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走进梦境时,看见了高大的山脉,那是一条黑色的茁壮的影子,它沿着天边蜿蜒而去,让我想到了传说中丢失已久的龙的图画。我把脚板踩得啪啪作响,灰尘和碎石子在我的身后迅速消失,突兀的风景接踵而至。山岭衔接的远方是一块高大的土塬,它有着让人惊叹的颜色,那种枯黄,仿佛炒干的枯黄上沟壑纵横,刺伤了我眼。在我的脚下是一片枯黄的草,它们密密麻麻地堆积着,所具有的视觉的厚度显示了它当初生长的繁盛。在春天,就是那块浑厚的土地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它们伸出细弱的根须抓紧贫瘠的黄土,努力向上攀附。其实,它们根本没有须爪,向上攀附只是一种简单的信念。阳光四季闪烁,它们生长得毫不含糊,同这里朴素的人一样,只知道活下去,他们一起挺立在黄土地上仰首苍穹,承接伟大的自然的恩赐,然后选择自己合适的角度延续生命。没有人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生活,也没有出谋划策的苦心经营,在这里,他们生长得如此茁壮朴实。
沿着时光回溯,哪怕一点点记忆的亮光也会让我激动不已,我无法舍弃的不仅是一种古朴单纯的情愫。在某个感动的晚上,我伸出手指,剥离了所有枯死的表皮,希望看到这一方天和地之间的故事。许多记忆模糊了,在很多年以前,自从我的祖先繁衍生息了无数代以后,他们早就对这里习以为常,面对灰尘的翻飞四季的轮回,他们可以从容地建造房屋,种庄稼,睡觉,生孩子。一切事情都井然有序,似乎上苍早就为他们的生活排好了节目单,只等着他们用实际行动加以合理的展开,最后实现。关于最初的记忆,在黄土地上生活的艰辛,已经没有人愿意长久地保存,那是些苦难的岁月,每当他们回忆时就双泪长流,不能自已。他们的繁衍和劳作是为了给自己的后人创造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当然懂得,生命一息相承充满了神圣的秘密,他们不得不始终如一地对此保持敬畏的心理。于是,每个人都在竭力积累和遗忘,许多年后,那些原初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找不到真实的渊源。
面对昨日芜杂的沧桑,我张开口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我的语言干瘪缩水,像瘦小的尸体纵横陈列。这一片土地上生活着我的祖先,无数年后,在黄土高原的一间小房子里我呱呱坠地,那是一个大雪天,成片的雪花纷纷飘洒,落在低矮的茅草上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就好象我许多年来的记忆一样,下雪时总会在儿畔响起轻柔的沙沙,匀和富有节奏。我是在蓝色的芦花被里睁开生涩的眼睛的,长长的睫毛一闪,他和她就高兴地欢呼起来。我不认识的陌生男人和女人对我的降临似乎期待已久,他们做好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一切准备,给我取了名字,并意志坚定地要抚养我长大成人。我柔嫩的身体开始扭动,伸出粉红色的胳膊和腿,用尽全身的力气蹬着盖在身上的被子,我不要它的遮蔽,从那时起,我似乎就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个性,那就是我喜欢简单的真实,一切事情都是,我要它本初的东西,而非人为的附会。在以后的生活中,我会为此付出艰辛的努力,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许多事情只能以伪装的面目呈现,只有这样,它们才能顺理成章地存在发展。
二
