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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把爱葬在初吻之侧

    一

    雾蒙住了心。在雾中,你的眼睛看不清我的眼睛。

    还好,我在雾中看清了出站口的大时代国际有限公司远东区总裁刘善德先生的眼睛。那是我第一次到那座偏远的山城,数日前,我为恋爱的事和父亲大吵一架,一气之下就走出家门,我十九岁。刘善德先生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也是比我长六岁的师哥。好多年前他看上了一个跳艳舞的女人,我甚为懵懂地给他送过多封肉麻的信件。

    善德将我带到一处比雾还迷蒙的地方。那里有无数好吃的佳肴,也有许多让人浮想联翩的穿旗袍的女子。旗袍们一字排开站在走廊里,不时有看似道貌岸然的男士过来将她们牵走。

    我是在后半夜得知善德的死讯。当时,我昏昏沉沉地从醉意中醒来,身旁那个叫立霞的十六岁旗袍已经不在。立霞长相平凡,她是最后一个被人叫走的旗袍。在我请她跳舞之前,有个年轻的警官羞辱了她,警官把酒杯举到她头顶,将可以燃烧的液体慢慢倒下,立霞的头发于是可以燃烧了。立霞不敢动,缩着身子,象一只在冬眠的考拉。我之所以会请她跳舞,是因为我看清了她尚存泪迹却极其倔强的脸颊。

    后来,我就醉了,狂吐不止。是立霞揩净了我的嘴,并陪我到深夜。

    我在第一时间冲进善德的包厢,我对服务生喊:“你说谁死了?”

    服务生用恐惧的眼神盯着我,“警察已抓走一名嫌犯。这种命案观止天涯酒店可从未有过。”

    茶几底下有样东西引起我的注意,捡起来看是警官的肩章。警察本应找我去调查取证,但他们没有。

    天刚放亮,飘着蒙蒙丝雨。我抹了把脸上细碎的水点,往前走。路边有个电话亭,一根看不见的无限长的线仿佛连着天堂和地狱,是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尤其在这凄清无助的早晨。我拿起听筒,开始按号码。这时,从我身后伸过来一只蒲扇般的手,它慢慢将听筒按回原位。那离奇的手击中我最脆弱的神经,只见手不见人其实更恐怖。

    背后之人恩威并用道:“我家少爷有请。”

    车来了,是辆警用吉普。那名羞辱过立霞的年轻警官就在车上,他戴着墨镜,脸上一潭死水。

    “你要杀人灭口。”我说。我隐约想到了一些事。

    警官伸出一根指头,意味深长地摇。我被一个叫冷剑的人带上头罩。巨大的水流声不绝于耳,象是到了江边。车在乱石遍布的大堤上颠簸好一会儿,目的地总算到了。摘掉头罩,我首先看到一扇小窗,窗外是一片茂密的芦苇。我们正置身一个混凝土的圆形建筑物,由于年代久远,建筑物四壁长满苔藓。我判断出那建筑物是碉堡,是40年代为防止日军沿江而上修建的,数以百计的战争遗留物散布在这段水深流急的长江之滨。我脚上多了一套沉重的铁链。

    碉堡里只有两个人。警官在看滚滚东去的长江,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在暗处有种出奇的英俊。默立良久,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我为何要戴墨镜?”

    我说:“因为你眼里满是惶恐。”

    警官干笑,“说得对。昨晚你一直和善德在一起?”

    “有一段时间不在。”

    “出事后,你去过那间包厢?”

    “没有。”

    “没有也要搜。”

    我猛然悟出他要搜何物,因为我看到他肩上只剩一枚肩章。善德是他杀的!警官从我的内衣口袋里搜出肩章,然后就把那枚沾血的东西烧了。他在火光那边死盯着我,“我清楚你在想什么,如果我是你也会那么想。“

    “善德死得冤哪。”我说。

    “说冤也不冤,那个冒牌港商为了发财也不知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昨晚也是他先惹我,他决不是窦娥。也许,你迫切想为他伸冤,但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那办不到。”

    “市公安局长是你父亲?”

    “不仅如此,更为重要的是,作为警察,我深知只要凶手略具头脑,要破血案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我完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而且我已经做了。你若告我,那就一定会因诽谤罪被投入大牢。这些话,我劝你记在心里。昨晚喝多了,其实我并不想杀人。”

    江上又起了雾,那缥缈弥漫的确是雾。

    警官话锋一转,“其实绝大多数凶手在制造命案后,灵魂都会不安。我尤其觉得对不起自己已不在世的母亲,她那么善良那么爱我,可我却摧残了她的信仰。”

    也许他母亲在遥远的天堂会原谅自己的儿子,可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人性决不会原谅他。现在,我不得不面临感情与理智的两难抉择,一切蛛丝马迹都已被他抹去,正如他所说,我要告就很可能有去无回。

    “我不告你。”我冷冷道。

    “很好,既然这样,我想再和你做笔交易。这命案闹得满城风雨,没个交代人们就会永远议论下去,懂我的弦外之音吗?”

    “你是说——要我去做替罪羔羊?”

    “在你承认误杀后,法院会判你几年,不过你放心,一年后我陈某人就保你出来,所有档案当面销毁,你依然是个清清白白的外地人;而且,在你远离此地时,将得到你所失去的十倍的补偿。”

    我大笑,“若是得了你的补偿,那我的良心岂不是被狗吃了?他日到了阴曹地府,我还要对那亡魂说,善德呀善德,你何不多死几次?”

    警官竖起大拇指,然后喊:“把她带进来。”

    她进来,是个卖笑的少女,她叫立霞。

    二

    立霞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掠过一道光芒,那光深处隐藏着一丝欢喜、一点凄凉。

    警官问立霞:“这人昨夜是否在观止天涯?”

    “在。”

    “你是否亲眼见他杀人,杀善德?要老实说,说老实话。”

    我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末日就快到了,立霞已被警官控制,她会成为警官的证人,只要她一口咬定一个荒谬的结论,我的一切挣扎就都是徒劳。我想立霞马上就要开口了,我完了。她还是个孩子,怕挨打;她是个卖笑女,金钱也注定可以买断她的心。

    立霞静静道:“他没杀人。”

    警官依旧喜怒不形于色,“带出去。”

    外面的芦苇丛里很快就传来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声响。立霞这次是被冷剑拖进碉堡的。她的脸色已由白变紫,显然是受了很重的内伤。我俯下身,拨开她的长发,象在进行一场诀别。立霞微张的眼入神地看着我,久久的,保持着一种力度,不肯松懈。

    “我不会死的。”她说。

    “说,说是我杀了善德,没事的,真的没事,听见没有。”

    “不!”

    迷离的光影已作别乌黑的碉堡,美好的白昼就要结束了。我和立霞被关在碉堡里过夜。一大群乌鸦停在碉堡顶部,两个无助的人占了它们的巢,乌鸦凄厉的哀鸣击打着天空。

    “您有刀片吗?”立霞问。

    我摸出刮胡刀,“要刀片做什么?”

    立霞不住地揉手腕,“请您用力在这儿划一下。”

    我大骇,“你刚才不是说不会死吗?”

    “那是嘴硬,说给他们听的,我的命苦,还是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活着永远要受折磨。我算过命。”

    “命是什么?”我问。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命,但我信命,我一家人都信。”

    在乌鸦渐小的叫声里,立霞昏昏欲睡。我们并排靠墙而坐,我用肩倚着她,用手护着她。整个世界完全安静。

    警官又来了,他问:“商量好了?”

    立霞突然象鬼一样尖叫:“他没杀人,我男人没杀人,老天你开眼吧。” 立霞处在疯与不疯之间。

    这次,警官再没说多余的话,转身就走开。一整天,我们注视着那一江春水,默然。安静时,立霞的脸上会显出一种奇怪的成熟,而她的身子则紧紧地偎着我。我本打算问她刚才叫我做男人是不是口误?但想想还是没问。

    夕阳下,江上飘来一具女尸,她穿着一袭洁白的裙子,苹果脸,俨然是个美人胚子。

    立霞指着女尸说:“她不是卖笑女,是新娘。”

    我说你别瞎猜。

    死尸向下游飘去,她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日头升了四回落了四回,警官始终未来。当然,他必定会来,他之所以暂不现身,一定是在忙一件更大的事。果然,在第五天上午,他来了,这次他脸上布满喜气,并亲手为我们卸下脚镣。

    警官对我说了句让我不相信自己耳朵的话:“你可以走了,你自由了。”

    我不解,我没动,我看着立霞。

    警官道:“你不必担心,她也不会有事。”

    背后有人推我一把,我顺势出了碉堡,我心情复杂神情茫然。

    旭日当头,我的影子倒在地上,象一滩泥。我对影子说:“你要去哪里?”走出老远,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如芒如刺。我又下意识地折回来。警官正在为立霞服药。我说:“几日内我能见到她?”

