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成群的知了在树林里穿梭不停。我就是在这个季节跟着子午镇的大队人马深入各个乡村进行人口调查。也许是因为刚刚大学毕业,在得到这个职业后我依然保留回忆的习惯,我的恋人一气之下便逃离了我的生活,时常在晚上她的笑容便以一张张图片的形式出现在我的梦境,白天清醒后我的回忆便因此开始,在刚到子午的那段日子里,我所有的习惯都几乎被打乱,它们就像受了时差的影响一样变得毫无顺序,除此之外我还保留着写作的习惯,因为对恋人还心存幻想,我准备写作一个关于她的故事,以弥补过去我从未给她写情书的后悔,过去我没写情书给她是因为时间不足,而现在之所以为她写这种有情书性质的故事却是因为时间过剩。
刚到子午镇我便表现出了厌倦,下车后天还在下雨,我来不及注意小镇的轮廓便匆匆跟着几个刚认识的人跑到住宿的地方。子午是一个偏僻的小镇,我们的宿舍则更具有偏僻的特点,几棵高低不一的树躺在宿舍前给人一种杂草丛生的印象。我们四个人住在一间屋子,后来当我无事生非地问起他们的婚姻状况时,正如第一眼见到他们我所预料的那样他们都是单身,我告诉他们我也是单身,我们几个因此便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这一夜我们说到各自的恋爱史,每个人的悲惨遭遇都相差无几,要不是女的挑三拣四,要不就是他们寻花问柳。后来我们的话题逐渐转移到性别矛盾等种种社会问题。我话很少,因为没牵扯到我的实际问题,我为数不多的几句话总是让他们感到出其不意,当我的观点和他们产生分歧时,他们就显得弱肉强食起来。我们的局面因为我而变得尴尬,我的性别尊严一下子变得显著。恋人的脸庞在那时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我的头脑中,与她相关的那些往事就如沙砾一样掉在地上,跳跃不止。我离开了他们,这一举动给我带来了诸多不便,后来我睡在床上,因为他们的说话声,我的身体连同思绪像是发生了偏差,我彻夜未眠。
我的职业生活从此开始,因为经验不足,我的时间显得有些剩余,更多的时候我的工作还停留在理论的阶段。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我的领导像是进行了最后也是唯一的选择,那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地会见领导,他没留意我的脸,我进去后一直注意着办公室里的陈设,一张桌子以及上面几本杂乱的书和名单,我极不情愿地想到了“官僚”这两个字,他二话没说就从自己后面的书柜里拿出一本叫《民法》的书递给我,这是一本与我专业知识毫不相干的书,我极为不解地翻动了几页,他叹了口气像是要交给我一项任务。我后来才知道,领导要我看这本书并不是为了要增长我的专业知识,而是要使我了解生活。后来这本书所带给我的影响变得节外生枝,我一旦想到过去我和恋人为期不长的生活时它们都无一例外地被我理论化了。我拿着那本书走出门时领导还告诉我阅读这本书的原则是“不求甚解”。在来到子午的第一个月里,我的工作(甚至可以扩大到我的生活)就是在这种原则下重复进行,而生活就如那几百页的书,最后一页是书的结束,同时也是时间的又一次开始。
除了阅读那本《民法》的书,我还要下一个关于我和恋人的故事,在迫不及待地想要进行这件事的起初我并没有因为热情高涨而完成故事的开端,相反在虚构的时候我遇到了困难,有一段时间我试图放弃它,虚构一种情感使我感到自己是在重投末路,因此在安排结局的时候我往往倾向于悲剧的一面,当我想到宿舍几个人所说到的性别矛盾时,悲剧的导火线就如夏日的干柴,我的思绪轻易地将其付之一炬。想到自己即将要策划一个悲剧,我整个人的情绪很快便受其影响。往往我一个人坐在屋子的窗户边,几只鸟从面前飞过经常能使我灵念一显,我就是靠这那么一瞬间,似乎从鸟飞行的轨迹来发展我故事的情节。在最为无聊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出屋子,沿着楼下那条毫无弧度的石板路。经常我想起写下这个故事的目的,在已写到的那段文字里,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我想到的是一个悲剧的结尾,而过程我却无法避免地追求喜剧的可能,在我所想到的最好结局中,我的恋人便是带着她所有的美丽走进我的屋子,我心惊胆战,容光满面。
有一天我如往常一样坐在窗户边,我正策划着和恋人的第一次约会,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我的想象在进入关键性的几个镜头时遇到了障碍,这时有人敲响了我的门,开门后我发现并不是室友,而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男孩,我经常可以看到他在楼下走来走去,我问他来这是不是有什么事,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看我的屋子,我的书柜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本名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书,我把他当作外来人,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根本不顾他的存在,他一言不发,有时也走在窗户边看看自己经常走过的那条路,这一注视使我们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他告诉我他叫小手,来这是为了还我书,我极为惊奇地告诉他我并没有借书给别人,他对我露出了笑容说:
“那天来的时候你手里拿着这本书,你把它遗忘在车上。”
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一时对他的来访感到极为不解,他不停地翻动那本书,上面的圈圈点点明显是我的笔迹,这本书的确是我的,只是它在我的众多书当中显得无足轻重,我依稀记得那是我们哲学系里有着教科书性质的一本书,其中的大部分结论我已忘却,哲学往往是这样,对它的学习最后只能导致自身的虚无,它们就如皇帝的新衣,学的人自我感觉良好,而一旦被自己识破,维持优越感所需的免疫力便迅速下降。那个叫小手的男孩已经坐在了我的对面,我们的无话可说导致了他的无聊,他偶尔留意窗户外,我不经意间还注意到他的口袋里还放着一本《道德经》,上面褶皱的一角使我确定对方是个勤奋学习的人,我接过他的书的同时还看到他的那双手,上面无数不多的肉给人以即将衰老的感觉,我没有过多地注意它,只是感觉他的名字比身体更有先见之明,因为公共宿舍的原因,起初我并没想到他要找的人是我,在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我还没找到谁有一双如此小的手,我想到他们的那些手,他们就如砂纸,坑坑洼洼,给人一种行路难的感觉。
