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歌3返回目录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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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然而,这样的一种单纯和自然,是用我所有的前半生来作准备的啊!我用了几 花的极短篇 昙花 他不应该送她一朵昙花的。 文美那年还小,十七、八岁的样子,住在志成家隔壁几间。因为是乡下,每家的院 志成上学放学,走的是另外的一条路,可是,放假的日子,也常会带着他的大狼狗 两家父母都相熟,有时候两家的主妇做了些什么特别的点心,也会让孩子端一碟送 有一个晚上,志成家的那棵昙花要开了,他的母亲要志成来找文美一家过去看。 那是文美第一次看到昙花。 大人们都坐到客厅里喝茶聊天去了,只有两个孩子傻傻地端坐在花前。那天晚上有 屏息地注视着一朵花在黑夜里逐渐绽放,生命似乎变得非常丰盈有力、非常形象化 志成就微笑地坐在她身边,聆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惊叹。整个晚上,他好像很少说 大人们兴尽了,在门边互道晚安。文美临走前还一直回头看,花还没开满,还差那 回到家没多久,快要上床以前,志成来敲门了,她去应门时看见他拿着一技带着叶 文美低声地谢了他,然后穿过院子回到屋里,把昙花挂在客厅和饭厅之间的门框上, 好多年以后,每次闻到相同的郁香,文美都会想起那个在月亮底下把昙花摘下来的 他不应该送她一朵昙花的,听人说,那是一种不幸的征兆。 圣诞红 幼梅并不特别喜欢运动,可是,那一天下午,她却忽然心血来潮地和班上同学打了 母亲在她一进门时就说了,说后面山上的昌伟来过好几趟了,很着急,他有两张话 那时候,家里还没装电话,幼梅只好转身又出门往后山跑去,天已近傍晚,夕阳把 有人在山路旁种满了圣诞红,正是开花的季节,层层叠叠的花瓣像疯了似地拥挤在 应门的是昌伟的父亲,一个严肃的长者,幼梅一向有点怕他。昌伟也出来了,就站 “我在学校打球,回来晚了,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山风佛来,她觉得脸上熟熟的,不知道是因为怕羞,还是下午的那场球赛,或是刚 而昌伟的父亲只把门打开一半,并且挡在门口,很温和地向她说: “算了,现在去已经太迟了。” 昌伟在他父亲身后,一句话也没说地注视着她,然后门就关上了。在关门前的一刹 “下次再一起去吧。” 幼梅慢慢地走下山,夕阳变得极为黯淡,路旁的圣诞红原本是艳红的花朵在忽然之 没有下次了,从此以后,就没有下次了。 其实,幼梅并不是特别喜欢昌伟,只是,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有点难过。假 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太迟了呢? 栀子 向着海的山坡上种了上千株的栀子花。一到四月,那刻着极深的旋纹的蓓蕾就开始 就是在那样一个晴朗而又充满芬芳的日子里,康平很慎重地摘下一朵栀子,很慎重 那天心茹一直低着头,也没怎么笑。也许是康平拿花送给她的时候,动作太慢太慎 那种年轻又无知的日子啊!女孩偏又要装成深沉得不得了的样子,所有的话都只说 有多少转折难懂的心事啊!康平现在想起来却禁不住要微笑。他还记得那些好像短 就是一直到今天、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康平想起那些日子,仍然会微笑起来。在这 盟约当然没有实现,十六岁和二十岁的少年在今日看来实在太年轻了,本来就不能 四十多岁的男子一个人在树丛里慢慢地寻找着,想找一朵开得刚好的栀子花摘下来, 其实,盟约还是在的,也实现了,只是是用一种与人世间其他事物完全不相同的方 也许,还要再等二十年吧?等到六十多岁时再来回顾,再发现那种温柔与疼惜的感 月色两章 明月夜 很晚了,她才和母亲从台北回来。车子开上了乡间那条小路的时候,月亮正从木麻 一直沉默着的母亲忽然问她: “你大概不会记得了吧?那时候,你还太小,我们住在四川乡下,家在一个山坡上, 那么,妈妈,那多年来的幻象竟然是真实的了!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心里总有着一轮满月冉冉升起,映着坡前的树影又黑又浓密, “你大概不会记得的了,你那时候应该只有两三岁,还老是要我抱的年纪。” 那么,妈妈,那必定是在一个满月的夜晚了,在家门前的山坡上,年轻的妇人抱着 那夜,一轮皓月正从松树后面冉冉升起,山风拂过树林,拂过妇人清凉圆润的臂膀。 