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歌1返回目录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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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我只想回到这个对自己是那样熟悉和那样亲切的环境里，在和自己极为相似的 槭树下的家 我先是被鸟的鸣声吵醒的。 是个夏日的清晨，大概有几十只小鸟在我窗外的槭树上集合了，除了麻雀的吱喳声 屋子里面还留有昨夜的阴暗和幽凉。窗帘很厚，光线不容易透进来，可是，我知道， 而且，孩子们也开始唱歌了，就在我的窗下。仔细分辨，唱歌的人有的是坐在矮墙 原来，早起的孩子和早起的小鸟一样，是快乐得非要唱起歌来才行的啊！ 在这些声音里，我也听出了我孩子的声音，对一个母亲来说，自己孩子的声音总是 然后，忽然间传来一声低沉的喝止： “小声一点，你妈妈还在睡觉。” 那是一种低沉而宽厚的男中音，是比我起得早的丈夫出去干涉了。其实，这个时候 在阴暗和幽凉的室内，在我们干净而舒爽的大床上，我一个人伸展着四肢，静静地 在房子刚盖好的时候就种下的这些槭树，长得可真是快，七八年前只有手臂样粗细 对我来说，我的这一个槭树下的家，和它的小小窝巢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啊！ 我越来越爱我这个家了。仔细想一想，从小到大，我好像从没能在一个地方久住过。 长大了以后，慢慢地懂了，遇到有人问起，也不大爱说了。心里面有了一种说不出 渴望的是什么，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倒是常常会做着一种相似的梦。在那种梦里， 每一次都是这样。只要是梦到回家，每一次都是这样，刚要推门、刚要看清楚家的 在小的时候，家对于我来说，就是父母所告诉我们的那些祖先所传下来的美丽的故 因此，在欧洲的学业告一段落以后，就强烈地想要回来。开始的时候，长辈们并不 终于，他的母亲同意了。接到信的那天晚上，布鲁塞尔正下着大雪，我和他牵着手 真的，我那时候心里只有这一个快乐的念头；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更不认为我 所以，这个槭树下的家，就该是我多年来所渴望着的那一个了吧。不过是一栋普普 昨天傍晚，因为不放心后院里新移植的荷花，尽管从台北忙了一天回来，尽管天色 我想，到了早上，它一定会和那几十只在我窗前喧闹的鸟群会合，在槭树上唱一些 我想，对着那样美丽的一个早上，任谁都不得不从心里唱起歌来的啊！ 夏天的日记 １ 症弦说：“世界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对我来说，大概只有诗了。” 可是，我想，其实时间本身是没有什么改变的，四季总是依着一定的节拍，周而复 山茶花开了以后，就可以等待紫荆，紫荊谢了以后，百合就会盛开，等百合都累了， 而不论是在千年以前或者千年以后，不管是在印度的喀什米尔或者在中国的江南， 大自然里很多事物都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人的心情。所以，不管采下花来是为了 而我们人类，却不幸地刚好是相反的一类。所以我要这样说：“能够与错误和忧伤 温厚深沉如痖弦，我想，他也许也会同意的吧。 ２ 有很多朋友并不太了解我，以为我是一个喜欢活在过去的日子里的人。 其实，我并不是这样的，我并不真的希望时光能倒流，让我好重新再去活一次，不 也许，在诗里，在某一行某一段里我曾经这样写过，可是，那只是为了语气上的一 我所要的，我所真正要的，只是能从容地坐在盛夏的窗前，映着郁绿的树荫，拿起 在这个时候，多年以前的那些时刻就会回来，年轻时那样仓皇度过的时刻就会慢慢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越来越觉得，世间很多安排都自有深意，年少时不能领会，只 而能做这样的事，能有这样的享受，也和童年时描花样一般，是需要一扇很亮很温 所以，坐在窗前的我，是知足并且充满了感激的。所以，我虽然常常会用整个漫长 亲爱的朋友，我所要的，我所真正要的，也就是如此了。 ３ 昨天晚上，打开浴室的后门，看见用纱窗纱门罩着的晒衣房里，竹杆上挂着孩子们 才不过是去年夏天而已，竹杆上还会常晒着凯儿的幼稚圆的小白围兜。而现在，白 而我这样热衷于写诗和画画，不也是为了想抓住一些什么，留下一些什么来的吗？ 孩子们穿不下的衣服，大部分我都会送给别人，不过，每一个阶段里。