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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陵奇狮传

    远处山下,三骑飞驰而来,后边扬起一溜黄色烟尘。

    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石活,向山下望去,有人低声说:“京里又来人了。”

    “直娘贼!看什么?谁叫你们停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士,不知何时转了过来。抡起皮鞭,劈头盖脑地对大伙乱抽。这些民间征来的石匠急忙拿起家伙,叮叮当当地干了起来。

    转眼之间,那三马已近山脚,看到此处有人,为首者缰绳一扯,往这个方向奔来。远远叫道:“韦大人在山上吗?”那人军官装束,身背黄布御袋,一望而知是都中信使。军士赶忙行礼,道,“大人正在梁山东坡巡视。”三人策马而去。

    待那人去远了。那军士哼了一声,回头冷笑道:“韦大人不会用姓陶的骗子,你们别高兴的太早了。”

    一

    大唐弘道元年十二月,高宗皇帝崩于洛阳真观殿,时年五十六岁。天后武则天命吏部尚书韦待价为山陵使,户部郎中韦泰真为将作大匠,限期营建乾陵。

    乾陵本为古梁山,天生形势不凡,于平地之上,涌出三座奇峰。秦始皇帝心仪其山,在此建有梁山行宫。唐高宗生前与武皇后派人寻觅佳城宝地,无奈所选皆不称意。幸大臣刘仁轨举荐术士袁天纲与太史李淳风二先生,二人遍观诸山,行至好寺,发现正北一山高耸,其南二峰稍低,东西对峙,中有一道,恰如天门。蕴日月之精华、含天地之灵气,地处乾位,领袖诸峰,乃上佳风水。天后闻听大喜,遂定其地,名曰乾陵。

    那山陵使韦待价韦大人,系长安世族,为人霸道贪婪,把持吏部,一向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如今得了这件肥差,心中暗喜。而那将作大匠韦泰真又恰恰懦弱无能,见了山陵使,唯唯喏喏,只是一味巴结。两人勾结,将建陵作为一件捞钱的机会,那有心思用在工程之上。

    这一日,韦待价命人请来韦泰真,密议曰:“山陵之制,天后意在宏大。你我兄弟二人,得此差事,本可乘机大兴土木,弄些银子快活一番。不料李淳风个老杂毛,在朝中奏了一本。说什么高宗曾有遗诏:园陵制度,务从节俭。说什么惟有借山川天然之形,少动土石,大雕石像,遍置山陵,即节俭,复宏大,方合于二圣之心云云。对于这等胡言乱语,天后竟然当廷说‘可卿之奏’,同意了他的建议。这一本,坏了你我大事。”

    韦泰真道:“李淳风老匹夫,尽出坏点子,我看其意,正是对付你我。”

    韦待价冷笑一声,“我们也不是吃素的。本官思之再三,既然要大雕石像,那好,我们便大雕石像,只需将石作预算虚开,照样可捞他一笔。”

    韦泰真迟疑道:“不过,那将作监……。”

    韦待价白了他一眼:“你不必担惊受怕,此事我已与将作监王作头谈妥。”

    韦泰真喜道:“老兄未雨绸缪,下官佩服之至。”

    韦待价又道:“你有所不知,上月,那杂毛又上一本,说民间石匠价低技高,送来一批民匠助作。并要荐什么高手叫陶十二的来领石作,天后已准其奏,命我酌情处理,择优用人。你想,这些民匠上山,深知工费,倘泄露于外,不是小事。何况那姓陶的未必听话明理,好好与我们合作,倘不肯就范,再与民匠勾结,碍手碍脚,则于事大大地不利。都中消息已经报来,陶某于昨日出京上路,今日可能就到。不知何故,走漏了风声,连民匠也都闻知,如此可恶,奈何?”