原来,就是那样的一种月色,从此深植过她的心中,每个月圆的晚上,总会给她一 妈妈,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在每一个时刻里都会有一种埋伏,却要等待几十年 到家了,她把车门打开,母亲吃力地支着拐杖走出车外,月光下,母亲满头的白发 月色却依然如水,晚风依旧清凉。 花香 那几天天气很热,到了晚上,他们一定要打开窗户才能入睡。 卧室是一间狭往的房间,两端都有窗户,一扇对着前院,一扇对着后院。窗户打开 刚好在那几天里,后院的三株昙花连续不断地开了,每个晚上,他们都睡在花香里。 有一次她半夜醒来,竟然无法再入睡,披衣靠在窗前,夜色里,盛开的花朵在墙角 轻轻走出卧室,开了后门,院子里花香袭人。那些花朵已经开到极致了,所有的花 昙花原是属于仙人掌科的植物,那么,在古远的年代,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在那 而今夜,在她小小的园中,昙花依然一样,尽它的全力在绽放着,仿佛并不知道在 站在花前,觉得有点冷,心里很明白,平凡如她,是不能够也不舍得像昙花这样孤 平凡如她,对任何事物,从来也不敢完全投入,不敢放进一种澎湃的激情,所以, 丈夫醒了,在窗内轻声呼唤她,等她回到床前,他却又已经睡着了。悄悄地躺在丈 何必在意那余年还有几许? 窗外,月明星稀,她在花香里沉沉睡去。
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 春天的夜晚,高速公路上的雾很浓,尤其是林口附近那一带,车子不得不慢了下来。 多少年以前就已经相识了的人啊!少年时在一起习画的种种好像只不过是昨天的事, 当年那些十几岁的少年,在今夜的重逢里,在最起初的时候,几乎不能相认、然后, 所以,我们才会那样忘形,那样争先恐后地,想要把我们心中的种种都在这刹那间 “什么时候?在挪里?我怎么都忘了?真的吗?我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吗?我们班上女生有十二个,号称“十二金钗”,真的曾经在三军球场里, “怎么没有?我还记得很清楚。”阿锦笑着说:“阿玉就在我身边,一直跟我说, 真的吗?阿锦,我们真的是穿了纱龙上去跳的吗?怎么可能?我十几岁时瘦削平板 再多说一点好吗?请你们再多说一点,再多告诉我一点,一那些已经被我忘记了的, “我们三年级的时候,晚自习不是都在博物教室吗。那个教室后面有很大很大的窗 真的吗?阿绍,我真的是那样吗?在那样年轻的岁月里,就有那么大的勇气了吗? 老师也在旁边微笑了,是啊!老师您是一直知道我的。一年级时,因为没有理科的 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下午,那一个充满了阳光与温馨记忆的下午,您站在窗前 “参加课外活动,一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功课没有关系,能应付过去就好。我只 那个下午,我是怎样回答您和怎样离开您的我都已经忘记了,可是,您在窗前对我 “记得我们的合唱比赛吗?阿丽做指挥,把我们骂得好惨的那一次吗?” 当然记得了!清宗。阿丽是我们之中最凶又最有正义感的女孩子,她当指挥,谁也 “是面包啊!一大箱的面包啊!” 真的吗?那时候的师范生能有一箱面包做奖品一定很快乐了吧! 刚进北师的时候,女孩子受不了苦,常有跑回家去的,也有不肯去饭厅吃饭的;其 “我最记得刚开学才一个礼拜,大家还不太熟,有一天上午,阿丽拿了一个收拾得 ‘各位同学再见。’ 说完了就神神气气地走出教室,回家去了。我当时好羡慕这个女生的勇气,可是, 阿义在讲这一段的时候,大家都凑了过来,坐在桌子另一端,穿着件很细致的灰色 此刻,在回程的路上,在越来越浓的雾里,我把车速减慢,把警示灯打开、在一闪 想到十几岁时的阿丽提着包袱向大家郑重道别时的那种模样,我一个人在夜雾里也 可是,有些什么开始不对了,心里忽然开始紧紧地抽痛起来。 阿丽,二十多年来的你,在生活上经历了那样多的波折,每一次的波折你都坚强地 而我和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长大成人了以后,唯一学会的只是,只是知道无论遭 在这个春天的夜晚,在大雾弥漫的高速公路上,我一个人开始静静地流下泪来。 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 姊姊的歌声 记得那年,我刚进师大艺术系的时候,德姊在音乐系三年级。由于我们两个人长得 “你今天早上的头发不是剪短了吗?” 有时候是我的同学问我: “你为什么去选音乐系的课?” 当然另外还会有为什么不敬礼?