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欠我一个吻。少年说。
少年说完就走掉了,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只记得他有点儿黑。
那一年我十六岁,第一次穿上了粉红色的裙子——在此之前,我不爱娇柔的裙子,我喜欢粗糙的衣布,带着坚固的质感。粗糙的衣布可以给我奔跑的力量,是的,如你所料,我一直想着远行。没有任何理由,一个人一生中总得有一次刻骨铭心的远行。
他们叫我嫣红,很俗气的名字。况且我爱黑色,厚实的黑,不爱红色。
“嫣红,又在这里发呆,想男人了?”
“嫣红,别老坐在水边,不然你的皮肤会起青苔的!”
“嫣红,你一个人,怎么不到隔壁街找那群孩子一起玩?”
“嫣红,今天怎么穿起裙子来了。”
他们就是这样同我说话的。
我家门前就是一条小溪,屋后是一座大山,据说山上有座庙,庙前有个青铜大香炉,但我从来都没有去过。据说大山的那边是大山,再过去是一座更大的山,大山扭了一扭之后,就可以看到海,我也从来都没有去过。
我唯一的爱好,是坐在小溪旁的石头上面发呆。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只要这时有一个男人,他从远方来,要到远方去,他只要在我的面前站住,并说:小姑娘,跟我一起走吧!我就会拉着他的手,跟他一起走。但他必须有胡子。我爱黑色,也爱黑色的胡子。
没有人知道我的欲望。没有人关心我的世界。我爹我娘都有很多孩子,他们各自生活得很好。他们只知道嫣红喜欢发呆,但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是的,少年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直到头发花白的时候,我有时甚至怀疑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但他确实出现了。
他从我的后面跑过来,我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他确实从我后面冒出来,然后用他那双黑色的手,将我的裙子掀了起来,像掀起一块红盖头。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发现我的眼睛被我的裙摆蒙住了,下方全部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
裙子落下了,回到它该在的地方,我看到这个黑色的少年。少年伸出一只手,黑色的手,在我的脸上抹了一下。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多了几道黑色的污痕。
然后他把脸凑过来,轻声在我耳边说:你欠我一个吻,下次还!
说完他就跑掉了。
我可以赌咒,假如那天我不是穿着裙子,他一定跑不掉。
我生气的时候,跑起来比山狗还要快。我一定能在一百步以内追上他——我完全知道如何在几秒钟之内将一个人撂倒。只要我足够的生气。
但那天留给我的唯一教训是:原来裙子除了奔跑起来不方便之外,还会被用来蒙自己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我一直在回忆着那个少年的模样,希望有一天我能报仇雪恨,但我想不起来。一点都记不起来。他像一个黑色的影子,也像一个黑色的梦。
但睡不着的不止我一个人——我爹和我娘吵架了。
或者说是打架。如果不是我阻止得及时,我爹可能会自己把自己的手指给砍下来。
他们的怒气和怨恨反过来冲淡了我心中的不爽——我没有再去想那个少年,我一直在安慰我娘。
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睡得很沉,我似乎可以听到小溪流水的声音。一切都那么清澈,是的,我不应该有任何怒气,甚至任何怨言都不应该有。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人把我叫醒。
是我娘。
我娘说:吃点东西,娘带你去看庙会,这个家我们还是少在这呆着。
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之后,我就跟在我娘背后,出去了。出门之前我把那套裙子换下来,压到箱子底下——我讨厌它。它带给我羞辱。
裙子是凶器。
庙会很热闹。我跟在娘的身后,穿过了人群,就如在丛林中穿行。看到耍杂技的艺人高超的表演,我心里一阵阵兴奋,而这一切都得益于爹娘的吵架。
娘停住了脚步,我也站住了。
在广场的中央,立着一个长条型的巨大炭炉。人群就是围着炭炉,一圈又一圈,如轻轻荡开的涟漪。
一个老巫师站在炭炉的一头,很明显,他想走过那条由红通通的木炭铺成的路。
老巫师身穿白色的衣袍,大而宽,右手持着长剑,左手捏着剑诀,口中念念有辞,突然大吼一声:“中!”长剑挑起一叠纸符,往燃烧的木炭掷去。左手拿起一碗水,喝了一口,又朝木炭喷去。
众人见状,都面露诧异之色。
紧接着,老巫师终于赤着脚,踏上了木炭,缓缓地走着,神定气闲,只是口中念念有辞,似乎在对着一个天上的神仙讲话。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老巫师继续走着,走得很慢,大风吹过他的衣袍,鼓鼓的。
老巫师终于走完了,众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但他若无其事,亮出脚底,果然分毫无损。
炭炉被搬开,一只刀床摆了上来。
数十把刀立在刀床,白花花的刀刃朝上,样子颇为锋利。
一个少年走上了刀床的那一头。
围观的众人发出一片呼声:他真要从刀床上走过吗?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没穿鞋的光脚上。但我的眼光却落在了他的脸上。
没错,就是这张黑脸!就是这个黑色的少年!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就是一锅沸腾的粥。假如你现在站在人群中,就可以看到我涨得通红的脸。
我双手捏紧了拳头,挤进了人群。
娘在后面说:嫣红,哪去?
