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无望的等待

如果有可能,我还是不想一个人。
  我看着白色墙壁轻声说。蓝色的格子棉被有温暖的气息。咸热的液体滑过一小块肌肤,无动于衷的渗入头发里。
  在下雨的夜晚转两路车跑到水漾的学校。见了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平淡的拥抱。然后牵着手在那条脏乱热闹的小巷子吃东西。热气腾腾的臭豆腐和炒粉。精致的蛋糕和巧克力球。在很多时候,我和水漾在一起的唯一方式便是吃东西。似乎只有吃,才是最原始的直达身体深处的安慰。而在我很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丧失掉自己所有的语言。
  水漾拉我去剪头发。她说莫小磊,我看够了你颓靡不振的样子。
  我恍惚的看着发型师的剪刀在我的头上上下飞舞。我曾经信誓旦旦的说要留长我的头发。水漾在旁边跳上跳下的说要怎么剪怎么剪。她喜欢我高中时的清清爽爽的额短发。那是跟了我六年的发型。清汤挂面笑容天真。我什么都不说于是她以为我还可以回到以前的样子。
  从理发店出来的时候水漾轻轻的拥抱我说,小磊,你应该更快乐一点。
  我应该更快乐一点。我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上安静的想这句话。车窗由于雨气而变的迷蒙。可以看到外面隐约的街灯。这是一个平和的夜晚。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我说也许。
  一直以来我都喜欢在夜里乘坐公交车。因为空所以显得寂静。只有那几张晚归的面孔带着疲惫或者别的欲言又止。不像白天一样充满戒备。车子如同以往一样停站上客启动,而我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凝视窗外。我的视线没有任何理由且生硬的转到了上来的那个人身上。
  他穿着一件旧旧的军绿色外套,褪色的旧仔裤,高而且瘦。隐约觉得有一张英俊的脸。我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五秒后漫不经心的又回到了窗外。然后我听到旁边的空位上有人坐下的声音。空气中都是他带来的淡淡烟草味。
  我想如果不是凝视他的那五秒钟,那么我和他就会像所有在这个城市中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样相遇在同一辆公交车上然后各自下车朝着不同的方向,向右走向左走,不过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可是他说那晚你的眼睛异常锐利而且非常漠然。两者和谐的统一在一起于是就有很强的冲击力。
  我叫程见。他突然说。
  我转过头看见一张懒洋洋的侧脸。然后那张脸转过来,线条清晰而凛冽。我直直的看进他的眼睛里,锐利得如同兽一样的眼睛。这是个霸道的男人。
  你总是这样和陌生人搭讪吗?我眯着眼问。
  他呆了片刻轻笑出声,那些僵硬的线条慢慢地变的柔和。或许你是第一个。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别人找我搭讪。
  我撇撇嘴站起来,你确实很英俊。所以我才会跟你说话。不过我现在要下车了。所以,再见。
  留下你的电话。我走到车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他因为突兀而有点嘶哑的声音。
  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对水漾说水漾,在我们的一生中会碰到很多的人,这些人,有的会在我们的生命中停留下来,有的却仅仅是一个擦身而过的照面。所以我们永远不要做无意义的等待。
  十五岁时我就已经可以云淡风清的对水漾说这样的话。十五岁我就知道有些等待永远不会有结果。就像我永远都等不到爸爸回来等不到弟弟一脸明媚的样子叫姐姐等不到妈妈覆国的笑容等不到我记忆中那场盛大的幸福。就好象佚言站在如水的阳光里对我微笑我却永远无法接近。
  现在我已经十八岁了。早已是面容沉默的穿行在大学校园里茂密的树阴下,或者是长久的坐在那个破旧的球场发呆,午后温暖的阳光在身上跳跃。我轻易的将自己扔进一场看不见的遗忘中。
  可是佚言说看着我坐在球场上沉默不说话的样子会很心疼。他说小磊,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你的眼睛很寂寥?
  佚言是个很干净的孩子。会穿白色的T恤米色的裤子挥洒着汗水在球场奔跑跳跃。会站在风中很温暖的朝你微笑,唇角温柔的倾斜露出好看的白牙齿。会摸着头发微微红着脸拘谨的对你说你好,我叫佚言。
  他曾这样在我离开球场的时候叫住我说你好,我叫佚言。
  我站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都似乎可以闻到他身上属于年轻男孩才有的干净香味和汗水味。
  其实我知道他叫佚言。这是我从无数次从那些女孩口里听到的名字。会打很好的篮球会唱很好听的歌会做很棒的主持。一个太过优秀的名字。
  我经常看到你一个人坐在球场可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发呆。
  所以呢?
