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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火中和

    多少年后,绵绵细雨中的米尚白,身子跨在惠泽桥的桥栏上,一时迟疑。桥下,春阳河冲过桥洞打着漩涡猛地向前奔去。流水不腐,时光如同流水,一去不复回。望着泛黄的河水,此时的米尚白,依然心存一丝妄想,意欲再作次努力。然而,意念间的笑声与哭泣,只是空洞无物的嘶嘶声。这让他再无犹豫,身子如大鸟般,扑下桥栏……

    下金府衙大堂上,当知府吕守礼示意一衙役,将一纸掷到米尚白眼前,米尚白大叫一声仆倒在地。

    ----白纸黑字,分明是米尚白所写告发吕知府的申状!

    米尚白,这位昔日下金府退山堂的乐师、府衙的钱粮师爷,到了这般田地,以为再无活命之日。那天,堂上审定米尚白的罪状,虽只寥寥三条,但只第一条,若依了朝廷律条,便足以使其人头落地:一、徇私舞弊,中饱私囊,贪污河工款项共计二万六千七百五十三两四钱;二、屡次越级诬告,中伤朝廷命官,有损朝廷声誉,破坏一地民风;三、行为不端,有伤风化,私闯民宅,有污贞妇清节。

    唯有等死!米尚白似已看到一把断头刀,击向自己的颈间。寒光闪过,血涌如泉……

    于死,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谁不畏惧?米尚白自然不能免俗。然而怕死也得死,即便心中再愤懑再不甘。而此愤懑此不甘,除了使自己频遭荼毒,又能如何?!囹圄中,米尚白这般胡乱想着,直至一名面相生疏的狱卒,高声喝道:“忒那囚徒,饭来也!”

    米尚白倒也有心情把一碗霉糙米饭,吃得干干净净,“总是吃一碗,少一碗了。”心里,暗忖着问斩的大限。

    大限居然没有来,来的是流配它乡。行将押解上路,退山堂主携些吃食乘顶小轿匆匆赶来,尽点人情。言语间,她的一番言语,解了米尚白心头的一团困惑。堂主称:探得米尚白下到死刑大牢,知府的千金及刚做了小妾的金心依,慌了,滚入知府大人怀中数番苦苦相求。如是再三,终保得米尚白一条命来。一命由死变活,要说难,比登天还难;要说易,其实也容易,好比囊中探物。知府大人只是让刑名师爷在判词上略改寥寥几字,立时,米尚白便从奈何桥上转过身来。

    淌着热泪米尚白把酒菜吃了喝了,向堂主恭恭正正地作了一揖,这便转身,边挪步边狂呼:“便在此一瞬间,一瞬间,仿佛闻听汝言,汝于吾耳边言:天下不曾有不散之筵席,故而泪水及欢笑,悉数会失去。因而吾亦不必哭泣,因而吾亦不必依恋过去,因而吾亦不必在意,因而吾亦不必埋怨自己。呀呀咿呀啊呀…呀呀咿呀啊呀!吾仰望天堂,爬过地狱,埋葬自已……”竟是长歌当哭,撕心裂肺!初闻此调,堂主呆若木鸡,一旦反应过来,柳腰肥臀已是不住地摇晃,以示相和。沧桑百年,当堂主的后人不经意间,翻出堂主当日所记曲谱,蓦地两眼发直----天神爷啊!几百年前,怎会有摇滚?!啧啧!

    米尚白这一去,是十年。十年后他能重见下金镇的天日,还是因为吕守礼吕大人。

    吕守礼尚未迎来下金镇的第四个春天,便擢升为大理寺少卿。再几年,又放了盐运使,可谓如鱼得水。不过,盐水倒底浑浊,分外惹人眼红,加之他行事上又少了往日的矫饰,被人一本给参了。由此发力,殃及了京城某位阁老。工部有一官员,也即数年前造访过下金府的特使之一,眼见政局突变,忙改弦易辙,道出了一些令人闻之色变的故事来,其中就有米尚白申状中所述:吕守礼借修堤劳民伤财、大肆贪墨之事。新党获之,欣喜若狂,火速派员详加复查。随即,吕守礼血溅菜市口,旧党众人一一遭以清洗。而米尚白挪用的那几百两银子,算是法外施恩,一笔勾销了。

