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高考作文 | 中考作文 | 小学生作文 | 英语作文 | 话题作文 | 读后感 | 演讲稿 | 运动会稿件 | 高考满分作文 | 中考满分作文
 当前位置 首页 > 散文

我和人类隔着一条皮带的距离

    序言

    我在那棵桃树上吊着。树下埋着我的姐姐。

    我还没有死。只是小主人的皮带越勒越紧了……

    作为一只猫,我能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懂,只想文过饰非。现在,我凝聚一下最后的眼神,再看他一眼——我和他隔有一条皮带的距离。

    这个可怜的孩子!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吓坏了他!可有一天他会懂得吗,这世间有一种无奈叫做:生存……

    1、

    两年多以前,我和异父同母的姐姐一起来到这个家。进门的时候,这家人怕我们认生而跑掉,给我们系了条皮带,安置在厨房旁边的柴房里。一个月后才把我们放开。

    第一次,老主人笑咪咪地拿着一只没有底座的搪瓷碗进来,我一下就缩进了一只破橱柜的后面。而姐姐很大方,扎起浑身的毛,围着她的脚踝蹭了几圈,亲热地向她打招呼。老主人满意地拍拍她。然后开始唤我出去,我不敢。这时小主人忽然从她身后蹦了过来,一把把我从柜子后面拖出来,逮住我脖子后面的皮,交给老主人。老主人佯嗔地拍了一下他的手,把我抱在怀里说,你这孩子,改不了这毛手毛脚的脾气!他这么小,以后不许这么抓他!

    她看我吃不进那些大块大块的食物,就自己放在嘴里嚼过了,一点一点地喂给我。一旁小主人做出恶心的样子。她笑骂他,你恶心什么,你以前还不是我这么喂大的!快去做作业,你爸回来还没写完,看他不用鞋底子抽你!

    姐姐比我大1岁,黄毛褐纹,那时候已经出落得很漂亮了。而我一直长得很慢,半年过去了还只有一尺来长,她白天空闲的时候,就把我拢在她的身边,用爪子和舌头帮我梳理毛发。同时,不断地鼓励我,但有的时候我嫌她唠叨,可能女人都这样。有一天,我无所事事,在玩一只苍蝇,从她身边经过。她伸出爪子,摁住我的尾巴,告诫我,我们的母亲拥有高贵的山猫血统,所以,你虽然自小离家失教,但无论如何不可辱没了家风。我很惭愧,就把苍蝇放了。我把这事儿用爪子刻在了墙上,我发现这已经是姐姐第N次告诫我了。当时,我的小主人还以为我是吃饱了没事儿挠着玩儿,过来踢我一脚。哎,和我相比,他更是少不更事啊。

    柴房窗户上的玻璃缺了一块儿,外面是一条长着茅草的水沟。那早已是姐姐每天早晚的必经之路。而我最多爬上窗棂,向外张望一下,看看姐姐是不是回来了。那些深不可测的茅草令我惊惶,时而蹿跳的蚱蜢令我恐慌。每当清早,姐姐含着猎物出现在窗口的时候,我一下子就醒来了,从小主人的鱼缸上借步,跳到橱柜上面,迎接她。她为了不让我最终沦落为一只可耻的懒猫,总是想方设法让我上蹿下跳。

    她无数次带回她的猎物给我,一只老鼠、一只麻雀、一只大甲壳虫,甚至一条蛇。我很有兴趣地跟他们玩耍,他们逃跑,我就把他们捉回来,重复很多遍。而姐姐微闭着眼睛趴在旁边守护着。当我抓不住的时候,她就闪电般伸出爪子。当我倦怠的时候,她也会同样毫不留情地这样对付我。最后的结局总是她当着我的面,把猎物撕碎,然后一毛不剩地啃吃掉。对这个我毫无兴趣,总是躲得远远的。她捉拿我,我就钻到橱柜的后面。在那里除了小主人的棍子谁都奈何不了我。对此,她很忧心也很无奈。

    也因此,老主人那只没有底儿的搪瓷碗,那时实际上是我在专用。她仍然还是习惯把食物嚼好了,放在里面。那才是我的美味大餐。小主人因为好玩,也曾经试过这么喂我,我觉得恶心,就躲上房梁他够不着的地方去了,在上面歪着头看他生气。

    2、

    有一天正午,我正爬在橱柜上睡觉。小主人跑进来,我一翻身就要钻进橱柜后面,但被他捉住了我的尾巴。我不知道他又要怎样折磨我,就开始嘶叫,我希望老主人能够听到,她不准小主人抓我脖子,也不准他扯我尾巴。但我不敢太大声,怕真惹恼了他,他更要变本加厉了,他曾因为我在他的小鱼缸里捞起了一条半死不活的小鱼,把我扔在鱼缸里,盖上一只铁盖子,当鱼养了半天。

    这回小主人却是抱着我轻轻走回他的房间。

    其实我经常溜到他的房间里来,在我印象里那里是一个杀戮场:进门就看见一个很大的杠铃摆在地上,摇摇晃晃,随时象要从我身上碾过的样子。对面的墙上,用木板隔出了几排书架,每一本书都可能被小主人抛过来给我致命一击。地下滚着一个大球一个小球,本来我对它们非常感兴趣,因为它们很听话,会随着我的爪子滚到门外,然后我可以把它们一直带到楼头的垃圾堆里,但自从小主人用它们砸过我之后,我发现,它们的破坏性远大于娱乐性,我宁可背着姐姐去玩我的苍蝇。至于小主人的床下,那里更是陷阱重重!猫儿莫入!