  所以我想认识你。
  我凝视着他清澈的双眼。我总是喜欢这样直接的望进别人眼里,肆无忌惮的锐利眼神。在我十一岁以后就习惯用眼神使自己处于主导地位。所以别人会很害怕。所以我不会受伤。所以我看到佚言眼里片刻的犹豫。在我准备将那抹嘲讽的笑容显露在嘴角的时候他稳稳的接住了我的视线。
  于是我笑着说可是我现在很饿。
  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跑过来笑容甜美的样子对我说我请你吃饭。
  其实佚言,我本该在你眼神犹豫的那个瞬间就做出决定,可是请原谅,我只是个贪婪的人。
  当我再一次从沉沉的梦境中惊醒的时候我只能够空洞的盯着班驳的天花板,空气里有一种泪水交织的咸味。寝室的女孩发出轻微均匀的呼吸。那是甜美年轻的声音。而我只能摸到脸上的潮湿。没有人知道一个人在无穷无尽的深渊里挣扎的惊恐与不安。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时间,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开机然后在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关机,所以我习惯了自己的电话是白茫茫的空白。可是当我摸出手机的时候我看到五条短信和一个未接电话。
  小磊,我是佚言,我现在睡不着。
  小磊,我突然想起白天的你,心里就涌上一层湿漉漉的难过。
  小磊,你是我看到过的最寂寞最倔强的孩子。我看到你的笑容那样安静的飘在脸上就觉得心疼。
  小磊,晚安。
  这是佚言的短信。他的难过他的心疼他的晚安,就这样真真实实的存在我的手机里。可是我知道它们唯一的结局只有被删除。
  还有一条短信,是程见的。冷淡的三个字。睡了吗?
  而电话就在半个小时以前,是程见的号码。
  我起床在喝水,坐在黑暗中抽烟,看着红色的或光忽明忽暗的闪烁,内心突然被一种巨大的难过攫住。我几乎是马上想起在那个阴暗的房间里一个小孩子躲在被子里看着旁边那个美丽的女人形容憔悴的抽烟。也是在这样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小孩泪流满面。
  电话突兀地响起,是程见低哑冷漠的声音。莫小磊,想不想出来。
  于是,在凌晨三点的校门外,我看到靠在摩托车上的程见,依然是上次那套衣服,依然是那样懒洋洋的漠然。性感。我的头脑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词语。是了,他这种落拓颓靡的样子就是我一直想不起怎么形容的性感。我坐在他的摩托车上,深夜湿冷的风凌厉地刺破所有的绝望从我耳旁呼啸而过,一阵生硬的疼。我的眼前闪过一张脸,那样干净清澈,微笑着对我说你好,我叫佚言。我想象着他躺在黑暗中给我发短信的样子,心脏一阵柔软的疼痛。如果可能,我是说如果,我是不是还可以回到那个肆无忌惮相信爱情的时候?
  程见是一个乐队的鼓手。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并且乐此不疲。他带我去他演出的酒吧,在嘈杂的音乐中我安静的看着他在灯光下全神贯注的样子。他的眼神因为专注而显得更加锐利。沉默的样子却足以掩盖乐队其他成员发出的一切光芒。有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在他面前蛇一样的舞动。我轻轻地微笑,然后退出酒吧蹲在门口等他。一扇门隔着一个世纪。
  十分钟后程见出来,沉默的站在我旁边抽烟。皱着眉很用力的将尼古丁大口大口的吸进肺里。
  每天打鼓的时候就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程见说。
  可是我已经有七年不知道快乐是什么,在11岁时爸爸带着弟弟绝尘而去的那一刻,所谓的快乐便成为一个遥远的幻觉。而七年前那些单薄的往事也被时间覆盖得逐渐模糊。
  早上八点程见送我回学校,我们都没有说再见。因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回寝室的时候我看到公寓楼下的佚言,站在樱花树的阴影里,深蓝色的风温柔的吹起他的白衬衣,飘落一地粉白的花瓣。他的手里拿着早餐,嘴角很委屈地拉下来,似乎等了很久的样子。我的心脏深处某个看不见底的角落涌上一股酸酸楚楚的温柔,像被一只手轻轻地抓住,然后逐渐用力,滋生出一种无法诉说的疼痛。
  小磊。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佚言兴奋的声音。
  我转身对他完美的微笑,佚言,早上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又看到他的眉头像孩子一样委屈的皱起来。我等了一个早上。
  我等了你一个早上。佚言,你是在等我吗?那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我对水漾说过的那句话?
