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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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我只想回到这个对自己是那样熟悉和那样亲切的环境里,在和自己极为相似的
人群里停留下来,才能够安心地去生活,安心地去爱与被爱

槭树下的家

我先是被鸟的鸣声吵醒的。

是个夏日的清晨,大概有几十只小鸟在我窗外的槭树上集合了,除了麻雀的吱喳声
之外,还有那种小绿鸟的嘤嘤声。我认得那种声音,年年都会有一两对小绿鸟来我的树
上筑巢,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能听到它们那种特别细又特别娇的鸣声,听了就让
我想微笑、想再听。

屋子里面还留有昨夜的阴暗和幽凉。窗帘很厚,光线不容易透进来,可是,我知道,
窗户外面一定有很好的太阳,因为,从鸟的鸣声里,可以听得出它们的雀跃和欢喜。

而且,孩子们也开始唱歌了,就在我的窗下。仔细分辨,唱歌的人有的是坐在矮墙
上,有的是爬在树上。他们一面唱一面嘻笑,那种只有孩子们才能发出的细嫩的歌声,
还有不时因为一种极单纯的快乐才能引起的咕咕格格的笑声,让睡在床上的我听了也不
禁微笑起来。

原来,早起的孩子和早起的小鸟一样,是快乐得非要唱起歌来才行的啊!

在这些声音里,我也听出了我孩子的声音,对一个母亲来说,自己孩子的声音总是
特别突出、特别悦耳的。一早起来不知道有些什么事情让他们觉得那么好笑的,那样清
脆和圆润的笑声,真有点像荷叶上的露珠,风吹过来时就滑来滑去,圆滚滚的、晶亮亮
的,一直不肯安静下来。

然后,忽然间传来一声低沉的喝止:

“小声一点,你妈妈还在睡觉。”

那是一种低沉而宽厚的男中音,是比我起得早的丈夫出去干涉了。其实,这个时候
我已经完全醒了,可是我愿意假装安静地躺在床上,享受着他给我的关怀。

在阴暗和幽凉的室内,在我们干净而舒爽的大床上,我一个人伸展着四肢,静静地
微笑着。把脸贴近他的枕头,呼吸着我最熟悉的气息,枕头套的布料细而光滑,触到我
的脸颊上有一种很舒服的凉意。这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热烈地爱着的生命和生活。
我虽然知道在这世间没有持久不变的事物,虽然明白时光正在一分一秒地逐渐流失,可
是,能够在这一刻,能够在这个夏天的早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幸福,一种几乎可以听
到、看到和触摸到的幸福,我恐怕是真要感谢窗外那十几棵的槭树了。

在房子刚盖好的时候就种下的这些槭树,长得可真是快,七八年前只有手臂样粗细
的幼树,现在却个个都是庞然巨物了,跟着四季的变化,把我们这栋原来非常普通的平
房也带得漂亮起来。它们实在很漂亮也很尽责,春天时长出好多软软的叶子,绿得逼人,
一簇簇的小花开得满树,在月亮底下每一小朵,每一小簇好像都会发亮。夏天时给我们
整片的浓荫,风吹过来,说要多凉就有多凉。秋来时可以变得很黄很红,几乎所有路过
的人都会忍不住摘下一两片。到冬天的时候,满树的叶子都落了,屋子里就会变得出奇
的明亮,而那些小绿鸟留下的窝巢就会很醒目地在枝桠之间出现了。孩子们爬上树去拿
了下来,当作宝贝一样地献给我,小小的鸟窝编织得又圆又温暖,拿在手上虽然没有一
点重量,却能给人一份很扎实的快乐。

对我来说,我的这一个槭树下的家,和它的小小窝巢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啊!

我越来越爱我这个家了。仔细想一想,从小到大,我好像从没能在一个地方久住过。
年少的时候,爱向朋友吹嘘,扳着指头向他们数我走过的地方和搬家的次数,越数越多,
越数越兴奋、让那些从来没离开过家的朋友们听得一怔一怔的,我就会越发地眉飞色舞
起来。

长大了以后,慢慢地懂了,遇到有人问起,也不大爱说了。心里面有了一种说不出
来的闷闷的感觉,好像有一种委屈,也有一种不安,更有一种渴望。

渴望的是什么,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倒是常常会做着一种相似的梦。在那种梦里,
我总是会走到一扇很熟悉的门前,心里面充满了欣慰的感觉,想着说这次可是回到家了,
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了,再也不会走了,然后,刚要伸手推门,梦就醒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只要是梦到回家,每一次都是这样,刚要推门、刚要看清楚家的
面貌、刚要享受归来的快乐,梦就醒了。

在小的时候,家对于我来说,就是父母所告诉我们的那些祖先所传下来的美丽的故
事,就是那一片广大的原该属于我们的土地,小小的心灵因而总觉得自己和身边的其他
人是不一样的。等到长大了以后,出了国门去到欧洲读书的时候,才恍然于民族之间真
正的异同,才发现,原来不管我怎样恋念于那些美丽得如神话般的故事,不管我怎样耿
耿于怀那失去的塞外芬芳的草原,命运既然把我安置在这里,一定有它的寓意,我真正
的家应该就是这里了。我和所有的朋友一样,从小一起长大,说着相同的话,怀着相同
的心思,背负着相同的负担,我实实在在是一个和身边的朋友们完全相同的人啊!

