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二四,北平。
冬天的北平异常得冷,异常得干。路两边的树杆都笔笔直地矗立着,不为风所动。路上的行人很少,一条干干的路静静地躺着,一切是那么冷,那么干涩,耳边只有“嗖,嗖”的风声。
沈宣潆穿着学生装,裹着大围巾,她并不把大半张脸都裹起来,而是露出那微翘的嘴角和冻得发红的鼻尖,一双大而深的眼睛是她脸上的亮点,薄薄的刘海被风吹散着,两条发辫被围进了围巾里。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铃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宣潆转头,看见李维荣正骑着一辆脚踏车过来,停在她面前。
“都放假了,那么冷的天你还出来做什么?”李维荣笑道。
“散步”。宣潆笑笑,看着眼前这个高高的维荣,后者正带着讽刺的笑看她。
“和冷风散步的滋味不错吧?你很有情趣啊!”维荣眨眨他那双聪慧的眸子,“上车吧,我送你回去,那么冷的天。”
宣潆一点头,便坐了上去,维荣一蹬脚,车子便在空旷的路上飞驶起来。
“坐稳了,很快得哦。”维荣笑喊。
“早就习惯了,才不怕呢。”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坐在他车后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宣潆到了家便和维荣告别,走进了院子。
沈院很大很正,厅堂也很宽敞,宣潆不太喜欢如此大的房子,感觉空空的。
院子里有下人在打扫,看到宣潆,就恭敬地叫声“二小姐”。她是老二,有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下面有两个弟弟。
宣潆跳着穿过厅堂,厢房,走廊,一路来到母亲的房间。母亲正在静静地剥杏仁,宣潆总是很奇怪自己没有遗传母亲这样平和的心境。她可不会花一天用在剥杏仁上。
“天这么冷,还出去!看你,鼻子又红了。”沈母疼爱地笑道。
“家里闷得慌。”宣潆看着母亲,四十多岁的脸上依然很白皙,神情总是那么温和,眼神总是那么平静,要不是眼角的小鱼纹,实在看不出岁月在上面压过的痕迹。
“过了年就十八了,还小孩子气。今后怎么嫁人?”
“妈,就这么盼我走啊?姐姐还没出嫁呢。”
“明年你姐姐就出去了哦,也不知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谁要我,就跟谁呗。”宣潆拉下了围巾。
“我看呐,没人要得。”
“没人要,就只好您老留着了。”宣潆从身后扑在母亲背上,双手搂住母亲的脖子。
“傻孩子,总说傻话!快过年了,到时候就热闹了。”沈母轻拍着宣潆的手。
“爹爹呢?”
“出去办事了,晚饭才回来。”
宣潆便坐下来吃母亲剥好的杏仁,母亲慈爱地看着她。
(二)
过年了,屋里屋外的气氛浓起来,越是冷,越是浓。爆竹响彻着整个北平。
宣潆自然和家人一起过年,和往年一样快乐而平淡。
元宵当晚她照例和维荣一起去逛夜市,好不容易才哄骗两个弟弟待在家里等她带灯笼回来。
宣潆和维荣挤在人群中,宣潆喜欢这样的日子,人们都出来了,个个都喜气满面的,好不痛快。
“你看,林思旖。”宣潆对维荣说。
“真是她。”维荣顺着宣潆的眼光看到不远处的林思旖。
“眼睛都亮了,还不快过去?”宣潆笑着拉起维荣直冲那里。
“思旖,一个人?”宣潆问林思旖。
“呀,是你们啊!我和几个同学出来的,走散了。”林思旖笑道,她穿着一身红袄衬得皮肤雪白。
“这里人太多了。”宣潆道。又看向维荣,后者没有说话,只是装作无意识地看着林思旖。
林思旖有张纯属漂亮的脸,清澈的眼下是挺直的鼻梁和小巧的红嘴,他们几个是同校的。林思旖是当之无愧的校花。
“我刚看到一个花灯,很漂亮,我得去买下来,你既然一个人,就让维荣陪你逛逛吧。”宣潆笑道。
“你一个人去,怎么行?”维荣道。
“行的,慢点我还在这里等你们。”宣潆对维荣使了个眼色就走开了。
宣潆一直知道维荣喜欢着林思旖,只是不肯放下架子去追她。这么好的机会,她要让维荣好好把握。
宣潆来到一个卖花灯的地方,看到了一个花灯很漂亮,粉色,半透明,呈莲状。她马上卖下了它。
“小姑娘眼光不错,这是最后一个了。”摊主道。
宣潆拿过花灯,很开心。背后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她一点没防备,一脱手,一个踉跄,花灯就掉在了地上,她还没意识过来,就发现花灯里的蜡烛烧了起来,她不知所措了,旁边的人们随即叫了起来,一阵慌乱,一个眼明手快的摊主拿了一碗水就浇了上去,火灭了,周围的人散了,花灯也破了。
宣潆还惊魂未定,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实在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回头,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直直地站在那儿。
“人太多了,我被挤了一下,就……”他解释道。
“哦,没事,只是破了个花灯而已。”宣潆定了定神。
“我再买个给你。”
“不用了,这里已经卖完了。”
“没关系,我到别处去买,你等着,别走开。”没等宣潆说话,他已经大步挤了出去。
宣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原地。
只一会儿,那个男人就回来了。
“你看,一样的吧。”他提起了手里的花灯。
“谢谢你了。”宣潆接了过来,“你都出汗了。”
“正好取暖。”他笑着。
宣潆看着他额角的细汗,看着他直率的笑容,不禁也笑了。
“谢谢你,今天很有意思,再见了。”宣潆对他挥挥手便转身离开,那个男人也没再说什么,笑着看她离去。
宣潆提着两个灯笼,走在维荣身边,后者也拿着两个。
“今天和思旖一起,开心吧?”宣潆取笑道。
“开心。”维荣高声道
“你总是不紧不慢的,什么时候才得手?”
“慢工出细活。”
“小心人家飞走。”
“你懂什么?”维荣道,“到家了,进去吧,拿好你的灯笼。”维荣把手里的灯笼给宣潆,就走了。
维荣走在路上,细想着今晚和林思旖在一起的情景,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他这个秘密也只有了解他的宣潆知道。可宣潆却不知他不敢很主动地去追林思旖,因为追她的人太多,太多。
(三)
宣潆漫步在人不多的小道上,两边的梨树已经开花了,满树的雪白,随着风袭来。大片大片的花瓣飘了下来,铺得整个小道都白了。
宣潆看着这白竟舍不得踏上去,真美,她暗想着,开了春后,她还是第一次感到洁净和平和,这梨花能扫去她身上刚过完年的喧嚣。
身后一阵铃声,她料定是维荣,就笑着转身,却见一个人已停在了她的面前,眼熟得很,却不是维荣。
“喂,是你埃”那人笑道。
“你……。”宣潆回想着。
“你不记得了?那花灯。”
“原来是你呀。”这笑容使她想起了元宵那晚撞她的人了。
“很巧埃”他下了车。
宣潆不语,看见满天飞舞的白色花瓣,轻轻落在他的肩头,他的笑容如梨花般甜而纯。
宣潆有种想去拿他肩头花瓣的冲动,但没敢动。
那人却用手拿起了落再宣潆发上的花瓣。
“梨花。”他轻轻地笑。
“很美,不是吗?”宣潆眩惑道。
“你叫什么名字?”他很温柔地问她。
宣潆正眼看着他:“沈宣潆。”她随即蹲下,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了名字。
“蛮复杂的呀,我叫许朔,简单多了。”他说着,也拿过她手中的树枝,写下名字。
宣潆看着地上两个并排着的名字,突然一阵脸红,站了起来,背着他,不让他看见自己的失态。
“我过几天就要走了。”他在她身后轻轻地说。
“什么意思?你不住在北平?”宣潆转了过来。
“我在广州念黄埔军校,要开学了。”
“原来是这样的,那要等放假,你再回来?”
