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与语言搏斗。我们已卷入与语言的搏斗之中。”——维特根斯坦.1931
一、【前青春】
在半睡半醒之间,我开始走入祖母那虚构的语言世界。一切都是空白,没有修辞,没有墨笔筑造的句子。时空在祖母的坟墓上轮回不停,我想我再也不能用具体的言语来接近那个空白的领地。祖母去世多年,而我却不止一次地置身于她留下的语言世界,那是一处虚构的迷宫,用庄稼和清水搅拌着发出持续的独语。
又下雨了。多年前祖母曾站在门前,多次重复着这句话。当祖父从地里来往,被雨淋湿的河,释放着略有节奏感的声音,祖父开始坐在门前的桥上抽着旱烟。那个烟袋,有刺鼻的气味,在雨天里弥漫得更加嚣张。祖母还在不段重复着那句话,又下雨了。祖父看着她,鼻孔里突然冒出一阵白色的烟雾。
漫长的黑夜里,欲睡非睡。我的脑袋像一艘没有方向的木船,在狂风巨浪中发出吱呀的断裂声。我试着用语言来形容那种感觉,却无法抵达。这个时候,那个虚构的语言世界便朝我走来。文革时期,祖父被误打成地主,祖母顺理成章地成了地主婆。继而来之的,是所有人的形同陌路。祖母习惯地沉默着,身体上到处都是被人殴打后的伤痕。那被她用来擦洗伤口的清水,应该清楚地记得祖母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留下的表情。我曾设想着那种表情,却在清水的倒影中看到那张不属于自己的脸。然后,我像祖母一样,失语。
每次回到家乡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二伯门前的那棵枣树。在树枝交叉的间隙之间,有一方只属于回忆的天空。黄昏时,夕阳照射在那棵树上,色调略显璀璨,视线更为错落。它将我带回过去,带回十几年前祖母曾为我制造的记忆。那时的夏天,我会在村里听到货郎叫卖的声音后,跑到祖母跟前,用孩子的神情期待她为我买点什么。家族是贫穷的,祖母会在那个时候,带我去那棵枣树前,用竹篙敲下一大把枣子,然后放在我的手心。她说,我的宝贝,你吃这个。正是因为祖母的聪明,在那个穷困的年代,我才没有留下任何贫穷的回忆。
树长了许多,那间老屋的后院又生满了蘑菇。母亲从老家回来之后,总说祖母的坟前又多了些花儿。那些花儿,谢了又开,像一个个文字,力图对祖母传递着什么。前年我也回过一次老家,祖父带我去祖母的坟前烧香。一路上,祖父都沉默着,我也没有说些什么。终于在回来的路上,祖父开口说了一句话,他说,从你祖母去世之后,我每天都会到这里来看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面对着我。或许,他在对着虚无里的祖母说着。这是一种没有言语的爱情,演奏成一曲最为哀伤的调子,回旋在我的脑海直到如今。
我终于明白,爱到深处,原来可以没有语言。记得小时候,每回打完枣子后,祖母总会在我的手心里重新拿回几颗枣子。我生气地埋怨着,并伴随着几声假哭。祖母微笑地看着我,她说,你爷爷还在地里锄草,我们留几颗枣给你爷爷吃,好不好。现在想起,才领悟这是最为真挚的爱情。它就是一个奇迹,没有歌谣,也没有文字的表达。
黄昏,当阳光接近湮没,感情也会跟随着炽烈起来。我见过太多的黄昏,却把生命中最感动的黄昏停留在祖母的门前。那是我十七岁时的某一个黄昏,当我跋涉一段很长的路后,终于站在老家那片起伏的丘陵上,那里可以眺望到祖母的老屋。我看到老远有个人,站在那里,像一尊坚固的雕塑。当我走近时,才发现那是祖母。她不停地朝我这边看着,等到我出现时,她显然有些激动。而这份激动,化成语言,也只有短短的三个汉字:回来了。祖父曾对我说,那阵子,知道我要回老家,祖母便每天站在门前,朝那条通往山外的大路上看着,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而那个黄昏,因为祖母的回忆,显得温暖而美丽,就像一幅色彩明亮的画。
二、【半青春】
时间如一个没有形状的过滤器,将回忆淘洗得支离破碎。这些破碎的回忆,将往事装潢成一张张陈旧的明信片,以一种拼凑的形式,寄给我心间最深处的地址。
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我正处于一种半青春的焦灼状态,狂躁伴随着脸上那若隐若现的青春痘,陆续登陆我的世界。每晚,当我所在的村庄陷入沉睡,我在那张大方得可以包容所有情绪的木床上,总是听见风吹着青黄瓦罐而发出的轻鸣,以及附近的山林中,黄鼠狼和野猫挑拨着黑夜的呼唤。弟弟在我身旁打着小鼾,那种安稳的睡眠,似乎只属于他那个年龄。我却无法入眠,经常发作的偏头痛,耳朵里装满了莫名其妙的声音。我常看着色彩无限幽静的窗外,以一种近乎埋怨的叙述猜测着:母亲去哪了?