因此,在欧洲的学业告一段落以后,就强烈地想要回来。开始的时候,长辈们并不
太谅解,大家都希望我们能再考虑一下。丈夫和我,两个人求学的过程一直很顺利,如
果再多留几年,也许还能再多有一些发展。可是,我们两人一封又一封的信写回家,只
希望能让我们回来工作。

终于,他的母亲同意了。接到信的那天晚上,布鲁塞尔正下着大雪,我和他牵着手
在漫天雪花的马路上飞奔而过,一面跑一面笑,路旁有行人停下来微笑地注视着我们,
我就向他们挥手,大声地说:“我们要回家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真的,我那时候心里只有这一个快乐的念头;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更不认为我
能有些什么贡献,我想回来的原因其实是非常自私的,流浪了那么多年,终于发现,这
里才是我唯一的家。我只想回到这个对自己是那样熟悉和那样亲切的环境里,在和自己
极为相似的人群里停留下来,才能够安心地去生活,安心地去爱与被爱。

所以,这个槭树下的家,就该是我多年来所渴望着的那一个了吧。不过是一栋普普
通通的平房,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不过种了一些常见的花草树木。春去秋来,
岁月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变化,而在这些极有规律的变化之中,树越长越高,我的孩子
越长越大,我才发现,原来平凡的人生里竟然有着极丰盈的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的心中因而常常充满了感动与感谢。

昨天傍晚,因为不放心后院里新移植的荷花,尽管从台北忙了一天回来,尽管天色
已经很暗了,我仍然开了后门去探视。院子里很安静,荷花也无恙,这个时候,我听到
在我身后的芭乐树上,在浓密的枝叶间,有小鸟扑着翅膀的声音。晚霞已从暗紫变成深
灰,其他的小鸟们早就睡着了,只有这只小鸟在翻来翻会地扑着翅膀,大概是一只新来
的吧,也许还不习惯。我屏息地站在树下,聆听着它小小的微弱的声音,好一会儿之后
才慢慢静止,它终于睡着了。在我的已经开始结果的高大芭乐树上,它终于有了一个还
算满意的窝。

我想,到了早上,它一定会和那几十只在我窗前喧闹的鸟群会合,在槭树上唱一些
快乐的歌的吧,而在俄树下的孩子们,恐怕到时候也是一样会忍耐不住的。

我想,对着那样美丽的一个早上,任谁都不得不从心里唱起歌来的啊!
夏天的日记

症弦说:“世界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对我来说,大概只有诗了。”

可是,我想,其实时间本身是没有什么改变的,四季总是依着一定的节拍,周而复
始地唱过来。

山茶花开了以后,就可以等待紫荆,紫荊谢了以后,百合就会盛开,等百合都累了,
就换上小朵的茉莉,而茉莉还在我窗前一朵一朵地散着清香的时候,后院的荷花就该已
亭亭出水了。

而不论是在千年以前或者千年以后,不管是在印度的喀什米尔或者在中国的江南,
只要夏天到了,在浅水的塘里,荷花总是欢然开放。每一年、每一季,总是按着秩序,
没有一朵花会忘记,没有一片叶子会犹疑。

大自然里很多事物都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人的心情。所以,不管采下花来是为了
供在佛前或者是为了远方的友人,花永远是一种模样的。而在这一千年中,时间也如花
朵一般,本身既没有改变,也就不会有错误,更因而不会有优伤了。

而我们人类,却不幸地刚好是相反的一类。所以我要这样说:“能够与错误和忧伤
对抗的,在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诗了。”

温厚深沉如痖弦,我想,他也许也会同意的吧。

有很多朋友并不太了解我,以为我是一个喜欢活在过去的日子里的人。

其实,我并不是这样的,我并不真的希望时光能倒流,让我好重新再去活一次,不
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也许,在诗里,在某一行某一段里我曾经这样写过,可是,那只是为了语气上的一
种需要罢了。亲爱的朋友,在现实生活里,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所要的,我所真正要的,只是能从容地坐在盛夏的窗前,映着郁绿的树荫,拿起
笔,在极白极光滑的稿纸上,享受我内心的悲喜而已。