    官驿上,米尚白走了将近两月,才隐约望见下金镇的轮廓。又走了数日,但见幢幢豪宅次第而起,沿驿道两侧铺陈,越是临近下金镇,越是密集。米尚白很是吃惊:短短十年间,难不成下金府换了天地?!斗大的一个疑问,盘桓于他的心里不肯消隐,由此激起米尚白十二分的好奇。于是,他抄了捷径往前奔。奔得急了,不免口干舌燥。当他于一水沟旁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朝官道看去,顿时,愕然无比----官道上不少建筑,竟只有三堵壁墙。向阴这面,空空如也!其意为何,米尚白百思不得其解。

    事隔十年,下金镇,自有人事变迁。譬如春阳河畔的碑林,已无处觅迹;譬如退山堂,因朝廷大力倡导克己复仁,而换了营生。如今的退山堂,叫弘礼讲院。堂主及一干人员,交纳了若干弘礼工本,一夜间,遂成了摇头晃脑的理学大儒,或开口必称圣贤道德的讲师,每日里,只顾登坛升座,舌间翻飞修齐治平。可叹世间懵懂者众,一味地碌碌活命,对于孔孟释义之类鲜有所闻,生源由此格外地充足。加之官府时而委派些尊圣循统的辅修业务,讲院的人来人往,倒也不减当年。

    米尚白在镇上晃悠了三天,几钱碎银眼见没了。犹豫了半天,还是侧身进了弘礼讲院。原堂主现院长见了贴着墙角行走的米尚白,长叹一声,眸光泛潮。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日子,那个日子之前的那些记忆,那个米尚白。

    “尚白。回来耶?”

    “回堂主,苍天顾惜,贱命不绝,尚白总算回来了。”称呼的,还是往日的名头。

    “此一向……嗯,一路安否?饭乎?”院长问。

    米尚白不答安与不安,也不说是否饭,尴尬地笑了笑,却无声息。院长心下明白,遂招呼伙夫将饭菜端了上来。

    “日后,有何计较?”眼看米尚白吃得已有八九分饱了,院长才开口。这一问,米尚白的脸红了又红,吞吞吐吐地:“能否…能否……”话未说完,便被院长截住了。“尚白之意,勿需多言,本院业已知晓。按说,讲院当收留汝,倒底乃昔日退山堂之人。然讲院有讲院的不便之处,现今着实比不得退山堂。”说着,拿眼瞅了瞅米尚白脸上所刺的金印,稍许,又道:“今日之学院,整日价礼乐道德,因而官府对院中诸人,履历出身方面,不分老弱,极为严格。汝看方才烧火做饭之伙夫,亦是持了官府所颁之经义训导结业证明,方勉强获得掌灶资格。此证明,据官府说法,大抵相当秀才功名。”

    院长点到即止,米尚白只好悻悻地告辞,边走边自怨自艾:且不提面上金印,论及功名,吾米某白白守了十五六载寒窗,空有一腹才情,却连个秀才也不是。唉!罢了,罢了!

    出了弘礼讲院的米尚白,一时呆立街头,不知往何处去。苟活了三十年,赖依活命的,无非填词谱曲。除却此项,唯有流配期间,终日土窑旁打坯制瓦。若要以此活命度过余生,恐怕终有一日,不是累死,便是心灰意冷而自尽……如此这般,今日活着又如何?当初一死又何惧?

