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经常梦见鹰。

    梦里夜凉如水，夜黑如漆。忽然，一声凄厉到肺腑的唳叫响起，鹰,便带着神秘的表情，象一道夺目的闪电，挟风啸雷鸣之威严，从黑的深处冷峻的向我扑来。每当这时，我总会看见鹰的眼睛，那是一道令我如何心悸的眼神啊:冷冷的，象锋利的刀仞刮过忧伤的冰面;桀傲着，象落单的野狼睥睨旷野的夕阳。

    我不知道为什么老会梦到鹰。事实上，除了在电影和动物园里，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鹰，更不用说象在梦里那样，和鹰有着灵肉交触般的震撼的对视。在现实生活中要想见到真正的鹰的雄姿，必须怀着膜拜的虔诚，劳筋骨，伤体肤，去到草原，戈壁，密林的深处，那里，是鹰最后的神圣领地。而钢筋水泥包裹着的动物园里的鹰，只能叫活着的标本。

    我对鹰的兴趣来自书本。小时候读庄子关于鲲鹏的描写：鲲鹏居于北海，春夏之际迁于天池，北海天池者，皆人迹不至之处，鲲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每读至此，我脑海里就会浮现鹰飞翔的影子，日月之行，星汉灿烂，若出其右。我坚信，这传说中的鲲鹏，就是鹰的祖先，鹰，是鲲鹏在人世间的化身，而那北海与天池，就是鹰的故乡。

    由是我经常想象，鹰，来自某个神秘亘古的蛮荒之地，没有人知道那里是哪里。当我们看到它时，它苍桑的身影早已掠过年轻的城市，象一个黑色的精灵翱翔于莽苍天宇。它曼妙飞翔时，象一首柔美的抒情诗；它婀娜回旋时，象一曲优雅的圆舞曲；而当它凌空出击时，天地为之色变，百兽为之惊窜，草木为之扶摇，它巨翅轮转间，大气磅礴充沛而成风，它铁爪起落间，隐然有冰河破碎的声音……

    在关于鹰的描述中，毛泽东《沁园春.长沙》中的“鹰击长空”最让我神思激昂。九月鹰飞，尽管借秋风渲染了鹰之无拘无束，是好句，但是，飞，总给人飘浮不定或过于浮滑的软弱感觉，它缺乏力的对比，力的亢奋。毛泽东的一个“击”字，却道出了鹰激昂长空的实质：鹰是种美丽与强悍相隔的空中猎手，它在天空的使命不是匆匆或悠闲飞过，它是张高悬于苍穹的蓄势待发的劲弓，时刻准备着向地面的目标出击。它当然知道，等待它的，也许是猎人的罗网，或是和毒蛇同归于尽，而它依然义无反顾地巡击长空，这正是它无所畏惧的英雄本色所在。所以，鹰的每一次振翅，都是一次永不言败的精神的张扬，是强者对生命，对梦想的叩问和击打。

    有意思的是，人对鹰的感情非常微妙，可以说，人在仰视鹰的同时也在深深的妒嫉着鹰。人们用鹰鼻 眼形容奸诈凶狠者的相貌，用鹰犬比喻受驱使，做爪牙的人。有句成语叫“飞鸟尽，良弓藏”。飞鸟和人一样也有自已的部落，雄鹰是飞鸟当之无愧的精神领袖。天上雄鹰永远不会灭绝，地上缺少精神领袖的人，良弓自然无法藏起，难免怀着妒嫉的心，躲在阴暗隐蔽的角落施放阴险的冷箭。

    另一方面，人们却把雄鹰展翅引为前程万里的图腾依据。蒙古人自称是雄鹰的子女因此而自豪。西藏至今流行着天葬的风俗：亡者高置于山顶，山脚簇旗如林，一声神秘的招魂藏笛飘渺的响起，于是有鹰自天际似黑色的音符冉冉飘来，带着亡去者的肉体又冉冉飘去。藏人坚信，亡者的灵魂也随着鹰去到鹰的领地。在那里，他将获得新生。

    所以，人们引鹰为据时，不同目的立论常常截然相反。这也不足为怪，因为，人们评论鹰的目的其实是在抒发自已。陈维崧的《醉落魂.咏鹰》就是这样的代表之作：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醉坦貂裘，略记寻呼处。 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

    人间多少闲狐兔，一叹千古人同。仔细想想，也许，我们的生活都太低俗，我们的生活都在腐烂，或者说，我们的所见所闻都有腐烂的味道，我们因此才在麻木中发出这同样的感叹。这不满的感叹，至少表示我们还能向往鹰的猛气轩举，鹰的志存高远，鹰的把腐烂化为飞翔的神奇，还有成为雄鹰的梦。

    有梦，有向往，就有希望。

    月黑沙黄。但愿，今夜有鹰如约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