    警官道:“到了那天我会通知你。”

    我沿着江岸往前行,傍晚时分进了一处鸡犬相闻的渔村。渔民们晒的网还没收,好大的网。隐隐的,有个妙龄少女在唱《大海,我的故乡》。我在那个巨网边呆了半个时辰,希望有人过来跟我聊聊,但未能如愿。夜色阑珊,我回到城里。后面几天我深居简出。

    这日暮色沉沉,飞鸦若隐若现。警官的电话终于来了。他很客气地告诉我下周法院开庭审理善德一案,如果我愿旁听就可以去。

    刑庭座无虚席。身穿制服外表威严的法官已经到位,他们头上高悬“公正司法”的牌匾。坐在中间的那个象包拯的黑脸法官我甚是眼熟,仿佛在梦中见过。黑脸法官用深沉的目光扫视全场,大家便自动停止了喧哗。

    立霞被带到堂上。

    旁听席上有人低声道:“这不是观止天涯的粉头吗?”

    “是,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书上说的。”

    黑脸法官说了声肃静,就开始涉及案件本身。整个审判过程出奇的顺利,立霞因过失杀人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少女当庭表示不上诉。在定案的那一刻,立霞扭头看我,她脸上漾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我懂它的含义,全场只有我一个人懂。可是,我也并不完全知道内幕,据我的猜测,立霞心甘情愿去当替罪羊,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立霞被关进看守所。她在看守所里呆的时间不会太长,依惯例,象她这样的徒刑犯将被送往大西北,在荒漠上劳动,用汗水洗刷丑恶的灵魂。带着难言的酸楚,我徘徊在高墙之外,看守所的大门是一块铁板,我趴在铁板上找了良久,竟未寻到一丝缝隙。

    山城的春天在今年似乎少了希望多了雨。看,细如丝的雨又在随风飘。雨在眉间,雨在心上,我想把雨抓在手心里用力揉碎。我伸手到口袋里掏手绢,但拿出来的却是一块玉佩。那东西色泽驳杂,明显是块下等玉,玉中有朵天然生成的晚霞。玉佩不是我的物品,我皱皱眉,一个影子在天边闪过。雨落在玉佩上,沾着雨点的玉佩就象少女流泪的脸。我用手绢将雨点擦去,我要让它光亮洁净。

    一把伞分开我头顶那方流泪的天空。

    “你是谁?”我问,我一动不动。

    “是我呀。”

    原来是文磊,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这关系已经隔了四五代,因为无甚交往,一切仿佛比遥远还远。

    “是文磊呀,我们同年生,四岁的时候一起在茅厕边玩过,是吧?”我说。

    “亏你还记得,那次我抓伤了你的小鸡鸡,你不会恨我吧。听说你娶了个川妹子。”文磊道。

    “走了桃花运的是封名,他是表姨的儿子。我还是打单身。”我说。

    文磊很自然地问我到山城有何贵干。我就把近来的倒霉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文磊就讲,陈警官可惹不起,他是小太保,可他老子是不错的,四十年党龄,刚直不阿。我说你在哪儿高就呀?文磊道,看守所看守所,一份苦差事,用得着我就尽管开口,喔不,你怎会与看守所挂上钩呢,你用不着。

    脑中有灵光闪动,我把玉佩放进口袋道:“我正用得着你。”

    文磊大嘴一张,“你说你说。”

    我渴望再看看立霞,说几句话。

    待我言罢,文磊就摇头,“不太好办哪,几日前组织上说要提拔我,正在考核,违纪的事我可不敢干。要么这么着吧,晚上你跟我到所长家去一趟,他没别的爱好,就喜好喝一杯极品茅台。”

    一箱极品茅台放在所长眼皮底下。所长老了,一头白发,他很严肃地对文磊说,你呀,是在逼我犯错误,五十九岁现象上头管得紧,我今年正好五十九。文磊拍着胸脯道,这位是我亲得不能再亲的堂兄,出了事你罢我的官好了。所长呷了口茶道,你做了什么官,任命文件还没下。文磊的脸刷地就红了。二人关系果真非同一般,坐了片刻,事情就摆平了。在分手时,文磊颇为神秘地朝我眨眨眼。

    第二日,文磊电话告知这个礼拜上面要检查,为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在押送立霞去大西北的路上见面为好。

    三

    汉王墓。汉王墓在山城之东十五里。文磊与我约定的见面地点就在汉王墓。我最初不同意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什么汉王墓。文磊只是笑,你真傻,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你真傻。

    外面漆黑一片。我掀开人力车的帘子,一盏古旧的路灯立在苍穹下。云集大道已行至尽头,我所看到的是最后一盏路灯,它守侯着孤独,它那边是黑沉沉的天空,没有一点光的漏洞。车夫踩了闸。我说你怕我不付钱吗?车夫憨厚地说,我知道你是财主,但汉王墓就是白天我也不去,那里阴气太重太邪乎。好说歹说他依然不松口,我就独自一人进入了那无光的所在。

    最初,并不见有任何异样,但过了一道缓坡,路两边就出现了或大或小的坟包,那些坟包大多修在古树下,极象一只只匍匐的怪兽。我是百分百的唯物主义者,知道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鬼其实只存在我们的心中。但奇怪的是,我越那么想,听着树上猫头鹰的鸣叫看着身旁飘忽的磷火,我就越是害怕,到后来竟毛骨悚然。渐行渐远,当回首不见背后的灯光时,我不禁惨叫一声。现在已不是打退堂鼓的时候,我必须向前,去见立霞,必须去完成一个人性的使命。

    我在恐惧中健步如飞,大约走了四里地,路边出现一个杂货店,窗户还开着,里头的灯光射出来,落在马路上形成一朵牡丹。烟好象已抽完,我在小店前站住。灯下有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她拨弄着算盘。我心里又是咯噔一下,那妇人竟是独眼龙,左眸内空无一物,一只眼珠象是许久前被人活生生挖了去。真的,她比鬼更丑陋。我的到来并未引起她的异常反应,她问我要点什么?我说有烟吗?卷烟。她指指我面前的柜台,烟其实就在我眼皮底下。我买了盒阿诗玛。见到烟盒上的女子,妇人的独眼内闪烁着仇恨。在妇人身后柜台上方,斜拉一根铁丝,铁丝上整齐地挂着一列头巾。好美的头巾。

    我甚是纳闷,便问:“城东荒凉,这头巾——”

    妇人道:“这人世呵,有好命也就有歹命,有心花怒放之时也就有伤心欲碎之日。那些怨女爱这荒凉,城东风大,她们来了便买这头巾。”

    头巾之中有一款画着阿拉伯少女的头像,那少女貌美如菊,不惹风尘,极富韵外之致。我叹道:“人说东方女子美得古典美得雅致,可这阿拉伯姑娘却还胜西施三分。”

    妇人道:“这女子虽美,但从脸相看绝非好命,红颜薄命难有善终。我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人老了,就爱回忆以前的大好光阴。可是回忆有何用呢?老,其实就是死的别名。”

    有几个黑色的车影摇摇晃晃,象醉汉似地过去。

    我说:“这路似是西去的唯一通道。”

    妇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车影,“是呵,是必经之路。年年岁岁,我送走这些过客,他们走了,就很少有人再回来。前些时候,一辆囚车押着十数名涂脂抹粉的女人停在我的门前,她们一个个痛哭流涕,象是到了鬼门关。我朝她们吐了口唾沫,就是这些婊子勾走了我的男人。”

    风一过,漫天飞砂。

    妇人道:“夜深风急砂大,你还是赶快上路吧。”

    我问:“汉王墓离此地多远?”

    “再过去五里有座桥叫无忧桥,往桥那边走百十步就是汉王墓。”

    “墓中埋的果真是汉王?”

    “千真万确。这墓可是有故事的,呼风唤雨的汉王本住西安,在一次权争中身首异处,他死后被丢弃在菜市口,一家百余号竟无一敢去收尸。好在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十日过去尸体完好如初,就在他死后第十日的深夜,他的一名小妾卖掉身上所有饰物,雇了辆车将死去的王爷运离了京城。小妾陪着王爷一路流浪,开春时节到达这里,她独自挖了一个很深的坑埋了王爷。人们看她身上沾满白色的米粒,走近看才发现那竟是蛆,原来一路上她一直抱着生了蛆的王爷。”

    我感叹道:“如此有情有义的女人现今已然绝迹了。那王爷平日里待小妾定是不薄。”

    “恰恰相反。王爷有的是女人,那小妾姿色平庸,王爷只跟她同过一次房,他甚至不认识那小妾。”

    “这就奇了。”

    “是很奇怪。王爷入土后化作一缕鬼魂,鬼魂问那小妾,我那么冷待你可你为何还要冒死葬我?小妾一边拍着身上的蛆虫,一边无限幽怨地说道,之所以要让你入土,只因为那刻骨铭心的一晚便是她整个一生。鬼魂又问,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在奔波途中向我胸口狠扎数百刀?小妾说,只因为你纳我为妾便毁了我一世。小妾在王爷墓旁盖了间小屋,两年后也死了。”