    米尚白一时失控,哽咽开来,引得三四行人侧目打量。一个男人当街而哭,绝不是什么体面之事,米尚白察觉到这一点,忙借步避开。

    彳亍街头,无所来也无所去。茫然间,米尚白发现自己到了府衙前。府衙门口,两只石狮的怒目依然圆瞪着,一息不停。石狮前,围了密密一层衙役,棍棒齐备严阵以待,脚下黑压压跪倒一批白发黑发。跪倒之人,或不绝地喊冤,或以头撞地不住地叩头,或声声哀号。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于府衙前宽旷的广场上空回荡。广场上,曾经茂盛的花草如今遁迹了,那里换了数十尊不知其然的铜质、铁质塑像。

    眼前的景象,尤其那些哭声与撞地声,在米尚白看来,如此陌生如此熟悉。从中,他既看到了过去,也看到了现在,依稀还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这令他有种加入其中的强烈冲动。是的!米尚白觉得,事实上一直以来,自己分明与他们同为一类,关系密不可分,神影不离,即便在风光的昔日。这一感觉一经泛滥开来,胸口立时便有阵阵悸痛,渐而疼痛沿着神经袭向每一寸肌肤,手脚不由阵阵发冷……

    “如此,便是吾等一生之宿命?直至死亡徐徐叩击,鬼判舞开镣铐一索夺魂?”米尚白禁不住涕泪纵横,湿了衣襟。事后,米尚白必将为这番泪如雨下一度狂喜,又一度肝肠寸断陷入绝望。

    无法脱逃。

    天色这时渐渐暗了下来。跪着的人群,却仍没有散去的迹象。衙役们终于失了耐心,府衙内的官员更是焦躁。只见府衙内匆匆跑出一吏目,背倚府门在台阶上立定,喝道:“呔!大人有令,着各色人等速速散去,不得扰乱公堂!有违者,严惩不贷!”民众们的反应稍稍慢了半拍,早有众衙役抢上一步抡圆了手脚,棍棒雨点般落下。

    呼天抢地,此起彼落!米尚白的身体某处突然轰然作响。这记声响,即便过了多少年,即便在他即将跃入春阳河的那一刻,依稀还在米尚白的记忆里震荡。

    一念非念,石击电闪间。

    米尚白将三间祖屋典了,揣了银票又进了弘礼讲院。此行,米尚白意在向讲院赁一间店面。院长听了,问米尚白:“汝赁门面作甚?”米尚白恭恭敬敬地答了,话音刚落,院长顾不上斯文,嚷了起来:“尚白!汝未疯?!”一旁,昔日的歌伶舞伎们,更是笑得花枝招展意象万千,直把眼泪亦笑将出来,好似没点剧烈反应,便愧对了米尚白的一番言语。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米尚白对院长等人怀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并不计较,须计较的是门面何以到手。“院长,米某所言,疯痴亦罢,正经亦然,乞请念及旧谊,成全了尚白的寸心虚妄。尚白,尚白这厢一一谢过了!”说罢,长揖在地。

    众人见状,倒底心中不忍,遂渐渐收住了晃动的娇躯,痛惜起米尚白来。

    弘礼讲院一间向街的厢房,于是借给了米尚白。院长之意:胡闹也好,生意亦罢,此房权作周济,为期半年。半年之后,勿怪论及房价。

    米尚白谢了又谢,颠颠地接过一条铜钥,开了那房,洒水除尘,仔细清扫了四壁蛛丝。又向院长讨了纸墨,就着一张破桌,浓墨书了“哭笑坊”三个大字。继而右起纵行写了一启事,起首居中是:“助哭帮笑”。顺势,再录“欲哭便哭哭得酣畅。欲笑便笑笑得爽亮。”旁注小楷若干,大意是兹有本店专事助哭帮笑生意,重诺守信,价格公道,童臾无欺之类。

    墨迹尚未干透,店名与启事便粘了米汤贴到门上。这边贴了,那边便有弘礼讲院的学子们围了上去,边看边哄然大笑。

    学子们的反应,早在米尚白意料之中,正中其下怀。之所以选中此地开业,用意有二:一来显得此番生意,有些来历。毕竟,店铺与讲院连在一起。二来,无非借学子们的口舌唾沫,替哭笑生意免费作些演说,代为广告。如此一来,生意终归有了开张大吉的盼头。