“今年就要毕业了,再回来时,就不去了。”
“哦,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我不坐你的车的。”
“我推着车。”
宣潆不再说话,走在了前面,许朔跟了上去。两人一路都默默无语,许朔靠宣潆很近,宣潆竟有些压抑的感觉,还有种安心,她故意走得很慢,站在他身边竟很放心,尽管没有交谈什么,但两人心里都很受用。
“那花灯还在吗?”他突然问她。
“早仍了。”宣潆调皮一笑。
“那我以后再卖给你。”
“不要,谁要老摆个花灯在家里?1
“看到它,能让你想起我来。”
“没事想你做什么?1说完,宣潆就脸红了。
“我们能再见面是缘分,现在我们都认识了,我回广州后,能写信给你吗?”
“只怕你一回去,就把我忘了。”宣潆冲口而出。
“广州也又梨花的。”
“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所以我这次走后,就见不到你了。”
“谁要见你。”宣潆一出口,就后悔了,马上偷眼看他的脸色,他倒还是带着笑容,她心里一阵愧疚,就道:“不用送了,到胡同口就行了。”
“那好,你进去吧。”他竟不再坚持了,宣潆心里咯噔了一下。
宣潆看了他一眼,就走了进去,走至家门口,回头看了看,他还推着车站在那里,看着她,她心一慌,就走进了家门。
心里却还不死心,又转过身,把头探出去,他竟还站在那里,远远地四目相对,他笑着向她摆摆手,示意她进去。
宣潆羞涩一笑,转身进屋。才第二次见面,就这样舍不得了,这一想,她脸又烧起来,赶快回了房,关上门,却瞧见挂在墙上的那盏花灯。
(四)
宣潆也很快开学了,宣潆恢复了往常的生活,只是每次走在那条梨花小道上,便会想起那个叫许朔的人,梨花早就谢了,但花开的幽香却留在了宣潆心中。
这天,维荣又经过学校的琴房,是特地“经过”的。
他听见他已熟得不能再熟的琴声,便站在那里,只站在门外,并不准备进去,从窗口看见专心练琴的林思忆的侧影。
优美的旋律从她纤长的手指间流过,低垂的眼敛,短发泻在半边脸上,风轻轻吹了进去,黑发便随着飞扬起来,使她的脸庞若隐若现。
维荣看呆了,虽然不止一次被这情景打动过,他依然迷惑着,觉得她像凌波仙子下凡般美丽。
他双手插进口袋,回过神来,转身离开了原地,有些自嘲地笑笑。
他不曾轻举妄动过,怕什么呢?宣潆也这样问过他,怕自己失败吧,他这样想。林思忆从未对他表现出过与其他人不同的神情,倾慕她的人太多,也许她对自己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何必自己急着去碰壁?!
宣潆这时正回到家,拿到了一封信,是从广州寄来的,来得可真快,宣潆拿着信,心跳加速着,她骑着车,来到了梨花小道边,停下车,自己跑到林子里,靠着一棵树,轻轻地撕开信,很慢很慢,心里却很兴奋,很急,看着信,她的手指激动地在颤抖,嘴角的笑意开始荡漾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宣潆看完信,就骑着车到了维荣家,今天大家说好。来维荣家玩的。
进了偏厅,发现已来五,六个人了,包括林思忆。
“你怎么这么慢?不是说只回家一会儿的嘛。”维荣道。
“我动作慢了些。”宣潆笑道。
“人家林思忆练琴都比你早到。”一男生道。
“好了,别说我了,我知道迟到了。”宣潆笑着说。
维荣看着心情特别好的宣潆,有些不解。
“来,既然都到了,我们玩玩什么吧。”一人提议道。
“好啊,那么玩什么呢?”一女生问。
“我们玩接成语吧,按坐的次序来接,接前一个人的最后一个字,接不了的表演节目。”一人道。
“好埃”大家都赞成。
“可以音同字不同。”那人又补充道,“我来起头吧,我看着林思忆,她真是引人注目啊,就是引人注目了。”
林思忆顿时脸红,维荣看着那个人,也是倾慕林思忆之一,怎么也会叫他来了,维荣一时觉得他很讨厌,叹了口气,摇摇头,他的神情没逃过宣潆的眼睛。
“目不转睛”正好轮到了林思忆。
“金玉良言。”
“言之成理。”
“礼尚往来。”
“来日方长。”
“长吁短叹。”宣潆看着维荣,乘机取笑道。
正好该轮到维荣了,他听出宣潆的取笑之意,又瞥见思忆也正看着他,一时六神无主,“叹”都“叹”不出什么来。
“维荣,今天你第一轮就接不住了?”一男生笑道。
“表演节目吧。”大家起哄道。
“我,我会什么埃”维荣很尴尬,竟说不出话来。
“什么都不会啊?”一人道。
“不会。”维荣有些心不在焉。
“那就要学狗叫了哦。”另一个又笑道,大家都闹起来,吵着要他表演。维荣通红着脸,他知道思忆一定在看他出丑,心里一定也在笑他,他想着觉得太没面子,不敢朝林思忆那边看一眼。
宣潆看出维荣的为难,她站起来,刚想说话,听见林思忆开口了,
“好了,第一轮嘛,你们别闹得太凶了,人家是这里的主人,就饶一次吧,下一轮开始,再玩真的吧。”
维荣全身一震,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向她看了。
“不行,不行。”男生不肯放手。
“什么不行嘛,你们这些男生真小气。”宣潆道。
“那算了,就下一轮开始吧。不许再反悔的埃”他们笑道。
维荣已经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了,耳边只是刚才林思忆的声音。
大家玩过之后,便都各自回去了,维荣要送林思忆。
“第一次来我家,你对这里不熟,我送你。”
“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要不是今天你帮我解围,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他们总是闹得很过火的。”
“现在你也认识我家了,以后你,你们常来玩。”
“好的。”林思忆一口答应,维荣深深吐了口气。
(五)
宣潆和沈母在宣潆姐姐宣珺的房间里,沈母拿着两副生辰八字,笑盈盈地对着宣珺说:“媒婆一合着八字就叫好。”
“是哪家?”宣潆问道。
“城北的林家,过年前他们就来提过亲的,大儿子正好比宣珺大四岁。”
“城北,莫非是林思忆的家吧。”宣潆叫道。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他家是有个女儿和你一般大,是一个学校。”
“太好了,做同学还做亲戚了。”宣潆笑道。
“宣珺,妈想听听的意见。”
“我一切都听妈和爹的。”一直在一旁不说话的宣珺轻轻地说了一句。
“那好,我让媒婆挑个好日子。”沈母笑道。
“思忆的哥哥还福气,能娶到我这个美丽,贤良的姐姐。”宣潆道。
“胡闹。”宣珺红着脸低下头,嗔着。
“那我先去了,你们姐两再聊聊。”沈母说着便离开了宣珺的房间。
“姐,你从来都没见过思忆的哥哥吧?”宣潆拉着宣珺的手道。
“没有。”
“那你肯嫁给他?”
“为什么不呢?”宣珺诧异地问。
“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人?1
“妈和爸不就是这样的吗?”
“所以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幸福。”
“真正的幸福?”
