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外面回来，将自行车停放在楼梯的过道上，然后一股脑儿坐在楼道口，狠命地喘大气，整个楼道氤氲着湿热的气流，像奔涌的水覆没了我的鼻孔，在肉与水的对峙中，我看到了黑暗的阴影，罩在我的头顶，我感到难受和无奈。在这个阴涩狭仄的楼阁里，我已经呆了好几年了，它是很确实地存在于我的记记中，它像我不情愿娶到的老婆一样，和我纠缠。

    

    楼道肮脏不堪，半片面包屑沉醉在垃圾桶边，蚊蝇乱窜，我想，遗弃的面包是最会勾引霉菌毒素滋长的，那些在外面鬼混的的虫蝇很不节制地抚摸它的肉体，进行血液交流，保不准也会沾染性病呀梅毒什么的，想到这我就惊恐失色，而且这种想法像幽灵一样缱绻在我的周遭，玷附我的肉体，吞噬我的灵魂，只残剩撕碎的思绪在飘浮，飘浮……

    

    我下了楼。

    

    我想不应该老呆在这幢没有出息的楼里。

    

    我围着整条学院路溜达了一圈，没有一点变化，破破烂烂的楼台，坑坑洼洼的路面，垂死挣扎的树木……都是些闭上眼睛能屈指可数的事物，惟一变了的是那些草，满地的垂头丧气。我想我对这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人厌倦。听说近几年来，全国上下都在改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面貌一新，然而这所学校却像足不出户的古典女子，依然保持着她原始的朴素的美，这让人觉得很无知。

    

    就在我觉得很无所事事的时候，我想到了我曾去过几回的桥南。沅江从桥南淌过，消失在无尽的尽头，所以，沅江只是一位过客，桥南成了它的驿站，是它游离的所在。当它匆匆漫过，就再也不回头，我的灵魂是徘徊在沅江岸两坼的野鸭，在流离颠沛中得以安宁。桥南本来是一块隐藏于地底的金矿，等待着人们的理解和发掘。后来，这块金矿果真被人发现了，而且诱惑了很多人的目光，俺然穷乡僻壤中突然走出了美女一样让人振奋，让人不可思议。这座薄弱的城就在人们的叫嚣声中沸腾了，丰盈得如同光艳的少妇。后来，桥南在人们意外的思考中起火了，烧了三天三夜，烧得人心惶惶，映得满天灿烂。这座小城又俺然煮沸了的水，膨胀，蒸腾，幻灭，直至容颜散尽。它的消失比它的存在更有气势，更轰动人心，所以，桥南是幸运的。

    

    对桥南的记忆，不止于怀念，更多是伤感。

    

    我很随意地点燃一支烟，猛抽了一口，有种悬浮的快感。烟是一种很放纵的东西，轻轻袅袅地，我的思绪在纵情，在飞舞，如奔腾的马，驰骋于一川平原，我很习惯这种感觉，很虚幻的轻飘的短暂的感觉，这种快感带给我眷恋，我想我已经无法离开它了，而实质上我所眷恋也只是那种模糊的感觉，就想我深爱琳子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有时沉醉，恍若梦中。有人看不惯我的做法，说我是故作姿态，根本不会抽烟，然后很慷慨很大度地示意了几招握烟和吸烟的动作，自以为很酷似的，我觉得这很悲哀。后来，我对他的感觉，就像阳萎的男人看见女人一样无奈，提不起兴致。在那些人的眼里，吸烟似乎是摆脱人性的困乏和肤浅的手段，但他们浑然不知，在很深的夜里，在飘摇的烟雾下，有诗人用他饱满的笔，流泻的灵感，铸就了一丁点成绩。

    

    我从洞庭路下车，看见市中心血站的车，旁边围了好些人在捐血。我对那些人充满了赞许和崇敬，就在我走过的一刹那，我浑身竟然不舒适起来，我想我应该换换这些垃圾了，快半年没换了，老觉得流淌的血液里堆积了很多的肮脏残屑，换了或许会清新些。于是我上了车，一根很粗的针插进我的肉体，有种刺心的疼痛穿透我的大脑皮层。尔后，就有很浓烈很鲜艳的液体顺着我的心窝，顺着塑料管壁，争先恐后地往外窜，好像它存在我的体内也是一种折磨和受罪。就在我自以为会释放的时候，我听到那医生很无所谓的唠叨，“他们都是为钱来的”，突然我的头顶像被黑暗侵袭了一般沉重，让人窒息。我的血液刹时冷却下去，不再如从前那般热烈，那般纵情，那般积极地往外涌。