在这个时候,多年以前的那些时刻就会回来,年轻时那样仓皇度过的时刻就会慢慢
出现。就好像小时候在玻璃窗前就着光慢慢地描着绣花的图样一般:一张纸在下,一张
纸在上,下面的那张是向同学借来的图样,上面的那张是我准备好的白纸,窗户很高,
阳光很亮,我抬着双手仰着头,聚精会神一笔一笔地描绘起来,终于把模糊的图样完全
誊印到我的白纸上来了。等到把两张纸并排放在桌上来欣赏的时候,觉得我描摹出来的
花样,比它原来的底稿还要好看,还要出色。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越来越觉得,世间很多安排都自有深意,年少时不能领会,只
能留下一些模糊的轮廓,要到今天才能坐下来,细细地再重新描绘一次,让自己在逐渐
清晰逐渐成形的图样前微笑而神往。

而能做这样的事,能有这样的享受,也和童年时描花样一般,是需要一扇很亮很温
暖的窗户的。我很幸运,在这世间,有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给了我所有的依靠,他给了
我一扇美丽又光亮的窗户,为我在窗前栽下所有我喜爱的花和树,并且用一颗宽容和智
慧的心,含笑地审视我所有的作品。

所以,坐在窗前的我,是知足并且充满了感激的。所以,我虽然常常会用整个漫长
的下午来玩这种描图的游戏,常常可以独自一人微笑或者落泪,可是,我仍然会时时留
意聆听孩子们的声音,他们若需要我,呼唤我时,我就会马上放下纸笔,转身用我的孩
子所熟悉的安详和慈和来面对他们,在这一刹那,窗外仍然是蝉鸣荫浓,而我微笑地将
刚刚过去的一切锁回心中。

亲爱的朋友,我所要的,我所真正要的,也就是如此了。

昨天晚上,打开浴室的后门,看见用纱窗纱门罩着的晒衣房里,竹杆上挂着孩子们
小小的衣服,忽然有所感触。孩子们现在这样幼小,这样可爱,这样单纯地依赖着我们,
竹杆上晒着的他们的小农服,和父母的衣服挂在一起,好像衣服也有着一种特殊的语言,
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显示给我看,我孩子生活中的种种面貌。

才不过是去年夏天而已,竹杆上还会常晒着凯儿的幼稚圆的小白围兜。而现在,白
围兜不见了,换上和他姐姐一样的小学生的白衬衫和黄卡其制服了。等再过一阵子,等
他的姐姐上了国中以后,竹杆上又会出现不同式样的衣服了吧。他们逐渐地长大,我们
逐渐地老去,五年、十年、二十年其实不也都是像这样,像这样白昼与黑夜相互交替着,
一天一天地过去的吗?

而我这样热衷于写诗和画画,不也是为了想抓住一些什么,留下一些什么来的吗?

孩子们穿不下的衣服,大部分我都会送给别人,不过,每一个阶段里。我都会留下
一两件特别好看的,或者对我有特别意义的,把它们洗干净了以后,就好好地收进母亲
给我的大樟木箱子里面。

我想,等孩子长大以后,会很惊喜地发现,所有童稚时的欢笑与悲哀部被他们的母
亲仔细地收藏起来了。只要打开箱子,就如同打开了那芬芳的往日,在每一件惹人怜爱
的衣服上,都能记起一段惹人怜爱的故事。

而生命不也是这样吗?我有着那样多的奇妙和馨香的记忆,我渴望能有一个角落把
它们统统都容纳进去。

画画与写诗,都是我极爱的事,不过,在做这两件事时,我的心情截然不同。

从少年时就开始接受的专业训练,这么多年来又始终改不过来的争强好胜的心,使
我在画画时,痛苦远远地超过了快乐,但你若要我远离它,我却又是舍不得的。放进了
我二十多年岁月的油画,就像一个不断地折磨着我的狂热的理想一样,我这一生注定是
要交付给它了。

和狂热的理想相比,诗就如一些安静而又美丽的短短的梦,是我能从这尘世中抽身
而出的唯一的途径。我一直以一种局外人的心情来写诗,因为我知道,若要认真地去做
诗人,我必然又将陷入另外的一种痛苦之中。对那些认真地写了一辈子的诗人,我总怀
有无限的崇敬之心,他们所做的,是我永远做不到的,因为,他们所担负的担子,比每
一个人所担负的都要沉重啊!

琼虹写了一段极美的诗句——不受约束的是生命,受约束的是心情。

我很感动,忍不住打电话告诉她:在话筒的那一端,她笑着说:“其实,也可以反
过来说——受约束的是生命,不受约束的是心情。”

真的啊!不是吗?世间事不也都可以做如是观吗?