    那里每一只鞋子的硬度我都很熟悉。还有一只破旧的木箱子,装着小主人童年的玩具,很多五彩斑斓的玻璃球,一把黑漆漆的木枪,几个弹弓和铁丝枪,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样样都可致我于瘫痪。另外,我发现了一个藏在床底下的十分愚蠢的秘密——那里有一只风筝,很大的风筝。他和一个伙伴花了半天功夫在屋里制作,当时我就躲在床下。他们挥汗如雨,屁股着地,终于制作了一个可以耀武扬威的大风筝。两人高兴地在地上打滚儿。可是当他们想拿出去炫耀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根本出不了门,因为风筝比门大了很多。这两个笨蛋,只好把风筝折了翼,草草一卷塞在床底下,免得被人笑话。人常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我是一只比人机灵十倍的山猫后裔呢。

    我在小主人的臂弯里浮想联翩,认定自己厄运难逃,反倒平静了。我虽然是一只胆怯的猫,但在我身体的某处蕴藏着一种神奇的力量,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吃惊。比如,有一天我随着老主人,她在洗衣台上洗衣,我玩腻了水沟里的潮虫,就在一棵柚子树下翻找蚂蚁窝。这时一条大我十倍的黑狗窜了过来,它的名字叫黑鬼,是小主人的朋友养的撵山狗,就住在这排房子的另一头。据说它专好擒拿野兔,有一次甚至把一只受了点伤的黄嘴山鹞赶到了水塘里,它跳到水里把山鹞叼了回来。那次它受伤惨重,一只眼睛被山鹞啄瞎,半边脸也被撕裂,留下恐怖的伤疤。但它也因此更加暴戾了。

    它突然窜过来含住了我整个的头。那一霎那,我无端进入了一个臭气醺醺的黑夜,但在我身体某处的一扇窗口却在瞬间打开,和往常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我没有无助的感觉,我的四爪发出铮铮的响声,在未经过任何思考的情况下,我顺着它甩动的长吻,把两个前爪深深嵌入它头的两侧,我能感觉到入肉时的温热和脆裂,那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感觉。它松口和哀嚎只是一霎那的事,我甩了甩满脸的口涎,趁它正用爪子抚摸伤痛挡住了视线,再次合身扑出,可惜它太高了,我只撕裂了它吊在外面的舌头。

    此时,我才听见老主人的吆喝声,一块石头扔过来,砸在黑鬼的身上,它夹着尾巴逃窜而去。我被老主人抱在怀里检查的时候,还能感到身上的毛发竖立着,被她压得生疼。而我的怒火反应在瞳仁里,让她很是吃惊。但在她的怀里,我很快温柔下来,发出类似于呻吟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感到可笑。

    那是一次完胜,从此,黑鬼从我旁边走过,我都懒洋洋地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因为我藐视它。而它总是小心翼翼地打两个转,神经紧张地盯着我的爪子。有时候我故意伸伸懒腰,把爪子露出来,它马上掉头飞窜。然后站在十米之外虚张声势地吠叫两声,作为收场。

    小主人停在床前,弯腰扯出两个木箱子。与其说我平静地等待他的安排,不如说我在等待一个时机。我身体里的那个神秘窗口已经悄然打开。尾巴上的毛已经坚挺起来。

    我看见他小心翼翼得打开一个纸箱子,里面是小画书,还有一些用红绳扎起来的纸筒,那大概是小主人的奖状,我见过它们在墙上的样子。他接着拿出来一个圆筒的纸盒,里面哗啦直响,是一些游戏用的杏胡儿。我在琢磨哪些东西将会施加在为我准备的酷刑中。

    忽然他不动了,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箱子里有一些碎纸屑。然后有一股奇怪的令人兴奋的味道。他正要继续翻找东西,我猛地窜下,在那堆纸屑里抓了一把,接着转身钻入更深的床底。他不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嘿了一声,马上去找棍子来捅我出来。

    等他返回来,看见从床下慢悠悠溜出一只灰色的小老鼠,象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摆摆,不辨方向。而我懒洋洋地跟在它的后面,帮助它散步。

    小主人裂开嘴傻笑了,把棍子放在一边儿。少有地没有干扰我的游戏。他惊奇地看着我把小老鼠抠在爪子下面一溜烟地跑回柴房。

    3、

    姐姐回来的时候,我害羞地把小老鼠交给她。她非常高兴,不顾疲惫,好好地给我梳理了毛发。最近她很烦躁,而且很少再给我带回猎物来。

    晚上,我正在睡觉,她忽然把我推醒,示意我跟她出门。我们从窗子上跳出去,茅草立刻覆盖了我的全身,我顺着姐姐悉悉簌簌的脚步走下去。有她在旁边,我什么也不怕。我们绕着房子走了一大圈,最后经过一个池塘,池塘边的土丘上有一棵桃树,我们蹲在桃树上。

    她看着我说,记住了吗,这是你的领地。你要成为这个领地上的王。

    我很兴奋,同时很疑惑,问她,那你呢,姐姐,你才是这里的王啊!

