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惑是一个村庄的儿子。
村庄的边缘是树,许多地方叫它屋场树。三十岁时,我才明白它们比其他树硕壮一些的原因。那是玩童撒完一泡尿后,误入城市歧途的出口。
秦惑小的时候,总是被屋场树上的鸟儿欺负。在与鸟儿的对峙中,他从小就掌握了与心灵对话的独特方式。误入城市之后,他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看照片,秦惑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顽皮孩子,身子刚刚抽完条,还未开始长横。那肤色,光合作用进行得极为显著,仿佛天地的灵气在躯干里满了,将要外溢。有一张他自名为《当代盘古》的照片,使劲地顶着的是一蓬稻草。从稻草里打滚而出的孩子注定会反刍社会和人生,注定将成为城市里的一头斗牛。其哞声,注定风行于市声之上。
解读秦惑的作品,当以乒乓小将王皓作比最为适宜。王皓的成名绝技是直拍横拉。这在最为传统的领域,最常规的手法之上,是一种非常刺目的创造。秦惑属于后八十年代作者,20刚出头的他竟能以少有的老练,把披着各种时尚外衣,被泡沫重重掩盖着的文学扒光了,糅合出了一种特立独行的风格。这一年多来,我一直惊异地看着他直拍横拉着青春与爱情、散文和小说。
城市不如“一个人的村庄”明丽,空气新鲜,它是夜玫瑰的艳色迷宫。在城市,很少有人清醒地呼吸着。尤其在城市的校园里,多少躁动的心迷失了自我,迷失了文学的方向。近几年,刘亮程的出现,是唯一清醒着的棒喝。他的作品,告诉了当今的文坛,告诉了那些在各文联、刊物占山为王或落草为寇的所谓名家及80后、90年代的青年,什么是真正的文学——用思想写作。
的确,文学除了思想,其余都是附庸。而秦惑竟然在今年开始写作时就深深懂得这一点,且力行着这一点。他的阅历、他的文化底蕴、他的笔力和洞察力,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获得且臻于纯熟的呢?这些,我目前还是不得而知,只有惊异地面对他的作品。
秦惑很善于打着幌子行骗,说具体点,是个苦心的文坛投机取巧者。因为他刚出道,山头被别人占着。中国文坛不会因为才华和作品让你入座,仿佛社会主义现代化作家队伍已经人满为患。只有骗和取巧,熬到一定时候,方能分得稿酬中的大部分,让残生滋润一点。就因为许多年轻的年老的都要骗和取巧,这个时代的作品才会不要思想,只要卖点,卖出乱七八糟的泡沫来。文学,也因此穿上了奇装异服,被牵着游街示众,失去了本真。
秦惑从一开始就学会了适应这个“骗和取巧”的时代。但占山头混稿费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既能娴熟地凌驾于艳色之上,又能冷静地思索和创造。有人说他“专骗女人眼泪”,那是没有真正读明白他到底卖的是什么葱。
现在,在文学这个菜市场,概括起来就是——男人卖美女和性,女人卖下半身。所以,几乎所有为了赚取眼球(最终是为了赚取银子)的策划,从作品的标题到内容,无不打“性和女人”的主意。看到这些策划意图时,我常常觉得比面对鸨母还要恶心。好像不这样弄,他娘的就没法混下去了一样。
为文学而生的人,秦惑真是生不逢时。但他明白,菜市场也是个舞台。他只有比别人更适应这个舞台,更善于借助那些让他掩鼻的外物,方能成就自己的文学理想。他注定要在嘈杂与腥臭之一角,将文学作品摆成葱和蒜的模样开始叫卖着起步。必要的时候,也只好脱了裤子放屁,甚至于,赤裸裸地打着性爱的幌子。且看,《边做边爱》,这部小说的4字标题,可以让多少绞尽脑汁的所谓策划者汗颜。我猜秦惑心里这样想,既然大家都喜欢脱着裤子卖文学,喜欢看脱着裤子的文章,我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高明,彻底满足你们这些蝼蚁感官上的快感。他的《一九九八年的乳房》、《通往爱情的铁轨》等标题,无不显示出一种调侃时势的睿智。至于其小说里面的情节和作为表征的内容,我就不想多引叙。反正,更多的人被吸引的或看到的,也就是“大学生的淫乱”。
当然,如果你仅仅看到秦惑打着的幌子,那就真是个流俗的凡夫俗女。秦惑看重的是文学成就,他不为混文学而写,他的志向是大作家。所以,他在打着幌子的同时,一直带着责任感和良心在严肃地思索着,写着他的思想。
