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我和在同一个办公室里办公的吴胖子在学校对面的羊肉馆里坐着,抽烟,喝酒,用勺子捞着汤盆里的羊肉。
  身旁的墙上挂着一个挂钟,时针指向了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我呷了一口啤酒,对着正在嚼羊肉的吴胖子说:“快,这挂钟走得有点快。”吴胖子抬头瞥了一眼挂钟,又把头低下了,他敷衍地回了一句:“也可能是学校的钟慢。”
  按常理,学校放学的铃声在十一点四十分就应该响了,但那个中午却迟迟未响。我和吴胖子一直坐在羊肉馆里。透过窗户,我看见与羊肉馆只隔着一条马路的梨县三中的电动铁门只开着一条缝,柳荫下,那个长着豌豆脸的传达室老孙头正躺在一张藤椅上,手捧着一块西瓜在拼命地啃着。校园里安静地出奇,校门口那两个烧烤摊的烤锅冒着热气,我看见在那两个肮脏的玻璃柜里,一堆堆殷红的鸡骨架若隐若现,一阵风吹过来,那种烤鸡架的焦香便扑进了我的鼻子。中午的阳光很毒辣,寄靠在学校两旁的几家店铺门口也是门庭冷落,店门无精打采地敞开着。一家面馆门口搭起了太阳伞,伞下一个头发烫得像泡面一样的老女人正用手托着下巴,趴在电冰箱上似睡非睡,听着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摇滚歌曲“这个夏天,我被天上的太阳,烧成铁… …”,女人裸露在外的肥胖的胳膊白花花的,没有一点血色。
  “吃菜。”吴胖子吐了一口烟,捏起了筷子。服务生放下一盘炸花生豆,转身而去。我又抬头看了一眼挂钟,“都快十二点了,怎么还不放学?”我感到奇怪,“是不是学校的电铃坏了?”
  “管它坏不坏呢,我还盼着它永远不响呢,吃菜吃菜。”吴胖子蹙着眉头,眉宇间的肉像两座小丘一样耸了起来,肥肉乱颤的下巴上沁了一层晶莹的汗珠。他夹了几颗花生豆扔进嘴里,下颌骨上下左右地晃动着,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他的脸已经一片绯红,我对他说少喝点啤酒,下午还得给学生上课。
  我又一次把脸转向了窗外,我看见一个穿着超短裙的高挑女孩从眼前娉婷而过,她走到了马路边上,等一辆拖拉机从面前轰鸣而过后,她才颠着脚步轻盈地跑到了马路对面的烧烤摊前,我听见那两个卖烧烤的妇女都争着朝她喊“烧烤么?到这吃吧,到这吃吧”。
  夏天的女孩子是最漂亮的。
  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我却被吃烧烤的女孩的那两条白皙而又修长的双腿迷住了,接着就是顶在腿上的圆圆的饱满的臀部。当我拾起酒杯的时候,我发现吴胖子停止了嚼花生豆,他的眼睛也盯向了那个女孩。我产生了一丝厌恶,我从不愿意与自己不喜欢的人共同分享自认为是美好的东西,我觉得自己既偏激又自私,好东西似乎只有自己才能欣赏,别人都不能跟我抢,仿佛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为我准备的。我想我不能跟吴胖子这样的人争夺赏析权,那样太掉架子。他爱看让他看吧,我跟他不是同类人。
  我这样想着就不再看那个女孩,低着头用筷子仔细地夹着一颗又一颗花生豆往嘴里送。花生豆炸得不脆,咬在嘴里感觉软乎乎油腻腻的,我怀疑吴胖子是怎么把它咬出清脆的“咯嘣”声音来的。
  “那个女的我认识。”吴胖子转过脸来对我说。
  “又不是咱学校里的学生,你怎么认识?”我觉得吴胖子又在吹牛。
  吴胖子呷了一口酒,洋洋自得地笑了:“我见过她,真的见过,在梨县县城,你不信就算了。”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我也不想再问。我总瞧不起吴胖子,我认为他说的话总是大话,总说认识这个认识那个的来抬高自己。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我点上了一根烟。
  挂钟的时针与分针合并在了一起,共同指向了十二点。我忽然有一种不解的惶恐,我说:“喂,你说学校里的电铃是不是真坏了?”