    她用尾巴拂弄了一下我,忧郁地说,我不属于这里,之前我只是在帮你。现在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你应该长大了,学会生存了。也许不久的今后,我还需要你的保护。而现在……我马上就需要你的帮助。

    我觉得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神情和动作都很异常,我浑身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不远处,池塘边的田垄上有一个身影和两只剑气森森的眼睛。随着一声低沉的啸叫,姐姐象箭一样飞射过去,我紧随其后。

    那是一只身体硕大的公猫。他很无赖的盘踞在地上,悠然地舔着爪子,对我们的出现根本不放在眼里。紧接着,他好像对姐姐发生了兴趣,起来,绕着她嗅了一会儿,回身望了我一眼,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想躲到姐姐的背后,但是已经迟了……

    我只记得,他几乎是和姐姐一起发难的,只不过,他的目标是我的脖子,姐姐的目标是他的肩膀……

    我醒来已经在柴房里了,仿佛象是做了一个梦。但我看到姐姐躺在一旁艰难地舔拭着身上的伤痕,才清醒地意识到刚才的战斗多么惨烈。而我却是被一击倒地。我爬起来,摇摇晃晃挪到墙边,在我刻下的那些羞愧的记录旁看了一小会儿,伸出爪子,把它们全都抹平。如果小主人在旁边,一定又会说我吃饱了撑得磨爪子。但是从那一刻起,我身体里的那个神秘东西终于脱壳而出,成为了我的主宰。我第一次有了一个清楚的意识,那就是,我要强壮起来,保护自己,保护姐姐。我要成为我的领地上的王。

    姐姐已经疲乏地睡着了。

    我自己的第一个猎物就在搪瓷碗儿旁边躺着,搪瓷碗里有老主人晚上给我准备好的美味。我用最后的力气爬过去,按住那个已经僵硬的尸体,毫不犹豫地把它撕碎,鲜血甘甜地滋润着我的咽喉,骨骼轻快地磨砺着我的牙齿。我感到身体在膨胀。之后我也虚弱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老主人过来,看到碗中的食物一丝未动,并且碗边有一只鲜血淋淋的老鼠的头。她惊奇不已。

    后来她发现我病了。

    4、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段对这个家庭所有成员都很艰难的日子。

    我虚弱地不能起身,而老主人的丈夫也就是小主人的父亲,忽然得了重病住院,全家都去守护他。他是这个家的家庭支柱。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里,主人都不在家。即使回来也是拿些东西就走。没有人顾得上我和姐姐,只有邻居的小孩,时不时从窗子上不怀好意地向内张望。

    姐姐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因为她自来就不依赖主人给她提供食物。而我看着那只空荡荡的已经生锈的搪瓷碗,最后的一点依赖感也终于消失殆尽。

    姐姐每天带回来猎物,满意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但我仍然象第一次一样把头留下来,对我来讲那就是一个庄重的仪式。需要时时提醒自己,我正在做着什么。

    我的毛色越来越趋向于虎斑,短短一个月,我的身体几乎长大了一倍。我很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醒悟过来,老鼠天生就是猫的补品。

    渐渐地我发现姐姐回来得越来越迟。她也越来越瘦。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虽然我的身体一天天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我的伤势恢复地很慢。我的一条腿还几乎不能沾地。姐姐总是怜爱地对我说,不要着急。

    接着姐姐带回来的猎物越来越杂,有时甚至是几只蝈蝈。而且在我睡着的时候,她把我存下来的鼠头,都悄悄地吃掉了。

    难道是那只公猫在作怪?

    那只公猫后来又来过几次,在窗户下面发出粗野的叫声。我毛发壁立,准备做最后一博。但姐姐都不以为意,懒懒地甩着尾巴,甚至有一点羞涩。我很奇怪。最终,那只公猫也没有敢进来。

    我也已经习惯了昼伏夜出,在凌晨的时候守候姐姐在窗口上出现。但那一天直到阳光穿过窗洞,反射在小主人干涸的鱼缸上,也还没有见到她的身影。我拖着伤脚,爬上窗棂,向外张望。茅草丛安静无声,听不到任何响动。我无奈地回来躺倒,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又是夜晚。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片刻之后,粗大的雨点击打在屋顶上,我一惊而起,跳到窗外,积水已经漫过了我的爪子。我顾不得身体的虚弱,艰难地前行,沿着姐姐给我交代过的领地开始寻找她的影踪。最后来到了那株桃树下。

    我浑身湿透,一腔孤独,对着幽深的旷野发出惊悚的哀鸣。

    这时,一个影子倏然跃到我的面前。我血脉喷张,看清是那只公猫,正要奋起反击。没想到,他发出了几声柔若断丝的鸣叫。抖了抖浑身的雨水,一转头遁入茫茫的雨夜。从此我只见到过他一次。

    而我再也没见到我的姐姐活着回来。

    但是当时我满怀期望,可能姐姐此时已经回到了柴房,正在到处找我。于是我掉头,一身泥水地爬回去。

    柴房里仍然空无一人。我碰响了那只搪瓷碗,它在地上旋转,发出摩擦的咝咝声,经久不歇。每一个角落我都找遍了,因为姐姐以前怕我懒惰,为了调动我,经常躲藏起来,任我寻找,也不出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这里,只有我自己。我颓然地爬倒在地上。

    不知道多少天,什么时候,我朦朦胧胧听到一个声音哭着说,妈,他还没死!他的尾巴还在动。我去给他弄点水!你给他喂点吃的嘛,我喂他他不吃。

    过了半晌,我又听见,这个声音说,我找了一圈,没见到大黄,听邻居大妈说,好久没见到她了。是不是跑走了?大妈说,最近这里全民灭鼠,老鼠都绝迹了。咱们又不在,估计饿得受不了就跑了。

