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弦3卷二 张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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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何处有

赠给毕业同学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位老酋长正病危。

他找来村中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对他们说:

“这是我要离开你们的时候了,我要你们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你们三个都是身强体
壮而又智慧过人的好孩子,现在,请你们尽其可能的去攀登那座我们一向奉为神圣的大
山。你们要尽其可能爬到最高的、最凌越的地方,然后,折回头来告诉我你们的见闻。”

三天后,第一个年轻人回来了,他笑生双靥,衣履光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繁花夹道,流泉淙淙,鸟鸣嘤嘤,那地方真不坏
啊!”

老酋长笑笑说:

“孩子,那条路我当年也走过,你说的鸟语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山麓。你回
去吧!”

一月以后,第二个年轻人也回来了,他神情疲倦,满脸风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高大肃穆的松树林,我看到秃鹰盘旋,那是一个好
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顶,那是山腰。不过,也难为你了,你回去吧!”

一个月过去了,大家都开始为第三位年轻人的安危担心,他却一步一蹭,衣不蔽体
地回来了。他发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

“酋长,我终于到达山顶。但是,我该怎么说呢?那里只有高风悲旋,蓝天四垂。”

“你难道在那里一无所见吗?难道连蝴蝶也没有一只吗?”

“是的,酋长,高处一无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个人’被放在
天地间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的悲激心情。”

“孩子,你到的是真的山顶。按照我们的传统,天意要立你做新酋长,祝福你。”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伤痕,是孤单的长途,以及愈来愈真切的渺小感。

青蚨

在古老的故事里,据说在南方有一种叫青蚨的虫。你把它抓来,用母虫的血涂逾八
十一枚铜钱,另外,再取子虫的血涂另外八十一枚。涂完以后,你就可以把涂了母虫的
八十一枚钱拿去买东西,再留下涂了子虫血的钱在家里。过了不久,你就会发现,你花
掉的钱很神秘地又一个一个的飞回来了。

如果反过来,把子钱用掉。母钱留住,用掉的钱也一样不会错误地飞回来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中国人看到母子相依的天性,想到青蚨这种虫也是一样,不管你把一对母子
怎样分开,他们总会想尽办法相遇的。生前如此,此后也必然如此——“青蚨还钱”的
传说便是这样来的。

我们要把这故事看作一种迷信吗?不要,我们毋宁把它看作一首诗,一尊象征手法
的雕塑。当然,一个人用这种方法去进行金钱回笼的游戏是不能成功的。但如果听故事
的人肯深思明辨,则他所得的东西比金钱为多。

他会是最有良知的医生,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医治的是每家父母的心肝。

他会是最勇敢的军人,因为他明白所保卫的都是别人的掌上珠心头肉。

他会是仁德的政治家,因为他是一个助天下子女行其大孝,助天下父母行其大慈的
人。

青蚨的故事毕竟是美丽的,对不对?


血沥骨

在唐代,有一个名叫王少元的孤儿。他是一个遗腹子,当年父亲为乱兵所杀,弃骨
荒冢。

王少元长到十几岁,知道事象,小小的心中只有一个悲哀的愿望:他想到荒野中去
找回父亲,重行安葬。可是,他生平连父亲的面都不曾一见,其实就算他曾在模糊的记
忆里有过父亲的面貌,此刻父亲也已经是没有面目可言的枯骨了。他所知道的,只是别
人指给他的,一个粗略的位置。而战乱十余年之后,怎样才能在一片森森的白骨间去找
到属于父亲的那一把呢?

他听人说起一种验定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如果是亲子关系,
血液会渗到骨头里去;如果不是,血液就渗不进去。那少年听了这话,果真到荒野上去
实验。他穿破自己的肌肤,试着把鲜血一一去染红荒野的白骨。

从破晓到黄昏,他匐伏在荒冢之间。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他的心比
他的伤口更痛。然后,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的全身刺满了小小的破口,他成了
一座血泉,正慢慢地,不断地流出血来。这样的景象,连天神也要感动吧!

到了第十天,他终于找到这样一具枯骨。他滴下去的血,那骨头立刻接受了,而且,
深深地,深深地吸了进去,象是要拥抱那血液的主人一般。那少年终于流下眼泪,把枯
骨虔诚地抱回家,重新营葬。

那种认亲的方法并不见得正确,可是,使这故事动人的,是在方法正误之外的那少
年真诚寻根的一颗心。


西湖十景

如果有幸到杭州的西湖去玩,如果有幸,站在一个视野最好的角度,请问,你能不
能放眼望去,把西湖十景,都收到眼底呢?