我们的谈话一旦开始便无法控制,他能找到我的住所这本身就是奇迹,我来到子午后还没有联系上任何人,住进这间屋子后,因为太阳的懒惰,在最简单的辨别方位上我都显得一筹莫展。小手是第一个真正进入我生活的人,我因此没有把他当作外来人。在我们谈话的中途,他从口袋中拿出起初被我看作是《道德经》的那本书,这只是一本有着哲学性质的书,他依次把书目录上的标题指给我看。我们的谈话就从哲学开始,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两个人都无一例外地将尼采视为精神偶像,他告诉我自己对尼采哲学的认识首先是源自自身想象与现实生活的极大偏差,在我对此一知半解的情况下,他还举到了一些生活中的例子,我对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是他举到女性身体的一个例子,它引起了我们的共鸣,我告诉他我也有着类似的经历,他听到这种巧合时便对我说:
“女性的身体耗费了我20岁之前的大部分想象力,但至今我对它仍然一无所获。”
我们的想法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得以交换,相同的遭遇就如绳子一样把我们拉在了一起,我们从哲学聊到爱情,这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他告诉我最初他对爱情的认识是因为对异性的好奇,我知道这完全是一种性别比较的结果,是性别差异引发了他的爱情观念,凭借这一点认识,我依靠年龄的优势想到几句总结性的话,我说:
“但自从意识到行为后,我们的想法就变得淫秽了。”
他点点头对我的这种说法表示同意,我们既而说到了道德问题,他极为熟悉地翻开他手里那本书然后指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我们又变得沉默,然后便不约而同地注视窗户外,他指着外面一棵树让我看,我看到上面的叶子如同纸张一样毫无声响地下落,几只鸟的翅膀伸展在树叶上,我的脑袋也像是受到了那些翅膀的搅拌,混乱不堪,毫无顺序。
整个下午,我们就是谈论着哲学与爱情的话题,或许我们对各自的隐私重视不足,我们平白无故地说到各自的感情史,往往我们都是以身体发育的时间顺序为线索引入女性,以及由此产生的曲折感情纠纷,似是而非的恋爱,还有千篇一律的分手结果。我在那时出奇不意地没想到恋人的笑容,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她那苹果型的脸蛋,而一旦将她的笑容与脸蛋联系在一起时,前者便似乎因为重量原因而徐徐滑出我的记忆,我找不到合适的笑容与之相匹配,在我的印象中,那张脸蛋只能产生为数不多的表情,而肌肉紧张对它来说更是高难度动作,我的思维像是受到了乱丝的缠绕,这时我才知道,恋人所带给我的不是精神上的伤害,而是思维上的障碍。
我眼前这个叫小手的男孩即使地提醒了我,他根据我过去几分钟的状态下结论说我对恋人已经没什么思念,特别是当我无法形容恋人的笑容时,他便理直气壮地对我说:
“在你的思维里,你的恋人只是一具女人的身体。”
我惊异于他的这种说法,与此同时我努力回忆起恋人的笑容,或者最为简单的走路姿势,我的记忆像是黑板上的粉笔字,被时间这把刷子刷去了便无法再恢复。我的失败是显而易见的,我只有依靠眨动眼睛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一时间我经历着记忆的考验,恋人没有走出我的记忆,就如季节的更替没能带来候鸟的迁徙。
小手是在矛盾的心情下离开我的屋子的,我没有设法挽留他,我没办法使自己挽留一个陌生人。但在我身体的另一边,在我看到他步履蹒跚地饶过屋子前的树然后消失在远方时,我便开始盼望着他的下一次到来,盼望着他再次拿着那本书敲响我的门。后来当我看到许多类似于小手的男孩时,我从他们的手判断对方不是小手,正如我无法回忆起恋人的笑容,在此后的几天中,我在窗户边写作那个带有自传性质的故事,小手并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或许是我的视力将其排除在外,或许是我的记忆早已将其删除。我将这种推理运用到故事中,偶尔我还发现故事中的恋人源自我的杜撰,我残余的自信足以证明它虚构的性质,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将这个故事继续发展下去,就如偶尔那一天小手会出现在我的屋子里,我甚至可以设计一个悬念,或是一个圈套,当然这些我都无法把握,我只有让故事像河流一样按照势差肆意下流,没有阻碍,甚至也没有方向。
二
可能是我的理论工作在一定程度上取悦了领导,来到子午镇两个月不到我便开始了实践工作。我们的大队人马像是开展计划生育工作一样深入各个乡村,我在留意乡村极具特色的地形地貌,以及特产的同时,工作材料上构造各异的人名也吸引了我,汉字的千奇百怪的特点在那些名字上得以施展,我注意到在它们姓氏相同的情况下,名字都携带有某种表情,在相当一部分的名字中我都能看到“乐”“喜”之类的词汇。
由于经验的原因,领导分配给我的工作大都只是局限在人口问卷调查,以及因婚姻所导致的人口迁移的各例分析总结上,在同行中我的年龄最小 ,因为不善言语,我还是像个陌生人一样穿插在他们中间。工作中我往往是单独行动,整天泡在一户人家,在主人面前,我往往依靠一些浅薄的知识拐弯抹角地问到他们一些涉及到隐私的问题,起初这些问题还有利于我的工作,但过去不久,它们渐渐只是为了满足我兴趣的需要,我经常问及他们诸如离婚,或者私生子之类的问题,主人往往以某种奇怪的借口敷衍了我,在十多天的调查中,我的生活便是往返在子午镇与各个乡村之间,炎热的天气使我的体力一泻如注,我能感觉到自己体重的下降,第一阶段的调查结束后,我的成果便是统计出台三村柳氏的人口数量,以及在未来一年内的潜在人口数量(即在原有基础上加上孕妇的数量),我将这些成果制作成表格上交领导后的第二天便收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领导在看到我的报告后怒发冲冠,原因是我忽视了人口死亡,以及对于自然灾害,还有诸如车祸之类的意外死亡重视不足。我第一次受到了真正意义的打击,他指着我头上的一绺头发,并且从我的例子概括了我们年轻一代浮躁的性格特征,此后我就如刚从粪坑里拉上来,领导的那一席话就如一身的恶臭使我食欲不振,我又回到了子午镇的宿舍,坐在窗户边看着楼下的那条街道,忽视生活!