    那是小主人的声音。

    两天后,我活过来了,老主人把我抱到她的床上陪她睡觉,我看到她一整夜都在哭泣。我忽然明白,这个家的支柱,老主人的丈夫也永远不能回来了。

    5、

    老主人揩掉眼泪,很惊讶我已经长得如此壮硕。她不知道这都是姐姐省下自己的口粮把我养成了这样。

    随着我慢慢地恢复,老鼠又开始恣肆。接连几天老主人发现搪瓷碗里的东西一动没动,而地下并排放着五六个鼠头。从此她就不再向搪瓷碗里放她嚼过的东西。我觉得这是我的荣耀。每天我象姐姐一样出猎,象她一样凌晨时回来,有时我会提前一点,在窗棂上等待片刻,因为我还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哪一天看到她穿过茅草,扭着好看的腰肢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再恐惧,但仍然感到孤独。

    小主人已经不能轻易地把我抓住,除非我自己愿意。现在他变化了很多,尤其变得很沉默,不再喜欢去找伙伴们玩耍,而经常一个人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发呆。

    后来我发现,他是一个对自己对别人要求很完美的人,一个希望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的人,但是很无奈,他经常感到失望。他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而我要学习的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我每天巡视我的领地。房前房后,水沟池塘,一棵柚子树,一棵桃树,是我的地界。包括屋檐房顶,我都刻下了我统治的痕迹。这里的一草一木,飞蛾地鼠,都在我的辖下。除了人类,我不能忍受分享。

    黑鬼早已经是我的手下败将,现在他一看到我,就连忙起身回避。这一带还有很多鸡鸭鹅类,那是人类的专有美味,它们不妨碍我,我也不去招惹它们。最远的屋顶,有人搭建了一只鸽棚,养了十几只白鸽,它们的领地在天上,非我所及,我也赐他们一个相安无事。

    凡是进入我领地的猫类狗类,必须快速通过,否则格杀勿论。短短的半年里,我击溃了十几只野猫野狗,已经把领地扩大到池塘的对面。我仁慈地把几个垃圾堆留给它们维持生计。

    每当夜半,我爬到桃树上了望我领地里的一举一动。这里是我领地的中心。

    在黑夜的覆盖下,一切生物都按照我的意志潜行着生存着。寂静中,我听到祖先的血液在我的脉管中自豪地彭湃。唯一能够让我软弱的,就是当树叶偶然飘零,落在我的身上,仿佛是姐姐的尾巴拂摸着我……

    在我的领地里有两只猫,我任其自由来往。一只是住在池塘边废铁堆里的灰狐狸,一只是住在一座楼里的花花。因为她们都有和姐姐相似的味道。

    姐姐失踪后一年的那个春天,我尤其想念她,一天晚上我绕过池塘去找灰狐狸。在废铁堆的高处,一盘月亮的下角,一个熟悉的傲慢的身影让我的脚步变得缓慢和凝重。他习惯性地舔起了爪子,仿佛在警告我。我马上意识到那是谁。在我和他之间,灰狐狸慵懒地躺在窝里,羞涩地甩着尾巴。

    我坚定地走向灰狐狸,虽然我只是来看看她,转移一下心中对姐姐的思念,但面前这个对手,挑起了我的统治欲望。那一刻,我只给他留下了两条路,要么臣服,要么死亡。

    他并没有认出我来,但从他迟疑的神情里,我看出了他的尊重。

    灰狐狸抖着尾巴起身迎接我的到来,并且轻轻地衔住了我的耳朵,在我身旁扭动着腰肢。

    忽然,高处的那只公猫携着利爪闪电般地扑下……和一年前不同,这次是在我的意料之内。我半转身,挥出长他数寸的武器,把他打翻在地。不等他扭身起来,我虎扑向前将他压住,我感觉到爪子撕破了他的耳朵和肩胛,然后我咬在他的喉头。他无力地抓挠,也挠伤了我几处,但这对我而言,仿佛几只跳蚤而已。

    灰狐狸在一旁装作心不在焉地观看。他在哀嚎,声音时而深时而浅,突然我想起一年前那个雨夜他相似的声音,我现在明白那是他对姐姐的哀悼。一瞬间,我松开了他。他不假思索地翻身跃起,连蹦带跳地逃向高处,迅即消失在月亮的下面。

    我的辉煌胜利让灰狐狸兴奋不已,绕着我翩翩起舞。而我却兴味萧索,若有所思地晃了几下尾巴,随即转身回来。她一直尾随着我,回到柴房,进窗洞前她犹豫了一下,看见我期盼的眼神,她才下定决心,扭腰钻了进来。

    我很高兴,终于有一只象姐姐一样的猫陪着我。

    后来,花花也来过,但是不肯进来,我也不强求。她的骄气有时我受不了。

    6、

    正如姐姐所期望的,我已经是我领地上的王。谁也不能强迫我做什么,包括小主人。

    他仍旧寡言少语,郁郁不欢,有时候他坐在池塘边,我就潜行过去,逮一两只麻雀逗他开心。我知道他所遇到的正是和我之前相同的问题,他需要强壮起来。就象我现在这样,所向披靡,没有敌手。但是,人类世界太复杂了,不是我所能揣测的,我只知道,我的小主人现在已经开始学会尊重我,欣赏我。不仅仅因为我硕大无朋的体格,也因为我的领地范围内没有鼠患,也因为邻居们都叫我猫王。这件事多少也是他促成的,每天把我猎来吃剩的鼠头,拿去外边宣传,引得左邻右舍啧啧称赞。那段时间我享誉方圆十里之内。