生长本来就是一种蜕变,蝉以身体皮肉相离的痛苦来脱胎换骨,获得希望与重生。人则以记忆的遗失梦想的断落为代价。
关于黄土地的思索我进行了持久的努力,我想弄明白的是我的祖先为什么在这里安家落户,他们有一双怎样结实有力的手,能把干燥的黄土捏成各种形状的器物。或许,他们来到这里只是偶然,本来他们要去另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只是因为一时的冲动,错走了通往这里的路。他们用自己古朴的思想揣度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太阳是红的,远方是黄的,脚下是干燥的,他们的脸上飞落着厚厚的黄土。那一刻,肯定有人站起来眺望未知的时间深处,他或者她,想从那幽眇的空间中得出少许秘密的所在,在许多年后,他或者她得到的秘密可能有助于他们的子孙,使其更轻松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我低下头,想象着他们当时的姿势,那些细节,譬如他们腰肢弯曲的角度、面对的方向和视线投射的距离,一切都是如此模糊不清。我的努力是徒劳的,它让我汗水涔涔疲惫不已,到头来依旧只能坐下空洞地看着墙壁。
在地图上,我找到了自己所在的区域,很狭长的一块,涂染着黄褐的颜色。在这里,有一座城市,此刻的我正坐在椅子上看着曲折的线条展开了无边的遐想。当我想起这些斑驳的幻觉就感到好笑,我居然在自己的视线下优游地安然静坐,那块黄色的斑点,总括了多少故事和沧桑,它的简洁让人震惊,单纯的符号省去了铺天盖地的城市和道路、河流、高大的建筑、咖啡馆、散发着油烟味的烤肉,把这些芜杂的东西抹去后就回归到了如此平静的状态。一个狭小的房间,我,幽暗的灯光,如此简单的要素就可以再来构筑一个庞大复杂的世界。
我再次将记忆从宏阔的背景上转移到那个小村子,在深秋,那儿的景色是破败衰老的,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回忆它思考它,它破坏了我仅存的关于过往生活的美好记忆。黄土地上的艰涩此时在它的细节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这个村子里,你可以看到生存的苦痛、愚昧、落后和满怀希望的挣扎。你走进去,走进那一片枯黄的景色中,土块在你脚下砰砰地破碎,发出细微却叫你震撼的声音,你不得不低头去看它,像丢失钱包的人仔细搜寻每一寸土地。你知道吗?这样的姿态让人看起来很好笑,你蹑手蹑脚地毛着腰走,四周是无边的田野,细小的路像无数苍白的胳膊,彼此交叠着,让你失去了正确的判断,你很难弄清楚自己要走的方向。风正从土墙和砖瓦的缝隙中吹来,带着陈腐的气息拂过你的面颊,它经过枯草时发出了呜呜的声音,这种幽魅的声响经久不息。
在脚下,枯黄的草铺天盖地席卷了一切,当我站在十月的天空下,面对这蓬勃延伸的荒草,就感到了难以言说的惊恐。这是关于季节的箴言,每根草都显得饱经沧桑,如同我古老的村子站在田地中的老妇人。她们拄着锄头,那种铁器闪耀着浮动的光芒,在乡下的十月,四周开始变得干燥苍老,天变得很高,地变得沉雄有力,天和地一下子拉大了距离,我置身空荡荡的天地中,四周没什么可以凭借的东西支持,我似乎在漂浮,像水中的断裂的水草,沿着看不到的长河滚滚东去。
那些老妇人的锄头依旧闪耀着银亮的颜色,她们的脸上同这个季节一样大幅度缩水,露出枯萎凋落的前兆,我能感觉到她们皮肤触之即破的恐惧,哪怕是目光的接触,也有一种霍然作响的声音。她们的姿势长久地保持着,作为对这种生活的诠释,一切流淌的线条都显示出古老和沉重,我可以看到某些东西,然而她们绝对体会不出来,她们不知道我为什么痛苦流泪,抱着头蹲在坚硬的黄土上。
三