我没理她。
少年也同样烧了符咒,口中念念有辞,走上了刀床。
此时,人群又静下来,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赤脚上面。
没有流血。大家都惊异地看着。
少年口中依然念念有辞,眼睛半眯着。
半眯的眼睛似乎看不到东西,又似乎看到了。
但他最终还是看到了,看到了我正看着他。
他在刀床上停住了。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所有的人看着他,也看着我。
所有的人,包括我,看到了他的脚血流如注,沿着白花花的刀刃,流到刀床上。
“他流血了!”有人喊道。
砰地一声!少年跳下了刀床,急跑。
我追。我看到他在沙地上留下了一个个红色的脚印。
我追。我终于越过了他,挡在他的前面。
我们都停下来,人群围过来。
“到底怎么了?”
“这不是嫣红了?”
“这两个孩子怎么了?”
我听到我急促的呼吸声,也听到他的。我盯着他看。
他弯着腰,含胸拔背,似乎在随时准备着逃走。
但他倒下了,直挺挺晕倒在我面前。
“快!救人!他失血过多!”有人喊道。
他被抬走了。但最终却抬到我家。
他师父,那个老巫师,也要走了。
临走时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眼神中悲愤交集:
“他的结界破了。你知道吗,孩子,你毁了他的一生,你毁了他赚钱的本领!”
我哭了:“求你,救他!带走他!”
老巫师披头散发,没理我。他和他其他两个徒弟,抬着他们的全部行担——包括刀床还木炭——离开了村子。
我娘追上去,问:“难道他要一辈子都住在我家?”
“伤好了就会走。月眉族人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
一个月过去了,他一直都住在堆放杂物的那间小房子里养伤。
他从来没有出来,只有我娘忙忙碌碌地进去又出来。
家里住了一个陌生人,但这件事并未改变我的生活。我的生活照常流淌,就如我看着一溪懒洋洋的流水向村外流去。我一直看着,就是这个姿势。如果你站在远方看我,就可以看到小溪边一棵枣树,树下有一块平整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个乳房发育良好的女孩。
除了流水,这一切都没有动。所以我和一块石头,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终于走来。
这一天下午,他走出我家的门,走到我的背后。阳光从背后照过来,我能感觉到他的影子覆盖了我。
你欠我一个吻。少年在我背后说。
月眉族人都是有欠有还的。少年又说。
我终于忍不住回了他一句:我不是月眉族人。我是我,你是你。
如果我讨了你做老婆,你就是了。他那口气不像是在说笑。
你不配。我轻描淡写地说。
他显然无法忍受我这种不屑的语气。他说:信不信我能在几分钟之内杀了你全家?
我没理他。完全地漠视,就像什么都听不到。
但我爹听到了。我爹蹲在门槛上,瘦小的身躯,眼神炯炯,像一只停在电线竿上的猫头鹰。我爹不愠不火地说:等着你来杀。
但很明显,我爹生气了。
少年似乎也生气了。少年和我爹对视了一会,掉头就走。临走前他还踢了地上一块小石块。小石块骨碌地滚进了小溪里。他对我爹说:山上庙前有个大香炉。
我们都以为他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爹还骂他,没出息。
“月眉是什么地方?上古的贱民!旁门左道!妖术!只能是当巫师的料,一辈子都没出息!”我爹骂道。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敲门。
我爹去开门,他背后准备了一把长长的朴刀。我知道他的用意——如果门一开是少年,那可能要一场血战。
门开了,门口站满了人,都是邻居和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爹松了一口气,但接着他惊呆了——在我们门前,立着一个大香炉,正是山上庙前那一个,有三个人那么高,几乎和我们的屋顶一样的高度,好一个庞然大物!
知情者开始围着我爹说话:
“那少年干的!早上,天蒙蒙亮,他把这个青铜香炉托着走下山来……”
有人反驳:“别胡说八道!你知道这青铜香炉多少斤吗?他是怎么弄下来的?”
“天蒙蒙的,也说不好,好像是托,要不就是拖着,或者是举,反正是用手握着……他不是人!”