答案是:“不能!”

为什么?

世上没有一个景致可以在一刹那间得到它全部精华。请问,你怎么可能同时看到
“平湖秋月”和“苏堤春晓”呢?那至少需要用掉一个清凉美丽的春天早上和一个幽静
深远的秋天夜晚才能欣赏到的。至于“柳浪闻莺”和“断桥残雪”在时间上也是绝对不
可能同时兼得的景致。“雷峰夕照”和“三潭印月”时间上虽然相距不远,但毕竟一个
在黄昏一个在夜晚。“南屏晚钟”要最安静的慧心才能听到,“曲院风荷”要有风的时
候,才能领略。象西湖这种天地钟灵的地方,哪里只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一眼看穿的?

你要怎样才能索探到比较完整的西湖的美呢?答案是,时间。

不管你多么有钱。不管可以坐怎样的交通工具,不管你身后跟着多少侍从,你仍然
没有办法在欣赏平潮秋月的同时看到断桥残雪。

西洋人有一句谚语说:

“即使上帝,也不能在三个月里造出一株百年橡树。”

更确切一点说,恐怕是上帝不喜欢一株速成的百年橡树。连上帝也喜欢按部就班地
用百年的岁月来完成一棵百年橡树呢!


比讲理更多

这世上有人不跟我们讲道理。我们赚的钱,他们来偷;我们跟他签契约,他们不遵
守;我们对他好,他却忘恩负义。这种人,我们叫他们“坏人”。

好在这世上大部分的人肯和我们讲道理,或者接近讲道理。我们买了车票,便可以
上车;我们向对方点头,多半能收回微笑,或者咧嘴;我们付出半斤猪肉的价钱,多半
可以买到七两的猪肉回来。这种人。我们叫他们“普通的人”。

但是,这世界上,却有一些人,比肯讲理的人对我们更好的人。这种人无以名之,
勉强说,他们是“有恩于我们的人”。

譬如我们问路,那素昧平生的路人,不但愿意详细告诉你,甚至还肯陪你走一段。
或象我们小时候的老师,容忍我们的迟钝和愚笨,向我们不厌其详地解释一道数学题。
或者是有花的春天早晨,有茶的冬天深夜,我们偶然翻书,翻到远在二千年前或此刻生
活在八万里外一位哲人的智慧,当下恨不得找他们道谢,但他们却不知身在何处。而我
们,何德何能,却大模大样地享受着哲人一生苦思焦虑的智慧结晶,接受他们惊人的可
爱的“人生导游”。他们待我们如此之好,远远超过我们本份应得的。事实上,这个世
界上,待我们恩情超出“常理之外”的人太多了。

至于我们自己呢?是不是一板一眼地和别人进行数学式的,讲理而毫不吃亏的人生
交易呢?或者,我们肯比讲“理”更多走一步,走到不与人计较的“情”的世界里来呢?

时间

一锅米饭,放到第二天,水气就会干了一些。放到第三天,味道恐怕就有问题。第
四天,我们几乎可以发现,它已经变坏了。再放下去,眼看就要发霉了。

是什么原因,使那锅米饭变馊变坏?是时间。

可是,在浙江绍兴,年轻的父母生下女儿,他们就在地窖里,埋下一坛坛米做的酒。
十七八年以后,女儿长大了,这些酒就成为嫁女儿婚礼上的佳酿。它有一个美丽而惹人
遐思的名字,叫女儿红。

是什么使那些平凡的米,变成芬芳甘醇的酒?也是时间。

到底,时间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魔术师呢?不是,时间只是一种简单的乘法,另
把原来的数值倍增而已。开始变坏的米饭,每一天都不断变得更腐臭。而开始变醇的美
酒,每一分钟,都在继续增加它的芬芳。

在人世间,我们也曾看到过天真的少年一旦开始堕落,便不免愈陷愈深,终于变得
满脸风尘,面目可憎。但是相反的,时间却把温和的笑痕,体谅的眼神,成熟的风采,
智慧的神韵添加在那些追寻善良的人身上。

