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3-5返回目录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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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飘蓬 1 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本来是会说蒙古话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字句,发音却很标 据说,那都是外婆教我的,只要我学会一个字,她就给我吃一颗花生米。 据说,我那个时候,很热衷于这种游戏,整天缠在外婆身边,说一个字,就要一颗 可是,长大了以后的我,却什么都记小起来,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每次有同乡的聚会时,白发的叔叔伯伯们在一起仍然喜欢用蒙古话来交谈,站在他 而我多希望时光能够重回,多希望,我仍然是那个四五岁的幼儿,笑眯眯地站在他 可是,今天的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他们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着我的命运。 2 当然,有些事情仍然会留些印象,有些故事听了以后也从没忘记。 童年时最爱听父亲说他小时候在老家的种种,尤其喜欢听他说参加赛马的那一段。 父亲总是会在起初,很冷静很仔细地向我们描述,他怎样渴望着比赛那一天的来临, 长大了以后,想起这些故事,才会开始怀疑,为什么父亲小时候样样都是第一呢? 好几次想问一个究竟,每次却都是话到唇边又给吞了回去。 有一次,父亲注意到了,问我是不是有话想说?我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就撒娇地 想不到父亲却这样回答我: “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好提的?” 我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这件事了。 3 十几年来,父亲一直在德国的大学里教蒙古语文。 那几年,我在布巴塞尔学画的时候,放假了就常去慕尼黑找父亲。坐火车要沿着莱 有一次,父女们在大学区附近散步,走过一大片草地,草是新割了的,在我们周围 父亲忽然开口说: “这多像我们老家的草香啊!多少年没闻过这种味道了!”说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天已近黄昏,鸟雀们在高高的树枝上阳噪着,是他们归巢的时候了,天空上满是那 我心中却不由得袭过一阵极深的悲凉。这离家乡这么多年的父亲,却仍然珍藏着那 我也跟着父亲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暮色里与我有着关联的草香,心中在霎时闪出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又过了好几年,有一天晚上,在我石门乡间的家里。在深夜的灯下,这个句子忽然 这首诗就是那一首“出塞曲”。 4 以前,每当看到别人用“牧羊女”这三个字做笔名时,心里就常会觉得,这该是我 不是吗?倘若我是生在故乡、长在故乡,此刻,我不正是一个在草原上牧着羊群的 每次想到故乡,每次都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心里一直有一幅画面:我穿着鲜红的裙 而那天,终于看见那样的画面了,在一本介绍塞外风光的杂志里,就真有那样的一 我欣喜若狂地拿着那本画给母亲看,指着那一张相片问母亲,如果我们没离开过老 母亲却回答我: “如果我们现在是在老家,也轮不到要你去牧羊的。” 母亲的口气是一种温柔的申斥,似乎在责怪我对故乡的不了解,责怪我对自己家世 我才恍然省悟,曾在库伦的深宅大院里度过童年的母亲,会吃着一盒一盒包装精美 但是,如果这个牧羊的女子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模样,如果我一直以为的却并不是 有谁能告诉我呢?有谁能为我再重新拼凑出一个不一样的故乡来呢? 我不敢问我白发的母亲,我只好默默地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我的命运。 有一首歌 1 我是不到五岁就进了小学一年级的,在南京,在逸仙新村附近的一个小学里,我什 一二三四五六七, 这么多来,我不单牢牢地记住了这首歌,并且还记住了教室里地板上温暖的阳光, 我的女儿是在新竹上的幼稚园,三岁多的小女孩,每天早上去混两三个钟头,也不 然而,我小小的女儿却认真地唱起来了,用她那稚嫩的童音: 一二三四五六七, 刹那之间,几十年来家国的忧患,所有的流浪、所有的辛酸都从我心中翻腾而出, “妈妈,宝贝唱得好不好听?” 我小声地回答她:“好听,宝贝唱得好听。” 