“还好,爹爹和妈还是合得来的一对。”
“我想父母选的男人一定不会错。”宣珺眼中充满希望。
“你还是被束缚在旧制度下太深了……”
“够了,我可不听你这些鬼话,书读多了,脑子也跟着混了。”宣珺甩开她的手。
宣潆知道和宣珺说这些是无谓的,也就吐了吐舌头不说了。她知道这个姐姐一向少言寡语,对父母是言听计从,和自己根本谈不到一起来。
“好了,我不混说了。林思忆在我们学校是校花,她哥哥一定也不错的。”
“谁知道呢,反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宣珺无奈道,脸上依然绽放着期待的光彩。
宣潆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想着姐姐要嫁人了,不免有些难受,虽然两个人谈不到一块儿,但宣珺自小就对宣潆很关爱,姐妹情颇深。
她坐在桌前楞了一会儿,看见了桌上的许朔来的信,她还没会呢,便摊开纸,准备写信。
一想到许朔,所有的心思便又跑到一起来,提起笔,一时却不知该写什么,抬起头,瞅着那盏依旧保存得完好的花灯出神。
这天,维荣又来到琴房外,靠在门边倾听着里面弹奏的琴声,从窗口看着林思忆的侧影。他并不懂音乐,但却喜欢思忆的琴声,那样的柔,那样的暖,总能让他听得入迷。她一直弹这首曲子,维荣不知道是什么名,只是觉得很好听,特别是她弹出来的。
维荣正沉思着,琴声突然嘎然而止,林思忆回过头,与维荣目光相接,维荣一时不知所措,只能怔怔地看着她。林思忆合上琴盖,走了出来,站在他面前,他还是一动不动,林思忆微微一笑。
“这是肖邦的曲子,《离别》。”
“恩,很好听。”
“是吗?你以前听过?”
“没,没有,只是听你弹过。”维荣笑道。
“你常来这里?”
“不,没有,我只是今天偶然经过。觉得很好听。”
“哦,是这样!那如果觉得好听,以后就常来。”林思忆直直地看他。
“噢,好。其实我是不懂音乐的。”
“我知道,你是不喜欢这个的。”
“不,你弹的我喜欢,哦,我的意思是很好听。”
“谢谢。”
“那,没事了,我先走了。”
“好,明天见。”林思忆说着先走了。维荣站在那儿,怪自己愚笨,平时不是个迟钝的人,怎么一见了她,就什么也说不出了呢。
(一)
林,沈两家终于结为亲家,这几日,因为沈宣珺的婚事,林,沈两家皆是喜气洋洋的,大摆宴席。
这天,林家又大设宴席,林思忆就把一些同学都请来了,自然包括维荣,而宣潆也是非在不可的。当晚,大家围坐一桌,十分热闹。
“我也没想到,我姐姐嫁入你家了,以后请你要多照顾了。”宣潆举起杯笑道。
“这个自然,宣珺姐姐又漂亮,又贤惠,我哥哥不知怎么疼她好呢。”思忆也笑着说。
“那我先谢过了。”宣潆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思忆也当即饮荆
“今天乘此机会,我们也乐了一回,可真要感谢你们两个了。”维荣笑道。
“那我们也别闲着啊,玩点什么。来行酒令吧。”一个同学提议道。
“来点简单的。”维荣道。
“那,那我们还来接成语,维荣,你是想来这个吧,准备了节目了?”另一人笑道。
“老找我乐子1维荣想起那时的情景,一阵脸红。
“不如对对子吧,对最俗的,我们都是俗人。”宣潆笑道。
“这不错,简单就行,我来起头,怎么样?”一女生笑道,“我就说了,黑非白,白非黑,黑白分明。”
“不错呢,我来吧——。”宣潆刚想说时,一个下人过来道:“沈小姐,外面有人找。”
“找我?到这里来找我?”宣潆奇怪地问。
“是的。”
“那,好吧,你们玩着吧,我出去看看。”说着便往林家大门走去。
走到大门口,她就呆住了。这是初夏的傍晚,天还昏昏地亮着,她分明看见了许朔正站在门口,对她笑呢,微风吹着她前额的刘海,把她那一点点酒气也吹干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宣潆吃惊极了,又是一阵兴奋,一阵紧张,一阵狂喜,手心里全是汗水。
“家里有点事,我请假回来的。”
“什么时候到的?”她确定是他站在那里了,她没有喝醉,是真的,不是梦。
“今天下午,刚去了你家,说是在这里,就急忙来了。”
“怎么这样急?”
“我只有三天假期,加上了今天的。”
“这样急啊,哦,你等一下,我进去说一声。”宣潆转身进去了,她的步子有点飘然,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一会儿她就出来了。
“我们出去走走吧。”宣潆道。
“我骑车来的,怎样?现在你总敢坐我的车了吧?”许朔笑着说。
“哪有说过不敢嘛。”她说着就坐上了后坐。许朔就载着她来到了梨花小道上,把车停在了一边,两人漫步在初夏的傍晚,四周很寂静,只有不知名的小虫的叫声。
“你的信,我收得好好的。”许朔轻声道。
“我也收着,收得好好的。”
“信上的话,我都是说真心的。”
“难道我有半点假吗?”宣潆笑着看许朔。
许朔站到她面前,眼睛深深地看她,宣潆觉得他似乎要看穿,看透她了。
“你在找什么吗?”宣潆眩惑道。
“热情,信中的热情。”
“找到了吗?”
“没有,现在你把它藏起来了,我只在你的眼里找到了我,你呢?在我的眼睛里找到你了吗?许朔温柔地说着。
宣潆低下头,脸红到了耳根,许朔一把拉她入怀。
“我怎么会在广州念书?!这几个月来,我真是不好过啊,我——想念你。”
宣潆紧紧靠在他胸前,最后一句话,把她彻底融化了,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语了。
“你的心跳,真好听。”
“傻瓜。”许朔笑着温柔道。
“我这次回来,是办我母亲的后事的。”许朔放开了宣潆。
“你妈妈她……”
“生病,她一直有肺病的,赶回来,最后一句话还是没说上,所以后天就回广州去。”
宣潆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只是紧握着他的手。
“我爸爸娶了四个老婆,我妈是老大,我也是大儿子,我爸再就冷落我妈了。我妈长年卧病不起,我和父亲关系就一直不好,一直吵架,所以我才去了广州念书,我实在不想呆在那个家里,以前妈在时,我还有点依恋,现在我几乎不想回去。”
“我想你妈妈也不希望你这样的。”
“他根本不关心我妈,我妈这么早去了,也是因为他。哦,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我是特地来看你的埃”
“不,我喜欢听你说心事,让我一起分担。”
“能遇见你,真是我一件幸福的事,原本还想让妈妈见见你,可惜她不在了。”
“许朔,别难受,你母亲一定不愿意看见你这样子的,她不会安心的。”
“不过,现在还好我还有你。”
这时,两人发现已经天黑了。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许朔便载着宣潆,送她回家。宣潆坐在车后,靠在他背上,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她闭上眼,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二)
到了家门,宣潆下了车,还痴痴看着许朔。
“潆潆,我可以这样叫吗?”
“没人这样唤我,我喜欢你这样叫。”宣潆微笑道。
“明,后两天我是抽不出空来看你了。”
“后天什么时候走?”
“中午11点的火车。”
“我来送你。”
“不要了,你还要上课呢。”
“那不就是说,今天一别,又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到你了?
“不是,很快的,再过一两个月,我就彻底回来了。”许朔轻笑道,捧起宣潆的脸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相对许久,宣潆心里万般的舍不得,许朔轻轻在她嘴角吻了一下,放下手:“好了,你进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那,你先走吧,我看着你去,才放心。”
“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许朔笑道。
“你去吧。”
许朔有些不舍地看看她,无奈一笑,就跨上车,对她摆摆手:“走了1
“自己要当心点。”
许朔一蹬脚,车子缓缓离去,宣潆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一转身,却见维荣站在院子里对她坏笑。
“你做什么,一声不响的,吓我一跳。”宣潆飞红了脸。
“我哪有空子说话啊?心里有鬼,还不早说出来。”
“哪里有。”
“脸都那么红了,还装!那人是谁?”