同样是煮熟的米,坏饭与美酒的差别在哪里呢?就在那一点点酒曲。

同样是父母所生的,谁堕落如禽兽,而谁又能提升成完美的人呢?是内心深处,紧
紧环抱不放的,求真求善求美的渴望。

时间将怎样对待你我呢?这就要看我们自己是以什么态度来期许我们自己了。


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是用“线”画成的。

别的树总有花、或者果实,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没有用处的白絮。

别的树是密码紧排的电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

别的树适于插花或装饰,只有柳,适于霸陵的折柳送别。

柳差不多已经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经老朽了,柳什么实用价值都没有——除了美。
柳树不是匠人的树,它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柳是愈来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
会神经紧张地屏息凝视——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柳。我怕我有一天读到白居易的“何处
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或是韦庄的“晴烟漠漠柳毵毵”竟必须去翻字典。

柳树从来不能造成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没有用的。
怎么的注释才使我们了解苏堤的柳,在江南的二月天梳理着春风,隋堤的柳怎样茂美如
堆烟砌玉的重重帘幕。

柳丝条子惯于伸入水中,去纠缠水中安静的云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着一枚完
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条上暗藏着无数叫作“青眼”的叶蕾,那些眼随兴一张,便喷出几脉绿叶,
不几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开了。有人怀疑彩虹的根脚下有宝石,我却总怀疑柳树
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树去哪里吸收那么多纯净的碧绿呢?


遇见

一个久晦后的五月清晨,四岁的小女儿忽然尖叫起来。

“妈妈!妈妈!快点来呀!”

我从床上跳起,直奔她的卧室。她已坐起身来,一语不发地望着我,脸上浮起一层
神秘诡异的笑容。

“什么事?”

她不说话。

“到底是什么事?”

她用一双肥匀的有着小肉窝的小手,指着窗外。而窗外什么也没有,除了另一座公
寓的灰壁。

“到底什么事?”

她仍然秘而不宣地微笑,然后悄悄地透露一个字:

“天!”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果真看到那片蓝过千古而仍然年轻的蓝天,一尘不染令人惊
呼的蓝天,一个小女孩在生字本上早已认识却在此刻仍然不觉吓了一跳的蓝天。我也一
时愣住了。

于是,我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两个人一起看那神迹似的晴空。她平常是一个聒噪
的小女孩,那天竟也象被震慑住了似的,流露出虔诚的沉默。透过惊讶和几乎不能置信
的喜悦,她遇见了天空。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发,响亮的天蓝从那一端出发,在那个美
丽的五月清晨,它们彼此相遇了。那一刻真是神圣。我握着她的小手,感觉到她不再只
是从笔划结构上去认识“天”。她正在惊讶赞叹中体认了那分宽阔、那分坦荡、那分深
邃——她面对面地遇见了蓝天。她长大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
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象棉花似
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飘入湖水里。我当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是偶然风起所带来
的。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暗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
觉地,在飘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象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
漫天漫地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撼。

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靠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条测
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
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
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材,
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种子中有哪一颗种子
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成长。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
心之峡谷里,蔚然成荫,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


坠星

山的美在于它的重复,在于它是一种几何级数,在于它是一种循环小数,在于它的
百匝千遭,在于它永不干休的环抱。

晚上,独步山径,两侧的山又黑又坚实,有如一锭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浑凝的上
方却被一点灼然的光突破。

“星坠了!”我忽然一惊。

而那一夜并没有星。我才发现那或者只是某一个人一盏灯;一盏灯?可能吗?在那
样孤绝的高处?伫立许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颗低坠的星或是一盏高悬的灯。而白天,
我什么也不见,只见云来雾往,千壑生烟。但夜夜,它不瞬地亮着,令我迷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有些时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可是……

有一次,经过一家木材店,忽然忍不住为之伫足了。秋阳照在那一片粗糙的木纹上,
竟象炒栗子似的爆出一片干燥郁烈的芬芳。我在那样的香味里回到了太古,我恍惚可以
看到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我看到第一个人类以斧头斩向擎天的绿意。一斧下去,木香
争先恐后地喷向整个森林,那人几乎为之一震。每一棵树是一瓶久贮的香膏,一经启封,
就香得不可收拾。每一痕年轮是一篇古赋,耐得住最仔细的吟读。

店员走过来,问我要买什么木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只能愚笨地摇摇头。我要
买什么?我什么都不缺,我拥有一街晚秋的阳光,以及免费的沉实浓馥的木香。要快乐,
所需要的东西是多么出人意外的少啊!

我七岁那年,在南京念小学,我一直记得我们的校长。二十五年之后我忽然知道她
在台北一所五专做校长,我决定去看看她。

校警把我拦住,问我找谁,我回答了她。他又问我找她干什么,我忽然支吾而不知
所答。我找她干什么?我怎样使他了解我“不干什么”,我只是冲动地想看看二十五年
前升旗台上一个亮眼的回忆,我只想把二十五年来还没有忘记的校歌背给她听,并且想
问问她当年因为幼小而唱走了音的是什么字——这些都算不算事情呢?