    我点燃一支烟,狠狠吸着,烟头一闪一闪;吸了两口我又把烟掐灭,我怕,怕血红的烟头会召来鬼。

    前头有座独木桥,桥离公路很近,大路建成后桥就废了。我离开公路,来到被人们抛弃的桥上,倚栏远望,我多希望自己无忧,可那是个天真的妄想。下桥时我踩上湿滑的衰草,一个趔趄自斜坡上滚下去。我的头撞上一块硬石,而后眼前一黑,顿失知觉。缓过神来,眼前还冒着金星,耳畔有呜呜的风声,风声中间或有人语,似是文磊在喊。我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我想动,但动弹不得。冰冷的溪水在我周身流过,它舔着我的伤口,快意于我的痛。金星在眼前消失后,我渐渐恢复了清醒,但嗓子还是无法吐出半个字。

    四

    囚车就停在汉王墓前,车灯发出两道桔红色的光。文磊在路边徘徊着喊,嘶哑的声音说明他已喊了多时。驾驶室里还有一名警察,他趴在方向盘上昏昏欲睡。在他身后是一排铁栅栏,它隔开的据说是善良与邪恶,邪恶的立霞就在铁栅之后。她安静地望着前方,样子甚是模糊,但我可以想象她的情愫与心跳。

    文磊停止了呼喊,他站在一块车灯可以照到的巨石上朝四下挥手。他的同事按响了喇叭。他们就要离开了,立霞就要消失在茫茫原野。我扬起胳膊,胳膊还有力。我开始爬,拼命爬,爬出小溪爬上公路。车灯已被关掉,但车子还未启动,文磊在与同事交谈。我试图站起,但钻心的疼痛摧垮了我的意志。我只能爬,爬完那段咫尺天涯的距离;我爬,只凭一个信念。

    车轮在缓慢地滑行。我就要放弃了,我知道,机械的力量能很轻易地将我的血肉之躯击败。在那惊险的一瞬,铁栅后的少女竟离奇地转过了身,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这真的是心有灵犀。我举起手,终于撞破了立霞的视线。那少女不顾一切地大叫,动情的尖叫立刻划破夜空,比闪电更有能量。

    一切又突然静止下来。

    文磊跑到我身边,将我搀起。囚车开过来。我艰难地钻进囚车。立霞哭着要来拥抱我,但她被铐在椅子上,手铐锃亮,被她拉得哗哗直响。我抱紧她的头。

    文磊道:“时间已经被你耽误了,三分钟后我们必须上路。”

    “你为什么来?”立霞道。

    “别问。”我喘息片刻,渐渐能说话了,但嗓音微弱而沙哑。

    立霞抬起头,泪珠儿在她眼眶里打转,她高高地仰着脸,表情严肃而幸福,她那样忘情地看我,看得我心慌。“你为什么来?为什么?”她渴望我的回答。

    “我必须来。”

    “这么黑的夜,这么可怕的地方。”她自言自语。

    可怜的少女过于激动,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风一阵紧似一阵,肆虐的砂打在脸上火烧火燎。我看着臂弯里的立霞,脑海中现出头巾上的阿拉伯少女。

    我对文磊道:“帮我到那个杂货店买条头巾来,上面画有深沉的阿拉伯少女。”

    “好吧。”

    我稳稳神,对立霞说:“到了大西北千万别任性,在那种气候下警察的脾气往往不太好。”

    立霞道:“我会忍,我要回来。”

    “对,忍一时风平浪静,让一步海阔天空。回来时,只要可能我就去接你。你家人和你告别了吗?”

    立霞的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闭紧嘴不肯说。我用手绢轻轻地将她的泪拭去,“别伤心,你父母也许有急事脱不开身。”

    “别说了。”立霞嚎啕大哭,那完全是一个孩子的哭。“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只有你……我一定要回来,到了那天你真的会去车站接我吗?你要说真心话。”

    “会的,一定会。”我脱口而出,一时的激情是那样的澎湃。我承认,当时自己并未认真考虑未来,的确没有。

    “把你的地址告诉我。”立霞道。

    我摸摸身上,没有纸和笔。静夜里,表针滴答作响。

    “我有笔也有纸。”立霞的眼里燃起一丛坚毅的火。她把中指的指尖含在嘴里,狠命一咬,血流出来,变成了红色的墨汁。“蘸上它,在我的裙子上写。”

    少女的一系列举动让我震惊,而后是害怕。我伸手指去蘸那血时有片刻的迟疑,说实话,此刻我已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本想再思考一下该不该把地址留给她,但时间匆匆已不容我多想。我和她的指尖碰到一起。裙子被她扯平,上面很快有了一行血字。刚写完,文磊就来了,他把头巾交给我。我帮立霞戴好头巾,好美的头巾,好美的立霞,她也象那个阿拉伯少女一样具有了深似海的眼神。

    “一切都该结束了。”文磊道。

    “就好了。”我拍拍立霞的肩,依依不舍地走向车门。

    “我会永远记住的。”立霞全身缩紧,呼吸急促,象是得了重病。

    “你怎么了?”

    “我的唇——”立霞的声音低得可怜。

    “你的唇那么干。”

    “给我。”她不敢看面前的男人,根本没有勇气。我明白了,她想要一个吻。

    我捧起她的脸,我的双手硬如钢铁,唇在移动,我的唇象火红的碳,落在她的额头。她的身子缩得更紧,眼里又满含热泪。不久,我们开始接吻,一切都那么自然,水到渠成。如果此时地球即将爆炸,我的心依然会喊,来吧,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实在出乎意料,这荒野一吻竟是那样得惊心动魄,命运之神操起一把无形的刻刀,把这吻牢牢地刻在了我的心间。

    一个时代已离我而去了,我的初吻从此就留在了这荒野。

    就在四片唇分开的一刻,立霞对着我的耳朵道:“我父亲收了陈警官七万块钱。”

    一盏灯立时在原野点亮,所有疑惑都被揭去面纱。

    立霞递给我一个布包,“给我父亲。”

    我说:“你拥有了我的初吻。”

    囚车慢慢驶过山口。

    我靠在汉王墓前的一棵古树上,凝视着那方苦涩的纱巾,直到它在山口化为乌有。硕大的墓碑就在眼前,几缕冤魂也许就飘在身边,但我已无所畏惧了,一种情感在颠来倒去地折腾我。

    “是爱吗?”我问自己。“也许吧。”

    我打开手中的布包,里头是一件内裤,上面写了三个字:我恨你!是血字。

    在山城,我要做的事现在只剩一件。

    我很早就出发了,按照立霞交代的地址,来到一个叫聚贤坪的地方,那里极为闭塞,距山城有四小时的车程。聚贤坪的贫穷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进入眼帘的大多是很小很单薄的泥屋。路上经常看到有人抬着棺材上山,一问才知前日大雨造成了泥石流。我前头有个拄拐杖的白须老人,他孙女死在灾难中,今日出殡老人家也来送一程,他一边走一边吟:“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终于找到了那个小村庄,我问牧童立霞的家在哪儿?牧童用鞭子指着村尾一株杏树道:“瞧见没,杏花下边那半边屋就是。”

    那屋垮了半边,已不能住人;但它马上就要推倒重建了,立霞的父亲已不是穷光蛋,他一夜暴富。在杏树下,我听到几个小孩的啼哭。屋里,一个中年汉子正在吸大烟,他长长吐出一口烟雾,然后转身看到我,他有一张刻满风霜和萎靡的脸。

    “你是立霞的父亲?”

    他茫然地点头。

    “立霞已去了大西北,这布包是给你的。”

    汉子无声地将布包打开,他抓着那件内裤左看右瞧,竟无反应。“我不认字。”他难为情地笑笑。

    我指着那三个血字,一字一顿道:“我恨你!”

    汉子平静道:“她恨我,就随她去吧。”

    内屋传来女人恐怖的咳嗽声,听得出,她活不久了。

    “霞霞,你回来呀,娘要死了。”女人拖长声音喊。

    “用自己的骨肉换了七万块钱,也不去送她一下。”我说。

    汉子吓得退了一步,咬牙道:“这个也敢在外面说,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小婊子。”

    “你放心吧,这事立霞只对我一人说过,不会再有另外的人知道。”

    “真的?”汉子死死抱住鼓鼓的胸口,他眼看就要跪下了。

    我说:“立霞比你有骨气得多,再苦再穷也不能自己作贱自己。”

    笼罩了破屋的除了悲哀还是悲哀,我在阴霾中感到呼吸困难。

    汉子钻进内屋,女人开始骂:“你还要抽还要抽,大烟比你亲娘还亲。”

    “闭上你的臭嘴,痨病鬼。”

    女人痛苦地喘气,“娘呵,带女儿走,带女儿到阴间一起享福吧。”

    我跨过那道门槛。屋外,杏花在随风飘,有几朵轻轻落在衣上。

    五

    数年后,在南昌闹市一栋高档写字楼前的那株大杏树也开满了花。在万花点缀的树下,我的妻子梅子雨向我招手。

    “选中了,这么眉飞色舞的。”我说。

    “情深深好,我妈也同意。”子雨道。

    “情深深,是韩国人开的影楼吧,婚纱准备妥当没有?”