  我等你吃早餐。可是现在它们都凉了。佚言看着手中的豆浆和油条沮丧地说。
  在眼泪滑落的瞬间我突然转过了身。整整七年,我丧失了在人前落泪的能力,那么佚言,我怎么可以让你看到我的泪水呢?
  没关系,我们现在可以一起去吃啊。再转身的时候我微笑着对他说。
  其实佚言不过是个很简单的孩子。开心的时候笑不开心的时候也会皱着眉沉默不说话。以前我只是看到他一个人在那个旧旧的球场打篮球。黄昏模糊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女孩子站在旁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那是她们喜欢的男孩。而在他陪我吃早餐在我拿着矿泉水站在球场等他而不再是单纯地看篮球和发呆的时候,我几乎就要闻到空气中温暖明净的有关于爱情的味道。可是当他站在我和水漾面前当我看到水漾眼中跳动的光芒时,我知道故事再华美,我也要把它当幻觉了。
  水漾摇着我的手说小磊小磊,我喜欢他。
  我不动声色的笑着说好啊好啊他是个好孩子。我把水漾拉到他面前说佚言,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带她到处逛一下。谢谢。
  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佚言明亮的眼神一下子变的暗淡。可是我没有等到把那抹不理解看仔细。我还是习惯主导一切,习惯将自己隐藏在完美的表情之后。故事在我的控制下依然会有个完美的结局。我知道。
  我有一个星期没有和佚言见面。可是我知道他每天早上等在那棵樱花树下。那些颓败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花瓣于是忧伤地落在他的头发上眉毛上和干净的白色T恤上。我躲在窗帘后看他可是不下去。佚言,你知道的。这不是童话。我不是你的公主。我们之间隔着的是整个世界的安静和无望。
  程见到学校来找我,穿着深色的T恤褪色的旧仔裤蹲在公寓楼的阴影里抽烟。落拓不羁的样子引起很多女生的侧目。
  我站在他面前,他直接地叫我莫小磊。
  小磊。佚言干净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转身看到一张忧伤的脸。
  小磊,你知道我喜欢你吗?你应该知道在我向你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其实我就是喜欢你了。
  小磊,我喜欢你。
  我抬头看见天空白得很惨烈。白得有点刺眼。光线太强烈所以才会有要流泪的感觉。
  佚言,他是我男朋友。程见。
  如果真的有天使,是不是可以听见樱花的哭泣?那个每天在樱花树下等我吃早餐的男孩,那个天天晚上给我发短信说晚安的男孩,那个我无数次看他打篮球的男孩,那个说喜欢我的男孩,我只能微笑的对他说水漾是我最好的朋友。
  莫小磊,其实你是全世界最自私的人。程见坐在我的对面用力的抽烟,眯着眼说。
  程见,你知道天天晚上从噩梦中惊醒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感觉吗?你知道在大年三十别人吃着团圆饭的夜晚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的惊恐吗?你知道亲眼看着自己的爸爸和弟弟离开看着妈妈从十二楼摔成世界上最艳丽的血莲时的绝望吗?如果不爱,为什么要有我?如果没有爱情,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和孤单?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和不幸福?
  可是我什么都不说,只是沉默地以一种极其激烈的方式吃盘子里的食物。在我难过的时候只剩下吃。可是我总是吃不胖。佚言说我瘦瘦的样子有一种很凛冽的寒冷。他还笑着说要不我养你吧。
  莫小磊,不如我们交往吧。程见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我吃完最后一口食物抹干净嘴巴独自离开。我说程见,你需要的不是爱情。你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可是抱歉,我对这样的游戏不感兴趣。
  我想佚言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当他微笑着对我说你好的时候我有多高兴,不会知道我会永远记得在樱花树下穿白衬衣的男孩。可是那只能沉淀在我一个人的记忆里。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有些等待永远没有结果。有些事情,我们一直无能为力。如果妈妈没有坚持下去,就让自己的女儿来坚持吧。
  站在茫茫人海中我终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方向。我慢慢地蹲下来,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滑落。佚言,你告诉我我现在在哪里。我说过不想一个人,可是最终还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