孩子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哽咽,她高高兴兴地一边唱一边跑出去找小朋友玩了,我 2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对那个后山上开满了油桐花的小小学校里的孩子们,对他 是今年五月初的时候,我们新竹师专美术科的师生一起下乡,到苗栗县南庄国小一 南庄国小实在很小很小,紧紧地贴在山边。周围全是山,全种满了油柚,正开着一 学校里的老师和小朋友们原来大概也是企盼着这样一天的,所以,他们也排演了一 “老师,要不要换衣服?要不要换嘛?” 为了礼貌的关系,声音是压得很低很轻的,可是仍然可以感觉得出那语调里面所含 幸好十点多钟的时候,天气开始稳定了,甚至露出了阳光,扩音器里传出了让小朋 这些在山间长大的孩子们,有着和城市里的小孩们一样的自信,跳得好极了。我注 在他们跟着音乐节拍舞动的时候,后山上的人家,也都站出来从高高的街边俯瞩着 我想,他们一定是在指着哪一个特别高大的是谁家的儿子,哪一个扭得特别厉害的 在这个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有多少他们自己无法体会出来 可是,他们哪里会知道,有多少流浪的人渴望能找到这样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小小角 活动开始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开幕式,师生们聚在一起听教育部的一位司 “我三十年前第一次走出校门来教书就是在这个学校,面对着和你们一样年龄的小 他对小朋友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和地平常少事公办甚至有点盛气凌人的语调完全 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妒忌他呢?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首歌。 我说不出它的名字,我也唱不全它的曲调,可是,我知道它在哪里,在我心里最深 我并不怨怪我的父母,我也不怨怪我的国家,可是,命运给我的,是多么奇怪的一 察哈尔盟明安旗,一个多遥远的地方!父亲说:明安在蒙文里的意思是指一千只羊, 而今夜,在灯下,我实在忍不住要揣想,如果我能在一块广阔而肥美的草原上出生 在我的心里,会不会有一首不一样的歌了呢?还是说,我也许会和那些在满山都种 梦与现实,到底哪一样能够令人满意呢? 汗诺日美丽之湖 在夏日正午的街边,我慢慢寻找属于我的童年。 香港是一个充满了变化与变动的岛屿。在这三十年间,我回来过几次,眼看着一次 一切依旧保持原状,象是随时在等待着我的探访。 曾经住过五年多的家还在那个斜坡上,我站在对面马路上看过去,整条街只给人一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关系吧,我对自己说,谁会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出门呢? 可是,在我的童年里,这条街是鲜活的,充满了声音与气味、色彩与光泽。我和妹 在夏日正午的街边,我急急地拆开信来。 信是挂号信,刚才出门的时候收到的,原来应该等到回家之后再看,但是封上寄信 “——一点四十分起程,沿途无限草原,由远而近出现名曰汗诺日的美丽之湖, 信是乌尼吾尔塔叔叔寄来的,信里另外附寄的一份资料是他在多年前翻译的“蒙古 在上一次的同乡聚会里,乌尼吾尔塔叔叔就说过他要把这一部分的内容影印了寄给 “现就书中有关贵府部分资料、复印一份寄上。按呢总管全名为呢玛鄂索尔,亦即 此书现存蒙藏委员会研究阅览室,资料虽极有限,但此时此地得来亦属不易……” 这次在香港停留了五天,一直在朋友热情招待里,最后一天,飞机在下午四点起飞, 这一天我在早上十点才起来,原来还是懒懒地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的人,忽然想去看 十点半钟刚过,我已经搭上往湾仔方向的地铁了。上次来香港,虽说也去了旧家一 再上一次,就是出国去欧洲读书那一次的路过了。 在湾仔那一站下了车,从修顿球场的那个出口走了出来,我不得不用手指来帮忙计 那么,下一次再来,该有多少岁了呢?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罩下来,没带伞的我慢慢沿着旧日的街道往我的昔时走了过去。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罩下来,民生东路上充满了车声与灰尘,我就站在街边翻读着我 汗诺日美丽之湖,是靠近家园的第一站,第一处标识,第一个进到心里面去的名字。 “——过湖畔,越丘陵,进入河床地带,道路泥泞难行,由此西上即为呢总管邸所 总管不在,由其令尊及其胞弟出迎,接进正房左间招待。” 接下来这些日本人在书里用了不少笔墨来形容我祖父的精神气质,他们用了很多形 “——我们深感老者为蒙古人中杰出的干练人物。” 这些日本人在当时并不知道,几年之后,另外一批日本人因为同样的理由暗杀了我 这些日本人在当时并不知道,这位被他们崇敬,感激并且竭力想讨好的老主人,却 我没有看过祖父和伯父,我的父亲也很少向我们这些孩子提起这件事。