一个人找一个人必需要“有事”吗?我忽然感到悲哀起来。那校警后来还是把我放
了进去。我见到我久违了四分之一世纪的一张脸,我更爱她——因为我自己也已经做了
十年的老师。她也非常讶异而快乐,能在久违之余一同活着一同燃烧着,是一件可惊可
叹的事。

儿子七岁了,忽然出奇地想建树他自己。有一天,我要他去洗手,他拒绝了。

“我为什么要洗手?”

“洗手可以干净。”

“干净又怎么样?不干净又怎么样?”他抬起调皮的晶亮眼睛。

“干净的小孩子才有人喜欢。”

“有人喜欢又怎么样?没有人喜欢又怎么样?”

“有人喜欢将来才能找个女朋友啊!”

“有女朋友又怎么样?没有女朋友又怎么样?”

“有女朋友才能结婚啊!”

“结婚又怎么样?不结婚又怎么样?”

“结婚才能生小娃娃,妈妈才有孙子抱哪!”

“有孙子又怎么样?没有孙子又怎么样?”

我知道他简直为他自己所新发现的句子构造而着迷了。我知道那只是小儿的戏语,
但也不由得不感到一阵生命的悲凉。我对他说: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怎么样?怎么样又怎么样?”

我在瞠目不知所对中感到一种敬意。他在成长,他在强烈地想要建树起他自己的秩
序和价值。我感到一种生命深处的震动。

虽然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虽然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使一个小男孩喜欢洗手,
但有一件事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仍然爱他,他也仍然爱我。我们之间仍然有无穷的信任
和尊敬。

他曾经幼小

我们所以不能去爱大部分的人,是因为我们不曾见过他们幼小的时候。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对你说:

“啊!我记得你小时候,胖胖的,走不稳……”

你是幸福的,因为有人知道你幼小时期的容颜。

任何大豪杰或大集雄,一旦听人说:

“那时候,你还小,有一天,正拿着一个风筝……”

也不免一时心肠蹋软下来,怯怯地回头去望,望来路上多年前那个痴小的孩子。那
孩子两眼晶晶,正天不怕,地不怕地嘻笑而来,吆呼而去。

我总是尽量从成年人的言谈里去捕捉他幼小时期的形象,原来那样垂老无趣口涎垂
胸的人竟也一度曾经是为人爱宠为人疼惜的幼小者。

如果我曾经爱过一些人,我也总是竭力去想象去拼凑那人的幼年。或在烧红半天的
北方战火,或在江南三月的桃红,或在台湾南部小小的客家聚落,或在云南荒山的仄逼
小径,我看见那人开章明义的含苞期。

是的,如果凡人如我也算是爱过众生中的一些成年人,那是因为那人曾经幼小,曾
经是某一个慈怀中生死难舍的命根。

至于反过来如果你问我为何爱广场上素昧平生的嬉戏孩童,我会告诉你,因为我爱
那孩童前面隐隐的风霜,爱他站在生命沙滩的浅处,正揭衣欲渡的喧嚷热闹,以及闪烁
在他眉睫间的一个呼之欲出的成年。

一握头发

洗脸池右角胡乱放着一小团湿头发,“犯人”很好抓,准是女儿做的,她刚才洗了
头。

讨厌的小孩,自己洗完了头,却把掉下来的头发放在这里不管,什么意思?难道要
靠妈妈一辈子吗?我愈想愈生气,非要去教训她一场不可!

抓着那把头发,这下子是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以抵赖。我朝她的房间走去。

忽然,我停下脚来。

她的头发在我的手指间显得如此细软柔和。我轻轻地搓了搓,这分明只是一个小女
孩的头发啊!对于一个乖巧的肯自己去洗头发的小女孩,你还能苛求他什么呢?

而且,她柔软的头发或者是继承了我的吧。许多次,洗头发的小姐对我说:

“你的头发好软啊!”

“噢——”

“头发软的人好性情。”

我笑笑,作为一个家庭主妇,不会有太好的性情吧?

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我现在握着女儿的细细的柔发,有如握着一世以前自己的发
肤。

我走到女儿的房间,她正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本故事书。

“晴晴,”我简单地对她说,“你洗完头以后有些头发没有丢掉,放在洗脸池上。”

她放下故事书,眼中有着等待挨骂的神气。

“我刚才帮你丢了。但是,下一次,希望你自己去丢。”

“好的。”她很懂事地说。

我走开,让她继续走入故事的途径——以前,我不也是那样的吗?