我不屑于思考工作上的事,整天坐在宿舍,简单地维持着一日三餐,舍友紧张的工作为我的这种生活提供了便利,在那无所事事的几天中,时间像是遇到了红灯一样停滞不前。在我思考的空隙里,我想起了我的大学同学,他们毕业后各奔东西便销声匿迹了 ,我想到曾活跃在我身边的几个人,时间的过去使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质疑,新的环境就如一张网一样限制了我的生活,我们之间联络的中断始于大学毕业,其后各自便紧张起来,新的生活使过去的情感变的暗淡,即使像我这种主张重视历史的人在经过两个月后,在回想起大学的人和事时,往往能明确的便是几本形似砖头的书本以及渴望被理解的眼神。记忆就如一堆废墟,但在大学这一段,“变废为宝”永远只是一句空话。
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又写起了那个具有自传性质的故事,我重操旧业完全是出于情绪的动机。果然,时隔不久,故事的发展受到了情绪的影响,在开头部分便不顺畅的情况下,我在进行到故事的第二章终于因为情节无法展开而遭遇了继续写作的挫折,过去发生在恋人身上的故事就如刚出土的文物一样残缺不全,而归根结底这种情况的出现还在于我们相恋的复杂,分手的原因给我的印象便是我对我们最后关系牵强附会的努力的失败,而具体到某些细节我则不这么认为,在我们相恋的最初阶段,恋人的热情足以使我大吃一惊,而后来大概是由于见异思迁,喜新厌旧之类的因素,我们的其中一方便有了背叛的想法,或许是悲剧的结尾让我感到我们相恋的不可思议,对于整件事情的起因我无法明确,我现在所遇到的问题与小说家们所遇到的有着本质的不同,在杜撰这个故事的时候,除了情节要符合逻辑外,我还必须以自己的立场来看待这个问题,因为真实性,我想它大概有点报告文学的特点,只是正如前面所说到的那样,它是一个悲剧的结尾,而对于过程我则追求喜剧的可能。
我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解决上述问题,在记忆无法自理的情况下,我想到可能帮助我的人,自身记忆的残缺不全的天敌往往是那种具有相同的记忆的人。
我驱车赶往天涯,这是我毕业的城市。两个月前的记忆并没有腐烂,他的名字叫陈书,我找到他的家已是下午,他一见到我便对我说:
“你怎么又来了?”
记忆中我就这一次会来,而在他看来这已是第无数次回来。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家人的注意,他们四个人攒动着围在一起打麻将,陈书带我走出门,他的沉默像是欲谋已久,在我看来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坎坷的恋爱经历更使他在这方面一撅不振。我跟着他走了好远 ,在他对此毫无安排的情况下,我建议他到天涯路去走走,他似乎从我的这个建议中看出了我来到这的目的,他说:
“你是不是又犯了老毛病?”
我没有回答他,我的安静似乎一直是他所不满的,不久他便放了一个屁,时间长达五秒,而且伴有旋律,我没有揭发他,而此后我们的话题还是在这个屁上,他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他这种带有自以为是性质的自责让我感到极不自然。我们在路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我没想到自己要说的话,此时我想到自己应该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他果然没有问及我和我恋人之间的事,他的眼睛像是在四处寻找,我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与异性有关,我们沉默一会后他便对我说:
“你有工作吗?”
这个问题使我们默契起来,我说:
“有,是人口普查。”
他对我的答案的后半部分不以为然,我因此感到自己是在画蛇添足,他又说到自己的工作,我听的不是很清楚,他注意到我的漫不经心,随后便对我产生了疑问,他是用暗示的方法表达这个问题的,我谨慎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个字,他的解释中出现了另外一个人物,灵感使我判断那个人是女的,悬念直到我站起身开始注意街道时才得以解开,我变得没有耐心,他的说话表现出小说家的风格,而我对悬念向来是不屑一顾,我一反常态的焦急在他身上果真收到了效果,他说:
“我说的是她,那天我看见她跟着一个比他要矮的男人进了饭店,两人的手像绳子一样拉在一起,一个孩子撞到他们面前,你可想而知,当时他们之间的空隙根本不足以让一个孩子经过,他只好背道而弛。”
我听到他所说的结果,一时无法定夺,在我无话可说的时候,他结合自己所观察到的又下结论说:
“她可能整晚都没回宿舍,那个饭店有KTV服务,买三个小时可欢唱整晚。”
我开始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尽管他所说的可能千真万确,但我是那种喜欢相信事情可能性极小那方面的人,按照他的思维,我的恋人已经倾向堕落,并且义无返顾地跟随了他人,我没有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他望着我想察觉我此时的反应,我故弄玄虚地笑出了声,他开始注意到我的脸,然后又吃惊起来,我在这时开始注意到眼前这条街道,行人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我指着一个女人问陈书她是否漂亮,因为只看到背面,他的答案就显得让人有些费解,他从女人的臀部下结论说对方已经到了更年期,我告诉他他答非所问,但他立即就否定了我,他说:
“漂亮也是有年龄的,更年期的漂亮最多只能称之为美丽。”
他话语中的力量让我感到理屈词穷。我们的话题又回到我的恋人,他问及我对那次事件的感受,我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陈书听到我这话显得一筹莫展,他没有说话,我对此的态度使他也想到了以前,这种状态只对我的故事有利,这是我来找他的初衷,但我们的相见就如构造故事情节一样难以把握,来到天涯后,事情的发展无法控制,在对待恋人这个问题上我发生了错误,我原本以为她会按照我故事中所设计的那样对往事表现出依依不舍,而现在我从陈书的发现中可以猜测她大概对我和她那段极为模糊的恋情早已忘记。相对于过去,她更加信任现在,陈书提醒了我,他的样子像是对我感到极为不解,我告诉他我对于这事自己感到很突然,我借用了崔建的一句歌词,我说:
“不是我不明白,这女人变化太快了。”
自从到天涯后,我感觉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让陈书感到大吃一惊,而这不仅是因为弄虚作假,我或许有那么一点变化,以往习惯于对过去所发生的事信以为真,而现在,起码在刚才陈书所说的那个事实时我还大胆地怀疑它的真实性。他站了起来,我理所当然地跟在了后面。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他突然问我:
“你难道真的爱上了她?”