或者为什么不打招呼等等缠夹不清的问题,差不多 对于这种错认,我并不会生气,反而常会有一种很甜蜜又很得意的感觉。是啊!我 从小到大,姊姊都是我崇拜的对象。我们姐妹间年龄相差都很近,可是德姊的一切 “席慕德是你的什么人?” 我都会微笑地回答: “她是我的姊姊。” 而在那个时候,那种感觉就会重新来到我心中,就好象当年在师大的校园里,站在 我们家是四个女孩,一个男孩。德姊是长姊,因此,爸妈要决定什么事情的时候, 不过,我现在慢慢地发现,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对她的崇拜和依 前几天,朋友从纽约为我带回来德姊的唱片,是她刚录制好的个人演唱专辑。孩子 真的,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地了解一个演唱者的心呢?在台前的人只知道她有着显赫 可是,在辉煌的灯光照不到的后台,照不到的那些长长的年月里,他们却不能想像, 我想,我也许知道一点。做为“席慕德的妹妹”,我也许知道一点。知道她在十五、 我是不能想像这样的生活的。就像我不能明白,她那时在雷根斯堡歌剧院好好地唱 可是,姊姊却说: “开始时候是很兴奋的,可是慢慢地觉得,日复一日,在别人的安排之下,每个月 那个在十五、六岁就开始学声乐学演唱的少女,心里面原来憧憬的是什么呢?是一 而在现实的社会里,要达到这种理想,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的姊姊却一直在 我是不能想像这样的生活的。学画的我,虽然也有画展的压力,可是,我总是要在 可是,没有一个演唱者可以站在台上向听众说: “我刚才唱的不理想,让我再重来一次吧。” 也没有一个演唱者能说: “听啊!我刚才那句唱得多好啊!让我再多重复几次吧。” 当然,他也许可以在“安可”的时候再重复一次、两次甚至三次,但是,再长的歌 要投入的必须是一颗怎样坚强和固执的心呢?这是我们所无法想像的了,而也许是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的姊姊才会和那些艺术家一样,在那么多年里,走着一条相 而今夜,在灯下,听着姊姊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歌声,当年在校园里,在金急雨的 我想,我也许知道一点了,做为一个声乐家的妹妹,我也许终于能够知道一点了吧。
从小就是个爱做白日梦的人。 想不到,在成长的路上,走着走着,竟然就真会遇到一些和梦中相同的境遇。 有时候,在真实生活里的那种幸福甚至会远远超过了我梦中所能冀求,所能想像的。 在那种时刻里,心中就会不自禁地悲喜交集,觉得苍天待我太厚。 不过,当然,苍天也有待我太薄的时刻,也有我永远得不到的幸福,和永远要继续 不过,现在来说一说总是可以的吧?譬如我一直想要的那面锦旗。 我一直想要那样的一面锦旗。 鲜绿的,或者鲜蓝的,缀着光辉耀目的流苏,一面从运动场上得来的锦旗。 我一直盼望着那样的一个时刻,在热闹和紧张的一天过去之后,所有的运动员都聚 “四百公尺第一名、第二名……” “一千公尺第一名、第二名……” “女子标枪第一名……” 不管是什么种类的竟赛,不管是什么名次,只要是我竭尽全身的力气在运动场上拚 鲜绿的,或者鲜蓝的,上面写着一些使人意气风发的句子,缀着一些金黄或者金红 总是黄昏的天色,碧蓝的天空上满是金红的彩霞,风从运动场上吹拂过来,把锦旗 那该是多么浪漫的少年时啊! 我多想要那样的一面锦旗。在跳下了司令台后,在同学问艳羡的眼色之中,可以故 可是,在现实生活里,从小在体育课堂上连一个筋斗都翻不过去的我,无论怎样努 而从来没有人知道,在我的心里,我曾经多么渴望能得到那样的一面锦旗。
我自己觉得我的嗓子还不错,可是,因为有一个专修声乐的姊姊,因为她有着一副 “怎么?又牙疼了吗?”我们就只好噤声了。 终于,离开家到欧洲读书去了。一个人住在女生宿舍里,放假的日子,同学们都出 有一天,就真的发狠买了一把好漂亮的西班牙吉他! 那是在一个白雪纷飞的午后买的。 那天其实已经是四月底了,在布鲁塞尔已经到处都盛开着黄水仙和郁金香,春天的 我被绵绵密密的雪花挡在街头,站在人行道上,百无聊赖,只好转过身来测览身后 我正好停在一家乐器店前,那一把吉他就挂在古雅洁净的橱窗里,浅棕色的木质细 多么美丽的一把吉他啊!我在窗外都看呆了,我想,假如我能在晚春的窗前,抱着 我就真的推门进去买下了它,还向那个白发有礼的女店员买了几本初学者的乐谱。 走出乐器店的门外,雪势已经稍稍和缓了,满天飞舞的雪花干爽而又轻柔,抱着吉 但是,我所能拥有的,也不过就只是这样小小的一场欢喜而已。 吉他确实是好吉他,乐谱也确实是清楚明白的初学乐谱,晚春的窗前也确实是有着 在现实生活里,我终于明白,我只不过是一个笨得无可救药的女子,被判定要终身 而我是多么的不甘心啊! 