他是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坐在菜市场卖大葱。他顽皮地剥开溜溜的葱衣,文学便一丝不挂,任其揉捻。
最初我也并不很在乎秦惑的小说。一是因为它是校园题材,二是听人说写的是大学生的性事,懒得看。所以就只看他的散文。一看散文,就被他的思辩深度长久吸引了。“我始终沉默着。你知道的,再过二十年,我们都会如那梧桐树一样,不再去理会谁还惦记着谁。我们背负着那捆叫作往事的柴火,如李乔发那样,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夕阳里。疲惫不堪的我们,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那扇院门,将自己交给了时间和尘土。谁也不会惦记着谁,谁也惦记不了谁。(《写给我的21岁》)”写二十一岁,他的笔就是这么沉重。感觉上,他受着刘亮程的影响。但从一开始,他就在突破。他很早就意识到“一座村庄开始局限着我的生命”。于是,他的笔先于刘亮程来到了别人的村庄——城市。在城市,他不乏浮华背后的感悟:“那种陌生将在你的心底形成一段距离,让你永远难以安稳地入眠。我想着那些事情的时候,许多人正在不亦乐乎地谈论着他们的家是如何得豪华如何的让人羡慕。 我想,他们的家的确是永远都不会荒芜的。从一个地方搬迁到另一个地方,原先的家成了别人的家。永远不会荒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也是永远荒芜着。每一次离开一个地方都将在你的心底增加一份对家的淡漠,直到某天积压起来的淡漠吞噬了所有的温暖,变成了人世间最大的陌生与寒冷。《别人的村庄》”这些,分明是随便甩几滴墨就可以把心灵打痛的东西。
能写下这些沉甸甸的文字的人,他的小说会浮成垃圾式泡沫吗?带着这种疑问,我翻了翻他的小说。
首先,我发现他的小说语言凸显的散文语言特点。他无疑是非常非常狡猾的。选择这种方式,既是他得心应手的,又可以很方便他在行文间表述自己的思想。不过,与“余秋雨的招摇”及“刘亮程的寂然”不同,他把思索巧妙地融入了本义的文学形式之中。他的风格,魏传举说是“提供了小说第三种表达的可能”,而我把它归纳为“述评式小说语言的哲理性”和“述评式小说语言的散文诗意”。他的表述和池莉的相比,是更隐晦的。只有跳出表象同样去思索的人,才会感觉到一种沉重或者深度。比如说引起最大争论的《烟花烫》(原名《通往爱情的铁轨》)中,作者就一直用一种负责和良知的心态在思索着成长中关于爱情,关于诺言,关于背叛和放纵的问题。像“很多时光轻轻地滑过去了,很多辛酸以及幸福的往事时常闪现,或是落泪,或是强忍着一切的一切。爱恨纠缠着,心力交瘁着,然后是秋风扫落叶一样的微笑。你我都知道的,正是那段似水年华成就了你我今夜的心境,如此安静地陈述着过往。好些人也许正如当年的你我一样,年轻着你我的年轻,挥霍着你我所挥霍过的一切。然后再是一些时光的流逝,他们一如今夜的你我。也许是现在这样,彼此面对着屏幕用文字陈述着彼此的往事。某个瞬间可能会泪湿双眸,也可能始终会意地微笑着。也许是在一列开往从前的火车上,他们任是相对地坐着,彼此陌生着。一个眼神或是别的,让他们开始了彼此的陈述,旁边好些人都在如此安静地陈述着。可能彼此都在听着,也可能彼此都没再听,只是陈述着。真正的听众是吹过窗外的风,还有那沉睡多年的铁轨以及心境。”这样的议论,几乎每一章每一节都有,加上那些议论为主叙述为辅的语言、述评并重的语言以及叙述为主议论为辅的语言,从字数上来说,足占了这部小说一半的篇幅。
“一扇叫小眉的门,一扇叫小瓶的门,还有一扇叫小暗的门。进去再出来,可能只是一个瞬间,很多原本熟悉的变得陌生,很多原本陌生的无法再熟悉。我一直在想着,离开那样被称为爱情的东西,任何一扇敞开的门扉都在你心底永远陌生着。我曾经带着爱情这东西,走进了眉的那扇门,出来以后泪流满面。然后我开始怀疑着爱情本身的真实性,以及,离开了爱情,我们是否可以更为轻松地进出每一扇门扉。
你肯定也曾经如此想过,你想出的结果也许和我想出的结果一样:没有结果。你是知道的,没有结果的背后,那便是,我们依旧眷念着那样所谓的爱情。”
上面这些话,你觉得他写的是小说情节、内容,还是自己思想的产物呢?