我惊异于他的这个问题,在他看来,他现在迫不得已所怀疑的那个事实早已确定,无所谓悬念可言,而我在过去的大部分时间里一直都在权衡两种绝然不同的可能性,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可能性极小的那方面,并且为此垂死挣扎。我看着陈书,他的话像是在考验我,我想按照他的思路回答这个问题肯定会对我不利,对于我是否爱上她,其实这不能算是一个问题,而只是一种状态。爱情是个难于确定的东西,它的味道容易体会,却难于记忆。我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
陈书听到我的回答也是一副不确定的眼神,在他持续的等待中,我想到任何自我肯定或否定的答案都会掉在他所设计的陷阱。在陈书看来,结果并不是他所想要知道的,爱情夭折的过程恰是他所感兴趣的,我们无法继续话题,我开始注意到街上的行人,天涯这座城市刚下了一场雨,马路上的积水随处可见,有很多恋人在街上散步,男人时而摸到女人的头发,时而又摸到女人的肩膀。
“但是有一段时间你和她走的很近。”
陈书突然说,他说的是大学实习的那段时间,我因为和她分在一个组,距离自然拉近了,在那次实习中,她掉进了池塘,当时第一个大呼小叫的人正是我,此后我才知道那是一个陷阱,这只是一次哲学演习,后来哲学老师总结说我自我保护的意识强于拯救他人的本能。
“你记得那次她掉进池塘吗,就是在那所小学附近。”
我问陈书,他半天没有说话,记忆像是被陈年往事所阻塞,后来他极其认真地笑着对我说:
“我知道你不会游泳,但按理说你应该跳下去。”
那段经历我已记忆不清,或许是我身患感冒,或许是池塘水太深的缘故,我没有让自己跳进池塘。而且如果我再一个跳下去的话,因为体重所导致的巨大波浪只会使更多的水吞噬她的身体,那时我对她只是一种负担,如果我跳进池塘将她的身体抱住,我们两个人的体重加在一起,最后的结局便更无悬念可言,陈书会游泳,他可以一口气游过池塘,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使他对此的态度异常坚决,他说:
“后来她对你大失所望,就那次而言,现在她的选择算是对你不小的惩罚。”
我并没有同意他的话,他忽视了很多细节,那次只是我失败的征兆,而不足以断送我的姻缘,我对陈书的解释感到极为不解,这种不解多半来自恋人后来对我态度的变化。从池塘被救起后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她便对我表现出少有的醉生梦死,除了身体之外,还有我的性格,特别是小说。
陈书停住脚步,记忆像是忽然变得便捷,他说:
“你是不是写过一篇叫《我们该不该注意那些穿超短裙的女人》的小说?”
陈书说的是我的一篇抽屉小说,我一直没有将它发表出来,这并不是因为技术问题,而是怕遇到不利于我创作的舆论压力,我惊异于陈书的这种发现,它已涉及到我的隐私,我说:
“你怎么知道?”
陈书对我的问题置之不理,他对我小说的了解使我大吃一惊,过去我对小说过分依赖,里面的语言和情节让我迷恋,并且在恋人离开我之后,我学会了在小说中恋爱,当周围的异性成了生活的障碍时,我小说中的女性便变得活跃起来。
陈书思考了一会说:
“那篇小说使你一败涂地,你对女性一知半解简直还停留在儿童时代的状态。”
陈书所提到的那种状态大部分指的是其中我对性的描写。但如果不考虑这个因素,那它完全是一篇童话式的小说,但读者往往更重视类似于性描写的细枝末节,特别是在我们这个性欲充足的年龄,同学在性方面的想象力往往显得信心十足。在我无话可说的时候,陈书又对我说:
“在那篇小说里,你表现出相当程度的姐弟恋倾向,里面有句话我还记得,那是在你对女主人公的时候,你想到你们的年龄会成为你们发生爱情的障碍,那算是你对意识流的尝试了,你在独白里这么说:
男性恋爱除了肉体需求外,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满足俄底浦斯情结,他追求一种母性关怀,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身心健康,因此在恋爱过程中,男性比女性小其实更应该是一种正常现象。“
我惊异于陈书的细心,我开始写作那篇小说的时候便想到了那句话,它对小说主题的升华是必不可少的。我一直以来的担心在此时得以证实。从陈书的这句话中一切悬念都得以揭示,恋人之所以逃离我,原因就是因为她比我大,她不相信俄底浦斯情结。我在此时显得一筹莫展,我来不及确定是什么原因使我和恋人走在了一起,而现在恋人离去的原因又变得扑朔迷离,我问陈书:
“她你看过这篇小说吗?”