许久了,我习惯沉默,谈及我的祖先和他们曾经罹受的沧桑我就开始缄默。我的嘴唇略微张开,气息缓缓流出,冲击着干燥的喉头发出嘶哑的声音,我知道自己应该用纯粹的贴近土地的方式说话,可我的声音已然变调。站在无边的田野上,我迎着太阳比划,手指蜷曲如蜿蜒的蚯蚓,我迷恋这些古奥的线条。当我看到青铜器博物馆里陈列的文物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我就开始想起自己的村子和坐在门口的老人,这些模糊的记忆省去了其中鲜活的内容,只留下复杂的线条的交错。譬如房屋的轮廓,老年人苍老的弓背。
炎帝和黄帝曾经生活在这里,那是两个久远的传说中的人,我无法弄清楚他们活动的确切年代,但却分明感觉到他们的影子曾在这古老的太阳下奔跑,就像夸父一样,拖着巨大的阴影奔跑至死。夸父很仓促地倒下,他来不及为自己修建陵墓,于是随手扔掉拐杖化一片鲜艳的桃林盛开在他的四周。我一直在想桃花遍开的时候那种凄艳,鲜红的汁液飞舞如雨,而年老的夸父就躺在其下。炎帝和黄帝最终死在了这里,他们的子民和军队继续征杀,鲜红的血如同桃花一样恣肆地飘洒,濡湿了黄土的每寸肌理,他们被后人用饱经沧桑的泥土包裹,四周植上高大的松柏,来彰显无上崇高的尊严。而他弱小的子民们就在他们的周围修筑房子,种植庄稼,饲养畜生,打算用微渺的希望和虔诚的崇拜结束余生。
我的祖先肯定是其中的一员,他们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王,以仰望的方式迷恋着这里厚重的黄土,于是裎胸跣足,唱着古老艰涩的歌谣走过每个春夏秋冬。他们的手上长了坚硬的老趼,但却足够灵活地编织未来;他们饱经沧桑,却怀着乐观的希望;他们在自己的脚下埋了无数植物的种子,风雨过后就长成了丰收的喜悦;他们用质朴的想法去思考宇宙人生,到头来就有了仁义礼智信。
面对着北方卷地而起的风沙,我惊惶失措不知何往。或许,我应该膜拜什么,伸出手掌敞开胸怀迎接扑面而来的沙砾,把硗薄的念头埋葬在无边的愤怒中。我站在空阔的北方的原野,环顾四周苍茫的景色,一切隐动的力量在某个中午无比响亮地喧闹着。我看到黄土的飞扬,灰色的麻雀掠过高大的电线杆直直地插入西边的群山,在那儿,弯曲的山路上慢吞吞走着几只干瘦的羊。牧人的鞭子响了起来,划着弧线抽打在地面上,灰尘应声而起,弥漫了整块庄稼地。在路的另一头,我无法看到更清晰的风景,一种恢弘的古暮色取代了一切明晰可辨的概念,我只能凭着日益枯萎的想象力去猜度。路向远方的远方延伸,它穿越了无数村庄河流山脉,在人们的视线中逐渐消失,消失。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
四
我的视线以跨越的方式横亘过这块土地,从三皇五帝到《诗经.豳风》的蒹葭苍苍的怆凉,我开始变得狂妄而孤独。在天边,高大的群山环绕了渭水泾河关中大地,昔日繁华的帝王都在河水的冲刷黄土的覆盖中变得面目全非。我登上高耸的塔楼,俯视脚下模糊的风景,在广阔的土地上再也看不到灞桥依依的垂柳,咸阳古道烟尘滚滚已然成了记忆中的画图。我无发去还原那些破损的往事,时间深处的秘密在风沙和流水中悄然陨落,你和我都不能拣起,不能。
在那个秋日的黄昏,我一直怀想久远的传说,那些浓烈的色彩涂染了我的眼睛,我看到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斑斓迷离。我弯下腰,双手捧拾着酥软的泥土,然后逐渐站起来,像一棵树一样伸展变高变大,覆盖了整个天和地。我努力挣扎,我想我的身子正在经受一种膨胀欲裂的痛苦,没人看得到,可我却听见它清晰地发出喀嚓的声音。
阳光从空中直直打下,穿透了万里浮云红光升起在原野的上方。我背靠常羊山坐着,风呼呼吹过,秋天的草呼啦作响,夹杂着神秘莫测的泥土气息。我的前方是陡峭的峡谷,垂直的线条在岩石上延伸,蒿草东倒西歪地寄生着,它们在空虚的风中头晕目眩却无计可施。我的背后是炎帝的陵墓,高大的建筑涂着朱红色的新漆,宝鼎中的烟丝袅袅地飘散,缭绕在行人的身上,他们跪拜祈祷,蒲团编成了漂亮的花瓣样,软软地打着颤。我感觉到自己上前进香作揖,整了整衣服合身跪倒,轰然的鸣响撞击着我的耳膜,仿佛晴天霹雳,鲜亮地从常羊山上荡漾开来,在山和山之间回响弥漫。