    韦泰真道:“这有何难,我们只推说民间石匠技劣,不堪使用,尽数赶走,其谁曰不然。”

    韦大人摇头道:“这个不妥。朝中有旨,眼下尚不便立时斥退。不如先教官匠民匠齐上,命他们同场较技,民匠自然不如官匠,我们便有说法。你可使下人暗中剋扣民匠工银、伙食,这帮穷汉,无钱无力,再着力收拾,必不能支撑,到时不请自去。待这些民匠走后,方能放开胆子大干。”

    “至于那个陶石匠嘛,我来对付。”

    韦泰真笑道:“还是大人高明,所嘱之事,不劳细说,下官自然办得妥当。”

    二

    次年二月,乾陵规度完毕,大开工程。一众石匠人等,暂弃杂作,便先自梁山神道南端开雕神道石作。此处将立华表翼马,左右各一,乃外城门前所设。

    韦泰真下令:官匠居东,民匠居西,同时开雕,以观技艺高下,评判之后优奖劣罚。

    这东厢的石匠皆从京城内作而来,一直为皇家雕石,享受皇家待遇,锦衣美食,器用精良。东侧的石匠却是从民间征召而来,衣衫单薄,斧凿自备。加之韦泰真捣鬼,使之尽日食不裹腹,大多面有菜色。又有监军在旁,寻事生非,动辄打骂,苦不堪言。官匠们自然不将这些穷鬼看在眼里,欺侮之事,亦时有发生。

    但工期既紧,谁也不敢怠慢,斧凿之声,不绝于耳。

    原来自三皇开天地,五帝建功业,世上便有了雕塑之术。雕塑有别,雕生于有,系将一切木石之物,刀削斧劈,减其当减,留其当留,而成器物,所用减法也。塑生于无,是将泥面类之物,粘贴堆抹,增其当增,堆其当堆,以成器象,所用加法也。所以这雕凿,乃天下一大手艺,民间打凿石磨石碾,活计甚多,而皇家官匠操持的却都是些神马神兽、龙头凤尾之类。这乾陵恰是雕此类题材,所以官匠甚是得手。然而,民间所征匠人也非寻常庸匠,多是百中挑一的高手,技艺并不在官匠之下。韦泰真存心挑动双方相争,使得官民对立,各自努力,要赛出一个先后来。

    不日东西华表俱成,两边石柱高耸,柱顶莲苞欲放,柱身盘龙雕凤,其实难分高下。但韦泰真硬说民不如官,这第一场比试,就算是官匠胜出,民匠被扣一大笔工钱。似这般评比,民匠心下着实不服,但在二韦淫威之下,亦无可奈何。

    待到神道翼马开凿之时,来了位中年青衣人,负手旁观。行到东侧翼马时,不禁微微摇头。一名管理石作的小头目正巡行至此,见状,喝道:“你这厮,省得什么,摇什么鸟头!敢来皇家将作监匠师面前装大。再不走,爷爷叫人拿了你,去西山作苦役抬石头!”

    那人笑道:好,好。

    小头目大怒,正欲发作,见那人生得眉清目秀,三络长须,气宇不凡,不知是何来头。瞪了一眼,转身离去。

    西侧雕马的匠人都不敢说话,待那小头目走了,方有人拱手道:“这位先生,请借一步西厢说话。”

    拱手之人名曰程进,乃民间匠师中之领班。程进低声道:“那厢是皇家匠师,骄横贯了,千万莫去招惹他们。”

    青衣人叹道:“人有奴性,连所雕之马也前腿曲就!”

    众人觉得奇怪,不禁向东侧望去,虽然尚未雕成,不过细看那马,果然前腿微曲。对这个青衣人,登时生出钦佩之情。

    程进道:“先生眼力过人,想必是此道高手,还请多多点拨。”

    那人道:“过奖。且把泥样我看。”程进叫人将来,青衣人看后,道:“此马必是宫中所为,伤于肥,肥则失骏健,宜减其肉。” 程进等闻言,大喜,皆有感谢之心,说:“若得先生指点,我等必能胜过官匠,为民匠争这口气。”

    程进道:“敢问先生高名大姓?”