    有一天老主人给我洗了澡,正好小主人拿着一部同学的相机,就让老主人把我抱在腿上,给我们合影。洗出来一看,我的双耳已经高过了老主人的头顶,毛色斑斓,哪里象一只猫,分明是一只小虎。

    那时,我偶尔还吃一点老主人喂我的东西,但那完全是为了一种怀旧,就象我仍然不时地会在窗口上了望,虽然我知道姐姐永远不会归来了,但我儿时的那种情绪需要一种同样幼稚的动作来加以疏解。

    有一天我在屋顶晒太阳,屋顶十分宽阔,阳光非常温厚。几只鸟飞落,相互戏耍,灰狐狸带着她的小猫仔在一旁散步,花花懒懒地躺在我的身边,尾巴搭在我的身上。我感觉,这里就象一座属于我的城堡。是我赐给它宁静和安详。如果我还有所恐惧的话,那就是我担心自己太重了,会压漏了房顶的瓦,摔将下去。

    这时,我看见邻居正在搬家,小主人也在帮忙。紧靠我住的柴房,是邻居堆放杂物的房间。我也曾经进去光顾过,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挤满了,有股臭烘烘的味道。现在他们正在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搬出来,放到一辆车上。

    突然有人惊叫了一声,我一激灵探头过去张望。

    有人看到在杂物的里面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粗大地象一条鸡毛掸子。几个年轻人包括小主人在内,分别拿着铁锹棍棒上前拨弄。有人说象是黄鼠狼。

    我好奇地钻进那个房间,爬到房梁上,必要时准备赶走这个陌生的敌手。

    过了半天,那个尾巴一动不动。终于有个胆大的过去用手握住,把它拖了出来,连忙甩在地上。

    我经常听人讲说猫不会流泪,但那时我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那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姐姐!一年多以来,她从来没有离远,就在我的睡榻旁看着我。

    我爬在房梁上一动不动。花花在喵喵地唤我。灰狐狸和小猫仔也过来了。

    姐姐四爪伸直,尾巴和头成一条直线,浑身上下的毛发全部竖立着,比平实显得庞大了很多。她的死状十分痛苦。

    我哀痛之至,宁愿没有看到这一幕。

    小主人这时也已经认出了她,上前去提起她来,她僵硬得象一段木头。

    有人猜测说,她这肯定是吃了有毒的东西,才会是这个样子。

    小主人说,那时正在到处洒鼠药灭鼠,估计是吃了中毒还没有完全死掉的老鼠。

    而我知道当时姐姐为了给我足够的猎物,她自己已经饿极了,才会铤而走险。

    我远远地跟着小主人,看他把姐姐带到池塘边,埋在那棵桃树下。晚上,我自己过来爬到树上,呆了一整夜。为此我形容萧索了好多天。老主人以为我病了,每天把我放在她的脚边,跟我说话,我知道,她也很寂寞。夜晚的时候,我会做梦,梦到姐姐毛发直立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的恐惧感又回来了。我恐惧的不是姐姐,而是,我发现我这个王并不能掌控所有的事物,还有很多能够击跨我的未知的东西。

    忽然有一天,我感觉气氛不对,一大早,我刚睡下,小主人拿了条旧皮带来把我拴上。这是几年来我头一次遇到的情况。紧接着,他拿着一把榔头、几颗钉子和一张木板,呯呯嘭嘭地把残破的窗户、也就是我的通道,封上了。

    随后我听到老主人对小主人交代,把鼠药放到我够不到的地方。

    我明白了,当年姐姐遇到的情况,又要出现了。他们在想法保护我不受伤害,果然,当天那只搪瓷碗里再次出现了老主人为我准备的佳肴。

    可是我无心饮食,我在担心灰狐狸和她的猫仔,也就是我的猫仔,我也担心花花每晚还在同一个地方等我,在某一个时刻危险会降临。我现在成了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王。一个被废黜的王,一个无法保护自己的亲人的王。这样,我将什么也不是……比这更重要的是,我在担心我的领地,没有我的统治,一切都会崩溃,如果猫有事业的话,那就是我的事业!我属于那里,而不是这个柴房,也不是这个搪瓷碗。我的猎物天生就是我的补品,它们给我带来智慧和勇气,它们给我带来王的荣耀。我既然是一个猎手,我就不能困守在这个方寸之地,否则我将堕落成原来的样子,只能玩玩苍蝇和潮虫。那样的话,我宁愿死。

    想到了死,我又想到了姐姐那令我不能磨灭的惨状。

    我内心那个神秘的东西冷冷地告诉我,你姐姐不是王,而你是一个王,所以,你应该知道如何面对这种情况!

    7、

    第一天,我听到花花在窗外娇滴滴的呼唤。我急切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但我们猫类的语言更多地是为了传递感情,而不能准确地描述事物,我只有与她近身接触,利用肢体,才能告诉她详尽的东西。但那条皮带阻挠了我的所有努力。好在后来我听到她的主人把她唤走了。

    第二天,灰狐狸来过,因为我听见猫仔带着奶味的叫声。灰狐狸现在是一个坚韧的母亲,只是后来发出几声轻叫询问。我用更加紧迫的声音警告她。我想她应该听懂了我的意思,很快消失了。

    第三天,外面一片寂静。只偶尔听到黑鬼追撵野狗快速跑过的声音。柴房里所以我能抓到的东西,都被我挠上无数的爪印。

    第四天,老主人进来时,我匍匐在地上。她爱怜地把我抱起来,责备我,为什么不吃东西?