    “一切就绪。明天你就啥也别干了,一心一意把结婚照拍好,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恐怕不行,下午还得到报社登个道歉声明,我们用几年血汗打造的品牌,眼看就要毁在他们手里。”

    “听说那两个技术员是鲜玫瑰公司派来搞我们的?”

    “证据确凿,那姓黄的果然是笑面虎,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楼顶有块巨大的上书“自然纯纯净水有限公司”的招牌。数年后的我摇身一变成了这家公司的总经理。梅子雨以前是我读大学时的同学,现在是我的妻子兼合伙人。说实在话,我对这个梅子雨并不十分满意,主要原因是她脸上长满了麻子,数量之多针扎不进水泼不进,那些麻子好象生了根,多少年来遍访天下名医也未能治好。对我们这些商场之人来说,许多事只能藏在心里,象我就从不在公开场合说子雨董事的坏话,她可握有公司百分之六十的股份。也许你会觉得我太狡诈不重感情,你的感觉并没有错,我也清楚自己不是东西,但有什么办法呢?太多的勾心斗角扭曲了我美丽的心灵。我在老板椅上转了几个圈,心烦意乱。

    小张进来,小心翼翼道:“卢总。”

    “什么总,叫我小卢,我的命运现在掌握在法院手里。”

    小张尴尬了好一会儿,轻声道:“公关部老朱说,法院那边摆平了,黄院长答应帮我们与死者家属和解,只要媒体不报道,影响并不大。”

    我说:“难为老朱了,这几日他瘦了几圈。鲜玫瑰那边有什么动静?”

    “他们昨晚开了个庆功会,明里说是庆祝建厂五周年,黄总,喔不,黄才天亲自到香港请来了大牌歌手。我派几个小混混砸了他们的场子。”

    “好!但千万别留下什么把柄。”

    “一切天衣无缝。”

    桌上有一大摞的信,这个星期信件陡增数倍,都是骂我的,我的纯净水害得他们拉肚子。我随意翻了翻,不是熟人寄来的我一律不拆。一封封面印有兰花的信引起我的注意,它来自甘肃玉门关,字象是小学生写的,但十分工整。我撕开信封,这时电话响了,公关部老朱说黄院长约我有事。我说你租辆顶级奔驰把他接到香格里拉去,我马上就到。

    黄院长既有权威又八面玲珑,由于他出面,自然纯风波总算平息了下去。

    结婚照效果不错,许多人都说是样板工程。我把那张生命中最珍贵的照片挂在卧室的墙上。

    子雨翘着二郎腿道:“你还嫌我的麻子脸吗?”

    我一愣,“这么敏感的话你也讲得出。”

    子雨嘿嘿一笑,“怎么讲不出,你肚里的歪歪肠子我能不知道,有些话憋在心里我会做噩梦。”

    我说:“礼拜六是清明节吧?”

    “又要给你奶奶上坟,我不去。”

    “我是想起了善德,他都去了数年了,冤鬼的坟上想必已是芳草萋萋。”

    子雨不言语。

    我说:“我晓得你曾经向善德表白过爱情,可他拒绝了你,都上个世纪的事了,还是忘掉吧。他是我的情敌,可我从来不恨他,他人很好。”

    子雨又冷冷一笑,“我恨善德?笑话!我恨的是梦俊西、王涛净还有张芝琴,那几个骚货我咒她们不得好死。”

    “你这样咒老同学,她们若是听到了,不知有多寒心。”

    “寒心的是我,我咒她们死无全尸。”

    我和子雨到山城去祭奠善德。山城如故。

    下船后,我们径自去了宾馆,次日清晨买了若干祭奠用品,到了城郊公墓。草已没膝,路都难认。刚才还有太阳,转瞬就下起蒙蒙细雨。

    子雨坐在石头上,指着前方不远处道:“你看那人,木桩似地立着。”

    我果然看见一个挺拔的男子肃立在石碑前,他纹丝不动地站着,把自己也站成了一面活的墓碑。

    子雨道:“他站立的姿势象警察。”

    他的确是警察,他姓陈。真是冤家路窄。我躲在一块石头后,小心地露出自己的眼睛。

    警官默默地在冤魂面前烧纸,他将一炷香插在地上,但始终点不着,不是因为他的手在抖,是因为雨点已密。他试了多次,依旧未能如愿。我听到一声哀叹,他说莫非是天意,他的语调浸透了绝望。

    凶手消失在烟雨深处。

    我对着他的背影缓缓道:“冤魂永远会跟着你,你是死罪。”

    我和子雨为善德拔草,拔了一上午。善德是我的好友中死得最早的一个。

    警官说立霞已经回来了,可让人纳闷的是,她为何不跟我写信呢?我记起送她去大西北时她在囚车上说的话,她的感情是那样的雷霆万钧,她决不会将那夜遗忘。也许,她就在山城,我得找找她,也许找到了也毫无意义,但不找我放心不下。我以善德还有身后事要处理为名,打发走了不愿在山城多住的子雨。

    子雨临上船前说道:“你要是敢玩别的女人,会死得很难看。”

    我作了保证,但在船离岸的那一刻,我脸上却现出一抹不经意的淡笑。

    时间很紧。我急匆匆穿过那道由霓虹灯做成的走廊,来到观止天涯的领班室。领班正在化装,已露出明显的老态,这种女人老了就一钱不值。

    “你还在。”我说。

    “哎呀,是您,越发精神越发富态了,做个点吧,包月也可以呀,都是顶级货。”

    “我要立霞。”

    “公子可真是多情种,一百年前的小姐都还记得。那个立霞呀,出是出来了,三个月前找到我,我说你杀过人不好接,她就走了。你要是想得慌,不妨到烟柳阁瞧瞧,也许她在那儿。”

    “就是正义五路的那家歌舞厅?”

    “什么歌舞厅,整个一个皮肉场、婊子院。”

    烟柳阁戒备森严,那里实行会员制,保安根本就不让我进。我说我找个人。找谁呀?立霞,认识吗?就是包着阿拉伯少女头巾的那个吧?是呵,正是。她走了,老板娘嫌她太忧郁无笑可卖,不要她。

    线索中断了。

    山城虽不大,但没有线索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是夜,我徘徊在人迹了了的广场上,一直徘徊到天明。又一个夜晚来临,我到东城区的风月场所转了转,依旧一无所获。

    当我最后走进那家叫喜扇坊的娱乐城时,已打定主意明日返回。有人将我领进一间包房,房里有成堆的小姐,她们在吸烟、嗑瓜子、讲黄色笑话。我睃了一眼,不见立霞。极度的失望使我发了一忽儿呆。在小姐们拉我拽我喊我靓仔的时候,一位瘦猴似的穿着蹩脚西服的汉子进了屋,他一身的烟味。

    “大佬来了。”所有的小姐都放过我,向汉子涌去。

    大佬距我仅有一尺,那大佬我竟认得,我怎能不认得呢?他竟是立霞的爹。大佬就是有钱人,在这块落后的土地上,立霞她爹应算是富人。不过就算我有天大的胆,也决不敢想他会到城里来嫖娼。他女人可能已入了土,可那几个食不果腹的孩子呢?孩子要活下去还要读书,破屋必须重建,老婆死了也许还得续房太太,这些都少不了钱。

    “大佬。”我喊。

    汉子这才正眼看了我,他面露惊诧之色,但随即就不以为然,“又是你,真是见了鬼。”

    “你女儿呢?”

    “不知道。”

    “我有急事。”

    汉子歪着脑袋小眼珠转了老半天,“告诉你可以,但必须付信息费。”

    我丢给汉子两百块,他让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六

    立霞父亲所说的妇幼保健院很难找,我最后在山城边缘的一片危房中寻到了那块牌子。洗衣房传出阵阵刺鼻的腥臊之味。一位老太婆用拐杖将我拦在门外,我说明来意,她便扯开嗓门喊了声立霞。许久不见动静,她就撤了拐杖,道:“快进快出。”

    院子里横七竖八拉了无数条绳索,上面挂满了女人的短裤头和婴孩的屎尿布。五六个乡下妇人围在大水池边劳动,其中没有立霞。我向那个发如乱草的妇人询问。

    她四下一望,“咦,刚刚还在嘛,可能是到后院去了。”

    过了一道月亮门,我来到后院,那里除了几株枝叶繁茂的榕树,别无它物。踱了几步,凭直觉我认定立霞就在此院中,院子是封闭式的墙又太高,她爬不出这个圈子。榕树共有七棵,我的眼逐一扫过,后来我的目光就凝固了。在细密的绿叶间,我捕捉到了一块粉红的裙子下摆。我以极慢的速度走到那棵树下,一步比一步慢。

    树上果然有个人,她紧紧抱着树干,把自己蜷成了一只考拉;她那么瘦,瘦比黄花;她发那么长,长得象少女心中的苦梦;她不敢动,可身子却在不由自主地发颤;她其实已完全瘫软,手在一点点地往下滑,她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立霞,你在哪里呀?”我对着天空喊,并未立即点破这一切。