我都会留下 我想，等孩子长大以后，会很惊喜地发现，所有童稚时的欢笑与悲哀部被他们的母 而生命不也是这样吗？我有着那样多的奇妙和馨香的记忆，我渴望能有一个角落把 ４ 画画与写诗，都是我极爱的事，不过，在做这两件事时，我的心情截然不同。 从少年时就开始接受的专业训练，这么多年来又始终改不过来的争强好胜的心，使 和狂热的理想相比，诗就如一些安静而又美丽的短短的梦，是我能从这尘世中抽身 琼虹写了一段极美的诗句——不受约束的是生命，受约束的是心情。 我很感动，忍不住打电话告诉她：在话筒的那一端，她笑着说：“其实，也可以反 真的啊！不是吗？世间事不也都可以做如是观吗？ 我对佛经一点也不了解，却总是觉得可亲可敬。读完琼虹的赞诗十三贴，只觉得心 “合掌为朴素的礼敬 微启又如莲花” ５ 因此，在窗前的我，应该是知足并且感激的了。 年少时仓皇走过的道路，在今日回头看去，应该是只见苍苍横着的翠微，不再见愁 所有的挫折与悲伤，在发生的当时都能使我们受苦流泪，可是，隔了一段距离再来 可惜的是，那隔岸的距离是一段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身在美丽的如神话一般的故 因此，这是在窗前的我，幸运的我，一直在被宠爱与被保护的环境里面成长起来的 那样单纯的日子已是不可再得的了，可是，那样单纯的心境却是可以唤得回来的， 窗外，正是盛夏，蝉鸣荫浓，昨日的一切又重新回到我的心中。 主妇生涯 一家之主 嫁给他是因为一念之差： “爱猫的丈夫一定爱家、爱孩子。” 爱猫的他果真很爱家、很爱孩子，不过，我没能预知的一点是：他爱孩子的方式， 对猫，他是纵容溺爱到连我也要生气要吃醋的程度。孩子们和我常常叫家里那只泰 “猫咪吃饱了没有？” 可是，孩子们所受的待遇却不同了，虽然不能说是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却时常是 “再不听话，我就打电话叫爸爸回来。” 这个方法，到目前为止，还是每次都很有效验，通常都是在我拿起话筒开始拨号的 女儿三年级的时候。从学校里拿回一张家庭访问表，里面有一栏是填写父母对子女 “爸爸：严厉。” “妈妈：放任。” 站在地旁边的我当时就笑出声音来了。可不是吗？谁说过的：十岁以下的孩子是 看他把孩子骂哭了的时候，我总会心软，总急着想去安慰孩子。其实，孩子就是在 因此，我越来越觉得，他爱孩子爱得其实比我要深多了。所以，在他动怒的时候， “妈妈，你也怕爸爸吗？” “是呀！爸爸生气的时候我也会怕啊。” “可是，他都是为我们好啊！你不信，你看下次要是你不再乱花钱卖东西，我和姊 有时候，我想，能够把太太和孩子调教成这样，他这一家之主也实在很足以自豪了。 反覆的心 每次在两个孩子把我吵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渴望能有和丈夫单独出游的机会。 好怀念那些过去了的日子。新婚后的那些个周末假日，我们两个人总是会手拉手去 日子虽然过得很拮据，但是，春天的时候，他总会带我去荷兰看郁金香，夏天我们 只有两个人相对的日子是多么逍遥啊！ 回国以后，孩子来了，在初为人父母的那几年里，心里和眼里都是孩子，从来没想 可是，等孩子大一点的时候，就很想带他们出去玩了。只是，每次在帮两个人都穿 结婚十年纪念那一天，带上两个孩子去日月潭住了几天，整个行程里，他们竟然打 那次下定决心了，我对孩子说： “下次如果再带你们一起出来玩，妈妈就是猪！” 下一次，发了狠，把孩子托给朋友照顾，我和丈夫单独跑了一趟花莲和中横。 风景仍然秀丽、山川并没有改变，可是，尽管我们手拉手，一副潇洒甜蜜的样子， 白天在山上跑的时候，看到好者的风景，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说： “下次一定要带他们来看一看。” 晚上在旅馆里，总忍不住想打个电话回去，问问他们睡了没有？就算电话里朋友一 玩了两天，没什么兴头，草草结束，赶快飞车赶回家去。一路上都在自责，觉得自 于是，下一次的旅行计划，当然是以他们为主了。甚至在刚上路的那一天里，我还 问题是，他们并不很合作，三天下来，终于还是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地回到家来。 把行李都卸下来以后，我对孩子说： “下次如果再带你们一起出去玩……”话还没说完，两个孩子一起抢着接下去： “妈妈就是猪！”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他们已经把我看透了，知道在这一生里，我是会不断地反复着我自己的错误。 多出来的一天 平常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倒也没什么烦恼，只是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有很多想做的 今天早上。