“谁啊?那个啊?朋友。”
“我怎么没见过?”维荣笑意更深。
“咦?你怎么在我家?”宣潆突然想了起来。
“我在思忆家等你半天你没回来,还说是一会就回来的呢。后来大家都散了,我就来这里看看你回家了没有,原来还没有,所以就和伯父聊了一会儿。”
“我爹爹生气了吗?”宣潆小心翼翼地问。
“就是担心了,没什么生气,我说你和其他同学去玩了一会儿,你爹就问我怎么不一起去,我就说我来和伯父聊聊。”
“还好有你挡着,还是你好。”
“算了吧,快进去吧。”
“你不进去再坐会儿?”
“坐了大半天了,我也回去了。”维荣说完就准备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关于今天你和那个人的事,我以后再审你。”维荣笑着离开了。
宣潆也一笑,悄悄地进了偏厅,还是被父亲在身后叫住:“别想溜,这么晚了,才回来?”
“和同学去逛了逛。”宣潆转过身。
“一个女孩子家,这么晚还出去,也不和维荣在一起。”
“爹爹,知道了,以后不敢了。”宣潆拉着沈父的胳膊。
“还不想听我说了呢。又嫌烦了?以后出去也要和维荣在一起。”
“知道了,您别一天到晚维荣,维荣的。”
“维荣可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可喜欢他了。”
“我知道了,爹爹,我累了。”
“玩的时候就不知道累了,回来就累了?我看你是不想和我说话了吧。”
“没有嘛,您说吧。”
“不是我说,维荣那孩子越来越一表人才了,棋艺也高了,这才是我心中的女婿。”
“爹爹,你说什么呢?”宣潆嗔着。
“你说呢,反正这是以后的事了,好了,去睡吧,看你是累了。”
“是。”宣潆马上一转身,往自己房里走去。
沈父疼爱地看她离去,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女儿,当年宣潆出生时,北平下了一场瑞雪,那年他的生意也特别得好。在家里,宣珺不太爱说话,而两个儿子很淘气,读书也不是很好,只有宣潆读书又好,又能和他谈心,所以很钟爱这个女儿。
李维荣家和沈家一向是世交,沈父是看着维荣长大的,十分喜欢这个男孩子,他和李父曾口头说过维荣和宣潆的婚事,李家也是很喜欢宣潆的,他们的事在两家父母看来,是最完满的。
(三)
维荣来到琴房,他轻轻地推开门,轻轻地走了进去,自从那次两人在琴房交谈后,他就常进来了,不再只站在门口了。
整个琴房是是木制的,所以当维荣再轻,陈旧的木制地板照样发出一点“吱,吱”声。林思忆便知道他来了,但她并不停下来,而是似乎更投入地弹琴。
夕阳从窗口洒进来,铺在了林思忆的身上,使她白皙的脸上泛起了深深的红晕。
维荣听出林思忆弹的还是肖邦的《离别》。这首幽美,轻缓的曲子他几乎是白听不厌,当然前提是思忆弹的。
维荣每次都不等林思忆弹完,就先起身走了,他不是不愿意呆在这里,只是怕两个人四目相对时的沉默,思忆的眼睛是一湖水,要把他淹没似的,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推着车走出校门,正碰上宣潆。
“是你啊,正好,带我回家。”宣潆手里正捧着书。
“我们走走吧。”维荣道。
“也好。”两人并肩走在路上,初夏的夕阳愠愠的,路两边的大树遮住了阳光,只有一点点的星子落在路上,使两人的脸上也忽明忽暗。
“那天的事我还没问你呢。”维荣笑道。
“什么事啊?”
“还装傻?就是我在你家门口看见那个人的事埃”
“他?”宣潆脸红。
“不告诉我?”和宣潆在一起,维荣就觉得很轻松,随便说什么都行,也许是只是朋友的原因。
“不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他是做什么的?”
“在广州念书,黄埔军校。”
“你们怎么认识的?”
“应该算是在今年过年时,是在元宵吧。”
“哦,就是碰上思忆的那次?”
“是的。”
“怎么,很喜欢他吧?”
宣潆笑了,没有回答。
“他一定也喜欢你。现在一直通信?”
“也只能通信了,我说你呢?认识林思忆那么久,都几年了,怎么还没声?”
“我可不同于你,其实我一直拿不定主意。”
“什么意思?”
“我到底喜欢她多深?我是不是只是被她外表所迷惑?”
“说起来,比她漂亮的人多了,那威吓你不喜欢别人呢?!,偏偏喜欢她?”
“有时候,我想要是,我是说如果我和她好上了,我又有没有能力和她永远在一起呢?”
“你怎么想得那么多?喜欢就喜欢了,为什么还要有那么多的想法?”
“说你不懂吧,就是不懂。”
“怎么,又瞧不起我?”
“你的智力嘛……”
宣潆笑着拿手里的书朝他打去:“你骂我笨?1
维荣笑着躲着:“那么凶,当心他以后不要你。”
“还说”宣潆继续打,维荣推着车跑了起来,宣潆就一路地追着,笑着,直到家门。
和维荣告别后,宣潆就进了大门,看见母亲在院子里,坐在树边做针线活,两个弟弟在院子的另一边做功课。
“妈,做这些干什么?腰不好,这些就留给下人做吧。”
“没事,反正也闲着。维荣送你回来的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早听见你们的声儿了。怎么也不叫维荣进来坐坐。”沈母笑道。
“没什么事,他也就不想进来了。”
“维荣哥哥好久没来了,我还想和他玩呢。”坐在一边的小弟弟道。
“人家忙着呢。”宣潆道。
“你们两个快做自己的功课。”沈母道。
宣潆坐到了母亲的身边,沈母停下手中的活。
“妈要问你句话,你觉得维荣怎么样?”
“挺好的。”
“你爸爸很喜欢维荣,我呢,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孩子。”
“妈,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其实说那些事也早了点,我就问问你和维荣处得怎么样而已。”
“就这样,就像我和宣杰他们,一会儿吵,一会儿好。”
“你们这些孩子。那你快回屋吧。”沈母笑道。
“我去洗澡,换衣服,天也热起来了,我回来出了一身汗。”宣潆笑着就进去了。
(四)
许朔写信来说是马上要回来了,宣潆很高兴,一天天地数着日子,巴望着许朔快点回北平。
北平的冬天异常冷,夏天也异常得热。宣潆顶着骄阳来到火车站,今天许朔要回来了,上次没送他走,这次她决定来接他,给他个惊喜。
宣潆穿着白色碎花,深橘黄底的学生式短衣,衣服的襄边也是黄色的,下边系了条黑裙子,只垂脚裸。两条发辫也用黄色的丝带扎得服服帖贴的。她很少给自己小心地打扮,“女为曰己者容”。她相信这句话了。
月台上的人多起来,看来火车要进站了。果然,不多时,随着“呜,呜…”的声音,一辆火车飞驰了过来,人们开始吵杂起来,都拥向了一边,站员们扯着嗓子维持着秩序。
巨大的机动声越来越近,火车开进了站,然后缓缓地停下,轰隆隆的机动声逐渐被车上车下的激动声代替了。站员们指挥着火车停止,开门,客人们拥挤着下车。
宣潆被人挤得透不过气来,她想往后退,却怕错过许朔,眼睛一直来回看着这边的火车门,那边的火车门。
她焦急地张望着,她知道裙子已经被人踩过了几脚了,衣服也被挤皱了,头发呢,一定是乱了,满脸都是汗水,她不停地用手绢擦着。
突然,她看见一个背影,穿着军服,戴着军帽,是许朔。
“许朔1宣潆叫道,朝那边用力挥着手。
许朔一开始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宣潆急了,大叫着他的名字,一边还在被人往后挤着。
许朔似乎听见了,他回头看了看,忽然看见了宣潆,他一惊,马上往这里冲过来。
人很多,他挤了很久,才碰到了也在努力挤过来的宣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放下行李,便一把拖了她过来,紧紧拥住了她。
“你怎么来了?”许朔的声音都在颤抖了。
“给你一个意外埃”宣潆觉得经历了千辛万苦才抱到了他,心里很激动。
“真是个大意外。”许朔放开了她,紧紧地看着她。
“刚才吓了我一跳,怕你听不到。”
“不怕”
“就是怕嘛,你背对着我就走了,我很怕。”宣潆说着,眼里冲进了泪水。
“不怕的,我现在不是在这里嘛。”许朔笑着抚她的头发。
“你黑了,在那里晒的?”宣潆看着他。
“恩,你瘦了,想我想的?”许朔笑问。
“讨厌。”宣潆低下头,笑了。
许朔一回来,宣潆的心情就好似飞上了天,许朔一直来看她,找她,她就一味对着家里拿维荣的名义出去。
而维荣,平日里还是去琴房,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林思忆弹琴。多数时间总是先离开,偶而等着她,说几句,然后送她回家。
这天,维荣又坐在琴房里,今天他发现林思忆一直弹错音,他对这首曲子早就熟得不能熟了,所以一听就听出林思忆一次次的错音。
天突然开始下起雨来,让刚想离开的维荣不能走了,他便站起来去关窗。
“别走。”林思忆突然停下来道。
“我没走,只是去关窗,雨打进来了。”维荣说着把窗关上,转身看见林思忆怔怔站着。
“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想雨那么大,以为你要冒雨回去,所以叫住你。”
“我没这么傻吧。”维荣笑道。
“总听我弹琴,不烦吗?”