那夜的烛光

临睡以前,晴晴赤脚站在我面前说:

“妈妈,我最喜欢的就是台风。”

我有一点生气。这小捣蛋,简直不知人间疾苦,每刮一次大风,有多少屋顶被掀跑,
有多少地方会淹水,铁路被冲断,家庭主妇望着六十元一斤的小白菜生气……而这小女
孩却说,她喜欢台风。

“为什么?”我尽力压住性子。

“因为有一次台风的时候停电……”

“你是说,你喜欢停电?”

“停电的时候,你就去找蜡烛。”

“蜡烛有什么特别的?”我的心渐渐柔和下来。

“我拿着蜡烛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说我看起来象小天使……”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吧?我终于在惊讶中静穆下来。她一直记得我的一句话,而且因
为喜欢自己在烛光中象天使的那分感觉,她竟附带也喜欢了台风之夜。

也许,以她的年龄,她对天使是什么也不甚了然,她喜欢的只是我那夜称赞她时郑
重而爱宠的语气。一句不经意的赞赏,竟使时光和周围情境都变得值得追忆起来,多可
回溯的画面啊!那夜,有一个小女孩相信自己象天使;那夜,有一个母亲在淡淡的称许
中,制造了一个天使。

想你的时候

寄亡友恩佩

辘轳在转,一团湿泥在我手里渐渐成形。陶艺教室里大家各自凝神于自己转盘上那
一块混沌初开的宇宙,五月的阳光安详而如有所待,碌碌砸砸的声浪里竟有一份喧哗的
沉静。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在学陶,或者说,我在玩泥巴。我想做一个小小的
东西,带去放在你的案头,想必是一番惊喜。但是,你终于走了,我竟始终没有能让你
知道这样微不足道的一项秘密。

一只小钵子做好了,我把它放在高高的架子上,等着几天以后它干了再来修胚。我
痴坐失神,窗外小巷子里,阳光如釉,天地岂不也是这样一只在旋转后成形的泥钵吗?

到而今,“有所赠”和“无所赠”对你已是一样的了,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相知如此,我也并不是成天想着你的——但此刻,泥土的感觉仍留在指间,
神秘的成形过程,让人想到彩陶和黑陶的历史岁月,甚至想到天地乍创,到处一片新泥
气息的太初。这一刻,我知道,注定了是想你的时候。

想你的一生行迹也是如此,柔弱如湿土,不坚持什么,却有其惊人的韧度。卑微如
软泥,甘愿受大化的揉搓捣练和挖空而终至成形成器。十九岁,患上淋巴癌,此后却能
活上四分之一世纪,有用不完的耐力,倾不完的爱。想故事中的黄土搏人应是造人的初
步,而既得人身,其后的一言一行,一关心一系情岂不也是被一只神秘的手所拉胚成形。

人生在世,也无非等于一间辘辘声运转不息的陶艺教室啊!

想你,在此刻。

泰国北部清莱省一个叫联华新村的小山村,住着一些来自云南的中国人。

白天,看完村人的病,夜晚,躺在小木屋里。吹灭油灯的时候,马教士特意说:

“晚安,你留意着,熄灯以后满屋子都是萤火虫呢!”

吹灯一看,果然如此。我惊讶起坐,恋恋地望着满屋子的闪烁,竟不忍再睡。

比流星多芒。流星一闪而陨灭,萤光据说却是求偶的讯号,那样安静的传情啊。

比群星灿然。因为萤光中多一分绿意,仿佛是穿过草原的时候不小心染绿的。

我拥被而坐,看着那些光点上下飘忽,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

想人生一世,这曾经惊过、惧过、喜过、怒过、情过、欲过、悲过、痛过的身子,
到头来也是磷火莹碧,有如此虫吧?我今以旅人之身,在遥远异域的长夜里看萤度熠耀,
百年后,又是谁在荒烟蔓草间看我骨中的萤焰呢?