人们从村子四面赶来,老人和小孩,都啧啧称奇,围着香炉转了一大圈,开始讨论它是怎么运下来的,又将怎么运上去。
最后,村里二十几条大汉,花上三天时间,轮流抬着,才把它放回山上去。人们对此的唯一解释是:下山容易上山难。
但我爹被吓到了,好几天,他都提不起精神,一句话都不说。他开始担心那少年会回来,会来找我们的麻烦。我娘说,他半夜里经常起来巡视。一句话:我爹失眠了。
他变得忧心忡忡。瘦小的身体更小,眼睛更是下陷下去。他不和我说话,一个好脸色都不给我,显然,他把我当成灾星——如果不是我去惹那少年,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我对此也格外后悔。
但一个月就这样过去,始终并不见那少年的踪影。
“月眉族人,他们的祖先是长着翅膀的狐狸,最狡猾了!简直是防不胜防!”我爹说道。
时间慢慢使一切开始恢复正常,但少年看人的眼睛,似乎成为一个特定的阴影,笼罩在整家人的心头,以致这件事不再被提起,就如同家族的一个忌讳,每个人都要避开它。
终于有一天,我不经意听到我爹和我娘的谈话:
“不嫁出去,始终是个隐患!嫁出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才十六岁……不好吧……”我娘似乎带着哭腔,她知道我爹既然已经这样说了,这并不是在和她商量,而是在传达某种决定。
我做梦了。
少年从窗口轻盈地跃进我的房间,和以往不同,他变得很安静,一点都不粗暴。他拉着我的手,我就随着他从窗口飘了出去。我变得柔软,就如他身上的一条衣带。
我们轻轻地落地——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们”,而不是“我和他”。
紧接着,他带着我上了一棵大树,一直爬到树冠上。在那里,每一片绿叶,就如一盏路灯。
他说走吧,我就迈开了步子。
我们走在空中,没有任何支撑,就如走在一块透明的地板之上一样。我看到屋顶,村子里连绵地屋顶,还有远处起起伏伏的山峦。月色冰冷,但一切都很美。
我说,我们当神仙了,会飞了!
他说,我们不会飞,我们只是站在一块凝固的空气之上。这一层空气离地三丈,能用意念凝固,走在上面,就如走在一块大玻璃上面一般,你能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在空中奔跑,像黑夜里一只黑色的鸟。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我,眼神如水,尽是理解和包容,就如欣赏一只调皮的小猫。
他说,跟我走吧!
去哪?
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不,我要回家。
你和我就是家,每个月眉人的家都是这样的。
我不是月眉人,我要回家。
于是我就回家了。醒来时阳光正照在我的脸上,一只小黑猫正好安详地在窗外走过。一切都那么熟悉,似乎并未发生。
我手中怎么会握着一片树叶?是的,树叶,窗外那棵大树上的树叶,很嫩很绿。
但我认为那只是一个梦——人怎么可能无端站在空中!
但我爹不这样认为,一大早他就说那狗娘养的来过。
他的唯一证据是,他的胡须被人剃过了。
“我两天没刮胡子,有多长我知道,但你看看,你看我这脸,多干净!一定是他!一定是那狗娘养的!他又回来了!”
娘在一边说:“老糊涂,会不会是你自己刮了之后太忙,给忘了……”
爹打断她:“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胡子有没有刮,我还会不知道吗?”
娘摇摇头走开了。显然,她不相信。
爹又说给几个村里人听,但明月人相信他。
“不就一个小孩子嘛,你看把你吓成这样子!”
“老了,有一天你会什么都不记得的!”
我爹最后将眼光投向我这里,我扭过头,默默地躲开了。
没有人相信他的论断。每个人都认为少年已经走远。
我爹又变得忧郁。他两天不说话,即使说话,也是万不得已简单的一两个字词。
我知道不妙,他一定会想出什么计划出来。
不是计划,是决定。他说,第一,他决定公开为我找个婆家。第二,他要开始狩猎,用猎人的工具,一定要把那狗娘养的除之而后快。
“有他在的一日,我就睡不安稳!”
他开始忙活,半个月过去,这个屋子已经布满了机关。所有的机关他都又自己操控,连我娘都不知道。
娘说,由着他吧!只要他觉得安心,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娘又说,嫣红啊,你爹这样错也没什么错,不是赶你走,他为你好,你不能怨他!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婆家!