    她的脸埋在发里,根本没有勇气看我。

    “你说回来时要我去车站接你,可为何连信也不给我一封?”我还想说下去,这时一片雪白的薄纱自天上飘下,我赶紧伸手抓住。薄纱上有血字。

    “你在天上吗?”我的喉头有些哽咽。

    树上的少女还在往下滑,在加速,她的半个身子已滑出了那团浓绿;最终,她变成一团棉花,天哪,她掉了下来。我顺势张开双臂,她坠入我的怀中。她闭着眼,不理我。

    “这是怎么了,我一直在等你的信,似乎永远也等不到。”

    立霞突然睁开了眼,“你还在骗我,信,我明明寄了信。”

    我如梦初醒,原来她寄了信可我却并未收到。“我没有收到你的信,的确没有。”

    四野蛙声起伏,稻花香装点着宁静的月光。

    我和立霞并肩走入这世外桃源。立霞在池塘边蹲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塘中的荷花,慢慢叙述着往事,她说她在荒漠上种树苗,一天要种三十棵,在狱中的事她讲得极简单,她说那些事不提也罢。

    问到她父亲,立霞一腔悲愤,“你问他干啥?他不是我父亲,我娘死后他就用草席裹巴裹巴埋了,他把我弟弟妹妹带到城里,让他们打童工,自己却去吸大麻嫖女人。他还要我给孙二麻子做老婆——明日就要洞房花烛。”

    我沉吟良久道:“这么着吧,你跟我走,我在南昌开了家公司,你去帮帮我。”

    “您真会说笑话,我能帮什么呢?我这种女人——”

    我没有回答,却问:“孙二麻子是何许人?”

    “是个大流氓,六十八,先后娶了四房太太,那些女人都离奇地死了。他手下有青龙白虎两队打手,他杀个人就象踩只蚂蚁。”

    我惊道:“不好,我们必须连夜跑掉,走漏了风声也许有杀身之祸。”我拉住立霞的手。

    立霞道:“您不会再卖了我吧,自打我爹卖了我之后,我就把这人世看得透亮。”

    我不禁愣住,竟一时语噎。

    立霞又道:“我愿意跟你走,被你卖了我认命。”

    跑到码头,售票处说下水船要半夜才开,等到月上中天我们上了船。过道里有几个本地暗娼在招揽生意,舱内一伙黑道人物在赌钱。立霞神色慌张地拽紧我的胳膊,小声道,快走,他们是孙二麻子的手下。我们摒住呼吸退到甲板上,谁知一名妓女偏偏在此时认出了立霞。她对舱内喊,黑熊黑熊,立霞她要跟小白脸跑了。

    我们不顾一切跳上岸,拼命往南跑。身后远远的有黑熊的声音,追呀,逮住奸夫淫妇挑脚筋。我们钻进芦苇丛,连拐几道弯,又回到那荒凉的长江大堤。江中竟也有机帆船在到处巡视,船上站着举火把的人。我们不敢乱动,在芦苇丛里呆到半夜。天明时有一艘编号“宜3”的过路船在离我们不远处抛了锚,我请求船老大带我们去宜昌,我告诉他我们正被黑道追杀。船老大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说他就爱救亡命鸳鸯。一天一夜后船到宜昌,我摘下金戒指要船老大收下。他大笑道,我有个外号你们不晓得,大家伙都叫我“见钱眼不开”,人在江湖难免会有点事,愿你们一路保重。我们改走陆路,很快到了南昌。

    我对立霞说:“现在别紧张,这里可不是孙二麻子的码头。”

    立霞的裙子在逃命中被挂破多处,我把她带到第一百货商场。

    立霞道:“我的眼花了。”

    我为她选了袭烫金边的褶裙。

    饭店里很安静,立霞关上房门,坚决不让我走。她穿上褶裙,在镜子前站了足有半个时辰,当我走到她身边时,她竟出其不意地将头靠在我的胸前。

    我艰难地推开她,“使不得。”

    但她突然变得固执,再次靠过来,她开始往身上喷香水。我再没勇气去拒绝这位少女,我只是抢下了她手中的香水瓶。

    “这几年我发觉自己变成了疯子。”立霞道。

    “你那么恨你爹?”

    “不,是因为——”她叹了口气,“自汉王墓一别,我就疯了。”

    我呼吸急促地捧起立霞的脸,认真观察她的眼神,她眼中不见丝毫风尘,那么纯净,只有爱恋。灯熄了,我们平静地躺在床上,她象只温顺的羊羔。我心里出现了子雨的影子,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她应是我唯一的性伙伴。我一直在与一种欲望做抗争,我强忍着,憋得全身酸痛。我总算胜利了,疲惫的立霞慢慢闭上了双眼。我下了床,坐在沙发上,象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吸着烟,我就那样一直坐到手指染上晨曦。

    回到家,我看到子雨在吞云吐雾。我一把夺下她嘴里的雪茄。

    子雨傻笑道:“我愁呵,你孤身在外这么久,八成得了性病。”

    “你胡说些什么?”

    “这人世就算我最清醒。我愁呵,你的本性老娘心中有一本帐。”

    小张敲门进来,说三家聚分店缺一名营业员。我说,真是无巧不成书,我推荐一个人。小张道,就是那个在接待室啃手指头的丫头吧。就是就是,叫她来见见董事长。

    立霞怯生生地出现了。子雨单手支着下巴,目光带刺逼视着立霞;子雨平时不可谓不温柔,据我的观察,这种目光她仅用于对付情敌。子雨是个生性多疑的女人,她对天下的美女深恶痛绝。我似乎听到空气里有根导火索在哧哧地响,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子雨打开金口。

    子雨道:“你是中专生吧。”

    “我只上了小学。”

    “以前有没有做营业员的经验?”

    “没有。”

    “那你做过什么,会做什么?”

    “我在观止——不,我在妇幼保健中心洗过尿布。”

    子雨转头看我,一边看一边深沉地点头。

    我知道此时越是镇定越能化险为夷,便硬着头皮道:“她这么年轻,一切都可从头再来。”

    “那就从扫厕所开始吧,咱这儿正好有两个不太脏的厕所。”子雨吐出一口浓烟。

    立霞盯着身上的名贵褶裙,低头不说话。

    小张是子雨的心腹,他开口道:“不愿意你就走吧。”

    子雨是在考验我,我不能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性,尽管有人说我聪明绝顶,但一时之间我竟也找不出化解之策。

    立霞低声道:“我愿意。”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无法相信立霞能在子雨面前彻底放弃尊严。

    打字员杏杏带立霞去看厕所。杏杏道:“厕所才两个,干净着呢,关键是以后千万不要脑筋一转就有成千上万个心思,我们董事长最忌讳这个。”

    立霞道:“我懂。”

    七

    人都走了,子雨把门关上,说要跟我谈点要紧的事。

    “鲜玫瑰公司好狠哪。”子雨道。

    “他们又使出了什么鬼蜮伎俩?政府方面不是郑重表态说支持我们么?”

    “政府要为人民说话,当然好摆平。可那些爱财如命的记者,就实在不好打发。据内线说,鲜玫瑰为挤垮我们动用了两百万的特别资金,这跟美国搞伊拉克没什么两样。现在报纸、杂志甚至网络都连篇累牍登死人的事,各个分店情势均异常吃紧。”

    我说:“黄才天真是杀人不见血。”

    子雨道:“我要告他,我忍不了。”

    “告不下来,这个问题在法律上其实很简单。不过日子再难过,自然纯的牌子不能倒,这几年我们通过非法经营手头上也攒了点银子,就是干烧钱也要保住牌子。”

    子雨又去摸烟盒,里头已无雪茄。

    我和小张并肩走到杏树下。我对他笑笑,小张呵,你感觉立霞怎样?小张说,不错不错,蛮机灵的,卢总真有眼光。我一直笑,那你以后要多关照她。小张道,我好办,关键是杏杏,我虽是办公室副主任可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她是董事长的心腹。我说,这个我清楚得很,不要说你,就是我这个挂名的总经理她都敢下脚踩,你这个副主任做了几年了?两个年头了。我说,晚上我跟董事长讲讲,把那个“副”字去掉算了。小张忙道,这个不急。我乐了,你不急我急。

    立霞被安排在地下室的仓库里住,这是子雨的指示,小张不负责任。地下室的灯刚坏,老鼠吱吱叫。立霞在微弱的烛光下折千纸鹤。我问是折给谁的,她说我折给自己我命真苦。我请她不要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她不正面回答我,却道,你跟那姓梅的鸟董事长是什么关系?我权衡半天,说出了实情。

    纸是包不住火的,在感情问题上用纸包火只会引火烧身。

    一枚纸鹤自立霞的指间飞出,在狭小的空间里转了几个圈,最后落在她脏兮兮的鞋前。立霞开始吹蜡烛,吹了几下没吹灭。我说时候不早了立霞你休息吧。我走出不见光的地下室,脚底下传来凄惨的咒骂声。

    结婚照下,子雨正在跟她娘通电话。她娘是个典型的官僚,隔三差五就引经据典训斥我。等那个电话打完,子雨必然要跟我算帐,我想自己应该先发制人。就在子雨撂下话筒的那一刻,我愤怒地将被子掀到地上,“好你个梅子雨,一年到头压制亲夫,这日子没法过了,这婚明天就离。”