我对佛经一点也不了解,却总是觉得可亲可敬。读完琼虹的赞诗十三贴,只觉得心
明神静,愿效她:

“合掌为朴素的礼敬

微启又如莲花”

因此,在窗前的我,应该是知足并且感激的了。

年少时仓皇走过的道路,在今日回头看去,应该是只见苍苍横着的翠微,不再见愁
容了。

所有的挫折与悲伤,在发生的当时都能使我们受苦流泪,可是,隔了一段距离再来
审视,却能觉出一丝甜蜜的酸楚来。当年的失,竟然成为今日的得。只要我们肯耐心地
等待,让时光慢慢地工作,慢慢地流成一条宽阔的河流,在那个时候,隔着远远的距离,
再端详年少时的你与我,便会看出那如水洗过一般的清明与洁净,那像天使一般美丽的
面容了。

可惜的是,那隔岸的距离是一段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身在美丽的如神话一般的故
事里的我们,当时却总是不能自知,而等到看清楚了、心里明白了的时候,真实的故事
却早已变成神话,只能隔着岸远远地观看,再也回不去了。

因此,这是在窗前的我,幸运的我,一直在被宠爱与被保护的环境里面成长起来的
我,仍然会流泪的原因了吧。我尽管为今日的我的成熟觉得欣喜与感激,可是也仍然忍
不住要依恋少年时那颗单纯的心吧,那样一颗饱满如迎着风的白帆一样的心啊!不也如
我手边这一叠稿纸一样的崭新与美丽吗?

那样单纯的日子已是不可再得的了,可是,那样单纯的心境却是可以唤得回来的,
让我拿起笔,摊开纸,再来细细地描绘吧。我可以描出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一朵十四岁
时候的,给我一朵十七岁时候的。给你……

窗外,正是盛夏,蝉鸣荫浓,昨日的一切又重新回到我的心中。

卷二

——天好蓝,风好柔,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南国的阡陌上,注视着那一支黑色的
安静的飞鸟,心中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一种朦胧的悲伤。

有一首歌

我是不到五岁就进了小学一年级的,在南京,在逸仙新村附近的一个小学里,我什
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却学会了一首老师教的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上海,在南京,
我的朋友在这里。

这么多来,我不单牢牢地记住了这首歌,并且还记住了教室里地板上温暖的阳光,
和窗外对有人对着我微笑的外婆的笑容。

我的女儿是在新竹上的幼稚园,三岁多的小女孩,每天早上去混两三个钟头,也不
过是去混吃混喝,随便地唱唱玩玩罢了。所以那天下午,当她说要唱一首新歌给我听的
时候,我并不太在意,埋头在书桌前的我,也不过如平日那样,随口地应答着她罢了。

然而,我小小的女儿却认真地唱起来了,用她那稚嫩的童音: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台北,在新竹,
我的朋友在这里。

刹那之间,几十年来家国的忧患,所有的流浪、所有的辛酸都从我心中翻腾而出,
我几乎要失声惊呼了。转身站起来面对着幼小的女儿,我小小的不解人事的女儿还抬着
头问我:

“妈妈,宝贝唱得好不好听?”

我小声地回答她:“好听,宝贝唱得好听。”

孩子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哽咽,她高高兴兴地一边唱一边跑出去找小朋友玩了,我
一个人站在屋子的中间,发现热泪已流得满脸。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对那个后山上开满了油桐花的小小学校里的孩子们,对他
们那样羡慕的原因吧。

是今年五月初的时候,我们新竹师专美术科的师生一起下乡,到苗栗县南庄国小一
场“艺术服务社会”的活动。我们带了一些作品展览出来,再放一些电影,再请邻近的
国校学生们来一起写生,送给他们一些奖品和纪念的礼物。虽然天气一直很阴沉而且不
断地下着小雨,但是,所有的活动也都热热闹闹地办起来了。

南庄国小实在很小很小,紧紧地贴在山边。周围全是山,全种满了油柚,正开着一
簇一簇的白花,风吹过来,后山上的白花就一瓣一瓣地飘落下来,有的飘到山上人家的
屋顶上,有的就飘落到学校的操场上来了。

学校里的老师和小朋友们原来大概也是企盼着这样一天的,所以,他们也排演了一
些节目来娱乐的,没想到会下这样的细雨,一会儿阴又一会儿晴,让人捉摸不定。在走
过走廊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听见小朋友在问他们的老师:

“老师,要不要换衣服?要不要换嘛?”

为了礼貌的关系,声音是压得很低很轻的,可是仍然可以感觉得出那语调里面所含
的焦急与失望。

幸好十点多钟的时候,天气开始稳定了,甚至露出了阳光,扩音器里传出了让小朋
友回教室去换衣服的消息,三面走廊里都有了欢呼的回响。我们被请到操场正面的走廊
下,先看了中年级的国术操,然后再看低年级的毛巾舞,最后是高年级的山地舞。

这些在山间长大的孩子们,有着和城市里的小孩们一样的自信,跳得好极了。我注
意到他们的面容都长得很饱满,身体也很结实,低年级那些挑毛巾舞的小朋友们,更是
扭得很自在、笑容可掬,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在他们跟着音乐节拍舞动的时候,后山上的人家,也都站出来从高高的街边俯瞩着
我们。有老人,也有抱着幼儿的妇人,也有荷锄而过的农夫,都靠在街道的红栏杆上,
笑嘻嘻地往下看,并且一边还指指点点的。

