。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以后再见吧,兄弟姐妹们,各阶级联合起来!这句时髦的话是我改编自黄老的语录,他曾经创造性地说: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我觉得应该包括我们这位傻乎乎的两万兄弟,毕竟他带给了我这个无产者很多狗屎牛什么干!——对不住你了,老记不住你的名字,王子?你的名字太俗了!——是的,王子,你很聪明,黄老是死了,不过,估计不是中毒死的,药效没有那么快!或许他的死也是一个谜。

    [按]:几年前曾在贵地发过《人猫》,如今隔了几年才续上第二个故事,很觉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