    说来也是怪了,没过多久,还真有一客找上门来,言明需若干人助哭几日,每人每日除缮食外,酬金几何,事毕,“货”银两讫。

    原来,此客的老父近日病逝了。只因此客平日商贾中,多有讨人厌烦之举,连亲邻友好们也不例外,一一得罪了,终于断了来往。要是往常,没人上门正合其意,堪堪省了柴米油盐。可如今家逢白喜,少了亲眷上门吊丧哭上一哭,街坊邻居面前,委实不太好看。发愁了两天,一筹莫展,便踱到某酒肆上灌几杯黄汤,理理烦恼。不料,这日适逢酒肆论坛集会,又一番精彩开讲,演义些趣事乐闻:本府本镇有一痴子,居然临街做起帮哭代笑的营生!呵呵,真是百生百态,无奇不有……商贾一听,两耳立即竖了起来。待等听个大概明白,忙结了酒钱,一路寻了过来。

    米尚白见定金到手,忙关上店门直奔府前街府衙广场。广场上其它的,或会一日一变,但有一样是断断不会轻易变的----跪着嚎啕的人。米尚白近前打量了数十张面孔后,悄悄贴了上去,附耳这般这般。十个里头,便有七八个止了哭叫,半信半疑。米尚白笑笑,从怀里缓缓掏出一锭纹银来。这些人遂连膝盖上的尘土也顾不上拂了,抢着跟在米尚白身后。路过沽衣店,米尚白入内租了男女绸衣各二十领,又借了几款头巾、几色首饰。回到哭笑坊,让人一个个装束起来。又叮嘱各位仔细梳了头净了脸,分了几拔,向商贾家而去……

    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笔生意,隔三差五的,总有人来赠些铜钿银子。总为一哭,意趣却大不相同,有的是为壮个哭势,有的是为瞧个哭阵,前者为面子,后者为乐子。缘此,米尚白往府前街跑得就勤了。跑过几趟,一劳永逸,从中挑出三四十位泪腺丰足、功法卓绝的人来,组了一“寸心谣哭艺团”,归于哭笑坊的名下。团长一衔,自然由米尚白兼了,无非调度起来方便些,也便于压韵几套哭词,保证帮哭营生的质量。恃仗天地造化,这些人总算人尽其才,日子有了指望,便再不肯去府前街伏拜了。其他末被选上的,心里猫抓般,只好三天两头往哭笑坊跑,有的甚至凑了几色点心、几样时鲜蔬果,孝敬给米尚白。推辞不下,米尚白也就笑纳了。

    府衙门前,顿觉冷清不少。一时,官府颇感纳闷。管事的,于是领过差事微微走上一走,遂真相大白。知府、同知等闻报,很是高兴,终于寻个妥当之时,将一方“解忧济困”的牌匾,亲授给米尚白。授牌那日,知府大人对米尚白,予以一番言语嘉许:“今汝悔过自新之举,善也。汝不等不靠,引众人自谋营生,妥也。汝之所为,可见无论何人、身在何处,之前做过何种事情,只要一朝反省,心里有了善念并付之于行,自是有益,多少也能报效桑梓。望汝再接再厉,切勿言弃!要常习圣人之书,常念今上之恩,与官府同心同德,共同进退,为今日下金府锦上添花,多尽气力!”随从听了,忙抄了所携的笔墨,将知府大人的上述言语记了下来。缘此,哭艺一业,一时光鲜。而米尚白一时被树了典型,与官府,便又有了些许瓜葛。

    秋意渐浓,春阳河两岸换了景色,垂柳销情,日见细瘦。

    这一日,哭笑坊迎来一人。但见方步闹猛,派头十足,一副官员模样。米尚白打个恭,将其请到一旁入座,让人上了茶。那人揭起茶碗盖看了看碗中汤色,眉便皱了,一把将茶碗搁在桌上。米尚白倒也识趣,忙虚张声势,道:“伙计!怎给贵客上了粗茶?!快换!快换!”这边,又递些好话。那人这才卸下几分架势。