我仰起脸来,缓慢地眺望远方,天边高大的积峰山上白雪皑皑寒气森森,石头的纹理清晰地印刻在我的眼中,有力地交错纠缠。我突然感到所有的幻象纷纷破碎,像玻璃球一样在阳光下哗啦一声碎裂成晶莹的碎片散落满地,扎伤了我的你的他的眼,流下一滴鲜红的血。
风绕过了回廊,在残破的围墙处徘徊,我能感觉到它的仓皇和疲惫,就像桌子上的发黄的书卷一样,它们已经不能承载某些沉重的东西。我试图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站立着,很轻易地就能环顾四周,看清楚周人的后裔如何在继续那些古老的传说。或许,今天的他们早已丢失了周礼所矜持的农业文明,抛弃了刀犁锄锸,转身背对着古老的常羊山逃进城市的废墟,在那里喧闹张扬半睁着迷离的睡眼相互取笑。他们失去强壮的肌肉健康的皮肤,很久以来,他们不在原野里奔跑了,于是,他们的脚和手开始变得纤细,泛着苍白的光泽。
那个威严的王依旧躺在厚重的黄土下面,他保持着朴素而高贵的姿势,曾经所有的一切,战争、饥饿、苦难、兴奋、氏族的兴盛和繁衍均与他无关了。他只是个历史的过客,石光火花间闪烁后就陷入长久的冷灭。他的子嗣们不用如同他那样生活,他们用现代文明吞噬一切改造一切,把古老的传说封存起来精装保存,尽管灰尘落满了书页和封面,作为祭祀,他们的仪式周全而得当。
那天,我始终保持着蜷曲的姿势,坐在高突的崖畔,任风呼呼吹过面颊。我觉得下面的土地太过潮湿,河水在雨季的泛滥让一切都带有霉变的嫌疑。我不想下去,我对自己说。
五
我的祖先很早以前就预见了什么,他们没有留下自己的牌位供人凭吊,那些刻着名字的木牌在未来会成为一种尴尬的存在,当我们丧失了其坚守的诗性,在香火中对他们的祷告显然成了浅薄的仪式。我双脚站立在他们劳动生息的土地上,感受着仅存的古老的声音,我的耳朵在倾听,它们面朝大地细致入微。
多少年来,我舍弃了这种贴近土地的生存方式所具有的原始和淳朴,并非我的叛逆和逃离,北方大地上苍凉的气息在每个冬季席卷了一切,我守着自己柔嫩的希望躲在火炉旁边,火苗腾挪着柔软的身子,将细碎的光在我的皮肤上蔓延。我的母亲和父亲秉承了先祖的性情,他们披着大棉衣走出巷子去外面的世界打拼,唯一的理由是他们的孩子应该过得更好。我无法确定他们是否怀想过自己的先祖,以及那些古老的迁移者当初开荒时所经受的苦难。似乎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按部就班毫无差池,可我感觉到了开荒者的艰辛和毫无理由的希望。他们低下头劳动,汗水长流,黄昏时又抬起头,满足地眺望远方。
对于这些纷繁沉重的事情的分析,让我头皮发麻。我所进行的努力在这个夜晚显得渺茫不切实际,星辰在空中运行,月亮爬上了西天,沿着树梢越过墙头。所有高大的山脉陷落在深秋的寒气里,包括房子和人群,这块土地上的庄稼,矮小的村庄灯火鸡鸣狗叫,它们全都瑟缩着,隐隐地混合在一起,形成强大的力量向遥远未知的地方涌去。
此刻,我的眼睛闭着,四周是空寂的房子和简单的摆设,生活中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就像我坐在此处怀想那些消逝的岁月。我把这片土地过往的沧桑用简单的文字符号表达时,内心蓬勃着一种孩童似的天真和老人所流露出的饱经忧患,我的手指放在空中比画,那些古奥的线条证明了我血统、我所传承下来的记忆。这正是我所思考的追求的,我得到了开荒的先民遗留下来的少许东西。就在今夜,我清晰地想到这一切,如此简单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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