“听你弹,才不烦呢。”
“谢谢你。”林思忆低下头,咬了咬唇,又笑道:“那我再弹一会儿,雨停后一起回去。”
“好。”维荣又坐下,继续听她弹琴。
(五)
维荣回到家后,发现宣潆正在他家等他。
“你回来得真晚。”宣潆笑道。
“你这阵子总借我的名和他出去,我还没说呢,你倒先说起我来了。”
“今天又来求你了。”
“什么事?”
“明天下午没课,我要出去。”
“大小姐请便了。”维荣笑道。
“谢谢您了。”
“你每天出去还不过瘾?”
“是因为他明天又要走了。”
“他不是毕业了吗?”
“是啊,上级要调他走,你知道这一阵子军阀闹得厉害。”
“做了军人,就免不了要南来北往了。”
“才回来没几个月,就又要走了。”
“以后这种事多得是,你呀,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宣潆笑笑,“那我回了,妈等我回家吃饭呢。”
“别回了,就在这里吃吧。”
“今天不行,我妈生日,得回去。”
“那好,我送你。”
“不了,又不远,我自己回去吧。”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你自己当心点。”
“知道了。”宣潆打着伞走了出去。
维荣的父亲走进了客厅。
“怎么不留宣潆吃饭啊?”李父问。
“哦。伯母今天生日,叫她回去吃。”
“哦,维荣,我想和你谈谈。”
“什么事,爸爸?”
“维荣啊,你母亲去世得早,自小也没人疼你,你的终身大事也被拖到现在。”
“终身大事?”
“你也不小了。”
“我还在念书呢。”
“念书和成亲没什么关系。”
“可也没有对象埃”
“维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我?”
“我可都看在眼里。”李父笑道。
“什么?”
“你和宣潆是一起长大的——”
“宣潆?不是吧。”
“她有才有貌,你们两个又两小无猜的,有什么不好?”
“爹,这不行。”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和宣潆父母早有此意。”
“我,我有别人。”
“别人?谁?”
“比宣潆漂亮,比宣潆有才。”
“哦?谁家的女儿?你怎么没提过?”
“………”
“那你得让我见见,我也不是个不开明的人,你人大了,什么事也就自己做主,但我要见见那个女孩子,是真好还是假好。”
“这……”
“怎么了?”
“见就见”
“好,那明天你把她带来。”
“是不是急了点?”
“这还急?!就明天了。”李父不容分说地走了。
维荣一个人楞在客厅,心里想着明天该怎么做。
宣潆走到家的胡同口,却见许朔站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宣潆走过去。
“等你。”
“什么事?”
“是这样,我接到通知,叫我今天连夜走,所以我来说一声。”
“这么急。”
“没办法啊,行李都运去火车站了。”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火车站。”
“不了,雨这么大,也不方便的。”
“就这样要走了?”
“恩。”
“许朔”
“对不起,我是个军人,让你也受累了。”
“说什么呢,我没什么的,只是你自己要处处小心。”
“我会的,我要走了。”
“那,你要早些回来。”
“知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自己当心。”
“知道了。”许朔看了看她,便转身大步走去。
“许朔”宣潆想到又要离别了,心下一酸,要哭出来。
“我会早回来的,明年春天,我们一起去看梨花。”许朔对她笑笑,就走了。
宣潆打着伞,站在雨里,痴痴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不忍离开。
(六)
第二天,维荣一口气冲到琴房,林思忆正站在窗口。
“思忆。”维荣叫她。
“怎么?今天这么早?”林思忆转过身说道。
“我有事跟你说。”
“是吗?我也正巧有事对你说呢。那你先说吧,什么事?”
“思忆,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也许你会觉得突然,但如果我再不说,就晚了。思忆,我,我喜欢你。”维荣说完后,觉得心一下就松开了,这几年来的心事,终于说出来了。
“已经晚了。”林思忆竟一点也不吃惊,也不紧张,她静静道。
“思忆,我不懂你的意思。”
“维荣,李维荣。你真傻。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吗?一开始我就在等了,我拒绝了身边所有的男孩子,就是因为你埃”
“思忆”
“你却总在逃避,一直不肯放下你的骄傲,你知道来我家提亲的人有多少吗?!我只等你一句话埃”林思忆激动起来。
“现在还不算晚呀,我正要带你去见我爹呢。”
“维荣,你别傻了,我下个月就要出嫁了。”
“什么?下个月,出嫁?1维荣一听,竟连声音也发软了。
“我承认我也放不下我的骄傲,我一直等你先坦白,但是总有个限度的,现在我已经答应父母嫁到重庆去了。”
“重庆?”思忆的话来得太突然,原本维荣今天是想给她个突然的,现在却是她给了他意外,天大的意外埃
“维荣,对不起了。”林思忆低下头,不再看他。
“可以改啊,思忆,你的决定可以改埃”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无力。
“这不止是我个人的决定,是我全家的决定。”
“思忆,可是思忆。”维荣冲上去抓着林思忆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维荣,再听听《离别》吧。”思忆挣脱开他的手,走到钢琴前,坐了下来,慢慢地打开琴盖,手指轻轻地放了上去,弹起了曲子。
“离别?”维荣瘫坐在了椅子上,脸色一阵一阵的发白。他看着林思忆,后者正用心用力地弹奏着曲子,白皙的脸越发得白,难道他真的无力再挽回了?!
维荣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进门,李父就迎了上去“维荣,回来了?你怎么了?”
“爹……”
“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这么难看?”
“没有了,没有什么女孩子了。”
“维荣,你说的是……?”
维荣猛一转身,冲了出去,不顾身后父亲的叫喊声。他骑着车,疯狂地骑着,一路到了无人的郊外,他才猛一刹车,冲着天大叫一声:“思忆——”他需要发泄,他知道他失去了心爱的女孩子了,其实根本谈不上失去,因为自己原本就没得到过。
林思忆退了学,,在家里待嫁了。宣潆知道后,就来找维荣。
“你早知道了吧?”宣潆轻轻问他。
“是的。”维荣没有看她。他们走在北海公园里,初秋来临,公园里的人很多,这是出游的好天气,两个人走在人少一点的湖畔。
“怪不得这几天你神情恍惚,问你也不说什么。”
“难道我还得说什么?”
