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

  倦生是一只鬼。
  一只漂亮的鬼。
  月光倾洒下来,晶莹剔透般的身体淡淡浮起幽蓝的光。
  其实鬼是称不是漂亮的,模模糊糊的面孔是辨不清容貌的。
  可,第一眼,夏实看见倦生的第一眼。
  脑海中只回荡着这两个字,漂亮,漂亮得不可思议。

  夏实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
  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她的容貌完全遗传自她的母亲,那个有名的奢丽浮华的女人,是有如夏日大丽花般的绝艳。
  这样的夏实自然而然成为上流社会众多公子哥又爱又恨的对象。
  她比之她母亲有过而无不及的玩世不恭给了所有人希望,却又在下一刻给人绝望。
  她残忍得践踏那些真心亦或逢场作戏。可没有人觉得奇怪。
  夏实。自她出场的第一刻,便是冷心冷血的人。
  夏实是在她母亲葬礼上第一次被带进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
  十三岁的她身着与会场格格不入的火红衣裳,站在那里,仿若要燃烧起来般的不可直视。
  这是对死者多大的不敬啊!
  众人惊疑间,一个中年男子走向她。
  “夏实,这是你母亲的葬礼!”只见他很尴尬得低吼。
  “是么?我还以为这是我的出场舞会呢!”夏实笑得讽刺,眼底净是冰冷,“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奉陪了。父亲!”称得上恶毒的话语。接着,便毫不掩饰厌恶得转身离去。
  会场的骚动更大了,原来,原来那个女孩就是这下葬的女人的儿,听说死者是在杀死和她偷情的情夫后自杀死了的呢!真是罪孽的女人和丑闻呢。真不知她的丈夫怎么能忍受呢,那个知名的企业家。

  夏实是在如针般刺痛的视线中醒过来的。
  她睁开眼,便对上了那道视线,一闪而过的杀气。
  但,夏实笑了。
  “你真漂亮啊!”
  手伸了出来,想触碰那张模糊的面孔。
  却穿了过去。
  只愣了一下,夏实却笑得更开心了,少女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倦生,那个鬼,却真正得愣在那里。
  “很好笑么?”是年轻男子般的声音,夹带着迷惑和局促。
  “呵,咳咳,呵。”夏实笑得有点呛气,渐停住了笑声,却仍笑意盈盈得望着他,“害羞了哎,真可爱。”

  倦生是一只鬼,一只游荡了千年的鬼。
  千年的修行让他鬼气浓郁,可他却也遗忘了很多很多。
  月圆之日,蓝蓝的月亮在天边,也记不得看过几回了。
  倦生茫茫然得走着,奇怪得,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他飘了过去。
  大大的床上,一个弱弱的女孩,是淡蓝的灵魂。倦生伸出了手,空白的大脑似乎闪过什么。这个灵魂,他要。
  然后,对方醒了。他的脑子又恢复了空白。
  奇怪的女孩子,却就这样相处了下来。每晚,会出来,听她弹那个怪怪的东西。简单的对话。