赶着赶着到了学校，原来该上课的学生却停课受训去了，忽然发现，眼 好兴奋，可以做好多我一直想要做的事了。于是，先去花店，买了一大把荷兰紫新， 而且，我还可以整理一下我的旧稿，里面有几段早就想重新改写的，也许可以写出 买好了花，经过莱场，看着那么多新鲜的菜蔬和瓜果，忍不住停了下来，想着平日 当然，还要给孩子买些夏天的薄衣服和袜子，女儿前几天还嚷着头发夹子都不见了， 等开车经过高速公路回到家来，已经是正午了，把花插进瓶里，赶快去冰箱里找些 怎么办呢？当然是先来享受冰淇淋了，顺便翻一下买来的杂志和新书。屋子里安静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下午已经过去一大半了。赶快收心养性，洗笔调色，刚坐到画 然后，天就黑了，丈夫也下班回到家来。吃完晚饭后就送大的孩子去学校表演，回 忽然想到，我的一生也许也会就像这样地过去，在灯下的我，不禁悚然一惊。
每个星期天，是我要自己洗菜煮饭的日子。很喜欢早上随意在菜市场里采买的那种 现在，回到家来，开始在水龙头下整理起来了，红的蕃茄和绿的芹菜在源源不绝的 太阳很好，后院里，莲雾开始结果了，累累挂满枝头，邻家的九重开得正欢，鲜紫 “你知道，你是谁？” 我微笑地拿起一棵包心菜，开始一片一片地剥了起来。外层的大叶子带着很深的绿， 忽然之间，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原来正在灵活地洗着菜叶的手忽然停住了，我 我，我又是谁呢？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在很多朋友和很多事物的前面，我总是由衷地觉得快乐，觉得兴奋。我由衷地喜欢 可是，在另外的一些时刻里，当只有和少数几个朋友处在一起的时候，我那颗忧愁 有一次，一个男孩在他们植满了相思树的大学校园里问我： “你现在说的和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不一样？” 是吗？我是这样的吗？刚才的我，在他们灯火明亮的教室里，和一班人嘻嘻哈哈地 所以，那个男孩才会问我： “你现在说的和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不一样？” 是的，我是说的不一样了，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在任何一个时刻里说过 一直觉得，在一些特殊的时刻里，我似乎同时又是演员又是观众。一个在缤纷喧哗 戏永远在上演，然而我们却只能占有那极短极短的刹那，再甜美的一生也只是一闪 我的欢乐与悲伤便由此而生，我的不舍与不甘心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我心里，我是怎样爱恋着这缤纷的人世间啊！却又怎样战战兢兢地在享用着每一 菜叶一层一层地剥下去，颜色越来越浅，水份却越来越多。 我也正一层一层地将我自己剥开，想知道，到底哪一层才是真正的我？ 是那个快快乐乐地做着妻子，做着母亲的妇人吗？还是那个谨谨慎慎地做着学生， 是那个在画室里一笔一笔地画着油画的妇人吗？还是那个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记 是那个在暮色里，手抱着一束百合，会无端地泪落如雨的妇人吗？还是那一个独自 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而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珍惜，又有谁能真正明白？谁肯真正相信呢？ 菜叶剥到最后，越来越紧，终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嫩而多汁的菜心。 我把它放在砧板上，一刀切下去，泪水也跟着涌了出来。 院墙外，唱歌的女孩子又绕了回来，仍旧是刚才那一首歌在反复着： “你知道，你是谁？” 夏日窗前，好一个美丽的星期天！ 谜题 我的孩子在四岁以前，都是无忧无虑的快乐孩童，可是，一到四岁左右，进了幼稚 我记得女儿初初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我正在厨房做中饭，秋天的阳光从窗外照 “妈妈，你有一天会死掉的，是吗？” 我诧异地回过身来，低头看她。我的小胖女儿有着蔷薇的双颊，黑葡萄的瞳仁，还 “不会啊，妈妈会活到很老很老的。” “可是，他们说，活到多老也有一天会死的啊！” 