    

    我想，人是很无耻的。

    

    二．

    

    我听说过这样一则故事，在北美的孤岛上，生活着一种雌鸟，每至夏天，它们便成群飞越大洋，越过阻隔的海面，去和海洋彼岸的雄鸟交尾繁衍后代。但是，这种尝试都是对生命的一次挑战，都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海面上卷起的飓风，会将它们疲惫的身躯吞噬浪底，于是，很多鸟都成了海底之魂。即使如此，每到夏天，它们依然刻不容缓地执行这项使命，毫不动摇地挑战，去寻求最幸福的终点。

    

    即使偶有幸者，历尽千辛万苦越过了海面，它们的结局依然承负着对爱的代价，雌鸟和雄鸟交配完，它们便要掉尽所有的羽翼，在后代的延诞下，它们逐渐衰老，直至死亡。这是怎样的一种对爱的崇尚的顽固不化呀，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怀呀，为了种族的延续，为了爱的交流，为了一次歇斯底里的刺激，它们毅然决择了死亡。

    

    所以，我原以为我的琳子也是如此的无畏无惧，会为了爱而不顾一切的。但是我错了，就像我爱上沅江一样，是个很肤浅的错误，明知道我无法留住沅江的水，明知道桥南给我的是伤痛，而我却很彻底地爱上了。

    

    我从新安路踏着自行车往前走，车尾坐着琳子，每在此时，她总是用脸贴着我的背，然后那飘飞的头发在风的指引下掠过我的面前，我说琳子，你怎么老喜欢贴着我的背呢，是不是想闻我的汗臭味呀，琳子说，才不是呢，人家是担心你的技术不行才想找点安全感嘛，我说：那我可不是什么高大的人物让你安全哦。说完，我就狠命地踩着车板，车在油亮的路面上飞奔，像放纵的马，马上坐着我和琳子。

    

    后来，我对琳子说，我差不多就要爱上你了，如果你再漂亮一丁点儿的话。她努嘴说：谁要你喜欢呀，我长得还不太勉强吧？我说：是呀，很勉强。然后，她便生气，我便用尽方法来和她亲近。有一天，我看了首诗，我说，琳子，我念首诗给你听呀

    

    世界消失了，我会在天堂爱你；

    

    如果你走了，我会在泪水中爱你；

    

    如果我走了，我会在远方爱你；

    

    如果你的心死了，我会在生命中爱你；

    

    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就爱你……

    

    她听到这儿，说：你念错了，我说：就这样，俺就想这样念：现在就爱你。她焉地红了脸，像绽放的紫罗兰。

    

    今年的冬天，好冷的天，风在窗外呼啸。我病了，瘫软在学校的床头，每天琳子过来看我，她像点燃的火，炙烤在我的心头，让我温暖。在那年的那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梦见我的琳子在空中飞舞，她轻薄得像一只蝴蝶，在我眼前晃荡，她用天使般的笑靥对我说：“跟我走吧，去那遥远的天边，去寻找我们的世界，我们可以幸福生活的世界”，然后，她用满带诱惑的双眸注视我。我的眼睛是模糊的，我想我哭了，在那模糊的视线里，琳子变得生动起来，晚风撩起她的长发，回旋在每一个空间，她恬静的笑靥，在烂漫，她就这样笑着，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等我醒来，我真的哭了。

    

    第二天，琳子来看我，我还有点鼻塞，她说：我去帮你买点药吧，然后就轻盈地跨过挂着窗帘的门，我听见她走过楼道轻快的脚步声，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归于一片死寂。

    

    然后，我就混沌地睡着了。

    

    后来，我听到杂碎的脚步声，室友李杰走进来，满脸惶恐地对我说：琳子出事了。我说：你小子骗我是吧？他说：是真的，她被车撞了，你快过去吧，她现在在人民医院……我头皮在悬浮，麻木，撕裂。

    