    青衣人笑道:在下姓陶,排行十二,人称陶十二郎。

    众民匠闻听大喜,一齐行礼,都道:果真是陶先生,难怪有此眼力。我们苦不堪言,闻听先生前来,期盼已久。

    十二郎拱手道:今日暂且别过,明日再会。言毕一笑,转身而去。

    三

    次日,军士传令:官民匠师,齐会朱雀门外。

    时至初春,乍暖还寒,山陵使韦待价紫袍玉带,高坐中央青罗伞下,左右侍女奉鎏金暖炉,障风翟扇,两侧簇拥许多随从侍候。阶下立满石作的官匠民匠。韦大人在上发话道:“传那个陶石匠上来。李作头,你也过来。”

    二人站出立于帐前。

    众人看时,陶石匠一袭青衣,三络长须飘拂,正是那日指点石雕之十二郎。

    李作头身着青袍,他乃将作监八品御官,为众官匠之师,一副盛气凌人之势。他见陶石匠在侧,眉头微皱,不知从何处冒出这个小子。

    韦待价冷冷道:“皇上大行,举国震悼,本使担负山陵工程,效忠国家,日夜操劳,未敢怠懈。不想有人对本官飞短流长,说什么石作一事用非所人,不但弄来一批民间废物,又荐来新人,欲任石作总头。谁人不知,王作头身居我朝匠作监石作总监,乃技压海内的石用国手。陶石匠不过一介乡民,何德何能,敢与国手争高下?”

    李作头闻听此人欲任石作总头,先是吃了一惊,既而又听得韦大人称赞自己,不由洋洋得意,斜睨陶石匠一眼。

    只听韦大人说道:

    “不过,即是李淳风先生荐来,本官也不能不给面子,究竟谁高谁下,为示公平,今日就令他们二人同逞本事。不用泥样,各雕丈二石狮一只,技精者任山陵石作总头。”

    民匠们闻听大喜,心想,原来李淳风先生在朝为我等说话,如若此人能任石作总头,最好不过。心中都盼十二郎取胜。

    韦大人说:“限明日此时完成。”

    此言一出,人群一阵骚动,“一天完工!”

    这些石匠终生与石块打交道,都知大石作之难,即便高手匠人,这般巨狮,少说也须一月方作得一只。

    “石料及斧凿均已经备好,两石之间,立有草障,你二人互不相望。王作头雕东侧之石,陶石匠雕西侧之石,你二人各看石料可有毛病?”

    陶十二郎围着那块大石看了一转,返身至座前,拱手禀道:“此石生于地面百丈之下,孕含天精地气,凝固坚贞,是上上石料。”李作头也禀道,“下官此石,为北山正宗青石。”石匠们细看那石,都吃了一惊,原来这两块石头虽然都是青石,却天差地别。李作头所选是乃地表浅层浮石,颜色灰白,质地疏松,易受斧凿;而为十二郎所备之石,却是地下深层所生,颜色青黑,坚硬无比,最是难雕,石功须三倍于前。

    韦大人道:“好,那就明日于此评判高下。备马!”立起身来,随从呼拥,上马而去。

    四

    韦大人去后,王作头那厢,一帮官匠无不面带笑容,弹冠相庆。

    王作头倒背双手,斜目西视,嘿嘿冷笑两声。回头分咐搭棚。不多时间,一座高大的遮阳工棚便将东侧石头围起,看来早有准备。

    众人却见棚周下了竹帘,里面忙了一阵,就听得棚下叮叮当当凿声乱起,便知有数人同时帮手。看看这厢,露天石旁,十二郎只是孤身一人,众人又不敢上前助手,不由暗骂王作头无耻。

    有人放话说:“不行就早点滚吧!”

    众石匠听了,均愤愤不平,但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十二郎却恍若未闻,依旧不慌不忙,坐在那块青石旁端详起来。时间已至下午未时,一天十二个时辰已经去了一个时辰,十二郎尚未露出动手之意,一干众人无不为他着急。不少人有心上前帮他下手,然而官匠在旁,谁也不敢。

    忽见十二郎站起身来,三二下将青衣下摆掖入腰间,行至石旁,右手持斧,左手持凿,对准青石,抡开手只一凿,一片大石便从石坯上飞下,足有面盆般大小,众人吃了一惊。只一凿,便能飞下这么大一块,显出十二郎神力惊人。更令众人惊异者,是如此大块下凿,乃石雕之大忌。原来这石狮作是一件细活,任你何方高手,都要先行划线找中,取其大形,然后一小块一小块地下凿开坯,似这等大活,须五七日方成粗坯,待粗坯成形,方细凿慢雕,反复修整。那敢这般大刀阔斧,一不小心,凿深一处,便成废石,前功尽弃。