  吴胖子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到我的问话还是厌倦了而不想回答,他的脸朝着窗外对我说:“看太阳伞下的那个女人。”
  我放眼望去,那个女人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只白色的雪糕擎在手里,大口地啃着,眼睛左顾右盼,低矮的衣领露出了白花花的一片肥肉。
  “她男人是他妈的性障碍,”吴胖子吸了一口烟,又吐了出来,“我跟你说,就是上次咱俩在集市上见到的卖豆腐脑的那个说话奶声奶气的男人,那就是她男人,人家都叫他‘闺女’,真他妈变态。”
  “别瞎说,你怎么知道?”
  “你又不信,我说什么你也不信,人家谁都知道,就你这种傻子不知道,”吴胖子慢条斯理地说,“他满足不了他老婆,便让他老婆到外面勾引些男人回来,他看着他老婆跟别人在床上干那事,他那玩意儿才能挺起来。”
  “你听谁说的?”
  “不相信算了,这种事情传多了不好,你不知道更好。”吴胖子说着又开始“咯嘣”起了花生豆。
  学校放学的铃声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我跟吴胖子说学校的铃声晚响了起码二十分钟,吴胖子没有回答我的话,他的眼睛又在盯着树阴下吃烧烤的那个女孩子。两家卖烧烤的妇女不知什么原因互相谩骂了起来,骂人的话特别难听。我听见那个中年妇女说:“你个烂婊子的烂×,炸在锅里也没人吃!”那个年轻的妇女反唇相讥:“你那炸不烂的老×给狗吃狗也不吃!”
  … …
  我不知道她们是否是因为抢夺客人而产生了这么大的仇恨,看她们的样式快要打起来了。听了她们骂人的话,我发誓以后绝不再吃烧烤了。
  那个女孩子一直在等人,我低着头捞汤盆里的羊肉渣,汤盆里只剩下半盆漂着油花与葱末的汤水,我一无所获,放下了勺子。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听见吴胖子叹了一口粗气,里面似乎包含着某种遗憾与嫉妒。我看见从学校里面走出来了一个男生,他把一张纸条给了看门的老孙头,老孙头把纸条凑到眼镜前看了一下便让他出来了。
  我认出来了,那个男生是我班里的学生方程。要想出学校的大门必须得有班主任亲笔签字的请假条,我早听说过班级里的学生为了能私自出校门而学着我的笔迹伪造请假条,今天果然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学生拿着伪造的请假条出校门,我顿时怒火中烧。更可气的是我看见方程出了校门便走向了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朝他嫣然一笑,然后把手里的一串炸鸡肝递给了他。
  “那不是你们班的学生么?可真大胆啊,我不止一次看见他出校门了,还出来谈恋爱。”吴胖子一脸的醋意。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不远处的方程,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班主任正在对面看着他,否则的话他早就逃之夭夭了。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压住心里的怒气,这个方程真让我头疼,我想下午的班会上我真得对这个学生进行一次严肃的调教了。再就是查出班级里经常伪造我的签字的学生。
  太阳伞下的女人拿起了扑扇,脸对着我的方向扇风去热。卖烧烤的两个女人还有时间吵着,因为老孙头正把在电动门的缝隙里,阻止着学校里想出校门的那些男女学生。有个学生跟老孙头吵了起来,我听见那个学生大声喊着:“这是真的!这是我们班主任签的名字,你凭什么说是假的?凭什么不让我出去?”老孙头的声音更大:“我连真的假的都看不出来我还用把门?你们这些小崽子甭想蒙我!都回去,回去!”窗外的情景伴着放学的节奏开始变得热闹,学校门口的大柳树上几只知了在恬噪地叫着,仿佛在为这些无聊的争吵助阵。
  事情就在这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了,非常突然。
  一辆摩托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闯入了我的视线范围,它发着巨大而又难听的轰鸣声在柳树下嘎然而止,从车上跳下了两个穿着黑色衣服,留着板寸头的彪形青年,我坐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校门口发生的事情,有一个家伙一个箭步冲到方程跟前,没等到他回过神来便飞快地掏出刀子直刺方程的腹部,方程发出一声奇怪的呜咽,他僵立在那里足足有五秒钟,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听到了他双膝突然撞地的声音,就像羊肉馆的伙计把羊骨头往地上扔的声音一样沉闷。
  先是太阳伞下的女人捂着脸失声尖叫:“杀人啦!”