我们所知道 有些痛苦可以逢人就诉说,但是有一种痛苦只能独自面对,把它藏在最深最暗的地 从小所认得的父亲就是一个很乐观的人,温和而且浪漫。 在香港那几年,他常带我们这几个小的去海边游泳,去山上野餐,我们学技里的活 我们不太敢去要求母亲的事,常会先到父亲那里去疏通。有一次,我把他送给母亲 母亲很生气,因为那是一枝非常漂亮的笔,我到今天还记得,是红底搂着金花,很 我只好沿着放学的路慢慢低头往回走,家的后面有一块高起来的土坡,要爬上三四 “算了!找不到的了,我们还是回家去跟妈妈说说好话吧” 三十多年之后,我又来到这个土坡的前面,除了周围多了一些拥挤的房屋之外,土 走上台阶的时候我绊了一跤,差点往前跌过去,幸好用手扶住了地,把身子给稳住 “怎么这么大的人走路还这么不小心?” “——七月六日六点起床,晨来细雨蒙蒙气温下降,如同深秋,令人感寒。赶忙多 此时生龙活虎般的蒙古骑士们在场活跃。他们手持套马竿拼命的追马,一接近目的 江上回室之后,看见铁制消火壶一具,不论其为近时或古代之物,以其酷似往昔黑 太阳好大,从天上直直地射下来,射进了我的肌肤里,手上拿着的纸张反映着日光, 我这是在干什么? 站在酷热的街头,拿着几页影印的文字。从几十年前的一段记录里,努力寻找着自 有些日本人拿着枪支把我的家毁了一次又一次。也有些日本人拿着相机和画笔走了 而我,今天的我,呆立在南方炎炎烈日下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汗诺日美丽之湖的我, 在学校去的那条砌满了石阶梯的路也毫无变动,只是觉得出奇的狭小。 记忆里那些阶梯又宽又平滑,放学的时候总是蹦跳着往下走,遇到姐姐和她们的同 太阳好大,直直地射了下来,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条狗跑过来对我吠叫几声, 学校分边那块山坡还在,只是树长高了,把整块草被遮住,原来的马缨丹都没有了。 走到学校正门前面的时候,才明白了为什么刚才会有那只狗来警告我,这里确实已 大门铁栅是紧锁的,有一张布告贴在门边,说是学校已经搬到骆克道去了,请来宾 去年来香港的时候,是听说老校长已经去世了,好象他的孩子没有什么兴趣来继续 站在锈蚀的栅栏之前,我往门里探视,左边是我四年级的教室,再过去是弟弟上过 那天晚上是怎么面对的我已经忘记了,只是从此以后没敢再犯同样的错误。 有风吹过来,把山坡上的树吹得沙沙作响,我转身离开,忽然间很强烈地想念起三 沿着我儿时放学回家的阶梯一层一层走下去,开始有泪水沿着眼眶边缘浮了上来。 在画画和写东西的时候,我总是希望有个好的开始。 尤其是写诗,我总是不断修改,但是又不愿意在纸上留下任何修改的痕迹,于是总 我喜欢在一张洁白的稿纸上,用深黑的墨水一个字一个字端端正正地写下去,每一 从香港回到台北的那个晚上,母亲微笑问我:“你没有回湾仔去看看?” 站在床边的我,竟然不敢据实回答,含糊地说了一两句就把话岔开去了。 到了夜里,一个人坐在桌前,泪水才止不住地滴落了下来。 难道生命真的没有办法修改,真的只能固定在一个又一个错误的格式里了吗? 妈妈,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童年,为什么我不能生长在汗诺日美丽之湖的旁边? 妈妈,在你病榻前没能说出来的话,此刻正一句一句横便在我的胸中我的喉间。 妈妈,我不但回到湾仔,回到我以前的家,以前的学校,我甚至在这一天的正午时 妈妈,我没有任何招架的能力,胸中在霎时充满了依恋与怀旧的情绪。妈妈,我没 当您牵着我的小手慢慢穿过拥挤喧闹的市集的时候,您一定没有想到您正在铸造着 因此,我永远没有办法对美丽的汗诺日湖产生出我对香港湾仔一条窄街上的菜市场 可是,从我生命最初的开始,你们就不断一步一步地带引我远离了我的来处。我的 三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生命终于固定在一个错误与矛盾并且再也无法修改的格式 妈妈,一生只能有一次童年,我为什么不能生长在汗诺日美丽之湖的旁边?
小红门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明天 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 就象那天下午,我挥手离开那扇小红门时一样。小红门后面有个小院子,小院子后 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婆这样地激动,心里不免觉得很难过。尽管在告别前,祖孙 家里的人并没有告诉我这个消息。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大概正是十二月初旬左右, 而我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手脚忽然间异常的冰冷,而我才明白,为什么分别的那一 我的祖先们发现这一块地方的时候,大概正是春初,草已经开始绿了,一大片一大 祖先们就在这里终止了他们疲倦的行程,流浪的人终于有了一个家。春去秋来,他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的外婆就在这条河边诞生了。这个婴儿在她母亲的眼中一定是 当时,外婆的这些话总是听过了就算了。真正能体会到她的意思的时候,我已经长 但是,那条河总是一直在流着的。外婆曾在河边带着弟妹们游玩。每一个春天,她 小时候爱求外婆讲故事,又爱求外婆唱歌。可是每次听完以后,都不能很清楚地把 但是,那条河总是一直在流着的。而在外婆黑夜梦里的家园,大概总有它流过的喧 所以,她仍然一遍一遍地和我们讲述那些故事,故事之中总有一条河,有一个孝顺 而我今天多么渴望能重听一遍那条河的故事呢!谁能告诉我,六十年前,那十八岁 于是,这条河也开始在我的生命里流动起来了。从外婆身上,我承继了这一份对那
