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0 他仔细端详着手里的那只洋葱。在剥皮之前的它，枯锈的表层沾着黯黄的土，看上去显得陈旧和破败。手指捻动焦脆的外皮，发出干裂的声响，空气中多了一点点刺激的味道。 每次看到这东西他总能想起自己曾经用过的名字：杨璁。这个名字他是极不喜欢的，因为总会引起别人的嘲笑，最终导致他的抑郁和愤懑。高三那年，他将拳头挥向又一个取笑他名字的同学，并且惊异地感觉到对方的门齿在自己指骨的撞击下从牙床脱落，鼻腔里的血在停了片刻之后如同冬天里伤风的鼻涕一样滚滚而出。对方嚎叫着召唤同伴，与此同时张着眼四下里寻找武器，口鼻蹿血使之格外面目可憎。他对着张牙舞爪扑过来的人的裤裆里狠狠踹了一脚，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落荒而逃。他最终摆脱了追逐他的人，同时也摆脱了那个令他反感憎恶的名字。另一个人使用了他的名字，并且代替他去接受劳动教养。那个人与他出生相差不超过五分钟，但是考大学的希望看上去更为渺茫。 他开始小心地剥去洋葱的外皮，据说会有些辛辣刺激到泪流，可他竟然感觉不到。或者，是因为没有深入到内部吧？ 她端着烟灰缸到厨房来找垃圾桶，水晶烟缸里塞满了褐黄的烟芾。她的另一只手夹着根纤长细巧的女士烟，这让她的手势看上去很优雅。“辛苦你，我没办法陪你一起走 ~~~~ ”她笑笑说。他举起手里已经剥去外皮、一团紫色的洋葱，做出一个飞吻的动作。她摇摇手，转身离开，厨房门口留下一缕袅娜的蓝色烟雾。 初认识她时，她还不会吸烟。那时他刚参加工作，正是视周围人皆为俗物的时候，唯有这女子入了他的眼。她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对着一面镜子扮鬼脸。他想到：这是我今天看到的唯一真实笑容。一声梧叶一声秋，渐渐他发觉自己像是养在玻璃缸里四面碰壁的鱼，看得到的全部透明，生活日渐乏味与无聊。狠下心一跃而出，扑向的不是再生的龙门，而是干涸、绝望和死亡。 是那女子重新把他拉回到水里，他们开始同居。 显然，上帝爱苹果甚于爱他的孩子，偷吃禁果的惩罚是将他们赶出乐园。而自此以后，撒旦的诱惑比先前来得更加直接和迫切。没有谁会来拯救他们，除了他们自己。 将要落雨的窗台，挤满了奔爬的蚁。 在厨房里看和听，色彩、声音、味道应该是很全的。相邻的卫生间的水喉隆隆地响，马桶里的水声，即是盖得很严亦听得清清楚楚。他揉搓着手里剥好的洋葱，目光落在案板边淘好的米上。夜色愈发深了，路灯照进来，玉白的米竟然现出奇异的赤色。米应该是淘净的吧？吃米的时候，总是在咬到石头（或是舌头）的那一口，才发觉特别用力，会难受好久。 “我必须想办法搞到钱，而且越快越好。”他想起自己曾对着与他共用一个名字的人说。而那个人，把拉矿石的汽车翻到山涧里，为的是帮他向保险公司索赔。他寻找一切可以骤然暴富的捷径，渴望在三十五岁以后退休，~~~~ 路走了很多，却都无功而返。他太爱那个女人，尽管她已经由纯洁变得妖艳；他太爱自己的弟弟，那简直就是自己的另一半。 厨房里的温度在上升，他感到闷热异常，索性脱光了衣服。他已经习惯于在这房间里裸体而居，赤条条没有一丝遮挡，他丝毫不畏惧自己会受伤——如果没有外力作用的话。 同一间房子里生活的人在一起相当客气，但那只是一种表象。 她对他说：“你弟弟见到我总是不说话。” 他对她说：“杨璁坐过牢的，他就是那样子。” 她对他说：“你弟弟在家什么也不做。” 他对他弟弟说：“你对她好些，怎么说她也是你嫂子。” 他弟弟对他说：“当心这个女人，别让她毁了你。” 她对他说：“杨璁欺负我。”给他看自己胳臂上黯黑的淤痕。 他对他们吼：“我在外面辛苦，你们不要在家里搞我！” 女人嚎啕大哭，男人沉默不语。 