  月是弯弯的眉叶,漂亮地飞扬了起来。夏家的阳台。
  “喏,给你。”夏实递了一个耳机给倦生,一扬及腰的长发,将另一个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边跟着哼,边在乐谱上修修改改。
  “恩,好听。”倦生歪着脑袋听了一会,老老实实得说。
  “我做的嘛!”夏实笑弯了眼,骄傲的神色,“这还是母盘呢。”
  “对了,倦生,你生病了么?怎么感觉你越来越透明了呢!”夏实蹙起形状优美的眉毛,很是担忧的问,“肯定是没吃东西的缘故。”
  “没有,我说过,我不用吃东西也可以活的嘛,咦?你干吗把脖子凑过来?”倦生困惑的声音。
  “哼,你以为我会相信啊。我查了很多资料,80%的鬼都需要血才能活下去的。你啊,肯定是笨得连怎么吃饭都忘了,才会这么虚弱的。”夏实俏皮得撇撇嘴,“现在我啊,就教你,从这里吸一点血,味道应该很美味的。资料里都说处女之血是极品呢!”
  倦生简直哭笑不得,什么样的怪胎嘛!
  “小傻瓜,有怨念的鬼才会渴望鲜血和肉身,我是不需要的。”
  “真得么?”
  “真的。”
  “真奇怪。”夏实还是半信半疑的咕咙着,“我想睡了,你陪我么?”
  “不了,我还想再坐一会。”
  “那,晚安。”夏实亲了倦生的脸颊。凉凉的空气。
  “晚安。”倦生看着夏实打着可爱的哈欠,关了阳台的门,走向自己的房间。
  女孩子,奇怪的。白天自己隐在空气中看到她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在人群中周旋。那些人,倦生皱起眉头,很不喜欢。
  尤其是这个宅子的主人,夏实的父亲。
  真不感相信呢,那个人,是如此对待他唯一的女儿。将对妻子的不满发泄在和母亲酷似的女儿身上。
  夏实身上的伤疤让自己,已不会再为什么事而惊奇的人也不忍。还是个小孩呢!所以,那个夜晚,夏实罕见的脆弱,却仍强妆掩饰着的她,让自己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呢,所以,将那个有意识来便在自己身上的戒指给了她。
  应该很久了吧,那个戒指。
  胡思乱想呢,却感到有同类的气息靠近,是鬼吧。
  气息近了,却见那个也看出有几百年修行的鬼屈膝向自己跪了下来,“参见九皇子。”
  吓了一跳。
  “什么九皇子啊,你认错了吧。”倦生很是惶恐。
  “属下是黯影啊。主人,你认不出了么?”那个鬼看起来很是激动。
  “对不起,你真得认错了呢!”倦生本就空无一物的脑子更空白了。
  “主人真得什么都忘了呢。那蝶公主呢,蝶公主您没忘吧,和你约了生死盟的那个……”未尽的话语在看到对方仍一头雾水的表情中消失了。
  “唉!都怪属下呢,没及时找到主人。一直到前几天才感觉到主人的气息。”黯影懊恼的语气。
  哦,倦生终于有能理解的了。前几天,他为了不让夏实再遭她父亲的毒手,动用了鬼气。才会被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鬼缠上吧。
  “主人,先别说那些了,你一千年的期限,只剩半个月了,不过还好您找到那个灵魂了,你取了她的灵魂,便会转世和蝶公主在一起了。”
  “那不取呢?”倦生慢吞吞得问,他自是知道对面的鬼说得是什么,夏实的灵魂对他,总有一种致命的吸引。
  “永远的魂飞魄散。”黯影的表情凝重了起来,“和主人相同的灵魂太少了,都快一千年了,不过还是出现了。主人,你要抓紧时间啊。”
  “我不会取的。”倦生幽幽的说了句,便不顾对方惊诧死了表情,隐了身。
  阳台上寂静一片,黑夜的声音格外清晰,滑过滑过。似泪般的白色光泽一闪而过。浅浅的呼吸啊。

  “倦生。倦生。”夏实眉飞色舞得找到倦生,“看,我匿名发表的曲子《人·鬼》得到一致好评呢!”
  “很好啊!你很开心呢!”倦生浮在半空。
  “当然了,我是按照我们来谱得曲。有了什么见证,总是很开心的,不会如梦滑过无痕。是吧?”
  “……”

  又快到月圆了。倦生静静浮在阳台上,发呆般得盯着月亮看。
  黯影又来了,很罗嗦呢,一直一直说着那个什么九皇子,他的前生,那个宋朝的纸醉金迷,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和那个什么蝶公主,生死约定。
  可那已经是被遗忘的了,对倦生单纯的大脑来说,现在才是最重要的吧。而现在,倦生的眸子暗了暗,夏实。
  可怜的孩子,至少自己不要她再受到伤害了。这也是决心吧。