陈书轻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
“她对这篇小说的分析最透彻,也最权威。”
我像是经历了一次挫折,按照陈书的说法,恋人的离去是因为对我隐私的了解,我想起那篇关于超短裙的小说,现在我才知道,它在一定程度上断送了我的姻缘,我因为小说而单身,恋人匆匆离去是有备而来的,而并非是突发其想。
陈书注意到我的忧心仲仲,我故意紧闭双唇以示自己的笑容,我们一起向前走而无话可说,后来陈书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他一如继往地回忆起大学的哲学课堂,我听见他一一数出了自己曾暗恋过的女生,他在说到这些隐私时如数家珍,我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我并没在意他所说的那一大串名字,相对它们而言,我对数字更感兴趣。
我们的这次见面就在这个话题中结束,陈书最后告诉我说我失败的原因是因为缺乏持之以恒的暗恋的决心,对此我无话可说,我看着他的手在空中摇摆,后来他如同一条蚯蚓一样曲折地消失在人群中,这是我来到天涯唯一一次见到陈书,我并没有得到预想的结果,相反,堆积如山的陈年往事在陈书的一席话中得以更新,我开始怀疑这些往事,怀疑它们会在时间的作用下散架,分离,变得不真实。
三
回到子午镇后我还对陈书的话半信半疑,在我看来他的推理是缺乏根据的,毕业后我和恋人还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的亲密关系,而对于分手我们更是只字不提,或许我们没考虑到环境会改变人,在毕业前她表达了和我完全一样的想法:我们打算先租一间房子,而对工作之类的暂时忽略。我们信誓旦旦地对未来的生活做出计划,而对于我那篇关于超短裙的小说,我对她则一直守口如瓶。在我对小说多年的探索中,我发现小说对我的生活只是一种障碍,男主人公的所作所为往往更容易被人猜疑,我多次暗示恋人不要通过小说来猜测我的想法,我甚至认为这是对我人格的一种错误判断,陈书认为当初恋人离开我就是因为那篇小说,按照他的理解我的命运仿佛就是由那篇小说决定了,在我离开天涯前年,他告诉我说如果我想逆转败局就必须再写一篇将爱情起死回生的小说,并且一定要有暗恋的决心。
我的归来并没有引起领导的注意,我去办公室报告时他一个人正在看一本叫《如何不让青春流失》的书,他发现我后我便立即将自己的名字和来意告诉了他,在他对此还没完全理解的情况下我又说到自己去天涯的事实,我支吾了半天,他还是沉寂在那本书里,后来秘书来了,然后他才注意到我,他对我去天涯的事不感兴趣,我注意到他的手里在不停地玩弄一把钥匙,我表情生硬地不知说什么好,他问及我来到子午的感受,我极其简单地将这种感受概括为满意,他奇怪地对我摇头,我尽量少说话,为的是避免不必要的错误,在我耐心的等待后他告诉我今后我具体的工作,我被分配到一个叫边关村的地方,进行最为简单的人口调查,按照他的说法,那个地方地广人稀,工作时体力消耗比较大,但对智力要求不高,我的任务便是将各户现有人口简单相加,他还告诉我这次不必考虑个别人的意外死亡,边关村地处山区,经济欠发达,人口的非自然死亡极其罕见,在我认为这次的工作将不会遇到任何困难时,他又忽然对我说:
“但必须考虑外来技术的干扰,特别是在婴儿出生这一环节,要重视体外受精所导致的怀孕,以及借腹生子的部分个例。”
我极其谨慎地点点头,领导告诉我上面这些情况计划生育工作对它们防不甚防,我拿着他给我的一份材料走出了办公室,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使我确定这次调查的难度。
回到宿舍我的身体还显得游离不定,那时我急需一个安身之所,当我到宿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时我的想法随之改变。窗户外一个人影也没有,整个夜晚像是为我安排的,子午 和天涯是两个绝然不同的地方,天涯是个大城市,人极容易感到舒适,而子午一直以来的贫困则让人感到生活艰难。我回来后,时间的过去变的缓慢,就如河中的流水,总是会因为沙滩的阻隔而变的曲折不整齐,每一秒钟的过去似乎都要花费我的部分力气,我一个人呆在宿舍,天涯之旅一方面所带给我的是全身的疲惫,另一方面则使过去的时间成倍增长,我的记忆变得异常饱满。我想这与陈书有关,他极为简短的几句话使我的记忆得以巩固,我的怀疑一一被排除,陈书让我明白一个道理,记忆除了自身必要的锻炼,更需要别人的帮助。
回到子午后我对于和恋人之间的故事如梦初醒,宿舍没人的时候,我就一个人一如继往地望着窗户,结合陈书的几句话,特别是他那些缺乏根据的猜测,我想起整件事情的始末,我分析到恋人逃离我之前的准备,动机。但作为当事人,对情节的过分重视往往使我忘了必要的逻辑,我想的是恋人在那之前为我留下的诸多画面,特别是她为数不多的几种表情,它们已经成为了我以后下结论的唯一可靠根据,我就像是个遗失在海上的殉难者,能见到的只是恋人为我设计的几种变化莫侧的天气,而对于它们形成的原因我则一无所知,到现在为止我唯一所能确定的是我们分离的现状,按照陈书的说法,它是由我导致的,特别是我的那篇小说,它使我的恋人下定决心离我远去,陈书把小说当作祸根,我不能完全同意,但是能确定的是,它成了了解整件事情的唯一线索。
我的工作重新开始,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我的身影都随着阳光穿梭在田埂之间,往往在黄昏的时候我能得到片刻的休息,我们的大队人马活跃在各处田间地头,从一处山坡走到另一处山坡,人是我们所要发现的,而记录数量才是我们的最终任务,边关是个极不规则的小村,我的这种印象来自它道路的曲折,以及极为凌乱的屋子,树阴成了迷惑我们的工具,它的下面往往会摆放着一座屋子,经常我们会因为树阴而忽略某户人家,为此后来我们做出了新的计划,大队人马从此像打阵地战一样前进,“留意每一寸土地”成了我们的口号,这种类似于扫荡的工作方式后来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人口普查成了对土地的征服,而我们的工作也成了对土地的调查。我没有将这种想法告诉领导,它不能给我和领导的关系带来任何好处,相反它还成为我们之间不可摧毁的障碍。
正如我所预计的那样,我们的大部分人终因体力不支而百病交加,有1/4的人中暑倒在路上,在太阳的照射下,他们口吐白沫,全身痉挛,情绪也多了起来,我因为身体健康而使工作量翻了一倍,除了要为那些“伤员”供给水外,我还多了一份安排食宿的工作,我所说到的这半个月时间的最后几天中,我们的工作因为“伤员”过多而又攻转守,领导决定改变策略,我们集体住进了村里为我临时建成的招待所里,一方面养精蓄锐,另一方面等待领导见机行事。
我还要说的关于我工作的一些细节,边关村后我的工作临时做出了调整,因为对自己的数学没有信心,我怕因此对工作造成影响,相对数学而言,我更喜欢对“人”与“非人”做出判断,我甚至想到了一个“相对人口数量”的概念,其理论便是按照哲学对人的定义,对人口数量进行进一步的保守估计,我遵从了在人口方面乐观派的立场,认为“有效人口”只是现有人口的一小部分,对我们所调查的这个区域,按照我的理论,它的人口承载潜力就显得非常大。我的这种认识遭到了同行的攻击,在我不经意间说出这个观点时,他们的样子像是认为我罪不可赦,有一个人的脸伸在我脖子附近,他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用手指着我的头告诉我一旦我的这种观点成为权威,它将会造成祸国殃民的后果,我顿时明白了在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问题上自己不该发表任何哲学化的观点,在人口这一块,哲学毫无用武之地,人口生产不像工业生产那样只追求速度和数量,一个人一旦出生,对旁边的人便会产生障碍,我说到这句话时同行稍微消了点怒气,他们对我的责怪逐渐转移到了哲学上,我讨好了他们,却背叛了哲学。