她对他说：“他把我们的事抖出去，你想想好。” 阴霾始终压在心头，他有些怀疑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可能让自己快乐一些：有很多的钱？很大的房子？顺畅的业务？还是一个忠心的女人、一个懂事的弟弟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猛地在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我本不该来到这世上——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得浑身颤栗，反过来却又忧伤不已。 洋葱落在地上，他俯下身去拾，愕然发现灶台的角落里有一袋白色的、不知名的粉末，上面落满灰尘。他用两个指头捏着拖曳出来，清楚地看到袋子上有两个浅浅的指印，现在加上更清晰的两个，一共四个。手指上沾满黑灰，他拾起洋葱，拿到水龙头下面冲洗，慢慢剥去最外面的一层。 以前，他的手指很灵活，会用两种笔体写信，借出门的机会在不同的地方向家中报颂平安。间或也打电话，总是选择市面嘈杂人声鼎沸处，听着亲人急切追问他们的生活状况，通过一个打探另一个消息，他扯足了嗓音遮掩。周围是黑压压的人群，不时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感觉到另一个就在自己头上三尺，抱着臂抿着嘴角，不出声地笑。惊惧的他匆忙挂断电话，颤栗着抬头向上望 ~~ 他强自镇定，努力说服自己，他才是杨璁——哥？ 你不曾见过洋葱里面生过虫。他对自己说着，回过头去看坐在房间里的女人。她叼着烟来回走动，丝毫不在意厨房里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她走近房门，去拨弄门侧的开关。这房间里的灯设计很古怪，每次关闭开关紧接着再打开，灯光会更亮一些。 “楼后面的工地，听说挖出了一个宋朝的官窑——”她提高了嗓音说道，仿佛是在播报一条社会新闻。“来了好多警察呢，肯定有值钱的东西~~~~ ”她发觉他在听她说话，笑了笑，变戏法一样从手中拿出一张硬硬的卡片。“呶，我帮你办的，你出去用得到。”那卡上有照片，照片里的人目光呆滞，空洞地望着自己。他努力着微笑一下，甚至想到要出去拥抱她。她用不易觉察的动作转身走开，似乎从厨房传来挥之不去的腐臭或是其他让人恶心的味道。他扭回头看到水盆，冷水里泡着逐渐化开的冻鸡，小得像一只鸽子。 他拿起菜刀。刀锋上有个小小的不易觉察的豁口，使得光滑的刀刃平空多了锐利的尖角。他用这尖角仔细地切开洋葱紫色的外衣，跟着是白色的肉，直抵内心。耳边不断传来“喀嚓”“喀嚓”的碎裂的声音。无辜的洋葱不可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抵抗，很快变成弯曲凌乱的一堆残瓣。 锅里的水终于开了，滚滚地冒着沸腾的气泡。他把切碎的洋葱和着许多配料放进锅里，像加调味品一样加入那不知名的白色粉末。水呜呜翻卷着，他鼻腔里有些酸涩，显然是受了洋葱的刺激，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附录：洋葱富含丰富的营养物质，其中每100克可食部分含水份90.4％，蛋白质1克，碳水化合物8.1克，脂肪 0.1克，钙15毫克，磷40毫克，铁0.4毫克，钠2毫克，维生素B10.04毫克，B20.01毫克，维生素C7毫克，洋葱具有杀菌、降血压等 功效，产品以保鲜、脱水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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