    子雨有点犯晕,但她很快就干笑了,“先发制人是不是?想唬住老娘是不是?没门!姓卢的,你要是不把那个二百五的事讲透彻,今晚我揪下你的脑袋。”

    一招失灵,我气焰全灭,“叫你老祖奶奶好不好?你可真把我琢磨透了。说到立霞,那可是我们的恩人哪。四月二十六日下午三时许,我在山城大堤上遇到了蒙面大盗,我狗急跳墙扑进江里;当浮出水面时,一叶扁舟飘然而至,船头站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立霞——”

    子雨使劲拍手掌,“编得好,编得妙,编得我热泪盈眶。”

    无论子雨如何怀疑,我都一口咬定立霞救我是事实,我告诉自己意志必须坚定,只要谎话撒圆了撒得滴水不漏就不会有事。折腾到深夜,子雨终究没看出破绽,便悻悻地放过了我。当夜,我抱着子雨梦中却出现了立霞,这让我醒来时惊出一身冷汗。

    自立霞来后,公司的厕所里便污物不断,我暗中观察,发现乱扔污物的除了子雨竟还有小张,杏杏并无过分举动。小张已是办公室主任,他的所作所为让我倒吸一口冷气。我不好发脾气,只要动了怒那一切就暴露了。那两个厕所竟成了爱情的试金石。子雨比狐狸还精还损。

    光阴似箭,立霞扫厕所转眼就扫了半年有余,长此下去立霞会变成一个废物。一日,我对她说:“换份工作,不要在这里呆了。”

    立霞还在折千纸鹤,“扫厕所又怎样,扫吧,扫一辈子我也甘愿。”

    “为什么?”

    “每天站在窗前,我能看到街上无数行人的背影,我爱看他们的背影。”

    蜡烛燃尽,我的心在黑暗中剧烈地跳着。

    由于在公司缺乏权威,我到地下室看望立霞的事也未能保住秘密。谣言越传越玄,到后来居然出现了三个绯闻版本,其中一个版本竟说我这个猛男导致立霞十数次怀孕。

    那天,我终于嗅出了浓重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味。

    门开着,老太太和子雨并排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她们不说话,她们在营造压抑人的静,静是一种极好的武器,静到极致便能摧垮心虚人的心理防线。这两个女人深谙此道。静在继续,老太太搬来《红楼梦》,子雨则翻开《围城》。僵持到月上中天,我脸上挤出一丝谦卑的笑容,“岳母,您的腰椎病我一直挂在心上,街上新到一款进口按摩椅,能一百八十度旋转。”

    老太太不答话,只是小心地翻过一页书,她连翻书都不出声。就那么坐到半夜,我的神经终于崩溃了,我大叫:“受不了啦。”喊完我就要出门。

    “慢着。”老太太道。她总算张开了嘴。

    我窜到老太太面前,开始了声情并茂地表演,“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不是爱子雨,天地自明,日月可鉴。对那个立霞,你们担什么心哪,那种一无是处的下三烂女人,能勾走我的魂吗?跟她做苟且之事我会觉得恶心。在我心中,子雨是漫天星辉,立霞是一沟蛆虫。”

    老太太终于合上了书。

    八

    子雨在桂树下沉思,她的侧影倒有几分美丽,我真想这一辈子就与她的侧影为伴。我说你在想心思?子雨道,立霞孤单怪可怜的,我琢磨着给她找个男朋友,象她那种风月女子没个伴可怎么过呀?我说你若有那份菩萨心,天就开眼了。子雨瞪我一眼,我是说真的,人选已物色好了,王善民如何?小伙子为人老实,强壮得象大狼狗。我说,善民是不错,但他是同性恋,立霞嫁给他岂不进了火坑?子雨又道,那社区诊所的楚大夫怎样?他心气虽高,但独居多年——我连忙摆手,不成不成,老楚存在性暴力倾向,他前妻差点给他打死,是吊着打。

    子雨甚为不悦,那你要怎样,难道要把她塑造成王妃?我赶紧陪笑脸,你看你看,又发神经了不是。子雨道,我最后推荐一个人,这人可没有一丁点毛病,我说的是松松,松松知道吗?她的小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我说,这名字好生熟悉。子雨道,你当然熟悉,他就是写字楼的那个修理工,你不是对他赞不绝口么?我皱起眉头,他是中专生,不见得瞧得起立霞。子雨笑道,由我出面还有办不成的事?

    地下室依旧一片漆黑。我说立霞你怕吗,怕那些大如猫的老鼠吗?立霞折着纸鹤,象个机器人,看样子快折到一千只了。她说她不怕,折着纸鹤想着远方就永远不怕。我说你可能还记着多年前在汉王墓的那个晚上,还是忘了吧。立霞脸色通红,我早忘了,还记着那个干什么?我随后就把找朋友的事跟她说了。立霞说她还小不找朋友,说了不找就不找,她很痛苦。我劝道,还是见一面吧,如果照面也不打一个,董事长的面子过不去,她死要面子。立霞道,见面就见面,反正我这辈子注定是单身。

    相见的日子定在五月初四。屋里挤满了人。我说这不妥当吧。子雨道,有啥不妥的,人家说丑事传千里,我要来个好事天下知。

    立霞扫完厕所来了,她头上包着那条印有阿拉伯少女画像的头巾,没穿烫金边的褶裙。

    一盏茶喝完,又喝下第二盏。松松不见踪影。我正要发牢骚,杏杏牵了匹大狼狗进来。我说杏杏今天什么日子,快把狗牵出去。这时,报纸后的子雨尖叫了一嗓子,慢着,松松小帅哥不是来了吗?哪儿,哪儿?众人唧唧喳喳。

    子雨道,松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它,子雨一指那匹吐着血红舌头的狼狗。屋里顿时哗然。我一拍桌子,梅子雨,你太过分了。看那立霞,她却不怒反笑,我早猜到了,你姓梅的奸臣术蛇蝎心,变着法儿整老娘。子雨仰天大笑道,你强装镇定是不是?怒火攻心是不是?骂街去呀,我就爱听娼妓骂街。立霞冷笑道,我不去,用不着,你男人真正爱的是我,他的初吻给的是我,你还蒙在鼓里吧?那真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吻,让我一醉醉了五年多,他根本就讨厌你这个麻脸婆。子雨的脸在痉挛,她突然鬼叫一声,别得意,我还有狠招没有用。说着她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一盘磁带在转,很快便有了声音,竟是我的声音,是我那晚在子雨母女面前作的真情告白。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刚被提拔为主任的小张要赶那些人走,子雨又鬼叫,你别动,让大家伙都饱饱耳福,既然已是满城风雨,那就干脆闹它个天翻地也覆。

    我跳起来,想揍子雨,两个大汉过来按住我的臂膀。我嘶喊,梅子雨你不得好死。录音放了一遍又一遍。子雨的嘴角闪着畅快又恐怖的笑,小婊子,他真正爱的是你吗?你不但贱而且蠢。

    立霞走了,她丢下烫金边的褶裙和那一千只纸鹤,无声地走了。我拿不准她会去哪里,她也许会寻死,如果她寻死那很合乎逻辑;也许她会想得开,一不做二不休破罐子破摔去卖淫;也许她会回老家,十天前的报纸登了山城黑社会团伙被一锅端的消息,她回去不会再有人找麻烦。总之,立霞走了,无限悲戚地告别了我的生活。

    不几日,我便和子雨离了婚,那日子过不下去,我和她都受够了。我得到了一笔财产,子雨控制住帐户本想一个子不给我,我一纸诉状将她告上法庭,学法出身的我打赢了官司。我迅速从阴影中摆脱出来,并和另一位女同学又合伙开了家公司,公司虽小但我是真正的老板,现在我不仅是男儿身还是自由身。子雨摇身一变成了我的敌人,她对我比对任何人都凶残,她开始与鲜玫瑰合作,对我进行围追堵截。我被她逼得喘不过气来,生意举步维艰。

    在我焦头烂额之时,又传来惊人的消息,说是梅子雨要和鲜玫瑰的黄才天结秦晋之好。嘿嘿,我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不断地冷笑,姓梅的你去嫁吧,想用这种方式对我进行致命一击,没门,我从未爱过你这个麻脸婆,你的刀子砍不着我。

    局面严峻,我借了不少债,债主隔三差五地上门。银行已答应给我一笔数额不小的贷款,等钱到帐我就可以拆东墙补西墙。但日复一日,贷款不见到位,为了躲债,我居无定所。

    那个傍晚,我把一斤白酒倒在头上,我恨自己睡不着觉。头很昏,电话在响,我拿起话筒用方言骂了句脏话。那头好一阵沉默,在我准备挂机时一个沙哑的男声传来了,他问是卢先生吗?我说是呵,你是哪个讨债鬼?他说,我这是长途,之所以搅扰您是想告诉您关于一个病人的事,立霞知道吗?她快死了。一惊之下,酒意全醒,什么!快死了?是不是一个麻脸的女人用刀砍了她?他答道,不是,是这么回事,今天我起个大早到码头抗包,走到欢喜洞时发现她倒在黑糊糊的泥浆里,她赤身裸体,气若游丝。雨很大,我怕她被洪水冲走,就将她送到了济世诊所,郎中说她危险得很,立霞得的是妇科病加心脏病。我下岗多年,老婆又疯了,无力支付巨额医药费。我在她身上找到一块破布,那上面有血字,我想留下血字的人与她的关系一定不一般,于是就拨了您的电话。如果没猜错的话,卢先生应该是她的丈夫或者恋人吧?我说感谢您,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欢喜洞是山城一处偏僻荒凉的公路隧道,这么说,立霞已回到了山城。