当然,我也我自己的童年,我自己的故事。我生在抗战末期的四川乡下,我知道那 我小的时候,人很胖,头又特别的大。妈妈说:常常在一转眼间就看不到我了,马 大概,这朵花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我的生命里的,我只记得我身子前面有一丛杂草, 以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同样的花,有时候我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知道那朵花该叫 可是我心中却一直很想念这朵花的。一直到有一天,读大学了,和同学们去北投公 这就是鸢尾草,我生命里的第一朵花有了名字了。同学们已经走得很远了,我一个 这也就是为什么几年以后,在香港的一个街用前,我犹疑着不敢向前的原因了。 我的另一段童年是在香港渡过的,那时候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每天早上,她总带 外婆就微笑地坐在那里看我们,一直到觉得太阳太热了时,才带着我们往家里走回 后来我和妹妹进小学了,外婆就带着弟弟一个人去做早上例行的散步。从来弟弟也 十几年后,我离开外婆,到欧洲来读书,从台湾坐四川轮来到香港,准备坐一星期 我是一个人从秀华台上走下来的,(但我的心中,却有三个人和我一起走下来。) 就在那条街的转角前,我依稀地认出了那一块山坡的样子。只要再向前走几步,我 可是,我却站住了,呆呆地站住了。我不敢再往前走,因为我怕那条石阶已经不在
等我再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的火车正沿着莱茵河岸急驰着,对岸山上的古堡在 而我就又想到外婆的那一条河,和我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些故事。虽然都是些平铺直 我的这篇杂记也许该在这个时候告一段落了。我的丈夫说:“你写的东西太以小我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刚刚离家一个人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写了好多家书,厚厚的,每一封都总有十几页。 那时侯,父亲从台湾也给我写了许多,信里常有令我觉得很温暖的句子。 有一封信里。父亲这样说: “在家时的你,就爱一个人到处乱跑,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海的,我总觉得你是我 在异国冰寒的夜晚里读着父亲的信,热泪怎样也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心里很不得 在这人世间;有些路是非要单独一个人去面对,单独一个人去跋涉的。路再长再远, 支撑着自己的,也许就是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那一份渴望了吧。渴望能找到一个世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这条长路上慢慢地摸索着。偶尔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好 在这条长路上,在寻找的过程中,付出的和得到的常常无法预料。一切的现象似乎 难道,这就是年少时的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生吗? 那个无忧无虑、理直气壮的小野马到哪里去了呢7 对于眼前的处境,对于自己的改变,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混乱与不安,在这一 而这并不是我当初要走上这条路来时的原意啊! 我能不能有足够的智慧来越过眼前的困境?能不能重新得回那片宽广宁静的天空? 在静夜的灯下,我轻声问着自己,能还是不能呢? 初中的时候,学会了那一首“送别”的歌,常常爱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有一个下午,父亲忽然叫住我,要我从头再唱一遍。很少被父亲这样注意过的我, 长亭外,古道边…… 刚开了头,就被父亲打断了,他问我: “怎么是长亭外,怎么不是长城外呢?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啊!” 我把音乐课本拿出来,想要向父亲证明他的错误。可是父亲并不要看,他只是很懊 “好可惜!