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别人都说我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有话直说,一眼便能被人看穿。咦,我倒不知道原来我是这样简单的性格。我常常反省,是不是今天又说了什么话搞得别人尴尴尬尬下不了台?有话直说么,不就是因为我能够将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说出来,轻轻松松的;还总是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不喜欢一些人,却也谈不上讨厌或恨。但是说我直爽——拜托,小女子真是不敢当。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性格分析解剖得淋漓尽致,请问您能说她是个简单的人吗?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那天某女生拦住我说,为什么你不在通讯录上写你爸爸的电话?
不错,我用的是“说”而不是“问”;很早以前她便提出过这个好奇。我对问题本身并不忌讳,我猜想的是她的态度。她带着笑意偏着头,狡黠地直视我的嘴,以为从中吐露的一定是些许敷衍的谎话。此女生极为聪明,人缘不错,在人情世故中能够长袖善舞。莫非她不知道,就算再怎么简单的性格,也足以窥透她此刻明知故问后的同情?那满是幸灾乐祸的似笑非笑大概连她自己也忘了隐藏。
我觉得我应该像武侠小说中的杀手那样,眼神冷冷地抽动嘴角,鄙夷地哼道,太好奇的人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当然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抬抬头,被金色晃得心中一片澄明。冬日的阳光撤去最后的寒意,张牙舞爪地武装着春日的复苏,从教室外面嚣张地冲进来。昨日与明日将不再模棱两可。此前与此后,皆以此刻为临界点。我明白我会开始一早对自己定好的道路。这并不是什么献身的事,我却仍喜欢用义无反顾来形容这如此坚持到底的行为。
是的,我终于跨出了这一步。早几百年前我就有此预感。
二
她总是很容易地喜欢上某人,又讨厌上那人;一旦行动了,便会坚贞不渝地做下去,永远也不会有所谓的化敌为友。她明白这不是天生的。小时候她会经常对别人反悔,那并不是什么反复无常,或是欺骗之类的。无关紧要。无关紧要而已。小小年纪,她便懂得可以随便对无关紧要的人言不由衷。而关乎爱恨情仇这样承诺的话,她却从来没有轻易地告诉过爸爸妈妈。她没有任何信仰,却坚定着命运这样的念头。她以为,在每人心中,确实存在着所谓的老天,能看透她的任意想法。同时它又是残忍的。它喜欢看血肉分离时的模糊不堪,沉闷的撕裂声中藏着无法抑制的快感,有如胸腔里爆发的尖叫。至此,越是她渴望的欲念,它越是能在不易觉察的静谧夜晚将其扼杀。它便这样报复了,仇人却是她自己。
又或者她可以对它祈愿,一生只有一次。作为交换的代价,是她穷尽一生都无法再弥补的罪。
她太好强了。她想。虽然不是什么错,但她偏偏从小便希望幸福。小孩子懂什么幸福呢?无非是但愿自己聪明优秀,能与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这依旧不是什么错。但她偏偏如此渴望,渴望到终于一切都无力挽回。
三
多愁善感非我的本性。作为一个大言不惭标榜自己为思想者的人,我只是爱好幻想。事情的根本来自我的好吃懒做,思想者的实质便是如此。我知道我是自作自受,毕竟本没有人要求我将每一细节都完美得无懈可击。类似绝望无助的颓靡气息是我的小资同学们追捧的花魁;而只有流霜飞雪、寒月悲笳,才是虚拟中的唯美。我以为,如果真的无法在现实生活中找到符合我想象中的一切,那么,只好将其托付在无法亲身体验的梦幻中。为此,在某段时间里我停止不了地吟唱心目中的旋律,摇头晃脑,自以为到达了超现实的凄美境界。然而同学打断我,要求我去为下午的排球赛加油。若是从前,我大概会把自己当成热血少女,然后驰骋呐喊在绿茵场上。但那是从前。我推说不太想以为她能够理解,但她立即义正言辞地指出:你就算不上场,也应该为班级的荣誉出点力……我冷笑一声打断她,我难道没有跟你说过,我对这个班级没有一点感情吗?