“维荣”
“你不用劝我,我清楚,是我自己失去的。”
“你总不肯往前冲。”
“冲?去撞墙啊?!反正现在也没用了。”
“她找过你吗?”
“找过,就算是告别吧。”
“人的分分合合原来是这样得简单。”
“对了,这阵子,我爹总是提和你家的亲事。”
“我父母也一样。”
“我现在也懒得理他了。”
“我一直敷衍着呢,现在还没什么事的。”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走在湖畔,思绪都脱离了周围的喧闹声,心里各有所想。
(一)
今天是林思忆嫁去重庆的日子,家里并不设宴。宣潆匆忙赶到维荣家,后者正一个人在房里盯着一本书,手里拿着一支笔。
“就知道你没去。”宣潆站在房门口,扶着门框,微微喘气。
“去哪里?”维荣并不抬头。
“送思忆埃”
“我送她干嘛?送她出嫁?1维荣嘴角一瘪。
“这以后,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了埃”
“再见她做什么。”
“你真忍心啊?”
“女人狠起来,不如不去见,见了又怎么?只会更难受。”
“维荣”
维荣还是没有抬头,宣潆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看见那本书上被他用笔涂满了两个字“思忆”。
宣潆不敢再出声,看着维荣紧握着笔的右手,他正用手用力握着,似乎要把它捏断。他的眼睛被头发遮住了,宣潆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却依然能深深感到从他身上和心中发出的心碎的声音。
宣潆只是默默地站他身边,她知道这个时候他不需要任何慰藉,但需要支持。
维荣没过几天便和从前一样了,但宣潆看得分明,他只是做给旁人看而已,他心里的伤口自己舔着,不然他不会常常一个人去琴房了。
李父不明白维荣心情的跌跌涨涨,但他对儿子的婚事却没有放松。
“上次要你带你所谓的女孩子回来看看,你也没带回来。那么我还是去沈家提亲了,没问题吧?”李父在晚饭时试探道。
“爹,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个事儿。”维荣闷闷道。
“你答应我要带女孩子回来的,我算是开明的了。如今你没有别人,那与沈家的亲事,你就别推了。”
“我不愿意。”
“你敢?!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李父大声道。
“爹,这是什么时代了,这是我们的时代了,我有我的恋爱自由了。”维荣放下手中的碗,离开了饭桌。李父也放下碗,气愤地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宣潆在学校里找到了维荣。
“什么事?”维荣不耐烦地问她。
“我父母这些天老提那事儿。”
“什么事?”
“就是我家和你家的事埃”
“哦!你别烦了,我爸也老是提。”
“那,怎么办啊?”
“你放心,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你就敷衍着吧,我有办法的。”
“你?”宣潆疑惑道。
“是,你就别烦我了,没事的。”
宣潆看着维荣,如今她是怎么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之后维荣出入学校时,总是很神秘的样子,在家里也很诡异,父亲猜不透,宣潆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又不敢去问他。
没过多久,李父在一个深夜来到沈家,惊动了沈家上下。
“他,他竟留了封信,就走了。”李父又气,又急。
“说去哪儿了吗?”沈母镇静问道。
“说是去日本读书了。”李父气急败坏。
“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沈父问。
“没说,这才让我急埃”李父道。
“也许我们逼他太急了。”沈母道。
“难道我有做错?我也是为他着想啊,有事也不必一走了之埃”李父就这样一个儿子,说着声音也沙哑了。
“你别急,他是去日本读书了,以后他要是来信就说明没什么事,小孩子总有些脾气的。”沈母安慰道。
“这孩子啊,可委屈了宣潆埃”李父道。
“哎,这算什么话,这时候了,就不谈这些了,早知道维荣不愿意,我们也就不提了。”沈父叹了口气道。
宣潆在偏厅听着三人的对话,心中一惊,她怎么也想不到维荣会这样做,竟然谁也没说,就走了。
(二)
过了二个多月,维荣又来信了,说是在日本一切都好,读书和生活都不错。李父这才放了心,准备着寄钱的事了。为人父母,到最后还是为了孩子。
宣潆也收到了一封他的来信,很短:“没和你告别就走,真是很抱歉,但我想你一定会理解我的。
我为什么而离开,你是最清楚的人了。谢谢你一直以来把我当作好朋友。
你要幸福。“
宣潆拿着信,心里一阵难过,维荣就这样去了日本,不知何时会回来。自从维荣走后,就一直有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现在每天就等着许朔的信,等着维荣的消息。
“宣潆”沈母来到宣潆的房间。
“妈。”宣潆放下了信。
“在干什么?”
“看维荣的信。”
“维荣逃婚,可委屈了你。”
“没有。”宣潆脸红了。
“原以为维荣也会愿意的。”
“妈,别说了,我没什么的。”
“你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我本来怕你接受不了。”
“没事的,妈。”
“以后一定找个比维荣更好的。”沈母笑道。
李沈两家的婚事大家都不谈了,但沈家依然准备给宣潆找个好婆家。这阵子,媒婆时常来沈家,而沈母也一直出门张罗着。
这天,沈母有又要出去,正巧走来一个下人。
“太太早。”下人恭敬道。
“恩,这么早,手里拿着什么呢?”
“是寄给小姐的信。”
“我看看,是维荣来的吧。”
“不是。”下人把信交给了沈母。
沈母看了看信,犹豫了一下“这信我拿下了,别让小姐知道。”
“是。”下人说完想要走,有被沈母叫住:“还有,以后来的信都扣着给我拿来,别给小姐。”
“是,太太。”
沈母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就返身向沈父书房走去。
宣潆已经有几星期没收到许朔的信了,再没有别的联系方式了,她只能着急地干等着。
宣潆天天等着,盼着,她万没有想到最后等来一封死亡通知书。
那天,沈母来找宣潆。
“宣潆啊,你是不是有个军人的朋友啊?”
“您怎么知道啊?”
“妈问你,你要老实地回答我。”
“哦。”宣潆疑惑着,脸红着低下头。
“我常看到他写来的信,你和他什么关系?”
宣潆不敢说话,只管低着头。
“妈心里明白了,宣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妈,怎么了?”