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以为写的是我问老家,所以第一次听这首歌时就 父亲一连说了两个好可惜,然后就走开了,留我一个人站在空空的屋子里,不知道 前几年刚搬到石门乡间的时候,我还怀着凯儿,听医生的嘱咐,一个人常常在田野 我就是那个时候看到那一只孤单的小鸟的,在田边的电线杆上,在细细的电线上, “燕子!”我心中像触电一样地呆住了。 可不是吗?这不就是燕子吗?这不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燕子吗?这不就是书里说 在南国的温热的阳光里,我心中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唱起外婆爱唱的那一首歌来了: 燕子啊!燕子啊!你是我温柔可爱的小小燕子啊…… 在以后的好几年里,我都会常常看到这种相同的小鸟,有的时候,我是牵着慈儿, “快看!宝贝,快看!那就是燕子,那就是妈妈最喜欢的小小燕子啊!” 怀中的凯儿正咿呀学语,香香软软唇间也随着我说出一些不成腔调的儿语。天好蓝, 一直到了去年的夏天,因为内政部的邀请,我和几位画家朋友一起,到南部的国家 在那个时候,我的周围有着好多的朋友,我却在忽然之间觉得非常的孤单、在我的 在那一刹那,我忽然体会出来多年以前的那一个下午,父亲失望的心情了。其实, 我实在是舍不得我心中那一只小小的燕子啊! 风声是很早就放出去了,因为,我很爱看朋友们那种羡慕得不得了的样子: “真的要去尼泊尔啊?” 朋友的眼睛好象在刹那间都亮了起来。于是,我就可以又得意又谦逊地回答他们: “是陶!不过还不知道手续办得怎么样?假如办成的话,我们还要去印度,去喀什 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当年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好象还都没这么兴奋。向别人说起 我一直想去那种地方,遥远、神秘和全然的陌生。不管是金碧辉煌的古老,或者是 而飞机飞到加德满都盆地上空时,也真给了我一种只有童话里才能有的那种国度的 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想到,有一件事情走在等待着我。在事情发生之前,我是一点 到了加德满都,住进了“香格里拉”旅馆,稍事休息,喝了旅馆特别为我们准备的 我溜到佛塔旁边一个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里,刹时间目迷五色,把外面的佛塔、寺庙 “怎么卖?多少钱?” 不过,同行的爱亚比我早,已经拿起一个银镯子来问价钱了。她要店主翻译那镯子 可是,他们两个大概碰到难题了,僵在那里半天,爱亚过来叫我,要我给地翻译一 面孔黝黑的尼泊尔店主指着手上拿着的那个银铜子说: “这是一句经文,我念给你听,它的意思是说:莲座上的佛。” 他念出了那句经文: “哄玛呢巴地玛哄。” 然后,我整个人就呆住了。 爱亚在旁边等着我的翻译,店主也在旁边等着我翻译,店里还有几个同行的朋友也 我无法说话,因为我心里在刹时之间忽然觉得很空,又忽然觉得很满。 那样熟悉的一个句子,却在那样陌生的地方,从那样陌生的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怎 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外婆还在的时候,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听到外婆念这 而当时的我,甚至,过了这么多年的我,并不知道我已经把它记住了。在这一刹那 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我们这几个孩子是她心中仅有的珍宝。不管我们平常怎 隔了这么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外婆在床上跪拜,我在门外对着她看时的那些 一定是这样的吧。所以,隔了这么多年,要我走了这么多路,就只是为了在这里, 我竭力想把这些思绪暂时放下,竭力想恢复正常,好来应付眼前的局面。可是,我 人生遇合的奇妙远超过我所能想象的。在那一刹那,胸臆之间充塞着的,似乎不单 事情就是这样了。在一、两分钟后,我终于能够哽咽地把这句经文译了出来,也终 从那一刻以后,加德满都盆地的美丽风光对我就变得不再只是神秘遥远的香格里拉 莲座上的佛啊!这一切,想必是你早已知道,并且早已安排好的吧? 八岁还是九岁的那年,住在香港,有一回在最热闹的中环街上和姐姐走散了。 在努力地左奔右跑试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是回不去了,吓得魂飞魄散,一 “请你带我回家好吗?” 后来还真是有好心的路人替我找来警察,高大的警察把我带回办公室再通知父亲来 而在今年五月三日的这一天,在台中一个专科学校的礼堂里,在千百人的面前,在 只是因为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我好象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忽然发现自己再也回 在前一天下午和母亲道别的时候,还没有任何预兆,一切如常,母亲仍然是那个安 我一面急着往外跑一面又回头高声向她说再见,我说我去台中领个奖章回来送她好 我没有领到那个奖章。 