秦惑的座右铭是“文以载心”。读者只有去认真寻找其文所载之心,方能进入“作家秦惑”而不是“文痞秦惑”的境界。用鲁迅的话来说,有的人只“看到淫”,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的最新作品《第三象限》又有新变化。摆明了关注的是对生活在第三象限的人的生存的思索:“横轴表示物质条件,纵轴表示精神支柱。上帝将人随意地扔在了坐标上,被扔到第三象限的概率为四分之一,但很多人是幸运的,他们肆无忌惮地行走在概率之外。可你也应该相信,存在极少数的一部分人,他们沦进了那个象限,挣扎在自尊和自卑交错的时空下,面目全非,苍白失色。”这反映的是作者一种心路的变化。行文中,作者的思辩风格依旧:“一场雪落在一个人身上,不同的时候,便会有不同的沧桑。迟到的幸福,不是幸福,它只是一种灾难。 关于那场雪,我久已忘却等待了。在我绝地苍狼般的生活里,很多东西比一场雪更为重要,而且,它们容不得我去等待。它们需要我去掠夺,去拼命,去为它们肆无忌惮,去为它们精疲力竭。 一场雪走出了我的生命,无数场雪开始蚕食着我的生命。 别人刻意将些雪片弹落到你身上的时候,你开始走进了真正属于你的冬天,你得学会单独面对自己的寒冷。”只不过,读者渐渐地听到了他用凿子刻着凄苦人性的嘎嘎作响的声音。
读完其小说,反观其散文,发现他的许多散文(他自己归纳为散文)其实是散文、小说、言论的有机结合。如,《写给一个女子》、《关于一个洞的故事》、《李小却门前的两棵树》、《一些牛哞的声音》等,是一种有他自己个性的典型的“新概念”。由于有这种创造性的结合,读者毫无疑问会有多重观感和思索。这些篇什,由于语言、意境、思辩、情节等的高度浓缩,非一遍可以尽读。比如,对当今文学的描述、思索和讽喻,他就有极绝妙的一篇《既不是我卖的葱,又不是他卖的蒜》(文见秦惑专栏://www.qingyun.net.cn/cgi-bin/personal/pview.cgi?pn=lixiaoque)。短短三四百来字,玄机重重,容量极大。
这更加让我相信年轻的秦惑从一开始就是在认真写他的思想的。作秀标题也好,校园故事也好,性爱描写也罢,都只是他随手借用的简单外物。
小说为什么只能这样叙?散文为什么只能那样写?卖葱的玩童剥开表象,创造性地揉捻着传统的文体,朝着自己的文学理想向前飞着,心无旁鹜。
许多散乱的脚步走着都是踉跄,而他的姿势是从容的飞。怀揣着黄金和羽毛的孩子,翅膀沉稳而耀目。
以世相百态为载体,以散文和诗的笔意行文,间以对社会、对人性、对生命、对青春、对爱情的点击,入侵心灵,这就是秦惑揉弄出来的个人风格。
我自信我基本读懂了秦惑打着幌子卖的是什么葱。试问某些文人,你有没有反思自己每天卖的都是哪把葱?
至少,我认为秦惑目前的选择是对的,是把准了时代特点的。从读者这个层面上来看,这是一个正在懂得理性内省的时代。同时,这也是一个文化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精神生活日益富足的时代。人们的认识正在由较低级阶段向较高级阶段发展。继“感受”之后,“思索”正逐步成为人们就“精神餐”的主要方式。关注生存、内省自身、拷问灵魂、揭示社会真相成了新一批小说家们的自觉责任之一。肩负着这种责任,秦惑开始走出校园,进入真正的社会,深味人生。
让人嫉妒的是,秦惑还有的是年华和才华。他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而坐在菜市场卖着的大葱已经很有大家风范。虽然,他目前的作品不可能彻底摆脱校园文学的影子,有些观点于他这个年龄,不可能深刻到中老年去,但我期待着,期待着他慢慢地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直到老去,期待着他的作品慢慢地碾着我的心灵。反正,我的心脏永远有比他多十年的荷压能力,不怕被他的厚重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