我想,他们一定是在指着哪一个特别高大的是谁家的儿子,哪一个扭得特别厉害的
是谁家的小女儿吧。在这样一个小小而安定的社会里,操场上一半的小朋友,他们大概
都认得出的吧,虽然也许叫不出名字,但总知道是哪一家的孩子或孙子的吧。

在这个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有多少他们自己无法体会出来
的幸福呢?可是说不定,他们反而会找出成打的缺点来,他们会觉得这里太偏僻、太闭
塞,生活太死板,太缺少变化,因此,在他们成为少年以后,这样安定与安静的气氛反
而会使他们觉得烦燥和苦闷,恨不得能冲出去,到另外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里,去做一
个潇潇洒洒的流浪者的吧。

可是,他们哪里会知道,有多少流浪的人渴望能找到这样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小小角
落呢?有多少流浪的人捧着一颗憔悴的心却找不到可以安歇的地方呢?

活动开始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开幕式,师生们聚在一起听教育部的一位司
长讲一段话,他对小朋友说:

“我三十年前第一次走出校门来教书就是在这个学校,面对着和你们一样年龄的小
朋友,所以,今天看到你们,就好像又回到三十年前一样……”

他对小朋友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和地平常少事公办甚至有点盛气凌人的语调完全
不一样,站在礼堂的后面,我不禁动容。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较为软弱的一点吧,面
对着和三十年前一样的天真纯洁的小面孔,再刚硬的人也不由得要变成极为温柔的吧,
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要妒忌他呢?经过了这样悠长的岁月,还能回来细数他少年时的脉
络,还有同样的山,同样的树,同样的校舍,同样的操场,甚至差不多同样的小小面孔
来迎接他,他的幸福真是难以衡量的了!

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妒忌他呢?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首歌。

我说不出它的名字,我也唱不全它的曲调,可是,我知道它在哪里,在我心里最深
最柔软的一个角落,每当月亮特别清朗的晚上,风沙特别大的黄昏,或者走过一条山路
的转角,走过一片开满了野花的广阔原野,或者在刚亮起灯来的城市里,在火车慢慢驶
开的月台上;在一个特定的刹那,一种似曾相识的忧伤就会袭进我的心中,而那个缓慢
却又熟悉的曲调就会准时出现,我就知道,那是我的歌——一首只属于流浪者的歌。

我并不怨怪我的父母,我也不怨怪我的国家,可是,命运给我的,是多么奇怪的一
种安排啊!我有一个很美丽的汉文名字,可是,那其实是我的蒙文名字的译音而已,我
有一个更美丽的蒙文名字,可是却从来没有机会用它。我会说国语、广东话、英文和法
文,我可以很流利地说、甚至唱,可是我却不能用蒙古话唱完一首歌,我熟读很多国家
的历史,我走过很多国家的城市,我甚至去了印度和尼泊尔,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我的
故乡。

察哈尔盟明安旗,一个多遥远的地方!父亲说:明安在蒙文里的意思是指一千只羊,
就是说那是一个很富裕的地方,那里羊多,草又肥美。

而今夜,在灯下,我实在忍不住要揣想,如果我能在一块广阔而肥美的草原上出生
长大,今天的我,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了呢?

在我的心里,会不会有一首不一样的歌了呢?还是说,我也许会和那些在满山都种
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一样,觉得日子太单调、生活太平凡,因而对外面的
一切有了无法抑止的激情,甚至在梦里也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个永远的流浪者呢?

梦与现实,到底哪一样能够令人满意呢?

卷三

——然而,这样的一种单纯和自然,是用我所有的前半生来作准备的啊!我用了几
十年的岁月来迎接今日与你的相遇,请你,请你千万要珍惜。

花的极短篇

昙花

他不应该送她一朵昙花的。

文美那年还小,十七、八岁的样子,住在志成家隔壁几间。因为是乡下,每家的院
子都很大,又都种了花和树,所以,感觉上好像是离得很远似的。

志成上学放学,走的是另外的一条路,可是,放假的日子,也常会带着他的大狼狗
走过文美的门前,隔着矮矮的石砌的院墙,两个人打个招呼什么的。

两家父母都相熟,有时候两家的主妇做了些什么特别的点心,也会让孩子端一碟送
给另外一家去尝,这时候,两个孩子彼此之间交换的话会多一些。志成会站在大门前说
些从大学里听来的笑话,文美听了,常常会笑个没完,然后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赶快
回身往家里跑,一面跑一面又回头笑着和志成挥手说再见。

有一个晚上,志成家的那棵昙花要开了,他的母亲要志成来找文美一家过去看。

那是文美第一次看到昙花。

大人们都坐到客厅里喝茶聊天去了,只有两个孩子傻傻地端坐在花前。那天晚上有
月亮,在窗下的昙花因而显得叶子特别的深绿,花瓣特别的莹白。

屏息地注视着一朵花在黑夜里逐渐绽放,生命似乎变得非常丰盈有力、非常形象化
了,文美的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渴望与人分享。