    新换上的精茶勉强呷了一口,那人直拿眼睛睃着米尚白。米尚白自然醒悟,笑问:“贵客有何吩咐?”那人哼哼哈哈了一阵,等声音浑厚遒劲起来,才道:“本官在某某衙门公干。托本府大老爷信任,大小之事,经手不绝……”一味托大,扯些闲篇。

    “这是自然。差官方才一进门,小的便觉出几分。故而敢问差官大人一声,小的能为尊驾效力一二否?”米尚白再问。

    “有无风趣之人?”看来,这官是来雇人帮笑的。

    帮笑生意,自哭笑坊开业以来,还是头一回有人相询。米尚白为此暗暗欢喜,话就多了一两句。问及为何雇人作笑,那官的言语却突然三不着两起来,一时敷衍。米尚白浅浅一笑,心里自有揣度,似已明了----此人或是整日价端肃惯了,或是慎行慎微的失了章法,兼之时风又缺些鲜活,几下凑到一处,怕是心血郁积,苦闷难当,因而要借上几分快活,借机让自已真正张狂一回。也未可知。好在这人于价钱方面,并不计较,一副大包大揽的势头。米尚白遂一口应承下来。

    笑比不得哭,并非人人均能即时即地灿然一笑,曲意奉迎。斟酌再三,米尚白绕过围墙,转入弘礼讲院。他的意思,是请几位出众礼乐人才,业余做个助笑的兼职,一来帮助各位回味一二往日的辰光,二来令其赚几两额外银子,贴补贴补脂粉、折扇之用。概而言之:利已利他,还些人情。说起来也是惜惶,一个个外表风光的传道师颂经手,日子过得却寡淡。只因平日讲演礼乐,公益为主。

    院长听了,期期艾艾的,应与不应,均觉不妥。想了想,遣人唤来几位有职衔的讲师,说要探讨民主,听听各位的意思。这几位委实不比院长,顾不了许多,言语上掩饰不了的心动。少数服从多数,院长孤掌难鸣,事便妥了。过几日,数名讲师趁了夜色,挤辆马车到得一处宅院后门,闪身进去。去了三两趟,各有斩获,顿时对米尚白刮目相看起来。敬仰之情,不下十多年前。

    哭哭笑笑,哭笑坊前车马喧。日子如飞。

    下金府商会理事、民意代表米尚白焕然一新地返回下金镇时,距离他水路陆路兼行暂别哭笑坊的那一日,约有两月。离开哭笑坊的那个上午,天气睛好,碧天如洗。归来的前几天,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一派洁白。洁白之中,弘礼讲院的一树老梅虬枝铁骨,红晕点点。一红一白,相映成趣。暗香浮动,梅影之下,众人惊奇地发现,米尚白脸上的几行金印不见了,颈间一向松驰的皮肉也紧了许多,昔日因筑窑劈砖粗砺了的皮肤,也蓦地重现细腻白晰。加之一袭青衫,真是道不尽的风流倜傥。一时,男女讲师们围了上去,难言的欢喜与爱慕。米尚白逐一将各色目光收拢了,心里无比地受用。

    知府老爷派人请米尚白去喝酒,是腊月边,夜。知府的书童持着灯笼前头引路,米尚白身跨白马一匹缓缓随行。府衙还是那座府衙,这次,却是施施然地进,皇而堂之地走入后厅。与知府老爷,自然是先前朝过几次面的。一番客套之后,分了宾主就座,便推杯换盏起来。酒至酣处,彼此竟错了体统,胡乱地称兄道弟,不已。

    那夜告辞出来,米尚白一时摸不清事体的来龙去脉。席间,知府大人甚至亲自保媒,将府上一位极为妥当的女子,执意许给米尚白。言语之间,允不得米尚白丝毫推诿。知府道:“本府缘何当此月老?尚白啊!实在是吾爱惜老弟乃一人才!呵呵……老弟不必过谦,汝过去是人才,现今更是!哈哈……”喜从天降,祸兮福兮?是夜,回到宅中的米尚白,想了再想,一时也理不出什么头绪,便搂过一侧的温软,畅快地沉入梦乡。