    是夜,我彻底失眠,脑子里充斥着亿万个妖魔鬼怪。

    我又踏上了山城的土地。山城还是没变,那幢前年开工的标志性大楼已停建,但广场上的草倒是绿了很多。

    费了很大周折,我终于寻到了济世诊所,它不过是半边解放前的老屋。屋前电线上白布在风中飘,一种不祥之感顿时袭上心头。药柜那边只有一位孤独的老中医,他在很认真地写药方。我打了招呼。他摘下老花镜,翻眼看我,说,年轻人你肾虚,你找我可是找对路了。我说我不看病,只想打听一个叫立霞的姑娘。老人家道,你说的八成是昨日那个已到鬼门关的小妮子,她缓过神来了,只服了一剂神仙散。她人呢?我问。老人道,她一早就走了,我劝她到人民医院做个细致的检查,她全身都是毛病,说句不中听的话,她活不长了。

    老远就看到医院门前飘扬的旗帜。从街道的拐角转过来,眼前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缺德,真缺德。”一名乞丐踮起脚尖往里头看看,就破口大骂。

    我分开人群,来到旗杆旁。旗杆上绑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女,她衣衫褴褛,头发很长很乱结了千个结;她本可以将脸埋在长发里,但她却居然不怕丑,竟昂着头;她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就象雕塑。这位被示众的少女我认得,她曾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夺走了我的初吻,她就是立霞。

    “怎会这样?难道孙二麻子没坐牢?”我大声问。

    我动手解那拇指般粗的绳子,我不相信那绳子有扼杀立霞自由的权力。

    突然,有女人喊:“是何方神圣呵?”很威严的女中音。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有人道:“不得了,郄院长来了。”

    那女人一副官人打扮,年纪在五十左右。

    “你是院长?”我问。

    “是副院长,你不要乱扣帽子,这个问题很敏感。”

    “为何要绑她?”

    “她污我清白。”那女人双手叉到腰间。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今天上午,小妮子照了X光,医师说你下面怎么少了那么多东西呀?没了阑尾也没了子宫。听到没了子宫,小妮子就发了疯,就揪住郄院长要她负责,她说什么三年前郄院长还是主治大夫的时候给她做过割阑尾的手术,她还讲此生她就做过那一次手术。”

    又有人道:“这小妮子我在观止天涯见过,她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但若是郄院长真的割了她的子宫,那就未免太损太毒。”

    我听罢,大怒道:“王八!”

    九

    市委大院安静肃穆。

    我走进秘书科,说要找尉书记。一位白白胖胖的小伙不屑一顾道,尉书记是一把手,日理万机,不是什么人都能见。我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非要尉书记出面。小伙道,你是哪座庙里的和尚,怎没见过呀。我说我是一介草民。草民,草民很了不起呀,滚吧。好,我滚,说完我就出了秘书科,径直向书记办公室走去。小伙一边追,一边喊,想造反哪。我拖着他撞开了那扇朱红的大门。

    尉书记正在批阅公文,见状站起身。小伙道,尉书记,这家伙擅闯市委重地,要不要通知程局长带刑警大队来?出乎意料的是,尉书记甚是和蔼,他让我坐下;随后就批评小伙,小严,你的工作作风要改,我们是人民的公仆,人民是我们的主人。他又问我,年轻人有何事?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尉书记极为震怒,要翻天哪,你马上带我去。

    烈日下,立霞已昏迷。人群越聚越多。几个疯子朝立霞扔生鸡蛋,黄黄白白的东西沾了立霞一脸。大家都认得尉书记,全场静下来。我解开绳子。

    立霞光着上身走在马路上,她行过观止天涯也行过烟柳阁,她尽往人堆里钻。我想阻止她,她又来掐我的脖子,她的神智的确有些迷糊。

    “立霞,我的好妹子,我是观止天涯的碎花呀,不认得啦。”碎花迎面而来,手里抱着孩子。

    见立霞不答应,碎花又道:“好妹子,你去哪儿呀?”

    立霞笑嘻嘻地开了口:“我呀,我回家。”

    “你的家在哪里?”

    “在天堂,那儿有好美好美的晚霞,象牡丹,不输给人间。”

    “别说傻话,随姐姐去喝杯茶,我从了良,嫁给了洪武。”

    “洪武?”立霞道:“他是我的对象,怎会被你抢去?”

    “你说什么呀?好妹子,你没谈过恋爱。”

    立霞突然给了碎花一个耳光,就飞也似地跑开。立霞闯进一间男厕所。我等她出来,等了许久不见动静,就进去看,里头哪有人影。她跑了,翻墙跑了。

    天边飘着无数朵牡丹似的晚霞。我还在寻立霞,怎么也寻不到。她是躲进了那些云彩里了吧?

    夜很凉,广场上走来一位算命先生,我拦住他。他说,你不算命你在找人。我给他十块钱,先生真是神了,再算下去。他又说,你要找人就去她的伤心地,伤过心的地方女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是她们的天性。

    “伤心地,伤心地——”我不住地喃喃。

    一道强光照亮了我的脑海,我想起一个地方,可那个地方不是天堂是墓地。

    我说:“你再算算,明天一早去行不行?今天实在太晚。”

    “明天——明天可以,明天日子好,明天九月九。”

    他很神,我不得不信他。

    汉王墓必然是立霞的伤心地。她去大西北经过了那个地方,我写血字就在那个地方,那刻骨铭心的一吻也发生在那个地方。是,我能肯定汉王墓就是最令立霞心碎的地方,必然是。

    无论如何睡不着,以前我也有过类似的烦躁,但从未象今日这样持久而热烈。我开灯下床,来到阳台上,一记闷雷又将我逼到屋里。我躺下,两个大如轮的“九”字在我眼前疯狂地转,明日九月九,我觉得这个日子有着高深莫测的含义,但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参透那个含义。墙上的挂钟走得太响,响得夸张,我一怒之下将它停了。

    那晚,我备受折磨,我清楚折磨我的是歉疚,是担心,是——爱!

    东方欲亮未亮,我已来到城郊,我打着伞往汉王墓方向走去。

    雨停时,一支迎亲队伍与我不期而遇。他们吹吹打打去接新娘,看那新郎,却是满腹心事。喜洋洋的乐曲稍稍拂散了我心头的阴影,我说新郎给支烟抽吧沾沾喜气,他便给了一支。时间这东西真奇怪,它转眼就把我和迎亲队伍分开,他们走上岔道。我又孤单地伫立在荒凉的原野上,我爬上岭尖,回头看,迎亲队伍已不见踪影。时间这东西真奇怪,刚才新郎还给我烟抽,转瞬间那一幕就永永远远消失了,不再回来。我在岭尖惆怅地望了好一会儿,眼眶渐渐湿润,我对自己说,你怎么了你怀旧吗?

    思绪随道路起起伏伏,头脑有不可承受之重。那间孤零零的杂货店还在那儿,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它又平添了几分沧桑。我立在柜台前,独眼妇还是那样坐着,姿势一点没变。她望着远方,双目空洞无物,她已望尽了一生的期待。

    也许,她还在等,今日,她等来的是我。她使劲盯着我,象在回忆,但最后依然是满脸的迷茫。

    那列头巾让我激动,在“阿拉伯少女”边上又多了款“穿黑袍的古楼兰姑娘”,她们都有无穷的忧伤。

    “要头巾吗?”独眼妇问。

    我缓缓地摇头。

    杂货店对面的小山坡上堆起一座新坟。我下意识地问:“谁把坟修在这种地方?好孤单。”

    “孙二麻子的,他被毙了,他曾经跟我相好过,我收了他的尸。”

    “阿姨心中还念着他?”