我被分配到一个新的工作部门,它与地图有关,就是在人口调查的过程中对已有地图上的各要素进行尽多的补充,例如发现某处树阴下有座房子,或者某个池塘正建房子,而以前在地图上缺乏记录,我都要将它们标记下来,领导说这便于下次人口普查。我意识到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为此领导还专门找我谈话,我隐约可以听到一些类似于“利国利民”的词汇,他拍着我的肩膀试图鼓励我,但明显在那时遇到了语言上的障碍,我只听到他说“就这样吧”,然后我们便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在此后十多天的工作中,我的工作便是跟着一个类似于考古身份的人物后面,我们沿着河流匍匐前进,听着周围忽隐忽现的鸟叫声,一阵鞭炮声响起,我们便像乞丐一样奔赴那座新居,从主人那里我们获得他们以前的地址,边关村的人建房子往往是因为房子过分破旧,我们的工作便是将以前那座废墟从地图上删除,而将新居标识在地图上。我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闲暇时候,那位考古学家式的人物对我开玩笑说我们的工作是对历史做一种画蛇添足式的补充,只是在同时我们又在删除历史。
我的工作除了上面他所说到的那种意义以外,其实更多的是对我过去爱情的新发现,那是在工作接近尾声的日子里,我们的地图已经恰如其分地反应了边关村的变化,那是我们近半个月的成果,其代价便是在村庄的各条偏僻小路,山林深谷往返经过,不停地观察发现,在他体力不支的情况下,我一个人担负起最后一部分的工作任务,我便是在那时遇到了难题,我无法代替他的身份,这并不是因为能力不足,在领导所要求的日摧夜赶的工作进度中,我的担惊受怕开始显现。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遇到我的班主任,他因为身患严重风湿病,在突破学校的重重阻挠后终于获得了提前退休的资格,我因为工作关系,第一个获得了这个消息,我例行公事地了解了他家的情况:五口人,无任何搬迁计划。
我到达他家已是汗流浃背,流在脸上的汗水使我面目全非。尽管如此,班主任还是毫不费力地认出了我,他叫着我的名字,既而我也认出了他,我之所以能够认出他纯粹是因为习惯,那时他的身体已显现出老年人的弯曲,我听到他的声音时感到了其中的颤抖,它就像是风吹过叶子时所发出的,我们在认出对方后便显得无话可说,这是偶然事件所导致的后果,我们事先没安排好这次见面,当它突然发生时,我们双方便立刻显得手足无措,他先把我引进房间,我看到很多书,班主任看到我正在看书时便立即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的视线被他阻挡,替代的是他完整的身体。
我们一直是闷闷不乐的,这种状况使我怀疑班主任曾告诉我们的他的婚姻状况,他时不时地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然后翻了几页又放了下去,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重复着同一个游戏,我听到那本书周期性地降落在桌子上,在那声音的间隙里我便想到要在他的屋子里有所发现,我看到的依旧是那张床,它在那个角落里像是封存已久,而它对面的那扇窗户是我想到的它卫生的唯一保证,一线阳光恰好落在被子上,在阳光可以到达的那片区域里,被子显得栩栩如生,我们的见面显得不合时宜,我看着他的眼睛,它似乎在提示我安静。
班主任的情形使我怀疑他在婚姻上遭遇了挫折,我隐约可以记得他在给我们上课时所表现出的在婚姻上的自信,他讲爱情小说的天赋使我们每个人自惭形秽。事过境迁,此时的特似乎对爱情已经是身衰力竭,就在我想作出种种猜想的时候他点燃了一根烟,此后一段火光蔓延在他嘴唇附近,那段光的节节上升使我感到它在耗尽班主任的生命,它有着和爱情一样的摧毁力。
我们最终还是说到了爱情,这是在最无聊的时候做出的最无奈选择,他吸完那根烟,然后忽然就笑出了声,我后来想到这笑声时因此推测他对爱情有着不以为然的态度,他已经将爱情生活化了,用文学的话来说,这是理想主义到现实主义的过渡。
他将烟头扔出窗户,然后伸出头像是要确认它降落的位置与预计的是否相符,我抬头望见他时他已经走到了书柜前,他从那些书中找到一本花名册,然后手指便在上面移动,他大概是发现了我的名字,或许他一时把我的名字忘了。我故意露出了笑容,这更加深了他的错觉,此后他没有再在花名册上做文章,他问到我的工作状况,我告诉他我正在从事人口普查的工作,他听到这时立即大吃一惊。
“你和她分了?”
我没想到他问题与我说到的事实之间的联系,在来不及思考的情况下,我问及他的问题所指,他很不情愿地猜测我和恋人已经分手,我不知道那个答案更有利于我们谈话的发展,我想到要实事求是,但最大的困难在于我至今还没有确定他所想要知道的那个事实,我想到陈书,于是他对恋人的那次观察自然而然地溶入到了我的答案中,班主任听到我所转述的陈书的观察结果后便立即表达了和陈书一样的观点,他认为我爱情的败局已定,并且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我默认着他的猜测,在此时任何与他相反的事实都只会引起他的反感。因为就在我还未描述陈书所看到的那些细节,比如一个孩子在他们面前背道而驰,以及泡通宵KTV的事实之前,他便表现出对这个事实所拥有的先见之明。
我不能发现他所还未确定的事,他深叹了口气,像是对我的现状感到怀疑,我对陈书所观察到的事实记忆的不全面的,这一方面是因为记忆的缘故,而更重要的则是班主任属于那种只中结果而忽视过程的人,他显然没注意到自己的结论过于片面,而偏向于只是从陈书的一席话中断章取义。我没有指出他的这种武断,在我思维的一端,我已经隐约感到事实正趋于他所认为的那一面,只是残留的一点自信使我奢望我的爱情能够再延续它的苟延残喘,而不至于瞬间全部趋于毁灭。
我重新注意到他时他又走到了书柜前,他在里面摸了很久,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我猜测他这样做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那几本相同的书对他来讲想是陌生的,我有时望着窗户边,好奇心使我忍不住站起身,但班主任的眼神使我只能回忆往事,我又听见他说:
“如果大学还有一年,你们就可能不会分了。”
班主任的这种解释让我大快人心,按照他的说法,我和恋人的分离是因为大学时间的缺乏,对此我无法判断,我无法让那段时间延续,更不可遇见由此所产生的结果,但起码可以保证的是它可以延续我的恋爱史,我的恋爱就如夏天午后的一场雷阵雨,来去亦匆匆,和恋人分离后,新的爱情止步不前,我把爱情的汽车开到山前,它的道路却一直没有出现。现在便是等待,新的爱情还还未到来,对旧爱情的怀念便成为一种习惯,它的形成多半由于恋人对我爱情的毁灭,她从我的怀抱中跳到另一和和我有着相同气味的男人的怀抱中,轻而易举,义无返顾。
我不知道班主任的沉默是针对我爱情失败这件事本身还是对我爱情失败的同情,此后他的表情完全封存起来,我只能看着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以及很久才能蠕动一次的嘴唇,我们像是有着相同的遭遇,但在这相同的遭遇的同时又禁不住要各抒己见,分歧被各自隐藏起来,正如他所认为的我和恋人分离是因为大学时间的缺乏,我并不能确定他这种立场是否合理,陈书的一些结论往往会使我对此举棋不定,他认为我爱情的失败是因为那篇关于超短裙的小说,现在当班主任将时间这一要素归结在其中的原因时,整个问题便变得扑朔迷离。
在他也无话可说的时候,我即使地引进了陈书的结论,班主任听到这时极为奇怪地笑出了声,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时立刻感到它完全是新陈代谢的需要,它在脸上慢慢地蔓延开来,然后又像花朵的凋谢一样迅速枯萎,笑容完全消失殆尽后他便问我:
“你曾经写过一篇关于超短裙的小说?”