    第五天,小主人兴冲冲地钓鱼回来,给我放在碗里。

    第六天,我终于咬断了那条旧皮带,但是老主人带着小主人出门了,一整天都没有进来,我盯着那几条已经发臭的小鱼,决定吃掉它们,保证体力。

    第七天一早,我听到老主人熟悉的脚步声,她打开厨房前和早起的邻居相互问候的声音。我聚精会神地爬在门侧。我听见她打开煤炉子的气门,放好烟囱,掀开锅盖,舀水。然后我听到她一路走出去,去叫小主人起床上学。在我焦虑中,她按部就班地做着晨起的家务。终于她重新回到了厨房,径直走来打开柴房的门……

    我一下子就从她的脚边钻出来了,但我有些虚弱,在门口被小主人截住,按在地上,我又被拴上另一条帆布皮带。

    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把它咬断。我气馁了,疲软地躺倒在地上。老主人拿来她细细嚼过的食物,我不假思索地吃掉了它。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一只苍蝇飞过来挑逗我,我刚要伸出爪子,马上又收回来,看着它在我头上盘旋,落在搪瓷碗的边沿。我警告自己不去碰它,但是我又非常软弱地想去碰它。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几声不寻常的叫声,那是灰狐狸吗?又听了几声,我确定那是猫仔!他为什么发出这样的声音呢?灰狐狸到哪里去了?我的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一爪把搪瓷碗打了几个翻转,起身呼应猫仔。但它的声音越来越渺茫,直到细不可闻。我站在那里,耷拉着尾巴,一动不动,直到天亮。

    这天小主人和老主人轮流来看我,我始终闭着眼,无欲无求的样子。老主人摸摸我,对小主人说,看他这窝囊样儿,给他洗个澡,精神精神!

    小主人端来一个大澡盆,把我放在里面。猫儿天生怕水,往常洗澡我总是乱蹦乱跳。但今天我忍而不发。看我老实,小主人把皮带解掉了。洗完,他把我抱出来放在地上。我懒懒地抖动全身,水珠四溅,老主人躲避不及,提着裤脚笑骂我一句。小主人伸直了腰,哈哈大笑。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那只是一瞬间的功夫,我早已观察到柴房的门有一条缝隙,那已经足够了。

    我在主人的追赶和吆喝声中,浑身湿淋淋地爬上了屋顶。

    没有阳光,屋顶是灰扑扑的,一望无际。

    没有鸟,没有猫,只有我走过时留下的湿漉漉的爪印。

    8、

    我穿过领地,绕过水塘,首先到废铁堆去找寻灰狐狸。那里空无一人。我爬到废铁堆上坐着。

    天色已近黄昏。一轮穿破云层的金黄的落日正对着我,我的猫须刚好撑满了她的轮廓。我审视着所有通往这里的大路小径,只有一群鸭子蹒跚着从池塘里上来,有条不紊地向这边的一户人家行进。每走一步,天色就暗淡了一抹。渐渐高处的楼房和远景的山黛,把余晖彤云尽收囊中,碎成星星点点,吝啬地掩在玻璃窗后。人群消散,大地寂静,一个破碎的世界沉淀成一块绝望的黑铁。

    我坚定地等待,绝不容许错过。当年姐姐就在我几米之外悲怆地死去,我没有觉察,尚有借口说自己幼稚。而现在我是王,知道该如何正确地努力。

    风把我吹得和铁一样凉。

    晨曦涌现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一个落寞的影子孑然而行。我飞快地迎了上去。

    那是灰狐狸吗?我不能确定。她毛发凌乱,眼神无主,与我擦肩而过,无声无息。在废铁堆下张望了一下。黯然而去。

    我尾随着她,她不闻不顾,低头向着辽远的山脚处游荡而去。

    那不是灰狐狸。

    我潜进她的窝里,爬下。沉沉睡去,不吃不喝不知几天过去了。我梦见灰狐狸在阳光照耀的屋顶带着猫仔散步,我梦见猫仔追逐着自己的尾巴险些掉落屋檐。后来我梦见姐姐舔拭着我的脖子上的伤口……

    我猛然醒来,发现一个满身污秽蓬头垢面的人正拿一截绳索抛向我的脖子,我一爪把它打落,弯腰勉强钻入更深处。地下是积水和臭气,我寻着光再进一步。然后,我惊呆了……

    我的猫仔蜷缩在那里,象一块石头。无数的蛆虫围剿着它。

    我发疯一样反身冲了出来,扑向那个想要捉拿我的人,把利爪闪电般地抓遍他的全身,他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我也不知饥渴地绕着我的领地奔跑,漫无目的,一路遇到的鸡鸭鹅群都慌乱地逃窜。

    不知什么时候,黑鬼带着几条野狗尾随着我,我回身冷冷地看了它们一眼,它们瞬间停下来,黑鬼做出逃跑的姿态。我又转身继续走下去,任由它们鬼鬼祟祟地跟随。

    最后我终于停在了桃树下,却无力爬上去,瘫软在地上。朦胧中,我看到黑鬼和那几条狗远远地盯着我,蠢蠢欲动。但我觉得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在这里陪着姐姐安静地躺一下。

    树叶轻轻落在我的身上,一片又一片,我享受着这种唤起我遥远记忆的轻拂,觉得无比安详。我愿意永远这样温暾静谧。

    突然一阵撕咬声,提起了我的耳朵。几只野狗围着一个东西逗弄,那个东西恐惧地紧贴地皮,发出了暗哑的哀鸣。黑鬼幸灾乐祸地吸吮着舌头,摇晃着尾巴。

    那是花花!