    等不了多少时日,那女子便被大张旗鼓地送了过来。嫁妆自然样样齐全,知府大人俨然嫁女儿一般。只是新婚之夜,米尚白粗粗一试,便察觉出这女子的异处来。果然,不出六个月,那女人便产下一婴。免不了,米尚白万分地懊恼,从此再不愿碰那女子。

    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古人之洞明卓见。年届中年的米尚白,因了名份上的老婆所牵扯的关系,轻轻巧巧地打开了另一番天地。既与知府联了姻,便是一家人。因此,知府的家人便与米尚白搭伙做些生意。一时,米尚白风生水起,相继涉足茶、米、油乃至贩卖私盐等生意。至于帮哭助笑,也还看顾着,一举独家专营。此外,他也做些古玩、书画之类的营生。但凡金银摆件、玉石造型、前人墨宝等玩艺,店内只出不进,货物却源源不断。譬如头天才卖了,或第二日,便又摆放了出来,经营极具特色。

    不仅如此,下金镇内,似没有米尚白办不了的事。比如邻里相争闹将起来,土地买卖纠缠不清,人命官司一时难了,只要托了米尚白,不说十分把握,八九分总是有的。缘此,坊间暗暗传唱一曲:“若是未曾遇见汝,吾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有一二人对此颇有薄词,隐约地传到知府大人的耳朵里。大人听了,不动声色。等到各县官员汇齐了聚在府衙中,知府老爷一本正经,大谈什么民生经济,言称造福乡梓,不能仅靠官府,民间须有能人引领。对于这等能人,多多益善,务必保护,云云。

    有了这番宏论,米尚白更是放开了拳脚,无疑成了下金府商界的头号人物。有鉴于此,商会的会长主动让贤,力举米尚白前去主持。米尚白微微地推了推,也便走马上任。不过,他倒也不敢一味地托大以商界第一人自居,而是诚聘了知府、同知等若干政要,担当商会的顾问、名誉会长等职。既是顾问、会长,每逢四时八节,米尚白便上门孝敬些银子,联谊联心。上上下下的见了,不由连连颌首称赞。

    又一年,米尚白由人领着,去吏部捐了一顶顶戴,这便当上了老爷。

    米尚白的老爷,其实没当几天。他从京师回来不多日,知府大人突然接到官报,择日买舟北上,易地做官去了。知府说走也就走了,米尚白却不便跟了去。且不论其它,只手头那么多的营生,哪里放得下?

    新任知府行事甚为低调,不事张扬,甚至取消了下金府各界精心为其筹划的洗尘宴席。亦官亦商,米尚白若对新知府的到来,不略表心意,委实说不过去,遂携了各色礼仪前去谒见了几次。对此,大人总是淡淡地,寥寥数语之后,再不开言。这让米尚白心中隐隐有了不安,行事上便收敛些。

    转眼间,过了四个月,雨季又一次来临。淫雨菲菲,日夜不停,室内满壁洇痕。但凡这样的季节,米尚白总是莫名地忐忑。他的记忆里,无法彻底清除肆虐下金镇的那场大水。大水并不足畏,他惧怕的,是大水之后,府衙正堂之上吕守礼一脸笑意里,隐藏的凛冽杀机。这个笑意,每到了雨季,总要潜入米尚白的梦境,一日日地盘桓,直至他陷于惊悚,一次次大叫着从梦中醒转。因此,米尚白无比厌烦和拒绝这个季节。

    而这年,雨季初至,米尚白的内心便格外地不宁起来。他有种不祥的感觉,且与日俱进。被这种感觉围困着的他,于是闭门不出,疏于四处走动。他希望以此安然度过一段日子。

    一日,米尚白令人在花厅内摆张桌椅,独对愁雨沽些闲酒。却见管家匆匆跑来,说是新知府的师爷冒雨来访。米尚白一听,心里“格登”一下,忙整理衣冠,客厅叙礼。师爷人倒爽快,不见一丝的生分,两人聊得甚投机。临辞别,师爷漫不经心地说一句:“哦,对了。大人何时若有闲暇,还请往府衙一走。知府老爷手头有些公事,欲向米大人请教。”米尚白连连应了,眼见师爷笑纳了一包金银之物,亲送出二门外。