我假装轻松地开冰箱，拿出青菜和水果来，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回答她，怎样为她解 一面洗菜，一面仍然是用不在意的语调来回答她： “妈妈要到很老才会死，那时候你已经长得够大，就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可是，不管怎样样，你总是会死掉的，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不喜欢这个样 说着说着，她的小泪珠就一串串地掉了下来，我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儿子到了四岁，同样的情景又重复出现了一次。他问得比姊姊还急，紧迫钉人，跟 我大概也是笑容满面地哄了他一阵子，孩子到底还小，还是可以慢慢哄过来的，然 不过，我想，那种感觉是仍然存在的，只是小心地藏在某一个不愿触及的角落里而 我和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啊！ 前几年，很想变做一棵树，一棵可以继续生长，永远不死的树。 我想做一棵高高大大的树，有挺直的躯干，有茂密的枝叶，风吹过来的时候，每一 我想做一棵很敏感又很快乐的树，可以活好几千好几万年，而每一年春夏秋冬的变 我就常常做这种梦，并且，偶尔走进森林时，也常会仔细端详，想挑选一棵适合我 一直到有一天晚上，忍不住了，终于把我的感觉向丈夫说了出来： “假如能变成一棵树该有多好，永远也不会受死亡的威胁。” “谁说的？树的年龄也有限制的啊。” “可是，不是有很多树可以活很久的吗？” “了不起几千年，还是逃不了枯萎死去的一天啊。” 丈夫在灯下一面看书，一面微笑地回答我。他跟每个平常的晚上一样，正在分神敷 但是，在那个晚上，在他又回到他书里面去的时候，他却不知道他已经伤了我的心 整个晚上，我走来走去做了很多家事，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小时候着过一场电影，大意是说一个男人有仙术，可以长生不老。所以在几百年里 但是，有一次，他爱上了一个人，并且也终于能娶她为妻，甜蜜地生活了几十年之 这一次。这个男子在妻子的病榻旁说出了他的秘密，仙术失效了，他终于也变得极 那时候，我觉得那个人好傻，我想，假如是我的话，我当然还是要选择长生不老的。 可是，当我也终于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发现，我能完全了解那个人的感 爱是不能分离，不能割舍，不能独善其身的啊！ 但是，这样的生命一定有它的意义的。 我们一定不是白白地来一次的。每个人的出现都一定有他的理由，有不得不相信的 那条山路上，也许刚好在转角的羊齿叶中有几朵未开的百合，我总不能停留下来等 其实，不管能不能再相见，结局都应该是一样的吧。 生命中有很多特定的刹那都像一篇极短篇：没有起始，没有终结。因此，那挑选出 当然，在擦身而过之后，你也许会忽然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一个原该把握得牢牢 有些人就在悔恨之中过完他的一辈子，可是，也有些人蒙上苍垂怜，再给他们一次 仍然是二十年前那条相同的山路。有细密的相思树，有蔓生的羊齿，远处迎着海风 然后，你就走过来了，像二十年前的那天一样，我的心怦然而起，怎么可能？怎么 你走过来了，微笑地面对我，好像想说些什么，可是终于没有说。我也是一样，千 我想，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些什么了吧。不管能不能再相见，结局都应该是一样的了。 恐怕也只有这样了。生命的每一刹那，都有它特定的意义，有它必须要信服的安排， 而在这么多年之后，再来开口相询，无论是哪一种回答，在知道了以后，都该是非 在转角处的那些百合，也许就是因为它们的将开而未开，才能永远把秀丽的形象留 生命本来就是一个无法解答的谜题。 我和我幼小孩子的心情，其实并没有两样。我不能说生命不甜，我不能说生命不美， 有一次，一个朋友大概受不了我的反覆和唠叨，开玩笑地对我建议：不如变做一块 那怎么行呢？那怎么可以呢？虽然也许可以活上几百万年，但是终生只有一颗石头 还是让着去秋来，让岁月逐渐把我改变了吧，我愿意接受上苍一切的赐予和一切安 想苏轼在好多年前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坐在他湖心的船里，思索的事情大概也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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