    我晃动了一下身体欲有所为,忽然又觉得非常地厌烦和无聊。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仿佛早已置身度外。这时一只潮虫把我当成了一块石头,钻到了我的腹下。为了躲避它,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那几只野狗立刻向后跳了几步,停止了攻击。花花趁机爬过来,委屈地舔舔我的脸。

    我眯着眼看她。不像我,几天来她没有太大的变化。毛发还是那么鲜亮,还是那么娇气十足。我再次颓废地趴倒在地,一言不发。花花挨着我手足无措地爬下。

    黑鬼和野狗们终于看出了我无力还击。狞笑着逼近。花花缩在了我的身后,我听见她急促不平的喘息。

    在经过无数次试探之后,一只野狗终于冲过来咬了我一口。但它毕竟害怕,只是用长吻衔了我一下,迅即撤退。我一动没动。花花在旁边焦躁地嗷嗷直叫。

    它们又咬伤了我的耳朵。

    第三次,我看见黑鬼也站起身来,藏在一条野狗的后面,阴险地露出了它的利齿。我闭上了双眼,感受着微风和树叶对我的最后的披拂,那一刻,我不再想成为一个王,只想安静地睡去。

    就在黑鬼的牙齿咬向我的脖子的时候,我的身边一声锐叫,是花花抖动着尾巴从我身上越过,扑了过去,用全身的力气抓向黑鬼。但她实在过于娇小,很快她的一条腿就被黑鬼死死咬住,发出惨厉的哀叫。

    我仿佛是在梦中忽然见到姐姐毛发竖立等看着我,她在谴责我的软弱,最后她用不屑的眼神看看我,掉头而去……

    我惊醒过来,看见花花躺在地上挣扎,肩胛上鲜血喷涌,黑鬼不停地甩动着他丑陋的头颅。所有的野狗都期望着黑鬼把花花咬死后,分一杯羹,在旁边急不可耐地跳着脚。我眼中那就是多年前那个夜晚姐姐为了我而战斗的场景!一瞬间有一万枚针扎在我的心头。

    黑鬼永远都会记住我那一次出手,虽然他自始至终用那一只好眼观察着我,但他仍然无法躲开那致命的一击。从此他永远地陷入了黑暗,成了一个真正的黑鬼。

    我咆哮着扑到他的背上,在他的脸上象翻耕春天的土地。他丧失了方向一头撞下土坡,滚到流向水塘的沟中。其他的野狗我一个也没有放过,跑得最快的那只,也被我在屁股上横扫了一爪,留下一块带血的皮毛。

    我还是我领地上的那个王。

    我转头来舔拭花花的伤口。她已经奄奄一息。我万分内疚地绕着她用我的尾巴激励她挺住。但她始终淡淡地看着我,眼中充满了失望。她没有看到我刚才搏杀群狗的场面,她早早就昏晕过去。她认定我是一个懦夫。

    但这些都无所谓。我只要她不离我而去!

    我衔着她艰难地向家里走去。一路上有人看见了,对我指指点点,我什么都顾不上,只希望主人在家,能够帮助花花。

    9、

    老主人见到我非常高兴,同时非常吃惊。她不让我再凑到花花的跟前,我想她认为是我咬伤了花花。我无可奈何地回到柴房卧下。任她处置。

    老主人在精心地给花花检查,还去拿了药片放在食物里喂她,终于我从门缝里看到她开始喝水进食。她一眼也没有向我这边张望。吃完后安静地爬下,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她的伤口一定很疼。但她一声也没有吭。

    小主人放学回来了,老主人交代他把花花抱回她自己的家,并且反复嘱咐他要向人家道歉。小主人冷笑地看了我一眼,把花花抱走了。

    花花能活着对我来讲就足够了。我想,她最终会明白,我还是她的真正的王。

    此后老主人看我出去这么多天也没有事,就不再拴我,但柴房里也再也没见到我摆放鼠头。因为这次灭鼠放药将持续半年时间,附近已没有鼠迹。

    可是我需要猎物滋养,我需要猎物向花花证明我是王。我天生不是来吃搪瓷碗里的食物的,我任其在碗里霉烂,一口也不碰。

    我开始消瘦,脱毛,但我对自己的信念坚定不移。

    我去池塘边的草地上捕食麻雀和青蛙。但是它们很有限。也不是每击必中。我经常两手空空,烦躁地回到柴房。饥饿损毁着我的身体,但并没有摧毁我的意志,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目标明确,不可动摇。如果我不能成为一个猎手,毋宁死,如果我不是一个王,毋宁死。

    我希望花花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曾经到她家的楼下,呼唤她,她没有回应,反而是她家的主人扔下了一包垃圾。我失望而归。但仍一意孤行地维持我的猎手生涯。