我肯定了他,与我的答案相比,他的问题显得很没力量,随后他便告诉我他对这篇小说的取材感到极为不解,按照他的理解,这篇小说起码在题目的选取上就犯了禁忌,我没将其中的一些情节告诉他,在我刚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他便即使地告诉小说的题目已经提示了整篇小说的内容。
“这种问题小说的牺牲品往往是作者本身,它会引发读者的讨论,而讨论的最终结果往往便是将作者视为唾弃的对象。”
我来不及理解他的这句话,他便又进一步分析说我的这篇小说激化了性别矛盾,我因为它而成为了女性的公敌。
我对他的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他在此时表现出在坚持自己观点的特殊又偏向陈书的观点,我惊异于他的这种变化,后来我告诉他那篇小说一直放在我的抽屉里,只是它的题目在班上广为流传时,他对此的态度便更为坚决,他说:
“如果小说被公开,后果将会更严重。”
我猜测他会认为我是因为那篇小说断送姻缘,它生不逢时,在我未婚前便形成了,而从此便永久地成为我婚姻的障碍。
“你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
他突然问我,我在回答这个问题时遇到了困难,我们并没有开口说出分手这两个字,更没有任何的文字标志,只是在毕业后便默认着要各奔东西。我想起我们最后见面的那个晚上,我说:
“我们在一家快餐店坐到12点,那是我去的最廉价的一家快餐店。”
他摇摇头,我并不是有意要说那是家廉价的快餐店,只 是它低廉的价格成为了我离开后对它唯一的印象。因为客人太少,老板把隔壁的几盏灯都关了。那天晚上我们说话很少,甚至忘了看着对方,只是等着时间的过去。我们没有丝毫的依依不舍,仿佛那时我们的组合纯粹是偶然现象,而最后的分离便是顺水推舟。我们一改往日的习惯,1点不到我就把她送到女生宿舍前,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嬉皮笑脸地告诉我她害怕晚上的孤独,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按照她的说法,寂寞就如家常便饭一样在她身边萦绕,我听到她的话迅速明白了我们的爱情在为她消除孤独的同时也给她带来了寂寞,我注视着她的身体,那是我第一次这么完整地注视她的身体,想到这我又忍不住对他解释说:
“那天晚上我发现她的身体如此迷人,她衣服穿的很少,我可以完整地看出它的轮廓,后来我还做了个梦。”
班主任听到这话时想是如释重负,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现了问题。他说:
“你们一直都没同居吗?”
我立即否定了他,对这样的问题我的答案最为坚决,我又补充说:
“我一直认为爱情并不需要太多的身体接触,我甚至很少牵她的手。”
他不再说话,我们可能在这个问题眼上产生了分歧,为此我不再过多地解释,我感到我的每一处解释都显得多此一举,而维持现状则对我有利得多。
自从我发现了她的身体,我整个人就变得有些依依不舍,我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这或许是我精心设计的一个偶然,因为此后我们的手在此后的一分钟都处在纠缠不清中。第一个变得理智的是我,我谨慎地把手收了回来,然后把它放进了口袋,就在那一刻她就迫不及待地跑进了女生宿舍,我止步不前,甚至忘了叫她的名字,她的身体片刻闪进了黑暗中,我回到宿舍后整个人魂不守舍,她的身体无时不刻地闪进我的大脑,整夜我都没法完整地闭上眼睛,总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后来我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她第二天便彻底地消失了,缈无音迅,按照宿舍阿姨的说法,在我离开女生宿舍后十分钟不到,一个男人接过了她早已准备好的行李,他们一起上了出租车。
“你们的爱情缺乏身体上的交流,如果处在热恋中的你们没有身体接触,爱情就会像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奇。”
班主任突然对我说,此前我在描述和恋人的身体接触时犯了错误,我隐约记得我和她并非完全没有身体接触,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偶然我甚至想要去吻她,过马路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供她使用,只是在我们之间没有出现像他说的那种夸大的身体接触。和她走在一起的我的手总会显得无所事事,而那时我的对策便是将它插进口袋,我习惯在爱情到来的时候流放自己的身体,然后在必不得以的时候又对它重新利用,过去一年中这种随机应变一直操纵着我的爱情,我需要它一方面是因为爱情,另一方面则是自我满足的需要。
因为没发现他这种说法的破绽,我因此无法否定他,我说:
“我们偶然还会牵牵手。”
我在说到这种现象时显得信心不足,牵手可能还没达到他所说的身体接触的标准,我举到一个例子,说的是有一次晚上和她走在路上,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例子,其过程便是我把手从口袋中伸出,然后饶过脖子放在她的肩膀上,我在叙述它的时候显得异常艰难,我过多的描述她那时的反应,这一点班主任已经注意到,他在我没将整个过程到2/3说完时便打断了我,他告诉我说我对爱情缺乏理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
“爱情首先是肉体的,然后是才是其他的!”