志成就微笑地坐在她身边,聆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惊叹。整个晚上,他好像很少说
话,可是文美说的每一句话他又好像都很同意。

大人们兴尽了,在门边互道晚安。文美临走前还一直回头看,花还没开满,还差那
么一点,不过,是该回去了。太晚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回到家没多久,快要上床以前,志成来敲门了,她去应门时看见他拿着一技带着叶
子的昙花站在月亮底下。他说:也许,也许文美想看看花开满了以后的样子。

文美低声地谢了他,然后穿过院子回到屋里,把昙花挂在客厅和饭厅之间的门框上,
整夜,她在醒与梦之间都闻得到浓郁的花香。

好多年以后,每次闻到相同的郁香,文美都会想起那个在月亮底下把昙花摘下来的
少年,他们从那夜以后就没有再相见。

他不应该送她一朵昙花的,听人说,那是一种不幸的征兆。

圣诞红

幼梅并不特别喜欢运动,可是,那一天下午,她却忽然心血来潮地和班上同学打了
一场篮球,又笑又闹地输了球,回家因而比较晚了。

母亲在她一进门时就说了,说后面山上的昌伟来过好几趟了,很着急,他有两张话
剧的招待券,想请幼梅去看,母亲让幼梅赶快去问问,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那时候,家里还没装电话,幼梅只好转身又出门往后山跑去,天已近傍晚,夕阳把
整个山坡映照出一种红金色的光泽。

有人在山路旁种满了圣诞红,正是开花的季节,层层叠叠的花瓣像疯了似地拥挤在
一起。

应门的是昌伟的父亲,一个严肃的长者,幼梅一向有点怕他。昌伟也出来了,就站
在他的身后,幼梅一面还有点喘气一面笑着问:

“我在学校打球,回来晚了,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山风佛来,她觉得脸上熟熟的,不知道是因为怕羞,还是下午的那场球赛,或是刚
才的那场奔跑,幼梅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了。她也知道自己的头发一定很乱,衣服一
定很不整齐,可是,她从来也没能和昌伟一起出去过呢,她希望还来得及。

而昌伟的父亲只把门打开一半,并且挡在门口,很温和地向她说:

“算了,现在去已经太迟了。”

昌伟在他父亲身后,一句话也没说地注视着她,然后门就关上了。在关门前的一刹
那,他父亲还很抱歉地再加了一句:

“下次再一起去吧。”

幼梅慢慢地走下山,夕阳变得极为黯淡,路旁的圣诞红原本是艳红的花朵在忽然之
间都转成一种狰狞的深紫,使得在花旁经过的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

没有下次了,从此以后,就没有下次了。

其实,幼梅并不是特别喜欢昌伟,只是,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有点难过。假
如那天不去打那场篮球,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呢?

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太迟了呢?

栀子

向着海的山坡上种了上千株的栀子花。一到四月,那刻着极深的旋纹的蓓蕾就开始
饱满起来了,颜色也开始从绿到白,一层一层地旋转起来,好像可以一直旋进你的心里。
又进了四月中以后,花开得盛时,海风能把那种特殊的芳香传得极远极远。

就是在那样一个晴朗而又充满芬芳的日子里,康平很慎重地摘下一朵栀子,很慎重
地把花放进心茹张开着的手掌心里。花是柔柔的,白中带着一点稚嫩的淡绿,心茹的掌
心也是柔柔的,白中透着一层健康的润红。

那天心茹一直低着头,也没怎么笑。也许是康平拿花送给她的时候,动作太慢太慎
重,因此,两人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又好像都有一点明白:虽然不过是一朵香香
柔柔的花罢了,也许也能代表一种盟约也说不一定啊。心茹就越发不敢抬头了。

那种年轻又无知的日子啊!女孩偏又要装成深沉得不得了的样子,所有的话都只说
一半,所有的渴望都只肯透露出一点,其他的就希望男孩能猜得出来,而且固执地认为:
他应该猜得出来。失望了的时候就会反反复复地想上几天,甚至在夜里也会坐起来哭上
一阵子。

有多少转折难懂的心事啊!康平现在想起来却禁不住要微笑。他还记得那些好像短
促其实又很漫长的下午,在山上,或在林间,心茹低着头,而他在旁边手足无措的样子。
好不容易两人才能见一次面,康平觉得好兴奋,也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话。他觉得,只
要能站在心茹身边就很知足了,就是漫无目的的闲逛也是幸福的,可是心茹却常常会无
缘无故地生起气来。那一朵花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刻里采下来的吧,放进她小小的手掌心
里时,他心中也有着一种温热的感觉。如何能让她知道,他是怎样地热爱着与疼惜着她
啊!