    只听叮叮当当,大石片片乱飞,十二郎衣袂飘拂,运斤如风,不到半个时辰,一件狮坯已然初有形象。这一手段,直如熟蛋去壳,老蝉蜕皮,似乎石狮早已存于石中,外边只是包裹了一层疏松石壳一般。众匠人终日与石头打交道,哪里见过这种神技,都看得呆了。半晌,方回过味来,四周响起一片喝采声。十二郎放下斧凿,抖去衣袍上的石屑,拱手谢过。早有石匠捧来粗茶庆贺,十二郎扬眉一饮而尽。

    民匠皆欲十二郎胜出,怕明日不能完成,促其继续动工,十二郎笑道,不妨,且坐下说话。

    程进道:先生神力,使人倾倒,小的一生凿石,从未见到这般一凿一块之技,又不伤坯,敢问先生何故?

    十二郎笑道:“此非气力大小,亦非斧凿之利。诸君仅知以刚克柔之理,而忘乎庖丁解牛故事?寻常人眼中石头,都是顽石一块,硬凿硬劈,故觉其坚。我受师传,万物皆有其理,必格物致知,循道而行。故面对青石,目中所见,乃是横有层、纵有理的一堆物事。寻层觅缝,斧凿所下,则势若破竹,利似削泥,如此世上何有坚石?”

    众人听了此言,顿觉心中升起一种异样感觉,犹如黑暗中见到一丝光明,若暗若明,只是一时难以全部领略其妙。

    对于此人无不大服。

    忽有军士传令:“闲杂人等,不得围观,一概离去,明日来此观看胜负。”说罢便来驱赶。

    众人只得别去,听那厢帘内,依旧凿声杂乱,分明还藏有多人,士兵却不闻不问。

    这一夜,民匠们都无睡意,心中只是担心,十二郎孤身一人,能否按时将石狮凿成。

    五

    次日不到正午,众人早早便来到二人赛技之处,官匠民匠,军士杂役,足有数百,人头攒动,窃窃私语。见那草障阳棚均已撤去,两块石料之上,各蒙有一块大青锦。

    将近午时,两乘官轿,前呼后拥而来,轿后数十匹大马,骑有从官,王作头也在其中。

    二位韦大人入座,从官侧坐于旁。一红衣官员出列喝道:肃静无哗!

    四下顿时无人敢语,一片寂静。那官又道:王作头,陶石匠,出列伺候!

    陶石匠与王作头上前,分立于两厢。

    韦待价问道:你二人石狮可曾雕好?

    二人俱拱手禀道:石狮已成。

    众人听说两人石狮俱已雕成,都心惊其速,民匠为十二郎之担心也随之顿去。

    韦大人看了看十二郎,哼了一声,道:“好,且先看王作头之狮。”

    王作头大踏步上前,唰地一下,揭去蒙于东侧石狮上之青锦,下边石狮露将出来。只见石狮雕得身躯高大,四肢粗壮,肌肉起伏,怒目狰狞。石匠都是本行,石狮也雕过不知多少,但一见这件石狮,便知它远出于一般石狮之上,都不禁叫好。王作头环顾左右,面有得色。

    韦大人哈哈大笑,道:“果然不负众望,此狮形态骏健,国手岂凡夫所能同日而语?依我之见,后边就不用看了吧?”这分明是说陶十二已败,王作头身后的官匠等不由站起鼓掌欢呼。

    众工匠道:陶先生的石狮尚未看到,让我等也见识一下。

    韦大人笑道:“既然如此,权且也将陶石匠所雕那件石狮一观。”王作头转身道:待我来揭。

    王作头摇摇摆摆,行至西面,只一扯,那片青布便飘然落去。

    众人眼睛全为之一花,只见一头大狮踞坐在面前。

    但见那件石狮,毛发怒张,虎目深洼,神采飞扬,鬃毛如涡,肌肉虬结,威风凛凛,那种神采与威力,都从内里发出,哪里是一块石头,直如一头高大的活狮蹲在那里,如闻其吼,不怒而威。较之王作头所雕,更要高出许多。众石匠一片喝采,连官匠也忍俊不住一同叫起好来。