  紧接着就是那个女孩子的哭叫声,那两个穿黑衣服的家伙坐上了摩托车仓皇而逃。
  两个卖烧烤的女人停止了谩骂,都恐惧地叫了起来。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等我从座位上爬起来,吴胖子已经抢先一步冲了出去。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他跑的比我还快。学校门口突然更热闹了,人都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世界上只有这样的事件才能聚集起这么多人来,不一会已经是黑压压一片。吴胖子蹲在方程跟前大声朝围观的人嚷着:“都让开!让开!”他又大声朝那个女孩子喊着:“别哭!快去报警!”学校里的学生都涌了出来,吴胖子大声呵斥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老孙头:“赶快去叫车!”
  我赶到的时候,我看见方程捂着肚子痛苦地蜷曲在地上,那天的太阳强光四射,方程的身下泅开了一大片紫红紫红的血,逶迤延伸到了马路上。那血又粘又稠,颜色异常鲜艳。你想象不到那天的太阳竟是那样地强烈,那么炫目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干涸的空气中有一股甜腥的气味,灌进了我的鼻子。
  有人从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我看出那个司机一脸不情愿的表情。不管怎么说,救人要紧。我们把方程抬到了出租车的后座上,汩汩而流的血很快浸透了粉红色的坐垫。一个壮实的汉子钻入了车中,还有好几个人也想挤进去。吴胖子拉开驾驶室的右门,把肥胖的身体塞了进去。我拍着玻璃对他说我是方程的班主任,你下来让我上去。吴胖子脸上结满了汗珠,他朝我吼道:“救人要紧!都坐不下了!你就不能再拦一辆?赶快联系学校里的人!还有他父母,多带点钱来!”
  司机烦躁地朝我们骂道:“到底走不走啊?不走下去!我他妈够倒霉的了,刚出车就碰见这种事!”
  我看着那辆车在炫目的阳光下奔向了远方,周围的人都兴奋地议论着,场面感觉快要炸开了,那个卖烧烤的中年妇女在向周围的人讲述着见闻:“我就在这卖烧烤,突然跑过来了一辆摩托,下来了三个人,不,是两个,我还以为他们要买烧烤呢,有个人戴着墨镜… …”我听见了那个女孩子哭泣的声音,听见了太阳伞下的女人在不停地跟众人说“吓死了吓死了”,听见了由远而近的警笛的声音。
  我想这下子麻烦大了,我的学生出了校门被人伤害,生死不明,班主任的职位不知道会不会保得住,最好别出什么让人最不愿意听到的事情。我得想办法怎么去跟校长解释,怎么面对学生家长。更令我窘迫的是羊肉馆的老板走了过来拉了拉我的衣角对我说:“一共是二十三块钱,你们还没付帐呢。”
  我的衣兜里没有装一分钱,只有半包“民丰”香烟。本来是吴胖子说要请客的,现在却得让我来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阳光下的视线里全是明晃晃的人,我的身上沾满了血,我猛地感到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我像海浪中晕了船一样无所适从。
  我想要告诉你的是,那个中午的太阳,出奇地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