一个月过去了,我接连做了很多梦,都和那个黑色的少年有关。
我爹变得很暴躁,也很固执。每个晚上他都会在屋子四周巡视,带着那把长长的朴刀。同时他限制了我的行动,甚至连我每天在小溪边坐着的时间,都给大大的缩短。
“太阳一落山,就一定要回到家里。”
这样一来,我就没能看到夕阳了。
我很想告诉他,离地三丈,有一层玻璃一样的空气,人能够在上面自由地走来走去,没有什么机关能限制一个在空中行走的人的自由。
是的,自由,我开始渴望这一种东西。
我的亲事一直未能定下来。原因很简单:每个到我家提亲的人,回去以后都会多少犯点什么毛病,或者碰到什么倒霉的事。不是家里的猪无缘无故全部死掉了,就是得了什么难看的皮肤病。
于是村里的人多了一项发现:原来嫣红是克夫命!
我成了一个灾星。或者说我一直都是。
只是一种强烈的预感袭击了我:这一切和那个黑色的少年不无关系。
我爹老了很多,皱纹变得很深。他变得更瘦了,瘦得几乎没有办法再瘦了。从上次胡子被无端剃掉以后,他干脆就不刮胡子了,就这样慢慢地,在他下巴倒是培育成一截山羊须。
经过他的勤奋努力,一种神奇的工具终于诞生了。
这部机器全都用彬木制成,材料极其考究,木质有软有硬,它的功能集中到一点:只要触碰到机关,它就能迅速把你的左手和右脚死死地扣在一起,动都动不了。
机器发明以后,我爹显得十分兴奋。这些日子以来,我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
“哈哈哈……该死的,这次看你怎么跑!”
但这样爽朗的笑声却给我带来不祥的感觉。我看到了仇恨和报复,看到了一个开始糜烂的阴谋,并想起了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和他走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快乐得像一只调皮的小猫。
黑色的少年终究还是被机器卡住了。
左手和右脚卡在一起,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醒来了,看到他额头的汗水,也看到我爹狰狞的笑。
我这才知道,那机器正是安装在我的窗口,摔下来时,他在趴在我的窗口。
“狗娘养的,我就知道你不死心,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就知道你会来爬窗!”
两个男人静静地对视着,我站在他们中间,在他们的仇恨中间,不知道哪一个和我更亲一些。爹是一个猎人,少年是一只着了道道的老鼠,疼痛使他咬着牙。
爹这时转向我,看着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有克夫命,因为你犯贱!”
“我没有!”
“你偷男人!他从你窗口爬进来,连我都知道,你能不知道?”
“我没有!没有!”
我颤抖着说。娘进来了,抱着我,对我爹说:“你就别说了,她只是个孩子!她是你女儿!”
少年在地上说:“走,跟我走!去想去的地方。”
“走?”爹哈哈大笑,“我砍断你的脚,废了你,看你还怎么走?”
那时这个黑色的少年撩起我的裙子,我对他恨之入骨,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撩起的动作居然是一个故事的开始,而演绎这个故事的人是我。这个故事叫命运,我对命运本来所知甚少,但它紧紧和我纠缠。我想结束它,但我已经无能为力。
本来命运并非全都捏在别人手中——有一部分我还是可以稳稳地握住的,但现在,现在我握住的只是虚无。熟悉的房间将我囚禁起来,村子里人们的眼光也把我囚禁起来,还有一种东西也把我囚禁起来,我姑且叫它作“想念”。在想念的那一端,有一种叫爱的东西,还有那个爱我的人,他现在命若琴弦。
如果那日在庙会,我没有遇见他,或者没有冲上去,没有去追他,可能那也只是一个调戏——哪一个女孩子一生能没有一点小尴尬呢?
但那少年,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要干什么?他要带我走,这就叫爱情么?我又为什么会无端欠他一个吻?
那一个漫长的等待。
我知道等待总会有个尽头的,即使尽头是死,它终究是个尽头。
我等待是尽头是房门开了,我娘走了进来。
她说,孩子,别,别去追寻远方遥不可及的梦,珍惜你身边所有的,嫣红别去!你难道忘了娘是如何来到这个村子的么?我放弃了我的所有,跟随着他,一路来到这里,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得到的是什么?这个世界没有浪漫,浪漫不属于我们这些为命运捏紧的人,浪漫属于贵族,属于瞬间的记忆。我不后悔,但我不希望你……
娘,你躲不开,不是吗?我也躲不开,不是吗?