    雨势稍稍见弱,米尚白便乘了轿,往府衙而去。轿子出得大门时,米尚白依稀看到门前四周,屋檐下守着七八人,却不象避雨。见轿子前行,其中有两人便不疾不徐地尾随着,直至轿子在府衙门前落下,这才散了。米尚白顿觉不妙,一颗心悬了起来。

    忐忑候了一个多时辰,堂内这才传见。新任知府安坐于桌前,略略摆手,赐了座。米尚白偏着坐了,又站起来,躬身探问知府大人有何指教?

    意外地,知府微微一笑,示意米尚白近到案前。只见公案上层层叠叠堆了一堆案卷,有的摊开,有的卷着。米尚白不知其意,于是问:“大人,此乃?”

    知府大人身子直了直,一字一顿道:“植禾兄不妨猜上一猜?”

    米尚白不敢造次,笑着摇头:“植禾委实不知其然。”

    “果真如此?!”知府大人睛光暴长,双目炯炯直定于米尚白眉间。半响,见米尚白的眼神慌乱起来,方道:“案上所有字墨,均与汝米大人米会长植禾兄有所干系。”

    米尚白听了一楞,额头间顿时有些稀汗。

    “此些物事,均由本府辖内官民所陈。列举汝近些年来,包揽讼词、垄断商市、经营娼妓、交结官府把持地方等等诸般作奸犯科之事。米会长,汝以为此事如何?本官当如何处置?”

    米尚白如闻霹雳,手脚一时不知何处安置,身子随即微微地颤抖。“恳请大人为尚白作主!官民所陈之事,大多捕风捉影,多有…多有不实之词!”

    知府大人点点头,不语,只顾冷笑。

    见状,米尚白早已乱了方寸。正要说话间,却听房外有人禀报:“启禀大人,同知大人到了。”

    “快请!”知府大人一听,开口道。

    不过燃香的功夫,同知便轻启了门进来。猛然之间,他见米尚白在座,眼神遂躲躲闪闪起来,心虚与顾忌的样子。知府见他入内,也只略略起身,不等同知安座,便问:“所委之事,如何?”

    同知却不答,看看一旁的米尚白,欲言又止。米尚白瞧在眼里,倍加尴尬,不知是走是留。

    知府大人自然明白同知的意思,道:“但说无妨,友良兄勿须计较。”同知听了,于是从袖中掏中一角公文,递给知府,边递边道:“启禀大人,有关米尚白一案,巡抚衙门已发回文书。大人请过目。”

    米尚白惊得身子顿时泥了!

    当日,知府大人应米白万般乞求,指给一条明路:悉数捐出历年所聚不义之财,或可免于一死。否则,勿怪本府依律严办!

    就在那一瞬间,米尚白脸上的皮肉突然僵了。

    不等次日,凡米尚白名下所有商铺,一一被抄,门上贴了下金府的封条。几处居处,也遭洗劫,房屋一并收归官府所有。日后,这些资产多半去向不明。一日间,米尚白从云端坠入尘间,众伙计家人顿作鸟兽散。而褪尽光彩的米尚白,果真被从轻发落。“念尔幡然省悟,且体弱多病,本府兹加体恤,格外准予尔保外候审。”雨中,米尚白想起知府大人冷冷的言语,脚下跌跌撞撞。他想哭,可他哭不出来。他想仰天狂笑,笑声却闷在胸间。他再也无法尽情喧泄了----僵硬的面目之下,一张嘴再四合不起来。所有的声音,均梗在了喉间!

    或许,属于他内心的痛哭与欢笑,早己消失。

    事后,有人漠然地看着米尚白高一脚低一脚地攀上惠泽桥……自此夜始一连七天,河水中夹杂了一种古怪的声响,细细听来,似是叹息,似是述说,似是吟唱。春阳河,或是以此方式,悼念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时光。这一古怪的声响,后被未来之人疑为一种曲风,即说唱,也即R&B、hip-hop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