    琳子躺在急救室里，我想，她一定用渴望的眼光想看看我，当她努力地睁开眼，用微弱的光，看到白白的墙壁，看着白白的被单，看着那举起的残忍的手术刀，看着那陌生的一切，她会害怕的，会很失望，会吓得缓不过气来的，但是，我却木然地站在急救室的过道里，一直等着我的琳子醒来。

    

    琳子是在第二天凌晨走的，医生说太严重了，然后毅然地将她往外推，推进了死亡的深渊，我的琳子安静地躺在床上，安祥地笑着，像我梦中的天使。

    

    那一年冬天，爱，随之荒芜。

    

    三．

    

    我说，活着是很痛苦的。

    

    说这话时，苏子李正拿着镜子在照，他猛力地将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我想他也是百无聊赖吧，所以，他苟同了我的观点，我和他的人生观是不谋而合的。

    

    苏子李，新疆人，有着北方汉子特有的剽悍，外界对他的传闻甚广，皆因此人生性暴烈，据说曾经一天打架十八次，老师用很耐心的态度教育他，他竟然很不耐心地敲桌子叫老头子死一边去，吓得老师惊恐万状。因此，苏子李被众人所瞩目，从此闻名于校。

    

    后来，苏子李考进了大学，和我同居一室，他是名正言顺考进大学的。所以我对那些流言是颇为怀疑的，这么坏的一个人，怎么会考上大学呢，而且这对于我这个不打架的人是如何的一种嘲讽和侮辱呢？就有人解释说，他后来是金盆洗手了。

    

    那是一个月高风清的深夜里，苏子李在喝酒，当然这么出名的人自然少不了有某些女色相陪，媚情，他和她把盏更酌，恍恍惚惚中，有个奶油走了过来，他很强硬地拉过她的手，说：美女，敬我一杯。苏子李看着奶油，酒气怂恿着豪气迸发，他用满带酒意的粗犷的嗓门叫道：小子，我的女人也敢调戏，然后猛地抽出插在腰间的刀，猛然往下砍去，地上有三根指头在舞动，奶油满脸痛楚，苏子李满脸惬意。后来，奶油不甘，请了很多人，一路厮杀，朝他砍来，于是他的脖颈上有了英雄拼杀残留的痕迹。

    

    这些痕迹也是苏子李颇为自豪的，人们常常要他讲点英雄事迹，苏子李便讲了，然后很娴熟地歪过脖子，深长的疤痕好像在为他证明。

    

    就在我和苏子李说话时，他的宝贝打来了电话，叫他出去。我想，像苏子李这样的人物，就凭他昨日那些英雄事迹，也足够去吸引很多女人妩媚的眼光的。但是，苏子李就爱上了宝贝，宝贝留着很长很顺滑的头发，和苏子李走在成才路的夕阳时，常常惹来很多好奇的目光，而大多的目光是扫描苏子李的头发的，依偎在旁的宝贝也沾了光，所以，宝贝应该是幸运的吧。

    

    苏子李说宝贝是他的最爱，仿佛前生就似曾相识，待到今生，便迫不急待地相爱了。宝贝是他的第二种自豪。

    

    后来，在快要黑的夜里，我和苏子李从外面回来，当我们沿着成德路的杨柳林走过的时候，杨柳河的水也疯了一样的骚动起来，风吹过水面，涟漪阵阵飘流到不知名的角落，杨柳河的杨柳是最会用姿态来吸引人的，它们在风中袅袅娜娜翩跹起舞，莫名地勾走了人的目光。苏子李的目光是杨柳河惹事的杨柳诱惑去的，他看到了妩媚的杨柳的倩影，但他的目光却更多地定格杨柳河深沉的黑里，黑是最会隐匿真相的，苏子李便在这么黑的夜里看见了宝贝，看见宝贝坐在奶油的怀里，很亲热的样子，惹得奶油很浪荡地笑，笑声飘进杨柳河的水中，充满着虚妄的情调，沾污一大片的光明。我想苏子李是极为无奈的，无奈得让他站在宝贝面前，然后很纯粹很果断地给了奶油几拳，打得奶油鼻血四溅，打得宝贝失声痛哭，苏子李才消失在深沉的黑夜里……

    

    我想爱是脆弱而耐不起考验的。

    

    在稚嫩的爱情里，我和苏子李都成了被俘虏的兵，带着满身伤痕匍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