这样的时刻,切心切意想起的,也总是你。

如果你仍在世,萤火虫的奇遇当足以使你神驰意远。如果你也知道这小小的贫瘠的
山村,山村中流离的中国人,你会与我同声一哭。而今呢?大悲恸与大惊喜相激如潮生
的夜里,感觉与你如此相近而又如此相远。相近是因二十年的缘分,相远是因为想不明
白死者舍世以后的情怀。

中国大陆的基督徒有一首流传的诗,常令我泪下,其中一段这样说:

天上虽有无比荣耀的冠冕
但无十字架可以顺从
它为我们所受一切的碾磨
在地,才能与它交通
进入“安息”就再寻不到“渡境”
再无机会为它受苦
再也不能为它经过何试炼
再为它舍弃何幸福

是不是只有此生此世有眼泪呢?此时此际,如果你我拨云相望,对视的会皆成泪眼
吗?如果天上有泪,你必为此异域孤子而同悲吧!

如果天上无泪,且让我在有生之年把此民族大恸一世洒尽,也不枉了这一双流泉似
的眼睛!

檀香扇总让我想起你,因为它的典雅芳馨。

有一年夏天,行经芝加哥,有一个女孩匆匆塞给我一柄扇子,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回去打开一看,是一柄深色的镂花檀香扇。我本不喜欢拥有这种精致的东西,但因
为总记得陌生的赠者当时的眼神,所以常带着它,在酷热的时候为自己制造一小片香土。

但今夏每次摇起细细香风的时候,我就怅怅地想起你。

那时候,你初来台湾不久,住在我家里。有一天下午,你跑到我房间来,神秘兮兮
的要我闭上眼睛,然后便摇起你心爱的檀香扇:

“你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抵赖,不肯说。

“你看,你看,苏州的檀香扇,好细的刻工。好中国的,是不是?”

我当时不太搭理你,虽然心里也着实喜欢两个女孩的在闺中的稚气,但我和你不一
样。你在香港长大,拿英国护照,对故国有一分浪漫的幻想,而我一直在中国的土地上
长大并且刚从中文系毕业,什么是中国,什么不是中国,常令我苦思焦虑,至今不得其
解,几乎一提这问题我就要神经质起来。

喜欢你穿旗袍的样子,喜欢你轻摇檀香扇,喜欢你悄悄地读一首小词的神情,因为
那里面全是虔诚。

而我的中国被烙铁烙过,被污水漫过,又圣洁又烂脓,又崇伟又残破,被祝福亦被
咒诅,是天堂亦是地狱,有远景亦有绝望。我对中国的情绪太复杂,说不清楚也不打算
把它说清楚。

有些地方,我们是同中有异的。

但此刻长夏悠悠,我情怯地举起香扇,心中简简单单地想起那年夏天。想起你常去
买一根橙红色的玫瑰,放在小锡瓶里,孤单而芳香。想你轻轻地摇扇,想你目中叨叨念
念的中国。檀木的气味又温柔又郁然,而你总在那里,在一阵香风的回顾里。

假日公寓楼下的小公园,一大群孩子在玩躲猫猫的游戏。照例被派定做“鬼”的那
一个要用手帕蒙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数目,他的朋友有的躲在树上有的藏在花
间。他念完了数目,猛然一张眼,所有的孩子都消失了,四下竟一个人也没有。

我凭窗俯视园中游戏的小孩,不禁眼湿,我多象那孩子啊!每当夜深,灯下回顾,
亡友音容杳然,怎么只在我一蒙眼的瞬间,他们就全消逝了呢?

然后楼下那孩子却霸道地大笑起来:

“哈,王××,你别躲了,我看见了,你在花里!”

我也辗然一笑,我的朋友啊,我看不见你,却知道你在哪里。或在花香,或在翠荫,
或在一行诗的遐思,生死是一场大型的躲迷藏啊。看不见的并不是不存在,当一场孩童
的游戏乍然结束,我们将相视而喜。

并不是在每一个日子想你,只是一切美丽的,深沉的,心中洞然如有所悟的刹那,
便是我想你的时刻了。

娇女篇

记小女儿

人世间的匹夫匹妇,一家一计的过日子人家,岂能有大张狂,大得意处?所有的也
无非是一粥一饭的温馨,半丝半缕的知足,以及一家骨肉相依的感恩。

女儿的名字叫晴晴,是三十岁那年生的。强说愁的年龄过去了,渐渐喜欢平凡的晴
空了。烟雨村路只宜在水墨画里,雨润烟浓只能嵌在宋词的韵律里,居家过日子,还是
以响蓝的好天气为宜,女儿就叫了晴晴。

晴晴长到九岁,我们一家去恒春玩。恒春在屏东,屏东犹有我年老的爹娘守着,有
桂花、有玉兰花以及海棠花的院落。过一阵子,我就回去一趟。回去无事,无非听爸爸
对外孙说:“哎哟,长得这么大了,这小孩,要是在街上碰见,我可不敢认哩!”