我无话可说,思想的坚冰瞬间被打破,我像是在接受爱情理论的熏陶,他又站起身,然后身体便时左时右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像是一直想要做什么,但又显得无能为力,这或许与爱情有关,他的身体显示出爱情的缺乏,整个下午我还发现他桌子上琳琅满目的女性的半裸照片,里面全是衣不遮体的女人,他一只手抓住任意一张不停地旋转,中指从女人的上半身蔓延到下半身,运动不止,毫无倦意。
我是在傍晚离开他屋子的,在我离开的前一刻他告诉我我爱情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对身体的过分重视,按照他的理解,身体就如一支蜡烛,你只有去燃烧才能显示出它的价值,而如果将它封存起来,最后的结局它便是变得支离破碎,毫无用处。他送我出门,我们沉默了一会他便问及我有没有想说的,我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回到了爱情,我说:
“爱情要是过早地触及身体的区域,这就跟去妓院没什么区别。”
这话遭到了他的反感,他第一次激动开,手里拿着一张照片不停地在空中划动,但又没说什么,他想到要表达和我相反的意思,但明显在此时遇到了语言上的障碍。
我就这样离开了班主任的家,他关门后我就一个人走在路上,我想到马上要回到我们驻扎的地方,毫无疑问,这次来到班主任家我一无所获。
四
在那个故事的第四章,我写作了恋人离开我的具体原因和经过,我选择在一个多雾的晚上,随便描述毕业前那段时间校园里的情感气氛,其标志性的环境描写便是几对恋人不厌其烦地饶着操场转圈,除此之外对于单身的那部分人我则采取了白描的手法,尽管如此,我在描述他们的时候还是大费周折。与有恋情的人相比,那部分人总是显得更加矛盾,对爱情则更伤感,这或许是对自己失恋的不可思议的结果,或许是猜测自己的爱情还遥遥无期。在描写这两种心理的时候,我从自己对单身的感受认为其中更多地有一种投射心理,于是在那群人身上,他们的思想便不再是对自己爱情的渴望,而是对他人爱情的毁灭。
我重点写到和恋人最后的那次约会,在取材现实的前提下还加入了虚构的成分,比如我就用第一人称描写她的心理,而对其他的多数部分我则运用独白。在写作她的那一部分时我显得异常艰难,一方面是对真实情况把握不足,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对虚构的自信不够,有时我觉得存在两种逻辑上的可能性,而最后的选择并非因为其中一方的强大,而是对它独特的好感。我的选择就像在超市里一样自由。在我写作的中途,我打电话告诉陈书这种自由时他极为奇怪地告诉我说爱情并没有逻辑,并且如果过分注重这种不存在的东西的话,爱情的负面效应便会凸显。于是在我后来的写作中我逐渐试着放弃逻辑,转而对情节情有独衷,这种转变得到了陈书的好评。在一次电话中他告诉我如果在恋爱的时候我就是这么一种态度的话,任何爱情都将捶手可得。
有一段情节我写了三遍。我对它的过分重视并不是因为它的重要性,而是在多次重复后我越来越想着要提供多种理解的可能性,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我想到要运用悬念,而最后的结果并非如此,读者可以轻易地从情节中看出我最后的选择,而悬念的运用只是使整个故事变得拐弯抹角。
在写作的中途,我一直和陈书保持着书信的往来,甚至在我如火如荼地进行故事创作的中途,有一次他还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宿舍,我专心于自己的创作,在其中的间隙,我便拿出一堆废稿递给他看,他在接受它们的时候显得迟疑不决。我因此变得信心不足,尤其是在告诉陈书那个故事有虚构 性质的时候,我只是看着他整个人脸部严肃的那部分,他没有太多地评论我那个故事,事实证明当我对他讲那个故事的大概情节时,他也没有多么惊人的热情,与我的幻想相比,他更重视我的现状。有段时间我的舍友都因为工作原因而搬出了宿舍,陈书的到来使我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中断,只是在我们无话可说的时候,我就抓起笔来杜撰一些奇怪的情节,陈书也因为我的过分投入而不敢妄自打扰我,只是在休息的中途我们才聊起天,我对他的 一个问题还记忆犹新,他问我有没有新欢,在回答他的时候我遇到了困难,我最终采取了回避的方法,只是对他发出分量极轻的笑声,我指着窗户外的那条街道告诉他下面每天都有好多女人经过,他顺着我的手指看着那条路,他告诉我说下面有好多人,男的女的都有。
人口普查的工作接近尾声,在一次工作总结会议上,领导私下问起我一直卧床不起的原因,我告诉他说我一直在写一篇婚姻题材的小说,他听到我的回答时龙颜大悦,并表示会全力支持我的写作,我解释说这篇小说有相当程度的自传性质,他对此不以为然,并且说现代婚姻都已经变得千篇一律,我对他的这种认识没有妄自评价,只是在我后来的写作中我越来越趋向他的这种观点,在某一段中,我的思路就如走马观花,有时对女性身体的描写就是取材于楼下的某位中年妇女,甚至部分女主人公的情节也是源自对她行为的想象,这种创作方式为我提供了便利,它弥补了我自身经历的不足,同时也降低了想象的难度。
我对恋人的遗忘首先是由于那个故事进入到我的生活中,当我独自享受杜撰故事所带给我的沾沾自喜时,我对恋人的遗忘便渐渐成为一种习惯,后来甚至对她身体的印象也变得残缺不全。在完成第四章的写作后,后面的叙述变得异常流畅。在边关镇人口普查工作临近尾声时,那个故事已经基本完成了。九月,我将长达一百页的打印稿寄往某杂志社,就在此后半个月不到的某一天我便收到了编辑的来信,他告诉我小说因为题材新颖而被采用了。
后面的故事没什么可叙述的,我唯一要说到的是一位署名为小手的评论家,他第一个评论了我的那篇小说,在那篇评论的第一行他就反映了自己的先见之明,他说:
“下半身的解放比任何精神解放都显得迫在眉睫!”
6/23/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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