  夜。八点。圆月缓缓浮了上来。
  风是轻微的,轻得连睫毛都不会抖动一下。
  阳台上是一人一鬼,苍白的脸;透明的身体。
  “倦生。”
  “恩?”
  “有一个月了呢。”
  “恩。”
  “今天,那个男人说我该订婚了。”
  “……”
  “戒指被我扔了,我只喜欢你送我的。”
  “傻瓜。”
  “我才不傻呢,那些人着迷得不过是这张脸皮而已,任谁面对我那丑陋的躯体,都会嫌弃的。”
  “会有人……”
  “你会嫌弃么?”
  “不丑的,会很疼的。”
  “呵呵,傻倦生,也只有你这个鬼不会嫌弃我了。”
  夏实嘲讽得笑笑。她是从订婚宴上逃回来的。
  淡蓝的修长礼服巧妙得掩住了那些年幼被虐待的痕迹。
  夏实纤细的手伸向肩头系带处,慢慢慢慢解了开来。
  滑下的是制作精巧的水蓝衣裳。
  “夏实。”倦生仍是呆呆的。狰狞的伤疤蔓延在面前优美的躯体上,胸口钝钝得痛起来。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月光是温柔的,是冰凉的,它慈爱而又残忍得静静作着见证。
  身形已是靠近了,倦生仍在最后一刻飘了出去。
  “不能抱我的。”倦生皱着眉头,很认真得说,这个他还是很顾忌的。
  自己千年的道行,是至阴至寒之身,不小心抱到,寒气便会侵蚀到对方的身体里。而且,倦生幽幽叹了口气,在今天这种敏感的时刻,还是少一点肢体接触比较好。
  夏实本冰冷的眼底因这句话,又流动起温润的色泽。
  嘴角上扬,极尽温柔地笑了一下,犹如万千白花中吹落的一滴眼泪。
  倦生闪神的刹那,被一个无比温暖的躯体扑倒在地。温暖的力度穿透了亘古。
  是寒冷的吧?几乎可以清楚得听见自己血液结冰的声音。
  夏实一直纂着的右手展了开来,锐利的刃一闪而过,白璨璨的光。
  视线被刺眼的白光撕裂了,从隙缝涌进来的液体从没有那样鲜红,黏糊得让人眩晕。
  “不,不要啊,夏实,我……我不要你这么做。”倦生彷徨无措,一切已来不及了。
  血液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流过夏实和倦生的周遭,如咒文一般围住了紧拥抱住的他们。
  倦生本来透明的躯体一点点蓝了起来,仿若实体般充盈了轮廓。
  “真好,就好像抱住了实体了呢!”夏实吃吃得笑着。
  “不,夏实……”
  “嘘!别说话,我说好么?”无比妩媚得笑。却只是心痛。“知道么?我讨厌说话的,曾经。那次,那个男人又在打我,母亲回来了。我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那次的求救。母亲只是瞥了眼,说别把脸打伤了,还要靠这赚钱呢。我自闭了很久。话,要是没人理会,又何必说。”
  压抑不住的喘息声,直刺入骨头般的寒冷。“倦生,我可以不还你戒指么?那个鬼说,这是你和那个女子认的信物呢。可我不想还,我……我真得很抱歉,那样你会很难找到她吧。就让我这么任性最后一次吧。倦生,我……爱……”声音还是低了下去,无可挽回的。

  风突然变得很大,很大,蒙蒙胧胧的幻觉就像有无数苍白的面孔漂浮在藏青色的夜空中,笑得时候流泪,哭得时候流血。
  血色渐渐暗淡了下去,倦生生前的形体清晰了起来。漆黑的长发,浅浅挽着。是如春日樱花般清淡忧伤的面容。
  “夏实!”是压抑着的悲痛,无心无欲了那么久,那么久,可现在从最深处翻搅起的痛楚又是如何?
  “不原谅你!”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银色的泪滴啪嗒一声,落在冰冷冰冷的身体,凝结成一颗冰珠。
  而倦生已隐了去。时间总是残酷的。
  空荡荡的阳台上,是粘稠的血,蔓延开来。
  风一遍遍吹过冰冷的尸体,温柔的,残忍的。
  大片大片的夹竹桃在盛夏的风中燃烧起来,粉白或粉红的花朵,逐渐变成了大红,一直摧拉枯朽至黑暗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