就是一直到今天、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康平想起那些日子,仍然会微笑起来。在这
个面海的山坡上,在这个晴朗的四月天里,到处飘浮着栀子的郁香,在草里,在风里,
在他的心里。

盟约当然没有实现,十六岁和二十岁的少年在今日看来实在太年轻了,本来就不能
答允什么或者安排什么的。不过,也许就是因为年轻,所以才会有足够的勇气来表示一
些什么的吧。

四十多岁的男子一个人在树丛里慢慢地寻找着,想找一朵开得刚好的栀子花摘下来,
带回城里做个纪念。花是找到了,正开在他的眼前,柔白中带着一点淡淡的嫩绿。他伸
出了手,又缩回了手,终于只凑近去嗅了一嗅,然后就转身往山下走去了,唇边还带首
隐约的笑意。

其实,盟约还是在的,也实现了,只是是用一种与人世间其他事物完全不相同的方
式罢了。可惜的是下山的康平还没能完全感觉到。

也许,还要再等二十年吧?等到六十多岁时再来回顾,再发现那种温柔与疼惜的感
觉,仍然会随着栀子的花香而准时地浮现出来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康平也许才会明白
的吧?

卷四

——不过,也许现在还不太晚,也许现在还来得及。我们还来得及存一座山,或者
存一片海,我们如果肯下决心,也许还来得及为我们的孩子储存一些幸福的远景。

我的泪水

范大哥

范大哥是我们的老邻居,十多年前曾经比邻而居,十多年后又都在石门落户,所以
每次在路上相遇,总觉得特别亲切。

他有着一副东北男儿的高大身材,虽然有五十多岁了,平常仍然总是一件白衬衫一
条牛仔裤的打扮,骑着脚踏车跑来跑去,晒得红红的脸庞上总带着朗爽的笑容。

那天,和他在石门国小的门口碰见了,两个人都是为了给孩子送中饭来的,交换了
一些照例的寒暄之后,他忽然告诉我:

“我有了老家的消息了,我娘还在!还住在齐齐哈尔呢!”

声音里有着一种渴望与人分享的兴奋和快乐。我赶快向他道贺,不是吗?这不是一
件很值得道贺消息吗?

然后,他就骑上车子走开了。我站在学校门口的夹竹桃下,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
阳光里,他的头发原来已经花白了。

齐齐哈尔,齐齐哈尔,多好听的名字!是哪一省的省会呢?是怎么样的一种白山黑
水呢?一个我只在初中地理课本上读过的名字,一个对我全然陌生的地方,却竟然可能
是我朋友的故乡,在那里,住着他三十多年来没能再见过的亲娘。

而对一位三十多年没有见过她的儿子的老妇人来说:桃园,石门,这些好听的名字
恐怕也只能给她一种模糊的概念了吧!一个少小时就离家的儿子,做母亲的每次想起他
来,恐怕也仍然只能有一种模糊的思念和模糊的亲爱了吧。

忽然觉得世间有些安排实在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浪费!我和范大哥虽然说是老邻居,
但是却从来也没有深交,这么多年了,每次相遇,也不过就是谈天气或者谈孩子那么几
句话而已。可是,我却能看过他二十多岁的样子,又能再看到他五十多岁的样子;我能
够看出岁月在他脸上所划下的细微的痕迹,我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家、他的妻与子、
他的事业,甚至还能了解到一些他的兴趣和嗜好。

但是,在万里之外,在寒冷的齐齐哈尔,有一个老妇人却只能在梦里想象她儿子成
长后的音容笑貌,再怎么样也无法为地勾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想着在万里之外,在寒
冷的齐齐哈尔,一位年老的母亲,无论她再怎么样努力、也无法把我眼前的阳光、身边
的夹竹桃,和那个高大的爱穿白衬衫牛仔裤男子的背影,还有充塞在这整个岛上的丰饶
和富足带入她的梦里。

想着她的徒劳的努力,我心里也有些什么开始疼痛起来。

两根扁担

原来是一种嘻哈笑闹的气氛的。

在芝加哥近郊一间小餐馆里,玫如和秀英请我吃牛排,多少年没见面的老同学了,
凑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少可以开怀大笑的话题。

当然,我们是尽量压低了嗓子来说话的,可是,遇到精彩处,实在是不能不笑出声
来。三个穿戴整齐、看起来都很富泰的中年妇人,却像小女孩一样,在桌前拼命地忍住
笑,把脸都憋红了。大概这本身就已经是一幅很可笑的画面,因而使得隔桌的客人不断
地对我们注视,然后也感染了我们的快乐,开始朝我们微笑起来。

玫如正在说她的先生,去年从美国回大陆探亲时的一段趣事:

“他呀!在美国住了几十年、一个人旅行惯了,到哪儿去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潇洒
劲儿,这次回去,可是把他给整惨了!