不甘心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我梦里的那一头长发。 或者是乌黑光光亮如瀑布奔泻那样的长发,或者是卷曲蓬松如云雾般难在双肩上, 我想,如果能拥有那样的一头长发,再平凡的女子,也会变得很不平凡,也会在顾 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让自己变得不平凡。没上学之前,总是被大人打扮成男孩子 上了小学三年级之后,才终于在老师的央求与命令之下恢复了我的女儿身。刚开始 头发也一直是短短的。初中、高中都这样过来了,到了大学也没怎么改变,四年级 出国之后,终于下决心留起长发来,可是,发质又细又软的我,再怎么努力,也没 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把它们一刀剪断,又恢复了我短发的模样。去了鲁汶大学的 “你今天看起来很整齐。” 于是,就为了他这一句话,到今天,我仍然是一头短发。 只是,每次在街头看见长发的女子,尤其是拥有那种卷曲蓬松像云雾般的长发的女 心里羡慕得微微有点发疼,知道与其他的那些白日梦一样,今生是与这样一种自得 当然,我的朋友们都会觉得我未免太贪心,太不知足了。 不过,每个人总会有他自己的那个贪心的角落,有他自己的永远要做下去的白日梦, 有谁规定过不准说梦的呢?
在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每天早上醒来之后,我总禁不住想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想要的,到底是一些什么呢?” 我想要把握住的,到底是一些什么呢?要怎么样才能为它塑出一个具体的形像?要 窗外的槭树,叶子已变成一片璀灿的金红,又是一年将尽了,日子过得真是快!这 而你是知道的,对现在这个时刻,我有多感激,有多珍惜!我心中一直充满了一种 而今夜,就在提笔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一句话进入我的心中: “世间总有一些事,是我们永远无法解释也无法说清的,我必须要接受自己的渺小 是的,在命运之前,我必须要承认我的渺小与无能为力,一向争强好胜的我,在这 就是说:在这世间,有些事物你是无法为它画出一张精确的画像来的,一旦真的变 所以,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烦犹在我心中的种种焦虑 原来,我如果又想画画,又想写诗,必定是因为心里有着一种想画和想写的欲望, 其实,你一直都是很明白,并且看得很清楚的,你一直都是知道我的,因为,你一 “没有比自然更美、更坦白和更真诚的了。” 不是吗?如果万物都能顺着自然的道理去生长、去茁壮、去成熟,这世间就会添了 一位哲学家告诉过我,世间有三种人,一种是极敏锐的,因此,在每一种现象发生 然后,哲学家说:所有的艺术家都属于中间的那一个阶层,没有上智的敏锐,所以 然而,就是因为有了这一种追悔的心情,人类才会产生了那么多又那么美丽的艺术 这位哲学家和我同龄,然而他的头发却因丰富的思虑变成花白,可是他的面容却又 那么,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呢?不管找用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在你的面前,不管是毫无 “没有什么比自然更美、更坦白和更真诚的了。” 然而,这样的一种单纯,这样的一种自然,是要用几千个日夜、几千个流泪与追悔 “自然”是什么呢?应该就只是一种认真和努力的成长罢了,应该就只是如此而已。 没有,没有一个人,甚至连我自己在内,在这世间,我相信没有一个人能把成长的 多少值得珍惜的痕迹都消逝在岁月里,消逝在风里和云里。在有意或无意间忽略了 然而,这样的一种单纯和自然,是用我所有的前半生来作准备的啊!我用了几十年 我们只能来这世上一次,只能有一个名字。我愿意用千言万语来描述这一种只有在 其实,岁月一直在消逝,今日的得总是会变成明日的失,今日的补赎也挽不回昨日 无论如何,藉着我的画和我的诗,藉着我的这些认真而努力的痕迹,我终于能得到 那么,我禁不住要问自己了: “我想要的,是不是就是这种结果呢?” 我想要把握住的,是不是就只是今夜提笔时的这一种朦胧的欢喜与幸福?是不是就 “我想要的,到底是一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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