这不是自私不自私的问题。可她闷闷不乐半天不说话,行为上却原谅了我的任性。沉默加剧了我们的决绝。我终于笑着让步,说若是你叫我去我一定会给面子的。然她直起腰,定定地看着我,意念暧昧。
就是太直话直说了,才会更加让人看不透。某个不知名的作家如是说。
四
远离了某年的暑假,她终于不再那么任性,稍稍收敛下来,连同她的愿望。
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可以在面对死亡时无畏无惧,却在以后的几千个夜晚里辗转反侧?是痛到忘记了,还是太小不懂事?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没有人知道黑暗中有个小女孩环手抱紧自己,无法自己地抗拒着那终将到来的一天。何苦生,何苦死?她是如此贪心,希望拥有能证明自己曾经活过的记忆;她又是如此绝望,未来如公理般有条不紊地袭击着她,已知与结论一清二楚,没有悬念。
天!她阖上一只眼,从指缝后观望洞天外的苍穹。从那上面看她所居住的城市,便如她在仰望天堂;灯火阑珊,有如皎洁繁明。星汉西流夜未央,千年之后,世上再不会有人懂得,原来她也曾沧海桑田地爱过,也曾地老天荒地存在过。她这样的过客,在漫漫时间的长路中流浪,屯蹇羁旅无终极。可,她只不过,只不过想与爸爸妈妈一起而已!便落得如此境地么?
她笑笑,坐起身,想起她还有一个愿望没有说出来。她双手合十,脸上恢复了孩子的温柔。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的。直到那时她还在偷偷摸摸地窃喜,以为老天终于放她一马。殊不知她连未来也不曾有过,何来幸福可言?
五
我一贯认为惟有悲剧才适合我。这当然不是什么自虐倾向。我有轻微的洁癖,厌恶成年人的触摸与男女之间的一切关系。这样说的话,别人会自以为是地认为我的童年一定阴暗无比,于是假想我会不会像那些小说家所描写的,是个外表嬉哈以开朗来掩饰内心桀骜的另类女子。
烟视媚行?开玩笑!庸俗如我,在世上无所作为的小人物,惟有立志做一名自私的人才能得到救赎。生活的种种阴晦,并不只我一人才对此敏感,就算嫌它龌龊,我也没有抗议的本钱。不同于班上那个回回拿第一的女生,学数学只为了进哲学系、逃避社会。我没有羡慕与妒忌——这些情感本不属于我。既然诞生于此。在这充满悲剧色彩的世界中,屡屡受挫的我陡然通了任督二脉,想清楚了盅惑我的执著。反正是无法永久幸存下去的,不如就随波逐流,到入海口看看最终的神话是否如我所想。可笑。自私如我,居然无法抛弃在人世的留恋——当然,我本也不是看破十丈软红的涅磐者。我只是一直在怀疑我到底有没有爱的能力:似乎没有事物能让我产生兴趣让我上瘾。剩下的惟有习惯。因而同学们总是诧异我从小培养出的奇怪梦想,诸如生一个金银妖瞳的男孩然后独自一人把他抚养成长。她们认为这近似乎奇迹,力图说服我而我无动于衷。因为那是我的习惯,如何改变都摆脱不了。再之后我自称变态便没有人说我在撒谎。
出世与入世是两个界限分明的概念,我佩服自己将二者处理得如此恰当。快乐的时候应当微笑,悲伤的时候也有泪水,在别人看来我与他人无异;只有我看到了那欢笑泪水背后远远观望的人影。于是我继续把我十几年前的秘密掏心掏肺地告诉别人,然后在她们的讨论声中拽住我想听的字眼。
六
迁徙前的她,有了一段平静的回忆。那时候她时常做的事是放学后在郊区乱逛。那里的街衢像最低级的迷宫,无论如何也不会找不到出口。她手持一枚硬币,在菜市场入口的褐色土地上蹲着,眼神没有丝毫警戒。挖开土,将硬币埋进去,封好洞,踩实,转身,离开。第二天又去,一眼便感应到属于自己的洞穴。挖开,将硬币取出来,另觅了一处,继续机械化的藏宝活动。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累换星霜,多年后她只记得阳光下闪烁的镍币,好久过去了,就算她将它一次次地埋下去,它仍在她视网膜上印着抹不去的白色铭记。