“宣潆”沈母哽咽道。
“妈?”宣潆急了。
“他北阀战死了。”
“什么?”宣潆一下子呆住了。
“通知也寄到这里来了,你看看。”沈母将手中的纸递到宣潆面前。
宣潆一把推看母亲的手,不去接。
“孩子”沈母已泪流满面。
宣潆又推开母亲,跑了出去,她拼命地跑着,眼前一片模糊。她跑到了梨花小道,靠在一棵树上,心依然不能平静下来。
她不能相信那次雨中的分别竟是诀别了,这个事实来得太突然,即使做了准备,也不应该这么早埃
“我要回来的,很快的……”
宣潆耳边浮起他临走时说的话。
“你撒谎”宣潆咬住了嘴唇。
这已是深秋,香山的红叶早就红透了,这梨花再不过多久,也会白得让人沉醉了吧。
(三)
一九二八,上海一天,月,一年,其实梯子过得还是很快的,宣潆也就这样过来了。
沈家在宣珺事件后,就飞速地搬到了上海,没有通知任何亲友,除了李家。
沈母说是为了让宣潆换换环境,宣潆觉得也没这个必要,但还是在父母的坚持下来了。她知道忘不忘得掉一个人,跟环境没关系,只是她不想让父母看着她伤心而操心。
来到上海这几年,她的生活没有什么大变化,因为她几乎不出门,自从来了这里,她什么也懒得做。
沈母凭着和善的脾气,做人的聪明,在上海的人缘很好,早已打开了自己的一个圈子,宣潆觉得母亲实在很厉害。在北平可以得到周围人的尊敬,到了上海她照样如鱼得水,大家都很喜欢她。
平日里沈公馆来来往往人很多,一帮子太太小姐先生们都来打牌,看戏,聊天,出去买衣服,忙得不亦乐乎。沈母一直纵恿宣潆也进这个圈子,宣潆知道母亲是要为她找对象,宣潆更是懒懒的了。
有些个太太的儿子也时常来玩,看上宣潆的不少,但无论父母们怎么撮合,宣潆总是淡淡的,那些追求者们也就慢慢没了兴趣。
每次被母亲拉出去应酬,宣潆就像掉进了一个五彩的弹珠缸里,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女孩子们一个比一个入时,男人都长得很俊朗,个个满面油光,太太们更是雍容华贵。灯红酒绿的生活,和宣潆在北平淡淡的感觉实在不和。
在上海这些年,她唯一收获就是学会了上海话。上海女孩子说起上海话来都软软的,眉梢眼角写满了妩媚。这是她学不会的。
觉得在这里的生活没一天是踏实的,总是飘飘然的,这里的人都无忧无虑。整天吃啊,喝啊,打麻将啊,看戏啊,年轻男人一边勾引着时髦的女孩子,一边还不忘奉承上了年纪的太太们。
女人们整天想的就是最时髦的发型和衣服,还有追求自己的男人。
宣潆过不惯,直到一天,沈母兴冲冲地来到她房间“宣潆啊,快去客厅看看,谁来了。”
“谁啊?”宣潆看着书,没有抬头。
“快下去看看。”沈母拉起她便往楼下去,宣潆勉强跟着。心里想也许又是哪个太太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了。
到了客厅,看见沈父在和一个人说话,那个人背对着她,穿着西装。
“宣潆,看看是谁。”沈母推着她。
那个男人转过身,带着北平特有的笑容,看着她。
“宣潆,好久不见埃”
“维……,维荣?!真是你?”宣潆看着他,又惊又喜。
“是我!怎么?吓了一跳?”维荣笑意更深。
宣潆走过去:“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像是在做梦。”
“上星期,我爸告诉我,你们来了上海,我就来了。”他看着穿着一身绿格子旗袍的宣潆:“我怕你来了上海会变了,现在看来,只是瘦了。”
“你倒长大了。”
“我听伯母说了他的事了。”
宣潆微微一笑,突然发现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儿女了,显然父母都故意避开了。
“回来后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也来上海发展,把我爹也接来,又可以和你们在一起了。”
“那太好了。”
“宣潆,你变得不太爱说话了。”
“人大了,总不至于还吵吵闹闹的。”宣潆站着半靠在椅子上,手无意识地抚着红木椅子的扶手。
客厅里一阵沉默,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夕阳轻轻落在客厅里。
(四)
第二天,维荣就回了北平,准备着搬了上海。
维荣的归来给宣潆带来了这四年上海生活的唯一乐趣。
这天,沈公馆又请来各色人物,聚集在一起。陈太太,吴太太,林小姐,李先生,王经理……父母在上海的好朋友都来了,打着麻将,说着些上海的小道消息。
宣潆站在阳台上,一个人。思绪早就不在这里,飘到了北平去了。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是陈太太的儿子,刚从英国回来的。
“沈小姐,一个人看夜景?”
“哦,是陈先生。”
“沈小姐,总不太喜欢讲话埃”
“我说的上海话不好听。”宣潆敷衍着。
“我觉得很好听埃”
宣潆笑笑,不再说话。
“沈小姐,侬平时喜欢做什么啊?”
“恩……”宣潆心不在焉。
这是她从阳台上看见大门口来了一辆小轿车。
“谁来了?”宣潆喃喃道。
“沈小姐。”陈先生喊她。
“是维荣”宣潆叫道。维荣已经下了车,站在花园里看着她了。
宣潆没和沈先生打招呼就匆匆地跑了下去。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宣潆兴奋道“今天下午到的,就来看看你,我的车,怎么样,出去兜风吧?”
“现在?”
“是埃”维荣拉起她的手就上了车,维荣把车开到了浦江边。
“晚上还没来过这里呢。”宣潆下了车。
“冷吗?”维荣脱下外套披在宣潆身上。
“从没有这样放松过呢,自从来了上海。”宣潆笑道。
“宣潆,我们都长大了,不小了。”
“怎么?”宣潆转身看他。
“我们结婚吧。”维荣道。
“你没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维荣严肃道。
宣潆转过头,看着黑黑的江面,流下了眼泪。
二个月后,维荣和宣潆结了婚,定居在上海。
最高兴的还是两家的父母,终于还是成了。沈母在婚礼上笑得最开心。
婚礼是在国际饭店举行的,来了很多很多的客人,沈母在婚礼上忙的不可开交,却笑得收不住,终于让宣潆得到幸福了,她为自己身为母亲而自豪。
这样隆重的婚礼让两家人脸上都挣足了面子。
维荣和宣潆都没想到过两个人会走在一起,就这样简单地走在一起了,宣潆觉得真像是在做梦,就这样自己成了李太太了,想都没想过。
看着母亲这么开心,她也就放心了,母亲为了她的婚事操了不少心,现在终于合了她的意了。
当晚,宣潆看着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时,有一种眩惑,有一种不真实,竟是维荣,到头来竟是维荣。
这一天她没都想起过许朔,这时他的影子又突然浮现在脑子里,她一甩头,看着熟睡的丈夫,突然有个念头,他想起过林思忆吗?
糊涂!结婚当天想这些!宣潆笑了笑,靠在维荣胸口,睡去了。
(五)
一九三六,上海日子再平淡不过。每天维荣上班,下班,宣潆已和上海太太们一样,逛街,买东西,打麻将,回家等丈夫回家吃饭,然后他看报,她看看书,跟他讲些这个太太,那个先生的事,然后睡觉。
维荣不爱她,她早就知道了,她也不爱维荣,他也早就知道了。
但他们依然是夫妻,一做就是八年,还没吵过一次架。因为他们相见如宾,外人看来他们是夫妻恩爱,他们自己看来是有名无实。
他们是夫妻朋友。
宣潆一开始以为这段婚姻也许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但在结婚没几个月后,她就发现这不可能了。
那天,她从外面回来,看见维荣一个人做在沙发里,抽着烟,烟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他在听唱片。
她听得出唱片里放的是肖邦的《离别》。
宣潆并不知道维荣和林思忆的《离别》,但她从琴音里,从维荣的眼神里,从那一堆烟蒂里,看出他的一切心思。
他心里从头至尾都是林思忆,只有林思忆,她绝望了,对这段婚姻。
而维荣也绝望了,对这段婚姻。
那是结婚四年后,一天他告诉宣潆“其实许朔没死。”
宣潆正在洗碗,她听着,怔住了。
“伯母告诉我的。那时伯父伯母造假的死亡通知,骗你的,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了……”
维荣静静地说着,宣潆以为许朔早死了,而他竟没死,那是她期望而又不敢想的事。
怪不得那事后,父母要急着搬来上海。
那张死亡通知她那时没看,也许她看了,会看出破绽来的。
也许。
宣潆以为自己结婚了,事情过去也八年了,以为自己会无所谓了。
以为就算现在知道事情是个骗局,自己也能坦然接受了。
但碗割破了她的手指,割破了她的心。
宣潆淡淡的说:“都多久的事了,我都忘了,假的就假的吧,没死就没死吧。你快出去,看你的报纸去,厨房里怪热的。”她自己都吃惊于自己的镇静。
毕竟是长大了,毕竟是当了太太了,毕竟……
但维荣早已看出来了,她什么都没忘,她什么都在乎。因为当天晚上宣潆就做梦叫了一晚的“许朔”。
两个人都绝望了,对自己,对所谓的婚姻。这以后两人同睡一张床,却再没做过什么。
不久,宣珺来上海看宣潆。
维荣夫妇在饭店里请宣珺吃饭。
“还是上海好埃怪不得妈妈也喜欢上海。”宣珺笑道。
“姐,你越来越漂亮了。”宣潆看着宣珺,一身牡丹红的长旗袍。
“看你过得那么好,我就放心了。”宣珺道。
“如果愿意,你也可以叫姐夫一起来上海住埃”宣潆道。
“他才不会呢。他脾气硬得很。”宣珺笑道。
“再北平,大家都好吧?”维荣道。
“你们的那些同学啊,都不错,都成家立业了,和你们一样。”
“林思忆怎么样了?回过北平吗?”宣潆问道,维荣看了一眼宣潆,后者也正好在看他。
“说起思忆啊,真是命苦埃”
“怎么了?”宣潆问,还是看着维荣,维荣想着她是不是故意问的,一脸尴尬。
“嫁出去第三年,才生了个儿子,谁知儿子刚满月就死了。过了几年,她还是没生,男人家准备纳妾,可男人却抽芙蓉死了。婆家说她是克夫克子,处处为难她。我们一直要把她接回来,可她不愿意。不过还好,前几年,她搬了出来,但还是住在重庆,不肯回来,我们几次劝她,她都执意不肯。”
宣潆听着,一阵难受,她看看维荣,后者早已点了支烟了。
(六)
这以后,宣潆发现维荣对这个家更不放在心上了。常常加班彻夜不归。两人有时几天也见不上一面。
沈母总是提醒宣潆要个孩子,但维荣和宣潆都不肯要,彼此都很清楚原因。
维荣开始出差,一去就去一,两个月。宣潆也不多问,本来就怕两个人独处了,他这一走,她倒觉得轻松了。
一次他回来时,宣潆帮他整理东西,看见了他的车票,是上海到重庆的。
她顿时明白了,预期说是出差,如今不如说是“探亲”
宣潆也没有说什么,过不久,等维荣又去了之后回来时,宣潆终于开口了“维荣,我们离婚吧。”
“维荣很平静:”我反对。
“为什么?”