天自然是黑的,只是风还不至于停息。母亲依然一个人,带着家里那把旧得发慌的手电筒,穿着漏水的靴子,在渔塘边守夜。那个年代,家乡盗贼成群,他们无孔不入,就连菜园里的蔬菜,和田埂边的秸杆,也常遭盗窃,更何况是我家那让人眼谗的渔塘。父亲在工厂倒闭的半年后,十分郁闷地去沿海寻找生计。母亲开始独自承担起照看整个家庭的任务,去渔塘边守夜,只不过是这个任务的一小部分。
母亲每次守完夜后回家,时间已经是黎明了,家里养得几只公鸡开始蠢蠢欲动。母亲轻声地将积满淤泥的靴子换下,然后走到房间,为我和弟弟盖好被子。中间是像黑夜一样漫长的沉默,与那个将要蜕壳的黎明达成了完美的默契。母亲躺下,几乎还来不及睡着,便要为我和弟弟准备早饭,然后又是一个忙得发疯的白昼。
听父亲说,母亲以前读书的时候,长得很好看,也是爱俏的。嫁给贫穷的父亲之后,她放弃了继续美丽的机会。母亲很少向别人诉说她自己的感受,就像父亲在外打工的那段日子,她的话少得可怜。只记得有一次,我发高烧,坐在厅前的凳子上直咳嗽。那时候家里很穷,母亲白天要去外面替别人打短工。听见我的咳嗽后,将要出门的她,突然定在门前好一阵子。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她脸上挂着的眼泪。母亲走到我面前,亲吻着我的额头,说:“宝贝,在家里,等妈妈回来。”我点了点头,然后她才走出家门。
就这样,在母亲的沉默寡言中,我穿越了那个迷惘而伤感的半青春岁月。阳光与花朵,不用枯萎也可以进入到真理。落下泥土,土地有一天会感恩带谢。
三、【青春】
青春期,和未抽穗的麦子一样,不段地在农药中疯狂拔节。语言也渐渐疲软,以至妥协,成为欺骗的凭借。说谎的日子,弥漫了整个没有界限的青春。梦想成为存在之工具的语言,在我们这代人的东方语境中,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变形记。
当我带着自以为是的年轻,满心欢喜地踏进青春的领域。却不知道,青春是个陷阱,或者是走向苍老的一条通道。今年的年末,我的青春在那场寒冷的季节里开始盲目的挣扎。爱情、谎言、理想,所有能作为青春的证明,都如狂风暴雨地在我的世界里塌陷。可以想象,那个时候的我,满脑子里充满了荒诞与玩笑。等待戈多,戈多变为卡夫卡笔下的城堡,我这个青春路人K,只能徘徊,却无法进入。
于是,我开始学会逃离,逃离一个个让我气喘心跳的生活现场。这个逃离,用正统的人间话语概括,叫迷惘,或者叫消极。那一年的寒假,我整日整日地出走,不给家里任何消息。把时间全部堆积在网吧,或者装饰着繁华青春的舞厅。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大口大口地喝酒。
父母对我的这种反映完全没有准备,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出了什么事情。但是,他们不敢在我面前说些什么。只是好几次午夜,我正在网吧里玩游戏时,突然看到父亲走进网吧,很焦急地一个一个看过去。当他终于看到我时,他又放弃了说话,转身离开了网吧。当天快亮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并不睡觉,躺在床上看电视。母亲突然起床,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早点睡罢。
波兰诗人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在《躲进方舟》中写到:“大雨久久地下个不停,你们只有躲进方舟,要不然到哪里去?”那盏青春里黯淡的灯,感谢父母用他们虚构的语言为我点亮,使我的记忆里,少了纠缠吵斗像划破丝绸的痕迹。希姆博尔斯卡继续写到:“因为我们还是儿童,童话要结束的好。”
四、【后青春】
家乡有一条很长的河,随着季节变更,它不停地涨起又潮落。这像极了那个地方的苦难,无形得让人心慌意乱。或许因为物质主义的贫血,苦难也会廉价到随处可见。抱怨无可厚非,对于命运,那里的农民似乎又权利说点什么,就像我曾认为的,他们会发疯地诉说,甚至诅咒也未尝不可。然而,预言还是落空了。在苦难面前,他们像庄稼一样,把头低向泥土,一日一日地沉默着。
沉默。任凭都市里的知识分子对这个词汇作怎么的美学诠释,在我的家乡那里,它只是一种最寻常的生命状态。我对村庄的理解便是从沉默出发,性喜聒噪的人,在村庄里永远只是个过路人。我站在那片焦灼的大地上,眼见苦难与命运纠缠着,在土地里扎根,向更深处蔓延。欲言又止,在一片于历史中创伤多年的土地面前,除了和农民一起沉默,我还能做些什么?
当雨点从岁月的岁片中滴溅在那条长长的河流,烟雾在寂静的节奏声中变得朦胧而又撩人。我以这个时间为原点,画一条曲折的线条,连接着那片田地,连接着无树人走过的泥印,如同1998年那场没有征兆的雨季。这根线条上,会是数不清的词语,以虚构的形式存在着。用这些虚构的词语来解释那片土地里的沉默,合适而又微苦。正是这样,我才有幸获知:沉默并不是没有条件的忍受,作为一种表达,它代表着另一种言说。
那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当我爬上一座高高的山峰,汗水沿着额头慢慢下滑。随身带的MP3播放器里,突然响了一阵天籁的声音。一时间,天地在心间,我走在那里,急切地想表达点什么。我突然想起了祖父祖母,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想起了家乡那些沉默的村民们。我微笑,表达的欲望逐渐回潮,只在牙缝间轻声哼唱那首Enigma的《return to innocence》。
今年2月27日 温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