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8 上中学的时候,课本如是介绍鲁迅: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如此等等;翻到“左联”,知道了这是由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家的组织,却原来鲁迅还兼着“旗手”一职;等到早些年里一部有关鲁迅的电视剧被炮制出炉,终于看到鲁迅帅气不逊于F4,发型缘于日韩偶像。许广平也沾了光,精选的女演员总叫人垂涎三尺。 因此我的青春期里对鲁迅充满莫可名状的敬畏与爱慕:他当是那种功课不错,球也踢得来,特别能逗女孩子喜欢,并且逢年过节都要到五保户家里搞卫生的好学生罢。由于这些个想法,在我快要结束平安冷淡的义务受阉教育时,只要一有同学录递过来,我就在所有“你所崇拜的偶像”一栏里写上力透纸背的“鲁迅”二字。鲁迅先生的左边是梁雁羚,右边是山口百慧。 经历了对人生的第一次失望,我体会社会于涓生的刺骨寒风,他徘徊在新与旧的夹缝。这会儿也该是提着行囊,从仙台横渡日本海,复跨上那个野草丛生的年代与土地。他选择了用笔来刺痛有知觉的灵魂,而非以药去疗治麻木的肢体。这说明鲁迅在那个时候实在是已学过辩证法的。手头上一本文学常识写道,“……(鲁迅)‘四·一二’大屠杀后定居上海,成为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莫名惊诧之余,不免感叹鲁迅同志在白色恐怖中的韧性,然而转过一想,《为了忘却的纪念》所说的,那时鲁迅是冒着炮火逃往英租界,于烂漫的革命情调不啻一大讽刺——在我的理解里面,这般就和书本上的不同,那上面倒是极力讴歌用鲜血染红敌人双手,用骨肉磨损敌人刺刀的——盖棺定论,善莫大焉。我是非常喜欢聪明人做事,因为打不赢就可以找个洞钻进去,来日方长。不过如此就成为“无产阶级战士”,且程度“坚定”,这种“定论”,我看了气呼呼,鲁迅看了会破口哒骂,末了又笑嘻嘻,沾了墨把笔投过去,以解遗体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并供后人瞻仰之恨。 我眼中的鲁迅一幅木刻画的模样。上面的人是愤怒的,但不是通常看到的深沉模样。头发很硬,乱草一般。夹着书本,一气呼呼地欲离去状。这画的最大特点是没胡子,很自然地脑海浮现出青年鲁迅决心弃医从文的经过。这就对了,鲁迅本来就是一个藏着侠客梦的文人,不是老谋深算的岳不群,不是大打招安牌的宋江,也不是政治投机商郭沫若。他的愤怒源于不公正侵犯了他的是非观,他的深沉发于不道德激怒了他的道德感,他只为此鼓与呼,却并无责任担负起拯救的重担。他不是为付出的尼采,他是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一个人最经不起评论,如同每一个立论都经不起推敲。鲁迅的悲哀是被强行架到历史舞台上,形象被过于放大,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灌输到公众的大脑里。这手段不关粗暴践踏洗脑者的选择权,而且也是对这位先行者的不尊敬。至于现在学术界对他的争论,多半是建立在看过当权给他身上贴的标签后,喧宾夺主地替人分忧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罢。因此就没必要惊诧于鲁迅“怜子如何不丈夫”的柔情,没必要为鲁迅的徘徊找寻借口,没必要把他的呐喊定性如此之高。鲁迅首先作为一个人,他得有人的感情,不是生来就是紧绷着个脸。他的论战与杂文,是作为文人最活络的活计,是他良知的体现,也并非总代表无产阶级。把鲁迅塑个金身供在庙里头,与关帝庙的关二爷一般供奉着,我的评论家们,那等于是务虚的查漏补阕,分明是拒绝评论。 我之所爱鲁迅分三个阶段。第一个先头讲过,是爱得胡里糊涂;第二个先头也讲过,是因为那少年的身影正慢慢与我重合;第三个,是我现在在经历与鲁迅差不多的烦心事。每当闲暇,也并非总如一些人常讲的雨夜,翻开全集,鲁迅便应然而出,不是所描绘的刀笔吏杀气腾腾的造像,而是冷峻不乏热忱。喜欢茶多过咖啡。一身泛白蓝长袍。除却骂人,也给我讲盯梢。不端老师架子,不拿专业术语包装思想。偶而一个反驳气得我整夜合不上眼,有时也讲个笑话叫人乐上半天。不过他的胃却不行,喝不得多少酒,这点他比不上我。相比捧杀者众口一词的“先生”,我更愿叫他一声兄长。 这可以理解成我心中理想化的对待鲁迅的心态。我想鲁迅也不喜欢高高在上横眉冷对的存在状态。这点从他对恶神被供奉的不屑看得出来。不如放开我们心中的神坛,让辛苦的鲁迅下来罢,可亲方才可敬。 谨以此文祭奠十月十九,那天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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