    王作头看着这狮,顿时呆在那里,额上渐渐沁出了汗珠。过了好一会,伸出手来,颤颤抖抖,自头至尾,将这狮子反复摩挲了一回,自觉恍恍惚惚,内心一阵阵地,隐隐作痛。

    韦大人见他神魂颠倒,不由微皱眉头,道:“王作头,不必客气,也不必再找他什么毛病。现两狮对比,高下立判,本官宣布:王作头胜出!”

    听到如此颠倒黑白之评判,人群一阵骚动,连官匠们也暗暗摇头。

    王作头面色如土,怔怔立在那里,对于韦大人之话,如同没有听见。忽然行至韦大人面前,伏地不起。

    韦待价道:“你技高一筹,众目所见,可喜可贺。本官命你依旧任此作头,不必拜谢。”

    哪知王作头并不起身。俯首说道:“小臣身在御前,任石作总头高位十余年,自以为技压天下,无人能及。谁知这位陶先生,神技如此,神技如此!今日见得此狮,方知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小的技不如人,愧之又愧,从此再也无有面目教诲他人。大人一片关爱之心,仅此谢过。请依昨日之言,恩准辞去作头之职。”

    言毕,翻身而起,转向十二郎拜了一拜,也不管韦大人如何发落,步履踉跄,垂头而出。他这一去,从此竟然不知去向。

    这一下,倒大出韦大人意外,不由得楞了一愣。眼见王作头这厮,狗肉扶不上台面,竟然给脸不要,不禁大怒。

    欲待发作,只见面前众工匠交头接耳,人心混乱。暗忖工期吃紧,石作忽然无有头目,倘若误了工程,天后罪怪下来,官职不保不说,人头也难免安稳。眼下只有安定局势,且让这个李淳风推荐的家伙先行领工,待工程完毕,再寻他的晦气。

    想到此处,站起假意将十二郎所雕石狮看了一回,转身脸上堆起笑容。道:“陶十二郎,你过来,本官年长眼花,方才亦未看清,你这石头的确雕得甚好。本官惟才是用,就命你暂摄乾陵石作总头之职,务必尽心操劳。等工程告峻,我奏明天后,再赐你官职。”

    众民匠闻听陶十二胜了王作头,又摄石作总头之职,皆喜不自胜。此事那厢官匠亦不反对。民匠欢喜,固不待言,而官匠欢喜,你道何因。原来官匠等级森严,其间时常以高欺下,王作头平日为人,惟恐别人技高一筹,取代自己,故对其中能者多方压制,是亦怨声载道。今日之事,一来十二郎技高如神,众人心服口服,二来旧去新来,眼前此姓陶的看来面善,他当作头,也可能比旧长官好相与。至于官匠民匠间,并无大的利害,是以并不反对。

    十二郎见状,也上前拱一拱手,朗声对韦待价道:“草民久居山中,不惯为官,暂摄此职亦可。今别无他求,想这山陵大事,军民作者万千,事成皆荣,事败皆辱。只求大人体恤下人,官匠民匠,一视同仁,莫令动辄殴打污辱,令之衣暖食饱,按数付与工钱,诸匠方能尽力劳作,早日完工。不知大人可能听草民一言?”

    一旁韦泰真脸色发青,喝道:“大胆!此种事体,岂是你当过问?”

    韦待价说:“郎中息怒,此事由我发落。”

    韦泰真躬身道:“是。”不敢再言。

    韦待价对十二郎道:“十二郎愿为朝廷效力,本官甚喜,就依你所言而行。其实本官一向公正廉明,今日比狮,即为一证。至于少数恶徒,背着本官,剋扣工银,贪污伙食,殴打匠人,种种劣行,本官一旦发觉,必将严惩不贷。此点十二郎尽管放心。”

    众民匠不由一片欢呼。

    六

    程进等追随十二郎,共同商度山陵石作,那些官匠,也不再与民匠放对,工程进行甚是顺利。闲暇之时,程进便向十二郎讨教石作之技。程进道:“小的自幼学艺,雕狮甚多,但见先生所作之狮,爪利毛柔,精神若生,不知何故?”