他去浙江乡下看他的母亲,带了很多东西,下了飞机,他也像在美国的时候一样,
把大小七、八件行车都往旁边一搁,然后就站在那里等红帽子来。

可是,等了好久好久,都没人过来,他只好自己到询问台去问,才知道,这个飞机
场不单没有红帽子,也没有计程车。

这下子,他可傻了眼了!行李虽然不是很重,可是大包小包的,两个手实在没办法
一起拿。而他在要回去之前,只告诉了自己的家人在哪一天会到,住进哪一家旅馆,可
就没说飞机的班次,也没叫他们任何人来接飞机。这下子,举目无亲的,他该怎么办才
好呢?

终于,一个热心的服务员很高兴地跑了过来,说:

“行了!有解决的办法了。”

解决的办法就是服务员手上的那一根扁担,也不知道怎样费事才去替他找来的。于
是,把七、八件行李分成两份,挂在肩担两头,于是,我们这位先生就扛起扁担开始他
回家的第一段路:——从飞机场走到旅馆。

唉哟!你们想一想,我家那个老爷,从生下来到现在,什么时候用过他的肩膀啊!”

玫如一面说,一面笑。我和秀英都认得玫如的先生,戴着金丝边眼镜,只抽一种牌
子的烟丝,化工博士出身的他,文质彬彬如玉树临风,平日讲话都是轻言细语的。想像
着这样一棵临风的玉树挑起一根扁担,两边晃着七、八个大小不同的美同名牌皮箱的样
子,我和秀英简直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别笑!别笑!后面还有!”

“等他好不容易到了旅馆,刚挨到服务台的前面,就听到有人在提他的名字。站在
柜台前向服务生打听他消息的那个人他完全不认识,样子很苍老,手上也拿着一根扁担。
他只好把行李放下,走过去自我介绍。想不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人竟然是他的二弟,从
老家坐火车到旅馆来接他,手中的空扁担就是为他的行李而准备的。”

这个时候,有些什么感觉不大对了,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安静了下来。

两个相见不相识的同胞兄弟,面对面地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扁担,这样的相
遇,这样的重逢,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人觉得可笑的了。

我竭力忍着,可是泪水还是不听话地涌了出来,在打开皮包找到手帕之后,一抬头,
正好遇到邻桌客人投过来的惊讶和迷惑的眼光。

老金

老金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一直住在国外,最近回来开会,在台湾的朋友合起来请他
吃饭,来了十多个人,挺热闹的。

这天晚上,大家兴致都很高,聚在一起,什么都可以聊,老金更是滔滔不绝,向我
们报告这别后十年的一切概况:

“你们知道吗?我前阵子回去过一次,跑了一大圈哩!”

大家当然都明白他指的是哪里,这是一个最时髦的话题,于是,所有的人都安静了
下来,准备听他的了。

老金很知道他的优势,于是,面带得色地开始向我们这些人形容起他所见到的种种
来了。他跑得可真远!去了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山那么多水,那些都一直是我梦里
的山河啊!

我要承认,在我心里,是有一点嫉妒他的,可是,在开始的时候,我仍然能够平心
静气地听他的描述。毕竟,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尽相同的命运,我就容忍一下他的优势又
有何不可呢?

可是,当他再说下去的时候,有些什么使我不安了,他说:

“你们知道吗?我去过的好些地方,就是大陆上的朋友也不能随便进去的,如果不
是我的外国护照,如果不是我的特殊身份,普通老百姓是绝对进不去的呢!”

我还不能很清楚地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开始生气,可是,我知道的是一定要转变
话题才行。于是,我小声地央求他:

“老金,讲别的好不好?好不好?”

我不断地小声央求他,可是老金没注意到我,正讲到得意之处的他仍然滔滔不绝:

“真的,在那种地方,不讲特权是行不通的呀!”

终于,有些什么东西在我心中轰然炸袭。我受不了了,不得不站起来,大声地对他
说:

“我不听得不得?不听行不行?”

老金呆住了,朋友们也都呆住了,丈夫从桌子对面向找投来警告的眼光,我没有办
法解释我失常的行为,只好一转身跑了出去。

外面是清凉的夜晚,敦化南路林荫茂密,我一个人走在宽敞的人行道上,风吹过来,
才发现泪已流满脸。

怎么样才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呢?

怎么样,才能把我纷乱的不安与愤怒理出个头绪来呢?

当然,我知道,有很多回去过的人都是怀着一种严肃的心情的。但是,假如有几个,
只要有几个人像老金,假如他在台湾和在大陆都以特权自居并且还沾沾自喜,那么,要
怎样才能弥补他所造成的错误呢?

对我们来说,事情还很简单,今天晚上生了他的气,明天就可以不理他,实在忍不
住了,还可以写封信或者写说文章来骂他,出气的方法总是有的。

我听到丈夫从后面追过来的脚步声了,可是,在南国清凉美丽的夜晚里,我怎样也
止不住那奔涌而出的惶急的热泪。