“离婚后,你怎么办?现在我还可以照顾你埃”
“谢谢你还想着这些,可维荣,这八年的婚姻,我们彼此都彻底垮了,我们以前还是无话不说的朋友,现在却是话也没了,外人看来还是夫妻,多讽刺。”
“对不起,维荣,我想你知道我的事。”
“我知道,也知道现在她需要你,你们还可以重新来过。”
“宣潆!我只担心你。”
“我不会有事的,我们还不老吧,而且我们也没孩子。”
“我想许朔还没死,也许——”
“也许”宣潆突然笑了笑:“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些,这几年的夫妻,太累了。”
“现在说穿了,我感到一下子轻松了。”
“我也是。”宣潆和维荣相视一笑,都很像是在嘲笑自己。
第二天,宣潆就装起了行李,悄然离开了家。正值刚过完年,周围的喜气还没散去,冷风却已打在了宣潆的脸上。
她来到沈公馆,大门还紧闭着,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父母为她的终生大事曾做了很多努力,最后他们认为宣潆是幸福的了。在这时,宣潆不知该怪他们,还是感谢他们。她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到了火车站,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突然想起了许朔,她就买了去北平的车票,无意识地坐上了北上的列车。
她靠在窗口,看着冷清清的月台,回想着这些年的历程,似乎梦一般。难道自己真的要去找许朔?虽然他没死,但也许早就成家了,也许早就不在北平了,十几年了,谁还会记得谁?他当时找过她吗?回北平后,他会不会找她?也许他以为自己变心了,一定怨恨自己呢。
火车开过了一个站,有一个站,她的车厢内就她一个人,直到中途上来了一个少妇和一个小男孩。宣潆看着那个可爱的大眼睛小男孩。如果她和维荣有孩子的话,也差不多该这么大了吧。
“阿姨,吃糖。”小男孩对递给她一块糖果。
“谢谢你,真乖哦,阿姨没什么给你吃的呢。”宣潆笑笑。
“阿姨,去哪里啊?”
“北平。”
“我们也是。”小男孩叫道。
“太太,哪里人啊?”那个少妇开了口。她长得很丰盈,打扮得也很妩媚。
“我老家在北平,现在和先生住在上海。”想到维荣,宣潆又不禁苦笑了一下。
“我们也是北平的,我是南京人,我先生是北平人。”
“我们去姥姥家过年,现在回家了。”小男孩道。
“小弟弟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啊?”宣潆笑着问道。
“我六岁了,叫许明。”
“哦——”
“这个名字好听吗?男孩子抢白道:”是我爸爸取的。明是爸爸妈妈的名字里的。我爸爸叫许朔,取了‘月’字,我妈妈叫陆晓雯,取了‘日’字,我爸爸说这个名字简单,但有意义。我本来就是爸爸妈妈的一人一半。我——“
小男孩还没讲完,就被他母亲止住了。
“太太,你没事吧?”她关切地问宣潆。
“没,没事,只是火车坐久了,有些头晕,躺一会儿就好了。”
宣潆苍白着脸躺了下去,紧紧地闭上眼睛,那男孩还在和他母亲说着什么。
“明明,别说话了,让阿姨好好休息。”
小男孩不说话了。宣潆躺着,她想让夺眶而出的眼泪再流进去的,但谁知,躺下后却从眼角更快地流了下来。她迅速把头往里转,不让他们看见。
她不想再和他们说话了,也不敢再和他们说话了。
终于到了北平了,母子俩约宣潆一起下车“太太,一起下吧。孩子的父亲来接我们的,你要去哪里,让他开车送你。”少妇笑道。
“不,不用了,我有人来接的。你们先下吧,我还有东西要整理一下,谢谢。”
“那好,我们先走,再见。明明,跟阿姨说再见。”
“阿姨,再见!”男孩说完,就跟着母亲走了。
宣潆犹豫了一下,也马上随着人群下了车,她不由自主地跟着母子俩。
突然,她看见了,一个穿军服的男人笑着走了过来。
宣潆把手塞进了嘴里,退到一边的角落,泪水猛地从眼睛里不停地落下来。她紧紧地看着他。他成熟了,还有什么变化吗?也许很多,也许没有。但宣潆已经看不清了,因为她的视线早已模糊了。
许朔走到妻子身边,就笑着把儿子抱了起来,又提起了箱子。少妇亲昵地挽住了他,两个人靠得很近,在说笑着什么。
看着他的背影,宣潆想叫他的名字,好久没叫过这个名字了,十几年了,她在心里,在梦里也许叫过,多少次她曾幻想他又站在她面前。
如今她真的又见到他了,但再不能叫他了。
记得十几年前的夏天,她也在火车站上见他。
那时,她喊着他的名字,那时,他回首一惊,那时,他热切地冲过人群拥住了她。
宣潆看着他,如今竟是这样子了。她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就如最后一次她见他,在雨中,她送别他时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一样。
宣潆提起行李,走出了车站,上了辆人力车。她恍惚想起了陆游的一阕词:
“红酥手,黄滕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保
一杯离愁,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梨花小道边。宣潆下了车,慢慢地走了进去。
风一阵阵地吹来,这正是梨花绽放的时节。那梨花花瓣如雨般随风飘起,白色,铺天盖地的白色。
他曾答应过她来看梨花的,不知他是否还来过这里,不知他还能不能记起她。
宣潆闭上眼,伸出手,感觉但梨花花瓣轻轻落在了发上,落在了肩上,落在了手心里,是那样得痒痒的,软软的……
那一年,她依稀记得,她只有十八岁,在这里,她遇见了年少的他。
那一刻,也正是梨花漫天的日子,整个的白色。
她的眼神如梨花般纯净,他的笑容如梨花般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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