那一年,晴晴九岁,我们在佳洛水玩。我到票口去买票,两个孩子在一旁等着,做
父亲的一向只顾搬弄他自以为得意的照像机。就在这时候,忽然飞来一只蝴蝶,轻轻巧
巧就闯了关,直接飞到闸门里面去了。

“妈妈!妈妈!你快看,那只蝴蝶不买票,它就这样飞进去了!”

我一惊。不得了,这小女孩出口成诗哩!

“快点,快点,你现在讲的话就是诗,快点记下来,我们去投稿。”

她惊奇地看着我,不太肯相信:

“真的?”

“真的。”

诗是一种情缘,该碰上的时候就会碰上,一花一叶,一蝶一浪,都可以轻启某一扇
神秘的门。

她当时就抓起笔,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们到佳洛水去玩,

进公园要买票,

大人十块钱,

小孩五块钱,

但是在收票口,

我们却看到一只蝴蝶,

什么票都没有买,

就大模大样的飞进去了。

哼!真不公平!

“这真的是诗哇?”她写好了,仍不太相信。直到九月底,那首诗登在《中华儿童》
的“小诗人王国”上,她终于相信那是一首诗了。

及至寒假,她快十岁了,有天早上,她接到一通电话,接到电话以后她又急着要去
邻居家。这件事并不奇怪,怪的是她从邻家回来以后,宣布说邻家玩伴的大姐姐,现在
做了某某电视公司儿童节目的助理。那位姐姐要她去找些小朋友来上节目,最好是能歌
善舞的。我和她父亲一时目瞪口呆,这小孩什么时候竟被人聘去故‘小小制作人’了?
更怪的是她居然一副身膺重命的样子,立刻开始筹划。她的程序如下:

一、先拟好一份同学名单,一一打电话。

二、电话里先找同学的爸爸妈妈,问曰:“我要带你的女儿(儿子)去上电视节目,
你同不同意?”

三、父母如果同意,再征求同学本人同意。

四、同学同意了,再问他有没有弟弟妹妹可以一起带来?

五、人员齐备了,要他们先到某面包店门口集合,因为那地方目标大,好找。

六、她自己比别人早十五分钟到达集合地。

七、等齐了人,再把他们列队带到我们家来排演,当然啦,导演是由她自己荣任的。

八、约定第二、三次排练时间。

九、带她们到电视台录像,圆满结束,各领一个弹弹球为奖品回家。

那几天,我们亦惊亦喜。她什么时候长得如此大了,办起事来俨然有大将之风,想
起《屋顶上的提琴手》里婚礼上的歌词:

这就是我带大的小女孩吗?
这就是那戏耍的小男孩?
什么时候他们竟长大了?
什么时候呀?他们

想着,想着,万感交集,一时也说不清悲喜。

又有一次,是夜晚,我正在给她到香港小留的父亲写信,她拿着一本地理书来问我:

“妈妈,世界上有没有一条三寸长的溪流?”

小孩的思想真令人惊奇。大概出于不服气吧,为什么书上老是要人背最长的河流,
最深的海沟,最高的主峰以及最大的沙漠?为什么没有人理会最短的河流呢?那件事后
来也变成了一首诗:

我问妈妈:
“天下有没有三寸长的溪流?”
妈妈正在给爸爸写信,
她抬起头来说:
“有——
就是眼泪在脸上流”
我说:“不对,不对——
溪流的水应该是淡水。”

初冬的晚上,两个孩子都睡了。我收拾他们做完功课的桌子,竟发现一张小小的宣
传单,一看之下,不禁大笑起来。后生毕竟是如此可畏,忙叫她父亲来看。这份宣传单
内容如下:

你想学打毛钱吗?教你钩帽子,围巾,小背心。一个钟头才二元喔!(毛线自备或
交钱买随意)。

时间:一至六早上,日下午。

寒假开始。

需者向林质心登记。

这种传单她写了许多份,看样子是广作宣传用的。我们一方面惊讶她的企业精神,
一方面也为她的大胆吃惊。她哪里会钩背心,只不过背后有个奶奶,到时候现炒现卖,
想来也要令人捏冷汗。这个补习班后来没有办成,现代小女生不爱钩毛线,她也只有自
叹无人来续绝学。据她自己说,她这个班是“服务”性质,一小时二元是象征性的学费,
因为她是打算“个别教授”的。这点约略可信,因为她如果真想赚钱,背一首绝句我付
她四元,一首律诗是八元,余价类推。这样稳当的“背诗薪水”她不拿,却偏要去“创
业”,唉!