她倏的发觉这一切不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有个不存在的地方,由她一手缔造,暗涌着神秘被封存在某个罅隙中。她的心底撕裂着最柔软的注视,竭力想要忽略它,如了无痕迹的流浪。直到不可更改的未来让她醍醐灌顶,直到从她心中折射出的一芥光芒穿越那个细小的碎片,直到她和她无人居住的王国在陌上相遇。而她终将糊涂下去。重逢的感觉就像三月早晨里的一片忽如其来的落叶,无论怎样用地心引力来做自由落体,它就是千回百转不肯掉下来。她知道它永远也不会下来了。擦身而过,她得到了一切,从此永远失去了它。
当她再次把硬币填进黑暗中时,她终于忘记她在干什么。最后一次,她果然找不到那个秘密地方了。
七
一直觉得前方是模糊的。这并不是说我没有理想或是对生活绝望之类。我所谓的模糊正如高度近视的人将其长久不离身的厚瓶底摘下来以后,所看见的边缘粗糙、互相溶解,但整体轮廓确实分明的模糊。我对太多事都不在乎。因为我明白,越是渴望越是无法得到。贼老天不会让人心满意足——尤其是对待我这种不在乎许多、却又贪生怕死希望不要不幸福的人。我无所谓,因为所有的事情并非我所能选择。就像生与死皆非我们能掌控一样。我是如此平凡,平凡到无法灵魂出窍、挤进周围任何一个人的躯体中做着类似借尸还魂的勾当,以此来检验属于别人的各种想法。而那是我一辈子也无法窥见的。我徘徊在生死之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回顾从前,现在是末日、我拥有生;仰望明天,世事未央,我正步向死亡。
我想,成为冷漠的人源于我的本愿。是我活该,太热衷于幻想。我同那些小说中的高傲人物一样不需要在乎别人的眼光。但是我知道我还是一个特例。爸爸的离开与妈妈的隐忍,足以造就一个叛逆任性惊世愕俗的孩子。然而完全不是。离开与隐忍,绝不只是字面上的清晰意义。我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我深恶痛绝人们嘲弄我的自尊般对我打破沙锅问到底;另一方面,我又在含蓄地表露我的一次次失望,期冀会有善解人意的双眸揭开我的伤疤。然而完全没有。没有人像小说中那样能够看穿我然后不断刺痛我,刺着刺着,我就能在疼痛的决裂中回归到正常轨道上。然而完全不会。他们说我性格简单,一眼望穿,毫无心机,于是不打算研究任性背后的深意。他们浅尝而止,纷纷离去。没有人想到,若是当初在迁徙的浪迹时能够有哪怕丝毫的真实,我便不会选择如今的道路。时世参差,终朝尽日意悬悬。我终将死去,没有来世,化为虚无,从此消失。痛苦的,幸福的;重要的人,深爱的人。虽再也看不见,但对我来说并无所谓。人间别久不成悲。自那天起,我已经蓦然定好了今后的方向。
其实我一开始就说了谎。
在那个感情贫穷的黄昏,我把我所有的渴望一件一件地捧出来翻看,面无表情地将那枚在泥淖中耽搁太久的硬币贴紧额头。我在想象中狂笑着,指着天:如果无法幸福,那么就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残阳落红烟重,荻花风起,整个世界唯余我一人。我咯咯笑着,泪水不断涌出。高亢激昂的诅咒在胸口升迁,我竭尽全力与它订下契约。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愿望。
人头涌动喧闹不堪,我站在入口处,恍若隔世,却一如自己。任何都不再入我眼。我已耗尽了全力,终于松开一直紧拽的手。银色的光芒滑落成一道流星殒落的轨迹,翻腾着,跌进磅礴的虚无之中。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万劫不复的誓言就此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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