清晨就赶到台中的丈夫,在颁奖会场入口签名的地方伸手拦住了我,把我牵到旁边, “妈妈过去了。” 而在那个时候我脸上竟然还带着微笑,还正在惊喜于他的出现,正在奇怪他为什么 要在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明白那五个字的意思,要在挣扎抗拒了之后才在热泪滂 我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失声痛哭,忽然明白自己从此是个失母的人了,和许多年前 五月终于过去了,此刻的母亲已经长眠在一处有着许多阳光的山坡上,山坡周围有 “妈妈这墓是朝北的吗?”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北方,北方是那里?是那一个方向呢? 是妈妈用七十年的时间慢慢走过来的那个最初的地方吗?是妈妈在离开的时候并不 母亲的故乡在蒙古昭乌达盟克什克腾旗,一个遥远的她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地 而那是多远多远的一条路呢? 1 我马上就开始喜欢她了。 因为,她是这样在形容着我的家乡,她第一句话就说: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远那么远的云。你知道吗?那天有多远,云就一直跟着铺 C在旁边微笑打岔: “天似穹庐罩四野。” 然后,她又说: “那些男孩子真好看,站在那里,挺拔得就象一棵树一样。” 她很快地看了我一眼,再说: “我觉得你不太象蒙古人了。我看过的那些蒙古女孩眼睛都是细细长长的,脸总是 她说话的时候,整个面孔都亮了起来,眼神好家也都被那与草原有关的回忆点燃照 在我的心里也有一些什么被燃着了,同时还充满了对她的感激。虽然才是初次见面 这几年来,也不是没有人对我提过同样的话题——他们去过我的家乡,他们想要告 可是,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很奇怪很痛苦的感觉,微笑端坐聆听一个不大相识的朋 所以,我常常在一开始就央求他们换一个话题,而对方也常常是一脸诧异地注视着 “可是,你不是蒙古人吗?我还以为你会爱听哩。” 要向他们解释我的心情确实有点困难,首先,我心中对他们有着一份强烈的妒意。 另外,更让我难过的是那在有意或无意之间的一种观光客的口气,深深刺伤了我的 可是,在这一天,她说话的感觉却和那些其他的人完全不一样,她也是去旅行,也 我想,不同的地方也许就在这里了吧。 她是真心喜爱那一片辽阔的草原,也连带着喜欢了那片草原上的居民,所以,在她 我因此而不得不感激她。因为:这终于证明了,我也许不一定每次都要忌妒和生气 而在隔离了几十年之后,这是彼此之间多么不容易做到的事啊! 2 我越来越不能控制我自己心中的喜怒了,还有那一分强烈的妒意。 去年暑假在香港,一位在那里教大学的朋友对我说: “现在香港的年轻人真会玩,一放寒暑假就跑了。” 我的童年是在香港度过的,因此知道也去过香港那几个外海上的小岛,于是微笑地 “年轻人本来就应该在放假的时候出去玩的啊!” 想不到,朋友却回答我说: “可是,有时候大考一考完人就不见了,问同学才知道这个人去了蒙古,那个人去 听到那些地名的时候,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原来对这个小岛上的年轻人的同情与 我不禁自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了呢? 或者,我们都要自问,这几十年的时光,怎么让中国人变成这么许多不同的样子呢?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3 信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大概人已经在蒙古了;写这信时我的心也好象已经在大漠 只是为了要向我实践一句诺言、一个在海外从事摄影工作的朋友,在他的大陆摄影 在起始的时候,我是很兴奋的,他总会尽量去试,希望能够拍到一些有意义的,令 但是,在今天,在他归期将近的时候,我却开始害怕了起来。我伯的就是马上就要 就在前几天,C笑着对我说: “席慕容,我们一起回去看一看好吗?只要你保证不在路上乱哭,我们就跟着你去 可是,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知道在我前面等待着的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遭逢? 就象所有在台湾成长的这一代,“我,已经是一棵树,深植在这温暖的南国。”我 不用朋友来提醒,我自己也觉得已经不太蒙蒙古人了。可是,如果不还乡,我的祖 而如果,如果有一天真的回去了,站在那一片曾经养育过我父亲和母亲成长的土地 我多害怕,如果站在一块原来于我应该是非常亲近的土地上,却发现自己已经是, 如果面对着的是这样的命运,我想,任谁都不能不痛哭的吧。 怎么到最后会变成这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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