女儿用钱极省,不象哥哥,几百块的邮票一套套的买。她唯一的嗜好是捐款,压岁
钱全被她成千成百地捐掉了。每想劝她几句,但劝孩子少作爱国捐款,总说不出口,只
好由她。

女儿长得高大红润,在班上是体型方面的头号人物,自命为全班女生的保护人。有
哪位男生敢欺负女生,她只要走上前去瞪一眼,那位男生便有泰山压顶之惧。她倒不出
手打人,并且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空手道老师说的,我们不能出手打人,会打得人家
受不了的。”

严然一副名门大派的高手之风,其实,也不过是个“白带级”的小侠女而已。

她一度官拜文化部长,负责一个“图书柜”,成天累得不成人形。因为要为一柜子
的书编号,并且负责敦促大家好好读书,又要记得催人还书,以及要求大家按号码放
书……

后来她又受命做卫生排长,才发现指挥人扫地擦桌原来也是那么复杂难缠,人人都
嫌自己的工作重,她气得要命。有一天我看到饭桌上一包牛奶糖,很觉惊奇,她向来不
喜甜食的。她看我挪动她的糖,急得大叫:

“妈妈,别动我的糖呀!那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呀!”

“你买糖干什么?”

“买给他们吃的呀,你以为带人好带啊?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办法呀!哪一
个好好打扫,我就请他吃糖。”

快月考了,桌上又是一包糖。

“这是买给我学生的奖品。”

“你的学生?”

“是呀,老师叫我做××的小老师。”

××的家庭很复杂,那小女孩从小便有种种花招,女儿却对她有百般的耐心,每到
考期女儿自己不读书,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教她。

“我跟她说,如果数学考四十五分以上就有一块糖,五十分二块,六十分三块,七
十分四块,……”

“什么?四十五分也有奖品?”

“啊哟,你不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能考四十分,我就高兴死啦!”

那次月考,她的高足考了二十多分,她仍然赏了糖。她说:

“也算很难得罗!”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她走到我面前来:

“我最讨厌人家说我是好学生了!”

我本来不想多理她,只喔了一声,转而想想,不对。我放下书,在灯下看她水蜜桃
似的有着细小茸毛的粉脸:

“让我想想,你为什么不喜欢人家叫你‘好学生’。哦!我知道了,其实你愿意做
好学生的,但是你不喜欢别人强调你是‘好学生’。因为有‘好学生’,就表示另外有
‘坏学生’,对不对?可是那些‘讲学生’其实并不坏,他们只是功课不好罢了。你不
喜欢人家把学生分成二种,你不喜欢在同一个班上有这样的歧视,对不对?”

“答对了!”她脸上掠过被了解的惊喜,以及好心意被窥知的羞赧,语音未落,人
已跑跑跳跳到数丈以外去了。毕竟,她仍是个孩子啊!

那天,我正在打长途电话,她匆匆递给我一首诗:

“我在作文课上随便写的啦!”

我停下话题,对女伴说:

“我女儿刚送来一首诗,我念给你听,题目是《妈妈的手》”——

婴孩时——
妈妈的手是冲牛奶的健将,
我总喊:“奶,奶。”
少年时——
妈妈的手是制便当的巧手,
我总喊:“妈,中午的饭盒带什么?”
青年时——
妈妈的手是找东西的魔术师,
我总喊:“妈,我东西不见啦!”
新娘时——
妈妈的手是奇妙的化妆师,
我总喊:“妈,帮我搭口红。”
中年时——
妈妈的手是轻松的手,
我总喊:“妈,您不要太累了!”
老年时——
妈妈的手是我思想的对象,
我总喊:“谢谢妈妈那双大而平凡的手。”

然后,我的手也将成为另一个孩子思想的对象。

念着念着,只觉哽咽。母女一场,因缘也只在五十年内吧!其间并无可以书之于史,
勒之于铭的大事,只是细细琐琐的俗事俗务。但是,俗事也是可以入诗的,俗务也是可
以萦人心胸,久而芬芳的。

世路险膨,人生实难,安家置产,也无非等于衔草于老树之巅,结巢于风雨之际。
如果真有可得意的,大概止于看见小儿女的成长如小雏鸟张目振翅,渐渐地能跟我们一
起盘桓上下,并且渐渐地既能出人青云,亦能纵身人世。所谓得意事,大约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