    “不,我恨他,我每天对着那坟咒他。”

    我靠在柜台上大口地吸烟。

    “你有很重的心事?”独眼妇道。

    “您看到有位包着阿拉伯少女头巾的女孩子从这儿过去吗?”我说。

    “这倒没有。不过昨晚零点左右,有人敲我的门,我没应她,那人便走了。她一边走一边用哭声唱《天仙配》,这种人其实比鬼更可怕。”

    我吓傻了。

    十

    路虽崎岖,我却一口气跑到无忧桥。桥下溪水潺潺。忽然,我看到溪中水草里有条头巾,是阿拉伯少女头巾。

    “立霞。”我大喊。

    天地间充斥着不祥之兆,恐惧已打入了我的灵魂深处。

    汉王墓旁没有人,墓上开满了雪白雪白的野花,墓碑前摆放着一个朴素的花环,花环中央有支蓝色的口红。我认得那支口红。

    我真的快疯掉了,此时立霞若能出现,我一定会跪下,跪下求她饶恕我这个有罪之人,并一千次一万次地对她说:我爱你!我趴在墓碑上,低头呆呆地看花环和口红,然后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石碑,我脑袋疼得厉害,撞一撞会好受一些。

    墓后有片槐树林,仲春时节,浓绿滚滚,槐花飘香。槐林里传出山歌,不久就走出四个朴实的樵夫。我拦住他们询问立霞,他们说未曾看见。

    我不死心,独自跑进芳香四溢的槐林。蜜蜂在林间嗡嗡叫着,它们并不蛰人。雨后的槐林消净了人世的污浊,有种异样的清新。我在这纯洁的天堂里,根本无法快乐,苦痛死死压抑着我。

    槐林很大,我一棵树一棵树地搜寻,一直寻到林子的西南角。在一丛最密的槐花间,我终于看到了一双破旧的高跟鞋,鲜红的鞋离我的头顶足有一丈高。地上有长发四散,长发和一把锋利的剪刀伴着细密的野花。我差点颓然倒下。

    原来槐林就是立霞所说的天堂!

    我来晚了。

    树很滑,我爬得很艰难,但我最终还是钻入了那繁花丛中。对面就是立霞,脑袋套在绳圈里,舌头伸出老长。我揽紧她尚有余温的尸身,呜呜地哭起来。她的舌头落在我脸上,我想象她是在亲我,那并不恐怖。

    立霞用自己的双手剪光了自己的头发,她的裙子上写着血字:剪掉你的吻!

    我把她抱下树,“尼姑”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不肯闭眼。我用手抚过她的眼帘,可那眼还是睁着,她太倔强。死去的人脸上并未化妆,她只是将唇涂得比血还红,那么红的唇会让天下所有男人心动。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还有话要对我说,可是她说不出口。我俯下身,深深地吻那唇,但愿,但愿这最后的吻她能在天堂感觉到。我这样做,更是在求她原谅!

    立霞的父亲可能还在山城,但我不会去找他,立霞没他那个父亲。我独自把立霞送到火葬场烧了,然后将骨灰撒入长江。她的故乡给了她太多的伤感,她最好不要把魂留在这愚昧的土地上。

    长江洪峰已到。我在江边撒骨灰,看着立霞的痴、立霞的爱、立霞的恨东奔入海。大海,应比天堂更美。

    办完这一切,我全身轻松,似乎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盯着水中自己消瘦的倒影,我不由地想:“立霞死了也好,死了一了百了。”这念头立即又让我感到了男人的丑恶,我无情地抽了自己一嘴巴,“你连王八也不如。”

    剧院前的角落里现出立霞父亲的身影。他在与一名男士商量着什么,象是在拉皮条。我自他身旁走过,他浑然不觉。

    望尽一路烟雨,我从山城到了南昌。门房换了人。我说小姐能告诉我你的芳名吗?我叫丽霞。不,不可能,你一定说错了,你不叫立霞。我是叫丽霞,您是卢先生吧,这儿有您的包裹单,是外地的。我接过来看,它来自山城,是我出发去山城的那日邮出的。丽霞笑道,小心邮件炸弹,报纸上说信也能做成杀人武器,真稀奇。

    从邮局取回包裹,里头只有一盒磁带,是那个叫立霞的可怜少女寄来的。我把磁带丢进抽屉,放了好几天,我不敢听。

    艳阳高照之日,我壮壮胆把磁带塞进录音机,这几日老做噩梦,看来我得听一下那亡灵的声音。我把窗帘拉上,把灯关了,我希望能在无光处与立霞对话。我觉得立霞的鬼魂就在身边,触手可及。

    磁带在转,一片空白。

    声音终于出来了,是绝望的声音:“卢先生,请原谅我再次打扰您,我是来告别的,我想对您说:永别了!我没文化,所以,我就学那梅子雨,录盘磁带给您听,磁带真好,它能分毫不差地刻下一个人的心。说真的,录这盘磁带需要太大的勇气,谁叫我是个下三烂的女人呢?我一再对自己说,别自作聪明别不知廉耻,那人对你根本不屑一顾;可我还是忍不住,我要录,我有话要说呀,反正现在已是黄泉路尽。

    那个晚上,那个我们相遇的第一个晚上,您就打开了我的心门,我一眼就看出您决非嫖客,您彬彬有礼脸上没有那种坏笑。还记得熄灯的那几分钟吗?您说您累了,我便离开了您的怀抱,我趴在桌上想心思,想入非非,满面通红。我明白自己是痴心妄想,可我那时真的动了情,我阻止不了那一腔痴心呵。后来善德出了事,我被抓进监牢,他们逼我陷害您,他们以为象我这种人很好收买,可他们错了,我说我决不,打死我也不,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此时我不仅有良心还有爱呀!一阵严刑拷打,就象打土匪,我的阑尾炎又犯了,我痛得满地打滚,口吐白沫。当晚他们把我送到医院做手术,那个女大夫就象梅子雨,她给我用了很少的麻药,我能感觉到手术刀在我的腹部乱割。在我们被关在一起的那几日,您的呵护进一步让我神魂颠倒。我想是不是奇迹来了是不是天开眼了,天哪,我不可遏止地认为您真的喜欢上了我。

    正做着美梦,父亲来了,他一进门就跪在我面前,他要我认罪,他说他已拿了人家七万块钱。我在外几年,由于不肯卖身,只挣了个生活费;娘一直病得很重,为了救娘,我含泪答应了父亲的请求。您不是看到在审判时我没事似的吗?什么审判!假的。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我押往大西北,父亲知道这事,我盼他能来看女儿一眼,我担心自己有去无回,可他没来,他这个家里人就那么轻易地把我忘了。当我不再盼时,您出现了,是您给我带来了希望带来了奇迹,我再次误以为您心中有了我。那个吻使我彻底倾心于您,我打定主意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要报答您,我愿意做奴仆,如果可以一辈子陪着您的话,我愿意。那天,我终于获释了,我心急火燎地给您写了信,我眼巴巴地等,等呵等呵,等来的却是杳无音信。巨大的失望让我认定您以前做的一切都是游戏,可就算是游戏我也忘不了您。是的,您有权对我弃之如草芥。

    父亲逼我嫁孙二麻子,我说你不把我当人。他说是又怎样?我伤心欲绝地离开家,躲到妇幼保健院洗尿布,我不嫁孙二麻子,今生我都不想嫁人。孙二麻子神通广大,他打听到我的下落,我眼看就要成为他的小老婆。就在那天,您来了,我慌忙爬上树,我又委屈又难过。您把我拉出火坑,到公司的第一天,当看到梅子雨的眼神,我就猜到她是您的爱人。她很爱您,我看得出,女人的心是相通的。您总是护着我,您那么做其实是把我推入了深渊,我理解梅子雨,谁没有忌妒心呢?说实话,我也有,可我无权去忌妒梅子雨呀!她是贵人。

    我细细地观察您,我发现您对梅子雨的爱并非全心全意,这让我暗自高兴;您常来看我安慰我,这对我来讲就足够了。只要我还在您心中,我就不再奢求什么。但那日,梅子雨为我相亲的事激怒了我,她把我等同于狗。我斗不过她,她是大学生有手段,她放录音,录的是您的声音,我听了两遍,千真万确是您的。不论她是以何种方式拿到了那盘磁带,但毕竟是您的亲口话,我懵了,傻了,就算您对我一万个瞧不起,也不能那样说呀。我除了出走还能做什么,我除了绝望还能想什么,我除了崩溃还能追求什么!请您告诉我,告诉我。永别了,别叫我下三烂!”

    十一

    十七年后,一辆四轮驱动的吉普奔驰在西部广袤的不毛之地。

    秦指导员在监狱门口等我,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欢迎,欢迎。”

    我说:“这次投资拍大西北的监狱,没有您老秦可不行呵。”

    戈壁滩上的余晖闪着几分寒意。我们走得很慢,我在等秦指导开口,他手里有许多血淋淋的故事。

    秦指导道:“话说十七年前哪,有个女孩子每日黄昏老是站在这个土岗子上向东遥望,她是过失杀人犯。那日下雨,我对她说,下雨啦你还在看什么呢?远方什么也没有。她马上低下头,默默地走了,但我注意到她的嘴角挂着一丝极纯极甜的微笑。监狱里常打架,好多次,那个女孩子都挨同室女囚的打。我一查,她们说那女孩子不要脸,整夜想男人,叫名字叫出了声,吵得大家睡不着觉。后来,她得了重病,医生让她准备一下后事,她就疯喊我不会死不会死,我要回家。我说你男人在等你吧?”

    我心下一动,“她是不是说她男人是胡?”

    “不,姓卢。”

    “对,是姓卢。”我说。

    “怪了,你怎会知道,她男人不会是你吧?”秦指导笑道。

    我凝视着西天那一抹酷似牡丹的晚霞,静静道:“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