    随着我的愿望的无限强烈,渐渐地我的神志开始恍惚。

    在这没有老鼠的日子里,原本与我相安无事的鸡鸭鹅群,开始进入我的视线。我开始追逐它们,有时邻居看见了,对我一阵笑骂,因为人类有句俗语,猫狗撵鸡,都是没事闲得慌。

    在这一点上,人类是可笑的,他们总是以他们自己的利益作为标准来衡量世界。他们并不考虑我作为一个猎手,作为这个领地上的王,为了生存,为了尊严,是可以无所不为的。

    一天傍晚,作为当天最后的无奈的选择,我在池塘边猎杀了一只鸭子。我觉得没有必要把它的头带回去。我静悄悄地回去睡觉。谁也没有注意,我已经悄悄改变了生活作息。这是适应生存的一种选择,一种只有王才能做出的改变。

    随后我吃掉了邻居的一只半大母鸡。我不够谨慎,鸡毛沾在我的身上被我带回了柴房。老主人清扫的时候,感到很诧异。告诉小主人,小主人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就回自己的屋了。

    鹅,我也没有放过,我潜伏在它们行进的路上,挑选最弱小的下手。虽然两只公鹅与我进行了殊死搏斗,但最终我衔着猎物胜利离开。

    我始终没有失过手。而每一次胜利之后,我都很怀念花花。

    有时陌生的猫类从我领地上跑过,我会跟着它们,观察它们,看看是否能找到花花。

    而黑鬼早已经成为丧家之犬,很久没有见到他的踪迹,其他的野狗也只闻其声未见其形。我徜徉在我的领地上,闻着柚子花香,看着桃树花开花落,又芸芸结子。虽然仍旧没有老鼠,虽然我很孤独,但我无愧于一个王。

    事情最后的转折,发生于不久前我的一次挑战性的捕猎。

    我在屋顶已经观察了很久,那些白色的鸽子大部分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回窝,其主人会出来给它们食物,然后关笼睡觉。但有个别的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在下午三四点钟就回来了。旁边无人看守。

    那一天我开始行动。虽然我感觉到,还有一个猎手在远处冷冷地观察着我。可我是王,不需要害怕。

    我漫不经心地在房顶上移动。有时停下来,左右张望一下。甚至爬下来,打个盹儿。但是我的尾巴暴露了我的真实意图。因为当我生了杀心的时候,尾巴会不由自主地翘起,拉直和身体和脖颈形成一条直线。

    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才挪到鸽棚的下面。已经有两只鸽子飞回来,相互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一边还在进行特别的舞蹈。我明白了,它们是回来举行一种特别的仪式。

    我轻快地窜到鸽棚的顶上。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然后象日光下的影子一样缓缓移动。我听到它们歌声交互的频率越来越快。我知道出手的时机也越来越迫近。我已经来到棚子边缘,把头向下倾斜着,屏住呼吸,牵动爪钩上神经,我知道必须一击中的,否则今天将一无所获。

    两只鸽子正沉浸在浓情蜜意之中,它们的叫声变得细碎而清脆,象一阵底语,又象一股流动的清泉。

    终于,我张开双臂,似一只大鸟一样扑了进去。没有抵抗,没有侥幸,我吃掉一只,衔走一只。

    现在在我的领地里,除了人类,都将是我的子民。我以给予死亡的方式向他们施舍生存。

    之后,我想,我是具有决定性的王。

    那天傍晚,我慵懒地回到柴房,老主人收拾完毕,例行地放些食物在搪瓷碗里,我也例行地去吃一点,以掩饰自己的杀气。我已经没有过去那么英武强壮,但作为王者的智慧已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小主人出现了,手里提着那条帆布皮带。

    我温和地看着他走过来给我把皮带套上,我用尾巴友善地扫了扫他。我已经到了闻风不动,听雷不惊的境界。

    老主人说,你拴他干啥?晚上想给他吵死啊?

    小主人嘿嘿一笑,说,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吵了。

    晚饭后,小主人撂下碗,趁老主人不注意,把我牵出柴房,手里拿着把铁锹。一路疾走,来到那棵桃树下他忽然停住。

    他回转身来,同时把皮带在手上缠了几道。然后吆我上树。他跟着也爬上来。树枝很粗,而且虬曲着下临水沟。他坐下来,望了望对面的池塘。落日的霞光最后映照在水面,风的妙手有节奏地翻弄着波澜,使池塘变得五彩缤纷,犹如一个虚幻世界的窗口。

    他象往常一样沉默,我觉得他还是那么唯美主义的情绪,一如从前。

    过了一会,他收回视线,把我捏在两手之间,看着我。说,你该走了!

    然后他松手了。那一刹那,我忽然明白今天我捕猎时那种螳螂在后的感觉,小主人就是那只螳螂。

    虽然我捕杀了三只鸡,五只鸭,一只鹅,还有两只鸽子。虽然邻居为此曾经骂上门来。我知道,小主人把花花受伤的帐也算在了我的头上……虽然如此,我觉得他的这个行为是愚蠢可笑的。他应该想尽方法去成为他的领地的王,而不是携着他完美主义的道德来审判我——一只猫。更何况他的那些道德的来源十分可疑,那全都是他从发着老鼠气味的书本里翻找出来的。

    我吊在桃树上,我和他有着一条皮带的距离。而这个距离就是我和人类的距离。

    他的手在颤抖,他在躲避我的眼神。我的样子已经把他吓坏了。

    好了,人常说猫有九条命,我已经把我的故事讲了九节,该结束了。希望他把我埋在这棵树下,伴着姐姐。我们选择的命运不同,归宿却一般无二。

    ……这条人类的皮带越来越紧,我哑口无言。

    7-14,于杂谷脑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