    十二郎道:“夫青石之生,乃万年海中淤泥所化,故中夹有大螺。泥之性,上细下粗,下阴上阳,阳刚阴柔,虽化为石,刚柔依旧。阳者用于狮背,阴者用于狮腹,刚者留于爪牙,柔者施于毛发,次刚为骨,次柔为肉,刚者以刚,柔者以柔,用阴用阳,用刚用柔,必合天地万物之性。此亦常理,君其察之。”

    石匠们虽然大半生从事雕凿,但此番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始叹斧凿之下,学问之深,一至如斯。

    程进更拜十二郎为师,尽心受教。

    一日,乘无人之际,十郎唤过程进,道:“大唐帝陵,千官朝拜,万国观瞻。淳风先生知韦待价口是心非,天下之事,常坏在这帮小人之手。担忧这些贪官胡为,弄得石作粗陋,损我国威,故命我来此助你等一臂之力。时至今日,一来你已粗得石作之理,再者为师闲散贯了,不喜见这些官场脸皮。你好生自重,咱们就此别过。”

    程进大惊,道:“此间全仗师傅指教,你这一走,我们决计难以支撑。”

    说到此处,不由垂泪:“自睹师尊神技,梦寐以求,弟子不曾学得皮毛,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方得再闻妙理。”

    十二郎道:“我看你为人本份好学,是个志诚君子。为师今日就将‘三势五法八术’传授于你,只须尽心揣摩,便可任此陵石作之功。你仔细听着,不可忘却。”遂慢慢吟道:

    “石作之工,取势有三:曰八索九丘、曰审方面势、曰精神动静。其凿法有五:曰纵横、曰顺逆、曰顿锉、曰轻重,曰缓急。其雕术有八:曰阴阳、曰刚柔、曰方圆、曰高下、曰疏密、曰曲直、曰起伏、曰断续。”

    然后,一句句解释其意。程进不敢怠懈,拭泪而听,将这博大精深石雕之学,一一秘记在心。

    十二郎嘱道:“此术不可妄传于人,切记切记。”

    程进心知挽留不住,跪在地下,向师尊叩别。

    陶十二飘然而去。

    望着师尊渐远的背影,程进不禁泪眼蒙胧,心中一片怅然。

    七

    次日,那韦大人得知陶十二不辞而别,大怒,派人追赶,哪里还有踪迹。

    韦大人至朱雀门,见先时陶十二所作之狮已树立于门外。行至狮前,只觉那石狮不怒自威,有若神灵,不禁凛然而惊,心中害怕,退后两步,不敢再看。只是肚里窝火,无处发作。喝道;“这算得什么好狮!怎可置于正门,只配安置于旁门。那日照顾李淳风面皮,假意赞陶石匠那厮狮好,我朝中官居二品,岂能不识一只狮子好坏?王作头皇家手段,其狮方是上上,宜置正门。”

    韦泰真闻言,命手下立时开工更换。

    过了数十日,韦泰真再召程进等曰:“韦大人传令:乾陵石作,事体重大,民匠技陋,不宜参与精美石作之役。着令尔等民匠,转作石条基础等物事!”

    程进早已料知如此,只好听命。

    ……

    直至今日,乾陵朱雀门那对石狮依然蹲踞于前,面目凶恶。而乾陵西侧,白虎门外,有一石狮却神俊威武,远胜朱雀门狮。只是偏居荒野,路途遥远,少人问津而已。

    异史氏曰:西历一千九百九十六年,余至乾陵考察外垣,见一石狮,踞于西门之南,精美绝伦,私许其为天下第一狮。询及当地父老,均言唐朝程师所为。并言门北旧亦有一石狮,怒姿如生,更胜此狮。民间传其为神狮,对之披红焚香,顶礼膜拜。文革之初,有人畏之,将狮锤碎,烧为石灰,称破迷信云云。方叹古今人才,有如此狮,非遇明主,不得其位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