我娘沉默了。良久,她将她的手指静静地摊出来,猛然张开,手指竟啪地一声,伸长了一尺有余。她嘴角露出冷冷地一笑,说:我也是月眉族人,嫣红,你身上流着一半月眉族人的血,当年我逃了出来,现在你补回去,一去一还,这是报应。月眉人从来都不欠,一切都得干净。这是你的命。
她退了出去。那一夜我爹就醉倒了。
我被偷偷放了出来,少年也被偷偷地放出去。他伤得很重,我扶着他,在夜风中走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们穿过一些长着芒刺的大山,来到一个有山有水、鸡飞狗跳的地方。我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也第一次知道家乡的山不能算是山,只能算是丘陵。
在这里每个人,从村口老婆婆到小男孩,都有着各种各样奇怪的能耐,比如用眼神粉碎石头,比如在月光下长出翅膀,比如用自己的身体训练蛊毒,比如永不睡觉——但在这个太平盛世,这些异能并未给他们带来财富,相反,他们变成一群孤独的生灵,是最后的一批巫师。没有战争,他们的生命显得多余。
少年用一个夜晚的疼痛,夺走了我的处子之身以后,我就成了这个群体庸常的一员,开始了同样庸常的生活。如我娘所说,这里的生活并没有鲜花,只有饥饿。
是的,饥饿袭击了我。
在饥饿中我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儿。我默默的承受着,从不后悔我的选择,但一种恐惧还是袭击了我。关于轮回的恐惧。一种不祥的感觉弥漫在我的心头——我的感觉没有错,送信的人说,我娘死了。就在我女儿出生的那一天。
“我娘有什么遗言么?”
“她让你别再回去。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看好你的女儿。”
“她怎么知道我生了一个女儿?”
“这我不知道,不过你娘说她已经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这我不知道。”
“哦,谢谢你!”
送信的人走了。庸常继续运作,我必须让我的女儿不再受饿。
少年成了我的丈夫以后就不再是少年。但他像部落的其他丈夫一样无所事事,整日斗鸡下棋。他那轻捷的身手,似乎只是为了把我吸引到这里,此后就别无用处。我们开始争吵,一个喷嚏一个咳嗽一个摔破的鸡蛋都可能引起我们的争吵。女儿在一边看着,看着我软弱地流泪,也看着他甩门而出。
每天夜里,他带着浑身酒气一次次进入我的身体时,我都禁不住静静的抽泣。除此之外,我夜里还感到饥饿。
我似乎开始明白我娘送我的是什么礼物——那是关于生活在这个尘世里应该有个包容和坚韧,一种女人古老而优秀的生活品质。
也就是说,在我这短短的一生中,我要用我的努力,去抚养我的孩子,让她长大成人。我娘成为一个榜样,激励着我前进,让我勇敢、坚强、无所畏惧。这也就是说,我已经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
遵照我母亲的吩咐,我要看好我的女儿。我不让她到隔壁街去玩,也不让她到山野里乱跑。女儿慢慢地长大,她变得很文静,说话安静而文雅。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她可完全和我不一样,也和我母亲不一样。她没有我那样的叛逆,没有我小时候那样爱奔跑,爱闹。是的,她只是每日躺的门前的草地上,看着天空发呆。
在这段时间,恐惧远离了我,我感到安详,也感到活着的纯粹。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想些什么,甚至我和她谈话都有一些格格不入。
我伸开我的手掌,一用力,啪的一声,我的手指竟然伸长了一尺有余。
难道这才是母亲送给我的礼物?这件礼物有什么用呢?它能帮助我去把握什么?我已经把握了什么?
这一切都让人变得宿命。
女儿十六岁了。我记得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母亲送了我一套粉红色的裙子,于是我开始动工,我想,我应该剪裁一套裙子送给自己的女儿,不要红色,就绿色吧。
在她生日那天,她穿上了那套绿色的裙子,十分兴奋,左转右转,蹦蹦跳跳冲到了外面。
这才是应该属于她的青春。而我已经开始变老了,或许从十六岁我就开始变老了,我不喜欢粉红色,不喜欢裙子,穿上它的时候,我也不会兴奋,我只喜欢粗糙带着质感的衣布。岁月的轮回轻轻地流转,我想,有一天我也会死去的。
我喂了猪,还喂了家里的鸡,这时才想起,我的命运也是在十六岁那天开始第一个波浪,那件粉红色的裙子!
情急之下,我双手一伸,变得老长,身子一挪,已经上了屋檐。我像一只蜘蛛一样在屋檐下爬行,我终于明白了这双能突然变长的手的妙用。
我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然后我看到一张俊秀的男孩的脸。他抱着我的宝贝女儿,他说:“我决定玩弄你,你同意吗?”
女儿竟然在他的怀抱里,安静地说:“玩弄吧,我什么都依你。”我的血压一下子都升高了。
少年俯下身子,要去吻她。这时,我的丈夫出现了。他在大老远就喊:“狗娘养的,你是哪来的,你想干什么?别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少年撒腿就跑,边跑边对我女儿喊:
你还欠我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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